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看,虫博士的那句话真中听:“这世上没谁能抵抗得了糖分,这是写在基因里的本能”。这句话要是真的,那对买活军来说可真是好消息呀,这世上谁都抵抗不了糖分,糖分就是粮食——这世上又有谁,比买活军更懂得种粮食的事情呢?
国家的兴旺,总是让人心情畅美,哪怕这一次袋鼠地之行,庄长寿是结结实实地吃了苦头的,可到如今他认为一切都很值得,实在是大有收获——他打算回买地之后,把这些经历好好整理整理,写出一本文字精美而故事跌宕的游记,为袋鼠地鼓吹鼓吹,吸引到更多想来闯荡的活死人。让袋鼠地这里的城池,不再只有吉亨一个,让袋鼠地上的活死人,也不再只有二三百人这么多——
不过,这个愿景在他回到吉亨城港口的时候,就立刻又有了一点儿颠簸——至少,吉亨城现在远远不止二三百人了,当大木号返航抵港的那天,他就被港口的四艘桨帆船给吓了一大跳。“四艘?!哪来这么多船,这么间隔这么近,又来了这么多船啊!”
按照道理,吉亨这里也就是隔段时间有一两艘补给船过来的,屈指算来,距离下一次船期也还有一两个月呢。怎么突然就又有这样的大船队造访了?
庄长寿多少有点措手不及的意思,大木号上其他船员也都很意外,唯独知道底里的,还是郑大木。
“哦!”他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这里很多都是京城的解职吏目,受到祖将军的激励,愿意南迁过来,开拓边疆的。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去了黄金地,也有些人愿意来此,就没想到,居然到得这么快。也是让我们吉亨城蓬荜生辉那!”
什么?这样一无所有的荒原,要接纳这么多锦衣玉食的解职官吏?庄长寿也是大吃一惊:他们能受得了这里的生活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就做官的那细皮嫩肉的样子,别的不说,光蚊蝇都能把他们叮死!
怎会有如此不智的决定!宁可在买地干个苦力,当个账房,怕不都要比来袋鼠地受苦得好吧?
万千不解,也不知道向谁问去,庄长寿微张着嘴,好半晌才重重地长出了一口气,和郑大木对视了一眼,苦笑道,“大木公子,这些……这些贵客一来,你们这袋鼠地——我看从此后,可是要热闹了!”
“可不是!”郑大木欣然应诺,高踞船首,打量着远方的船只,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嘴角也翘了起来。“可有得是热闹瞧了——”
第1183章 黄金地风云
【从我自己的判断来讲, 实在不知道这些北地的移民,是以怎么样的信心,急吼吼地到袋鼠地这里来的, 来到这里甚至还不如在南洋务农,至少, 在南洋所吃到的苦头,是处于一个严密的社会组织下,因为生产力的暂时匮乏和生产工具的不足, 产生的必然不便。这和在袋鼠地这里要面对的荒野求生根本就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这些北地的官吏, 不知道是不是被李魁芝开拓立志城、黄金地,建州老汗开辟建新, 乃至于南洋建功立业, 昆顺走廊万古始通……这些花团锦簇的消息给迷了眼, 真以为垦荒就是过家家了?能把他们在乡间的那点子经验, 挪用过来?都说读书读多了, 人会读傻, 在我看当真如此, 从小到大,都是闭门造车, 专研八股, 真就把文章里的事情信实了, 自以为别人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吃得了耕读的苦,就一定吃得了袋鼠地的苦?真以为这两者是一个等级的?】
【总之, 我对这批移民的前景是很不看好的, 这些人既不是活不下去了, 只图一口粮食吃, 什么都愿意做,吃得了大苦,干得了细活的农户,也不是真正精于实务,能在短时间内把整个城镇的结构搭建起来,让一切井然有序的干才,哪怕有充足的物资,我看都不能成事,更何况他们带来的口粮也不算很多了。这么一头热地赶到袋鼠地来,这不等于是在送死吗?这里可不比别处,来得简单,有桨帆船送,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了,没有船,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大木公子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被硬摊派过来的负累了,这批人据说各处海外定居点都送去了一些,立志城、苦叶岛也罢了,感觉对黄金地和袋鼠地的定居点来说,会是个考验,一味养着,这就是财政上的无底洞了。
可要教他们学会干活,或者说,去粗存精,把完全无法干活的废物筛选出来,让他们自生自灭,留下有潜力能教好的,这都不算太简单……我看大木公子,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估计也是早有了想法,只等着这外人一去,他就要施展身手,因此,我便主动提出,乘着送人来的桨帆船回南洋了。
袋鼠地这之后会发生的情况,我不知道也不想过问,横竖下回再去的时候,只要一切都是欣欣向荣,那就是大善了!
——只希望初友的族人能信任我们,愿意打上疫苗,初友倒是已经强行打过疫苗了,他的反应不算很大,和我们接触之后,也没有生病的迹象,这就更加充分地说明了,这世上其实从生物分类来说,只有一种人族,至于肤色和长相的不同,在基因层面其实都是微乎其微,反正一样的药物,在不同族类之间起到的效果都是完全一样的……教科书上的理论的确不假……】
【在我离开之前,袋鼠地的土著政策基本已经有了雏形,单人花费的确要比黄金地大,但袋鼠地的土著人数太少,预计总的支出也不会太多,大木公子准备采纳崇虞山的建议,从和土著分享坑饼开始,用坑饼来改变土著的性子,使他们变得更加易于沟通,更加亲和一些。
崇虞山说这个政策可以命名为‘糖分对性格之影响’的大型行为实验。两个城主对其寄予厚望,因为眼下这些土著的性子实在是太烈了,可以说个个都像是疯狗一样,这不是下狠手打几次就能奏效的,杀鸡儆猴,前提是猴群也要具备可沟通的能力。为了维护危险峡的航道安全,在搁浅时可以放心造访岛屿,一些坑饼的支出还是有必要的。
——实在是难以想象,长期的低淀粉饮食对族群的性格居然会有这样的影响!这大概是全世界也没有类似,独一无二的情况了,一整个大岛上都没有普遍的淀粉作物,这怎么可能呢,却偏偏就又是事实,这也就难怪此地虽然水草还算丰美,但始终人口不多了……】
【随信我奉上了五斤袋鼠肉干,和一个镀银边的鸸鹋蛋,希望它能平安到达你的手边,不要碎掉,这种蛋,蛋壳相当坚硬,想要摊煎蛋很费力,因为几乎无法磕开,多数都是在蛋顶钻一个小孔,把筷子伸入,将蛋黄打散,随后倒出蛋液炒食。
和袋鼠肉干相比,鸸鹋炒蛋还是相当嫩滑美味的,吉亨城有很多空鸸鹋蛋壳,排不上用场,大家也没有丢弃,有些船匠闲来无事,会在鸸鹋蛋上雕刻花鸟鱼虫,或者更进一步为其镶边做托,镶嵌一些在本地找到的色石……这东西在买地托赖郑家的面子,倒也有一定的收入,只是终究不能当成正经买卖长久做……现在社会上并不流行装饰,普遍的问题还在于吃不饱,装饰品的生意不是很好做……】
“这就是鸸鹋蛋?看起来和鸵鸟蛋差不离——他们从非洲带回来的鸵鸟蛋,也是如此,都是要把蛋壳凿开,蛋液先吃了,剩下一个坚硬的蛋壳带回来。就是非洲那边,也没人养鸵鸟,鸵鸟蛋没鸸鹋蛋这么容易得——路程上也是远了些。”
徐侠客放下了手里的书信,拿起手边的大蛋,好奇地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掂了掂份量,失笑道,“这庄子也是个冒失鬼,着急忙慌的,也是忘了多嘱咐一句——这信是要转寄的,可肉干和蛋留在老家不就行了?送到黄金地这里来,我到时候还得原样带回去?也太浪费运力了吧!”
“他哪想得到那么多,你也知道,这海外历险有时候也很难事事周全。有了什么,赶快就捎带来了。别人带到黄金地来,我估摸着也不是别的,就因为这一份礼送了咱们两个人,他们不知道往哪家去送,刚好全捎到黄金地来,我们两个事主自己分了。”
张宗子在一边也是失笑,他已经是看过一遍庄长寿捎来的问好信了,这会儿正拿着袋鼠肉干品尝呢,“这肉——嗯,真和他说的一样,一股子膻味。估计我们南方人很难吃得惯。”
“我瞧瞧,”徐侠客也拿了一根肉干,先放在鼻头嗅了一下,膻味扑鼻,再掰开看看纤维,“没有半点肥油,这袋鼠肉很瘦!高蛋白,低脂肪,估计如兔肉一样,热量很低,长期吃会营养不良。这也就难怪那些土著性格偏执古怪了。三大营养素没有平衡,主食的畜肉也不理想,他们祖祖辈辈都不算是吃得饱饭那。”
他往嘴里送了一点,也是大皱眉头,勉强咽下了,下结论道,“这袋鼠肉就算是做成罐头,在买地也不会好卖的,我看袋鼠地想挖矿是正道,他们那一时真拿不出什么别的商品来。连木头都没有!”
“就物产和人文来说,那还是黄金地这里前景要好得多了。”张宗子也是同意,“这也就难怪这里是黄金地,彼处是袋鼠地了——不过,我对他信里提到的大木号和南极探险,倒是心向往之!可惜,家里人管束得严厉,怕是难以成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去珊瑚海赏日出呢!倒是徐兄,怎么说?如今,临终一愿,只怕又从欧罗巴一梦梦到南极了吧?”
说到这里,两人也是爽朗地笑了起来,徐侠客摇手道,“不敢想,不敢想,我这垂垂老矣的身躯,怎敢为大木号增添累赘?没见那大木号上,都是一时的俊彦吗?我又不懂航海,也没点子力气,就这点子微末的学问,上船也是添乱。光是那外甲板的茅厕,就够喝一壶的了,怕不是还没到南极,先被大鱼叼了后尻去!”
张宗子哈哈大笑,不过,他也知道徐侠客不是一味的谦虚,毕竟是年近花甲,不是开玩笑的,在陌生航路上的长途跋涉,异常艰苦,老人未必能熬得过来。别说年长些的徐侠客,就是他自己,对南极也只是心向往之,如果没有常规的航线成行,确保安全性,他也不敢轻易上船。因也感慨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异域,我们也过了逞强的年纪了。徐兄你最果断的便是前些年,往大江源头走了那么一趟,否则,轻易迁延几年,到如今就很难再有勇气成型了。”
“是这个道理!”
徐侠客在考察大江源头乃至周围的地理、生物这件事上,花费了近十年的光景,对于这件事,他也是引以为豪的,因为探索两江源头这个壮举,不但等于是丰满了华夏龙脉相关的记载,厘清、证实了华夏地理图景中的山脉细节,而且在先后的考证中,还为地质系培养出一大批人才。
现如今地质系那些教授也好,或者是找矿队的新式风水先生也罢,多少都曾参加过这个‘寻龙源’活动,兼之又和大江疏浚水利工程,发生了密切的交集,在探索大江上游的过程中,勘测出的矿点矿脉,乃至适合修路的地势等等,都在如今发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甚至前些年关陕大旱时,当地百姓寻路迁徙,都或多或少地用到了他们或者是开荒,或者是重新趟过一遍之后,告诉当地人的便道。这也都是徐侠客挑头的这一壮举的余波了。
虽说功名早已绝望,但徐侠客毕竟是老式读书人出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算不是毕生所愿,那也是价值观中最有意义的几件事。以他的爱好,而能为百姓民间做出一点贡献,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更何况这‘寻龙源’的影响如此深远?
虽说他秉性恬淡,这些年来,行走山野,几番出生入死,更是把名利看破,但见到自己做的事情对国对民都是有用,心里那股子振奋和自豪,却是胜过不知多少补药。又加上游历时有吃有喝,家里不缺钱,衣裳服饰都是照好的买,自己也注意养生。‘寻龙源’告一段落之后,在家中歇息了近一年,本来这十年来四处奔波劳顿,耗费的精力又逐渐生发出来,遂静极思动,又和家里人商议着,想要出外游历,再考察一番地理了。
徐家如今的声望地位,都是因为徐侠客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爱好而来,这十年间,徐太太还时不常去山中探望,也参与到了一些勘测工作之中,甚至徐侠客之母寿终正寝之时,还特意吩咐,不许因为守孝而耽误了他的工作,他既然技痒,徐家人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不过徐太太也是有话在先:这上了年纪,太冷太热的地方就别去了,徐侠客在勘察两江源头的时候,去的海拔过高,得过高原病,似乎是在肺上落了病根,遇到冷空气就容易咳嗽,徐太太也是怕他去了建新更远的北海,在那里的冬天感染了风寒,那就说不准真要交代在那蛮荒苦寒之地了。
考察不是玩命,趋利避害倒也合理,这么一来,通古斯一带就不好去了——徐侠客本来是打算去那里考察考察猛火油矿的,如今便改了主意,寻思着去黄金地、袋鼠地一行也好,正是举棋不定,不知道去哪里,那黄金地的女吏目章叠翠,消息也是灵通,一听这个地质学的大能要出游,立刻请谢芳去和徐夫人说项,枕头风这么一吹,徐太太便为徐侠客做了这个主,对他道,“黄金地那里,发展得很好,听说土人多,定居点也有了好几个,和土人的关系处得非常不错,袋鼠地那里却是不同,连土著都没有,全是荒野。”
“对你来说,土人多,不就意味着向导多?你可去的地方就多了。再说,去袋鼠地要突破赤道无风带,就算有矿怎么运?往黄金地就不同了,一阵风就去了,航线没什么难点。你找到矿了,立刻就能挖开,岂不便宜?你这一去对那里的百姓也要有用得多,你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徐侠客一听,果然是这个道理不假,就便张罗着要从自己的学生里带一个小组,到黄金地考察一两年——他在买活大学肯定是兼了个教职的,虽然也根本不指着这俸禄的三瓜两枣过活,就光是游记的版税,都够一家人光鲜体面的了。但大学教授这代表的是社会地位和荣誉,衙门也不会少了他的。
这么一组织不要紧,招来了张宗子,张宗子也是静极思动,想要出去溜达一圈,再加上买活周报也想给黄金地做个专题,张宗子既然有意,而且上头的意思,也是要把黄金地作为北方流动人口的导流方向,因此便顺理成章地把张宗子给安排过去了。
这两个老熟人凑在一起一合计,一开始还异想天开,想要跟着察罕浩特的鞑靼人,去走冬日的海上冰雪走廊,靠双脚向黄金地迁徙,后经人苦劝,只能悻悻然打消念头,还是老实坐船出发,他们比庄长寿要迟出发一些,是等到禅让大典完事之后,才从狮子口出发。
要说起来,庄长寿不但早走,而且路上花费的时间不多,比他们到得早得多了,只是到了之后,庄长寿立刻受伤,耽搁了数月,等到他在袋鼠地周围逛游一圈,踏上回程,在满者伯夷发出信件,送到羊城港再转道来黄金地,这都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张、徐两人时而各行其是,时而同行一小段路,徐侠客带着学生们,都在定居点附近逛了个遍,还勘测出了三四个矿点,而张宗子也纵横俾阖的,不但把定居点的里外摸透,造访了好些个土人部落,甚至还和南方的弗朗基人都打过了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