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来,莉莲和姑娘们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温情脉脉了,她甚至还允许莲安等人去上学呢——在卢马姬看来,这是很不可想象的,上学就意味着伎女会学到知识,和社会发生接触,容易产生从这行中脱离出去的想法,每次上学,都是离开她的控制区,逃跑的机会很多。
“她甚至还鼓励我们去上学,刚来的时候,我对这一点非常感激,甚至把她当成了一个圣人——”
果然,莲安也提到了这一点,只是此刻,她的表情是复杂的,“马姬小姐,像你们这样付得起船票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我们当时的心情,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好地方,不想当包身工,不想去做苦活——”
想要白白坐船,不愿用劳力还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心思,但莲安的诉说,又很容易让人完全投入到她的情绪中去,卢马姬默不作声地聆听着,不过,莲安没说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只是说起了自己在孤立无援,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怎么幸运地被莉莲收留,并且被介绍了这么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当时,我觉得她比人们口中传说的东方贤者还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她才是那个真正拯救了我的圣人——”
但是,现在,她上了学,对买活军的生活也更加熟悉了,或许也认识到了,所谓的苦活,也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怕。而这份工作也没有一开始认识到得那样好——莲安对于这个圣人老鸨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但她的决心或许也不算很坚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退缩。她跟着卢马姬来到牙行前时,就明显地裹足不前了,“马姬老师,您进去吧,我——我在外头等你。”
她的穿着完全地说明了她的身份,因此,两个女人都接受到了若干或惊愕或轻视的眼神,不止一个汉人妇女,拧着眉头愤愤地看着她们,好像她们的出现打扰了这几条街的宁静——卢马姬要看跨区的房子,来的是正规的牙行,这里已经是港区的核心地带了,体面的汉人也随之多了起来,她们算是离开了平民区,虽然距离仍不远。而莲安已经显示出了明显的不适,看起来随时都会飞逃回熟悉的地盘里去。
“别走。”卢马姬本能地想要阻止莲安,她一把抓起了莲安的手,后者诧异万分地瞪着她,好像在说:一个仕女,一个贵族,居然牵起了伎女的手——
这远不是老师对学生展现出的善意和好奇了,但卢马姬——如果情况许可,其实她从不在乎这些,她是不会给自己设限的人。她对莲安说,“其实我也很局促——你看,那里都是汉人,而我是个洋番,他们看我的表情也不友善。请你留下来,我们互相壮胆吧。”
这是真的,的确她每一次和汉人吏目打交道时,都有点紧张,每一次四目交汇时,卢马姬都会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和外来者,她永远也不可能像是这些汉人一样,拥有一种茁壮的底气,知道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并且冷淡地打量着外乡客。她不知道汉人外乡客,是不是也会得到类似的打量,但反正卢马姬在这样的眼神中也的确容易退缩,此时,莲安的陪伴也给了她一定的底气。
“异乡人……洋番女,居然想要住出港区去……”
“这样的装束,这样的异味,居然还想要从正规牙行找房子?我们这里供应的可都是贵价房……”
“天都黑了,还在外头走,穿成这样,是什么正经身份……”
在沉默中,四面八方投来的眼神,抽动着的鼻子,扭过头去的小动作,似乎都诠释着这样的成见,卢马姬感受到了一种油腻的窒息,她吃惊地意识到,这就是她的同类每天都要面对的东西——才刚一离开象牙塔,她就真正地体会到了这么一小部分国民——虽然是洋番,但他们也算是华夏人了吧?——最为真切的精神诉求。至少,她现在就很想要摆脱这种恶意的轻视和猜度。
打退堂鼓?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的,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卢马姬直直地走向了表情最不友善的一个牙人,她几乎是有些蓄意地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她遭受了粗暴的对待和拒绝,那倒再好不过了,现成的就是一篇文章,她又能打响名头,又可以出上一口恶气——
“两位,是来问房子的吗?”
但有个女牙人,突然横插了进来,她脸上散发着温煦的笑意,一手兜着一个,把卢马姬和莲安一起,带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边,“是想找跨区的房子,所以到我们牙行来问吧?心怡的地段在哪里?要不要先听我介绍一下如今出租的各种房型呢——”
第1231章 法外之事
天色逐渐地黑了下来, 夕阳在远远的天边,还映着五彩的晚霞,但羊城港的百姓, 有热情眺望明日天气的却已经不多了, 对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 他们唯独会关心的,也不过是每年夏天的飓风警告而已,平时的晴雨, 对生活影响不大。
在渐转深蓝的暮色中,灯火逐渐地从沿街的人家中亮了起来,煤油灯那明黄色的光芒, 参杂着电灯黯淡而又炽热的白黄色,让夜中充满了摇曳的光晕, 也使得牙行中, 这对少见且特异的客人,她们的身姿更加明显了。
因为她们就正站在电灯底下,弯腰看着大桌子上摊开的羊城港地图,许多当晚班的牙人,也好奇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眺望着她们, 似乎拿不准卢马姬和莲安的关系,以及卢马姬的身份——这些牙人,多数都不在港区学校上学, 自然也不会认识老师了。
“如果是短租的话, 肯定要昂贵得多, 一年以上的长租, 若是一次性付清的,价格能打到至少七折。”
这个女牙人是很细心的, 她说话的语速放得较慢,直到两个女顾客都说了,自己的汉语听力很好,这才恢复原速,“一年以上的长租,若是还肯付一笔押金在我们这里,便可以给房子换锁了——这押金是给家具的。
屋子里的橱柜、桌椅,固然买来不贵,可加在一起也是一笔钱,若不换锁,租客私下卖了,房东也只能徒呼奈何,因此多设押金,倘若房子越好,屋里还有什么陶瓷水槽,又有上下自来水,那押金就更贵了。
有时候,两层小楼,带上下水,可以洗热水澡的小院子,押金都要二十两,入住、离开时,都是我们牙行来勘验,没有额外的损毁,才能返还。”
她观察着卢马姬脸上的表情,又很快笑了笑,“自然,倘若只是一人租住一个单间,在那单女子居住的小院子里,这押金就便宜了,一般来说,一桌二椅子,一张床、一个柜子,这样的四间,押金不过是五百文,可以换锁——
但不换锁的也有,那锁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有些房东自己住院子的养老房外租,那就不设锁,一个月额外给她一百文,她来包打扫、管家、修缮。这种不交管理费是不给入住的,但又有个好处,就是房东对住客筛选得严格些,住客也都守规矩,彼此不容易争吵,邻里守望反而有保证。”
卢马姬认为,这个牙人说话是很有水平的,并没有直说,但意思很明白,可却又照顾到了莲安的面子。因为她们一直没有明说是要一个人单独住,还是两人一起住,这个叫小曾的牙人也就没有问,也并不显得不耐烦。
她大概是看出了一些东西,因此介绍得很仔细,说完了是否和房东同住的两种区别之后,又结合卢马姬的需求,为她规划道,“从港区学校到中枢区东面这条线上,好房子极多,但房租也贵,且多是长租。
倘若愿意绕一点路的话,那不妨在这儿多看看,港区边沿这么三条街,也是新区,房子最多也就十来年,还算新的,下水都有,吃用的水,要自己去挑,如果选了有房东同住的,那房东自然会把水缸填满,只管用去就是。买辆自行车来,每日骑个两三分钟,出巷口就是主干道了,骑车到学校和编辑部,大概都是半小时左右,一路都是水泥地,再平坦不过,巷子里又幽静,不像是主街那么吵闹。”
这个条件,当然是很理想的了,最妙的是房租不贵,因为附近没有超市、菜市,学校也远,少了一大部分拖家带口的租客,多是单身务工的人在住,一间房一个月八百文,大一点的,一两。
当然比卢马姬的预算要高,但胜在省事,房东能帮着打扫,就可以省下时间来做事赚钱,而且,自行车也不用担心被偷了——那种房东不同住的院子,一间院子至少三四个租客,院落大门必然不能谨守。
频繁进出之间,自行车会不会被外人撬锁推走是不好说的,有房东同住,就好得多了,房东一般白日里都在门口坐着,到了晚间,也会锁掉大门,租客是没有院门钥匙的,除非是正当理由会给留门,否则租客也要遵守门禁,有的贸然晚归的次数多了,不是交罚款,就是要勒令退租搬走,规矩还满严明的呢。
对卢马姬来说,这种规定当然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好的消息,安全上很能放心——而且,对于一些有意于上嫁的女人来说,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能让她们的追求者,对她们的品行更加放心的。
毕竟毫无疑问,这道规定就把很多不那么规矩的职业给拦在了外头——同时,从莲安的角度来讲,这就又是一道无形的门槛了,卢马姬意识到,当你把自己完全放到这种底层的职业中去考量时,会发现,职业本身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让脱离变得非常的困难。
或许,不该怪责这些人泥足深陷、无法自拔,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的确一件难以下定决心的大事,一旦脱离莉莲,要再回归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对莲安来说,她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积蓄也十分的微薄。
要么,就是在积蓄用光之前,把自己嫁了,利用婚姻来找个新雇主,慢慢地积蓄力量,要么就是要尽快找到一个收入丰厚的新工作——可这对一个洋番女孩来说,又哪是那么简单的呢?
更何况,她是逃奴,没有经得起查验的身份文书,在原本的住处,房租也包括了查验时可以拿出来的身份文书,查验完了,就会被收走,莲安只是这女孩在学校用的名字而已,身份文书上,名字有时每次都不一样。
也因此,莲安经常变换头发的长短,也化浓妆——对汉人吏目来说,要用肉眼记住这么多身份文书上一次对应的长相,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平民区也没有居委会这东西,便是有,以庞大的人口来说,也很难一一对应,只要有文书,她们就可以蒙混过关。
想要摆脱这样的身份,仔细想想实在困难,就连正规的工作都找不到,除非用婚姻来换一份身份文书,否则,哪怕离开了平民区,最后恐怕也还是会重操旧业——但倘若如此的话,那还不如留下来和莉莲合作了,至少,莉莲收了房租是真正在办事的,自己单干的话,局面该如何筹措呢?怕是连钱都收不到,那才正经是亏本了呢。
走出平民区时,心里想的是对另一种未来的憧憬,但开始真正看房子,现实便难免涌上心头了,莲安的脸色越发黯淡,她的双唇微微地颤动着,倘若不是时不时掀起眼帘,瞟小曾一眼,甚至会让人以为她根本就没有在听,对小曾所介绍的新的房子漠不关心:
卢马姬更适合房东看守的院子,这是三个女人都可以感受到的,但小曾还是介绍起了更远一些的房子,“这是在布市附近了,骑自行车去港区学校比较远,单程要一个小时,到您说的编辑部地址近一些,大概四十五分钟吧。不过,这里有个好处,就是房租要更便宜一点,一间房七百文一个月的也有,这种廉租房,是居委会经营,但管得也很松弛,譬如说——完全可以由一个人出面租两个单间,这样就只需要用到一个人的身份文书了。”
这种廉租房都是水泥房,上下两层,十几间房通过长廊连缀着,一般分性别,一个宿舍公用一间大公厕,也有洗漱房,条件比之前的要艰苦,治安也乱,卢马姬倘若住在这里,要对自己的自行车多加小心了,恐怕要买个铁链,好好绑起来。
不过,这里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这里距离布市很近,周围有许多服装厂,这些作坊很多都是私人开的,对身份文书也不那么在意,更像是包干计件制,每天完成多少件工序,就拿多少钱。小曾说,“手巧的人,做得活又好又快的,一天收入也有上一百文的,而且很多人做了几年,都自己做起裁缝工坊来了——你们洋番女子,也有一些来做这个的,她们知道很多欧罗巴的时新样式,也很有一些稳定的客人呢。”
那都是弗朗基人的生意了,后期通过女巫航线过来的移民,卢马姬这样付得起船票钱的,在老家身份都尊贵,不可能会裁剪大件衣物,最多做一些简单的女红,而付不起船票钱,又评不到高等人才的女人,现在都在羊城港之外的地方生活,个别逃出来的如莲安,从事的行业一目了然。只有之前在吕宋和壕镜的弗朗基女裁缝、侍女,可以干这行——想来也是很赚钱的。连熟练的纺织工,一天都能赚一百文呢,大裁缝更不必说了!
一天一百文,虽然辛苦,但也算是高收入了,甚至一般的教师都比不了。卢马姬看了莲安一眼,她抬起头来,很专心地看着小曾了,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几乎泛白,这让卢马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当然是很同情莲安的,也不惮对她释放出在旁人看来有些过分的善意,不过,如果这份善意让她每天多花一小时在路上,还要增加一些被盗窃的风险的话——
这种真切的利益损失,让她心底一瞬间有些犹豫,通常来说,卢马姬不是个容易被他人操纵、氛围裹挟的人,但今晚,当她看到小曾投过来的询问眼神,以及莲安有些胆怯地看过来的神情时,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很沉重的压力——她知道,小曾其实一样不必做这些事。
她完全知道莲安的身份,这决计不是个理想的租客,甚至,往大了说,小曾都不该接待这样一个没有身份文书的黑户,她可是官牙,此事或许会让她丢掉这份体面的工作。
同样的,她也完全可以轻忽地敷衍卢马姬的租房诉求,毕竟,卢马姬可是个地位低下的洋番女子,还相当的穷酸。卢马姬之所以能在牙行里找到自信,以客人的身份板板正正地站着,甚至于,之后前往所有类似的场合,都会更加的老练,这离不开小曾额外的善意——她本可以不,但却还是给了的好意,让卢马姬得到了好处。而卢马姬如果和自认为的那样出众的话,她其实别无选择,似乎应该把这种善意传递下去,她总不会是个不敢付出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