为何要去大图书馆,这其中的原因,也是很了然的:如果卢马姬不是随便乱说,那完全可以相信,她在写文章之前,绝对自己做过类似的统计,对于这个饼状图的分布,是心里有数的。那么想要确定她的用意,只需要自己也做一个饼状图,就知道她到底是真的在向沈主编示好,还是釜底抽薪给了一记狠的了。
而对于这个答案,虽然几女也是有些猜测,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她们也想算个结果出来,而虽然租书店和一般的茶馆,也有一两年内的报纸,但要说五年十年的报纸收藏,那只有图书馆是最全的。除了吴香儿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之外,其余几人也是坐言起行,立刻就叫了几辆人力车,打开顶蓬遮了艳阳,飞快地往大图书馆过去了。
经过十来年的光景,大图书馆也几经增建,如今更是书海无涯,丰富的藏书,令人望而生畏了。此地也成为诸多游客来羊城港必要造访的一景,平时,话本区熙熙攘攘,图册区也读者如云,便是那专业书籍区,也经常有买活大学的学生,在此废寝忘食地阅读,这也是三女都非常熟悉的景象。
不过,报刊区处,一般来说人是比较少的,毕竟查阅过期报纸,这样的需要还是比较冷门,这里就算偶然有人端坐阅读,也是从别处把自己的书本带来,到这里来抄书做作业的。
今日却和平时不同,别看因为天气的缘故,话本区的人都少了一些,可报刊区却反常地坐了有七八人,而且面前摆着的,都是买活周报的合订本,顾眉生等人到时,眼睛一扫,便多少都是有会于心:“也是看了卢马姬的文章过来的吧?窦湄那篇文章,看似在民间毫无动静,而文坛这里热度也过了,似乎无人在意,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可卢马姬的回击,今日才出来的,这会儿就坐了这么多人在盘点版面……看来,都是在装样那,心中受到触动的人,其实也为数不少么!”
再看一眼,又遇到了认识的人了,董惜白咦了一声,很惊讶地低声道,“什么,王老头儿?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他还关心这些事那——”
“噢,我知道了!他也是搞哲学的,莫不是早就留意上卢马姬了——她原本要考的是哲学系,是也不是?哎哟……了不得了不得……看来,关心此事的人,其实来源众多,如今,羊城港的水域,也远不像是面上看来的平静无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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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8章 新道德一系的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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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农兄, 许久未见!”
“呀,董姑娘——还有顾师姐、窦姑娘,许久未见了。”
图书馆一隅,两拨老相识彼此殷勤地互相见了礼——这礼节是比较慎重的, 被叫做王而农的青年书生, 站起身对几个姑娘轻轻地作了个揖,而顾眉生等人, 都侧身让了一下, 随后也作揖还礼。
同样的,王而农也避而不受:如今, 买地是不作兴什么跪礼了, 属于女性特有的万福礼, 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消失不见。现在,多年流传下来的礼节, 已经得到了很大的减免,常常见面的好朋友,几乎已经不再行礼了,已经不是熟不拘礼, 而是完全无礼。而普通交情的朋友, 见了面之后,也可以互相不起身,只是拱手问好, 这也已经足够。
这种起身互相作揖的情况, 要么, 是彼此的关系比较生疏, 而且许久未见, 要么便是双方的做派都还有比较浓厚的前敏遗留。很多从北地过来的百姓,或者是官宦大族之后,就还是如此比较多礼——在文人墨客这个圈子里,礼数也比别的圈子要重一些。而其余完全在买地长大的工程师、吏目等等,见了面或者拱手,或者握手,几乎已经不再沿用这个旧俗了。
双方见面,先见礼者,地位较低,王而农只是一个举动,便可看出来,这是个谦谦有礼而身上旧俗仍较浓厚的书生,他也的确如所有老实书生一样,在姑娘家面前,特别的施展不开——他因为双方论战的关系,都跑到图书馆来翻报纸了,可见对于眼下的纷争,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见解。
而此刻,董惜白等人主动过来打招呼,这明明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和她们攀谈起来,可王而农却比较窘迫,眼睛往报纸合订本上看了几次,又看着董惜白,满脸写着想要说话,可几次口唇微张,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化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好像自己都有些着急似的,也放弃了挣扎,陷入了沉默之中。
对于三女来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在她们面前陷入尴尬的男性,可谓是数不胜数,岂能看不出王而农的挣扎?三人相视一笑,顾眉生对董惜白使了个眼色,董惜白也是会意,当下大大方方地对王而农道,“多时未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会出去以后,一道小坐饮茶如何?”
王而农大松了一口气,捣蒜般点起头来,双方便暂且分开,三人到报刊厅的借阅柜台之前,办了手续,那管理员让她们在一边稍候,自己写了纸条,用一个钢制的夹子,夹在铁丝上,往前一推,那纸条便飞到了用玻璃格栅隔起来的藏书区去了——
这藏书区,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也是禁地,是不能自己挑选的,主要是因为前些年,大图书馆的书籍,失窃、损耗的概率实在太高,很多人认为,偷书不算是偷,是很雅的一件事,因此你一本我一本,偷到大图书馆只能出此下策,除了给一些有信用的读者,颁发‘常借阅卡’,可以自行去藏书区挑选办公之外,其余读者便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来借书读了。
“眼下库里只有这三个合订本了,其余合订本都在厅里,被那几个人给借空了——你们就串着看吧,看完了,一发拿来归还便好。”
这又厚又沉的合订本,要说偷走也是不能,因此管理员也比较懈怠,几人赔笑着应了,各自拿了一本,又取出铅笔和本子,在靠窗的空桌上坐了,顾眉生低声对董惜白道,“这个书呆子,你们是如何认得的?我和他同年同届,都不算很熟悉呢。”
“是德冰先生那里认识的,卞赛儿她们也识得他,是从冒先生那里的关系。这个人家境虽然清寒,而且除了读书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雅好,性格也很内敛,但新道德那帮子人,却认为他很有才华,这些年来,新道德的很多文章,发表以前听说都问过他的意见……”
董惜白也是轻声细语地介绍了起来:她是黄德冰的学生,这里的关系就完全串起来了——黄德冰是买活大学的第一批毕业生,而且毕业之后,就留校任教,先后在管理学、社会学和政治学、哲学专业,都有带课,同时他也是新道德说的骨干。董惜白也是他的得意门生,虽然最后出来写了话本,但她在校期间,接触的学问可不只有文学一门。
这也是如今文人圈子里,很常见的现象,凡是大能,一般都是多面手,很少有只专注于一个领域的。甚至很多人还能文理兼修,比如一样是新道德说的支持者,常常在报端发文的方密之,他本人就是级别很高的建筑工程师。
冒辟疆则是在建筑和音乐领域都有建树,可谓是能文能武,建筑上,他主持修建了羊城港的不少街区,比如最近大家议论的东区大礼堂,就是冒辟疆出的图纸。音乐上,他更是如今的作曲大家,填补了买地借鉴后世音乐理论后,在如今民乐上的空缺——就这么说好了,如今买地民间红白喜事常吹的曲子,很多都是冒辟疆配器作谱的,这就可见他在这一块的成就有多高了。
只是,对民间来说,感受最深的还是每日所阅读的文字,一样是文坛,方向不同,大众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也不同。这些人在自己的专业上固然都很拿得出手,但为大众所知,还是因为他们鼓吹的新道德,以及因此而掀起的不少论战。董惜白也是如此,虽然在校期间修了不少专业,可毕业之后,也是很快发现,可以轻轻松松名利双收的,那还是写话本——归根到底还是要和报纸打交道,这就可见报刊杂志这样面向大众的东西,有多么的要紧了。
这王而农,才华也是有的,但吃亏就吃亏在,他没有一个面向大众的兼职,因此,别说是百姓了,便连顾眉生对他都不甚知道。按董惜白的说法,他是把买地的道统,研究得最深入,吃得最透的一批人,故而非常得到黄德冰的喜欢——这德冰先生,也是买地道统的狂热支持者,甚至已经到达矫枉过正的地步,很多时候,认为六姐施政,不能完全合乎道统,还多次撰文表达抨击呢。
只是这些文章一般都发不出去:《买活周报》不刊登,别的小报么,或者是无胆量,或者认为文章所说的道理很晦涩,百姓根本不感兴趣,对销量也没有帮助,因此,除了刊登在大学内部自己搞的一些小学刊上之外,也没有什么途径发表。至于王而农平时发的一些,从哲学方向来解读道统的文章,那就更是深奥了。
“其讨论的,并非是如何以道统来对现实生活施加积极影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实用领域,而是为了理解世界,更建筑起学说和自然之关系的逻辑推演……别说普通百姓了,有时候连我都看着吃力。”
在买地注重实用的大环境下,王而农寂寂无名,也就顺理成章了。但也正因为他研究得如此深入,对于新道德说的体系完善,起了很大的作用,‘新道德’能在十几年间内,便发展为可和上千年积攒,不知道有多少典故、思考作为底蕴的‘旧道德’分庭抗礼,互相说理的程度,王而农功劳不小。
董惜白轻声道,“也就是从他入读德冰先生旗下开始,新道德便不再只是耍蛮,抱着一个道理来来回回地喊,而是可以和旧道德有来有回,条分缕析地讲述其不合逻辑之处……现在儒学彻底式微,要说是天一君子掀开序幕,这是不假,随着北敏禅位之后,彻底陷入低潮的儒学,最后一口气却是‘新道德’彻底发展起来——也就是这王而农被招纳至麾下后,给送的终呢。”
“果然,羊城港人才济济,又是买活大学之中,天才也是俯拾皆是。我们姐妹平日里也常常被叫一声才女,难免沾沾自喜、崖岸自高,殊不知就是在身边,也有如此贤能,做下了此等功绩,却是我们都不知道的。也可见我从前眼界多浅薄了。”
顾眉生对于新道德论战,关注得的确不多,主要是因为新旧道德的矛盾,和她关系不大。作为一个杰出的才女,又是本来身份低微的伶人养女,在买地简直没有一人能约束得了她,这社会的规矩,就是向她倾斜的。即便在旧道德中,她充满了瑕疵,那又如何?
现在掌权的又不是旧道德的支持者,她并未去考量,将其他人从旧道德的残余中解脱出来,而是纯粹从自己出发,不论是游历四方、经营生意等等,都是为了自己。也是直到此刻,重新立志,眼光从自身放大到了天下,对于新旧道德之争,才有了新的见解。故而对王而农也颇为钦佩,在她看来,所有以政治、哲学为主业的学者,都是天然具备大视野的人,在这点上她的天赋无疑是有所欠缺的,那便要虚心向着达者而学。
“如此,此人在图书馆内露面,倒是意义深远……看来他对周报现状,也十分不满了。”
“那绝对是早已怨声载道了。”
董惜白也是悄声说道,“其实,如果不是德冰先生游历在外,还没有回来,我是早预算了他们会发力声援的。倘若说,我们的反沈,乃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尊严和正当而反,只是权力的争夺,披了一层面纱的话,那他们反沈,反的可就更大更多了,矛盾接近于不可调和——他们新道德中最骨干最坚定的那批人,全都是道统的狂热信奉者,和那回了欧罗巴的德札尔格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德札尔格先生,是要用道统去救他的家乡,在我看,道统也只是经时济世的工具而已。在德冰先生和而农师兄上,我的感觉却是……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们常读的修仙话本一般,这道统,就是他们所修持的道法。
乃是他们超凡脱俗、成圣登仙的途径,他们所追求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荣华富贵,或者是什么民生上的理想了,而是一种精神上完满自身,玄妙的哲学境界,就如同前敏推崇的阳明先生一样,知行合一的‘古今完人’,就是他们推崇的理想境界……倘若能够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那便是烧尽了自我,在清贫中短命夭折,也感到非常幸福。”
这种玄而又玄的形容,让顾眉生诸女都有点目瞪口呆了:固然,对于道统她们也是非常亲善信奉的,毕竟,她们是绝对的受益者,领受了极大的好处,可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了,她们所拥护的,仔细想想,归根到底,还是践行了道统的社会规范。道统只是作为社会的一部分而存在,就好像平时吃的饭,喝的水,有什么好特意去研究的?要说为了这东西去修持自我,更是从未想过。顾眉生不由道,“这和知识教那一套又有什么不同?”
董惜白皱眉道,“我也说不清,但却自然是不一样的……我只能这样讲:那知识教的修持,归根结底仍然是偶像崇拜,只是知识教李代桃僵,把偶像换成了某种巨大的科学定理和宇宙奥秘的集合,而让六姐来做了它的象征罢了。
但新道德这几个骨干,他们所修持的就是道统这哲学的自身,甚至还以道统为依据,反过来指责六姐不够纯粹,根本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了……你们等着吧,一会我们相谈时,而农师兄和我们略微熟络起来之后,必然会提出一个非常激进的战略同盟计划,想要在《羊城小报》上,宣讲他们的主张——眉生姐,倘若他们的文章要指责六姐对道统践行不力,我们该如何是好,怎么斡旋?便是那蔡金儿再无谋鲁莽,这样的文章她怕也不敢发吧?”
顾眉生一时都是听得呆了,她也真没想到,本以为很激进的新道德一党,居然其实表现得还是其最保守的一面!对董惜白的问题,仓促间竟也拿不出主意来,窦湄见状,便道,“先干活吧,一会儿的事一会儿再说。”
二人也知道,事情没发生不用过多忧虑,因便收摄心神,先干起活来:这归纳整理编辑资料、版面的活儿,在大学期间都是做得惯了,几人稍微统一了一下表格样式,便立刻翻阅起来——又好在一点,这是一份年份比较晚近的报纸,而她们也都是羊城港文坛中,交游广阔的名人,对于《周报》的编辑,姓名籍贯大多都非常了解。
就有不知道的,彼此张望一下也能补上,这么着,不到一个时辰,半年份的报纸已经整理出表格了,顾眉生粗粗拿眼睛一扫,也是不由得轻呼道,“呀!还真是一目了然——着实夸张!竟如此过露,丝毫不知道遮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