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豪快宜少年,壮举都是少年时做的,年岁大了,由不得就是满身市侩,甚至连自己都有点心生厌烦.....””
别说庄长寿,就连祖将军,似乎也都有类似的感慨——由于吉亨地方有限,包括郑大木来吉亨,都是和手下人住多人间,祖天寿和庄长寿这二寿,便是分享了吉亨唯一一个待客的院子里,也不过是能做到独居一室,至于祖家的其余手下,都只能去其余居民家里借宿了。
两人点着灯同路而回时,祖天寿就不由感慨道,“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依我看,如今这话真该改了,生子当如郑大木是真的!刚才老夫听他说起探索极南之地的意义,也是听得入港!这要是年轻个几十年,没准一个热血上头,就真被说上船了!”
又道,“便是几十年前,尚且少年的时光,也没有他的这份见识和气魄那!当时所能想到的,无非是杀敌安边、封妻荫子、位极人臣等等,和他的这些话比起来,竟是俗套至极!也不知道郑家是如何作养出这样的少年郎的,我们家的孩子们,确实是不如!”
庄长寿也是深有同感,因是叹道,“这大概就是时代英杰了,非常人所能及,不论生在什么时候,都会有一番作为。我们常见能登上史书,占据大篇章的,大概都是如此的资质。我们......不,祖将军不算,您抵御外敌,也是登上史书的大人物,就说庄某自己,哪怕与几位同船而行,也是边角料而已,就犹如话本中的小厮儿一般,看似同登书本,其实又哪能一样呢!”
祖天寿听了,也是大笑道,“庄小兄弟过奖了!祖某无寸功于国,不过侥幸混到如今而已,哪能和真正第一流的人物相比!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就说我们这一次袋鼠地的航行吧,别看船员数百,但其实一流人物,也不过就是黄秀妹和郑大木两人而已!今晚,你算是见识过了大木,明日等黄秀妹那艘船到港,你便还能见到这又一个传奇人物了!老子戎马二十年,真心服气的人很少,这黄秀妹能算一个!”
旧式的将领,如果不是文人出身,带的江湖气就很重,说到最后还是带出了’老子’这些粗词,不过庄长寿自然并不介意,反而感觉和祖天寿更熟络了些,不再那样格格不入了。
两人回了吉亨,犹自还谈了半个来小时,庄长寿向祖天寿仔细介绍了谢六姐的那个典故,乃至郑大木的一些传闻,但凡在吉亨住久了,彼此见的都是那些熟面孔,一旦来了生人,谈性的确浓郁,直到煤油灯黯淡下来,这才意犹未尽分手安眠。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前谈得太兴奋,第二日早早就醒来了,先到屋角,把桶子里装着的那澄清烧开后,沉淀了一日的本地水,打了一些来拿来洗漱擦脸,又开了上一批储备饮用水的尾巴来喝——这也是郑大木定下的规矩,喝水都是要按日期来的,罐装水在只剩下20罐的时候便不再饮用了,储存应急,健康人改喝本地的澄清水。等新补给到了之后,再把老罐头喝掉,实现备用资源的轮替。
按吉亨的规矩,喝了水就该烧早饭了,但今日时间尚早,祖天寿犹自高卧,庄长寿游目四顾,走到窗前,透过窗纱看了外面一眼,见日头还没有全出,外头似乎没有什么苍蝇,也是偶一动念,便掀帘子出了屋外,信步走动起来,一边甩着手一边想道,“以后还是要早起些,日出前没什么苍蝇,唯一顾虑的就是害怕有袋鼠潜伏在左右,这是夜行性动物,不得不防备,着它打几拳又或是啃咬几口,受伤感染而死都是有的。”
袋鼠跑到城里来不是稀奇事,不然大家也不会用荆棘来防护耕地了——荆棘墙的坑坑洼洼,几乎都是被袋鼠毁坏的痕迹。昨夜的一点豪情,在这昏暗的天色、干燥的空气和飞扬的尘土,以及确确实实的袋鼠威胁中,似乎已经悄然褪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庄长寿有些顾虑地左右看了看——没见到袋鼠,倒是见到天边海岸那里,有一艘海船逐渐靠近,他先以为是黄秀妹的船,不由大喜,但随后又皱起眉来,进屋取出望远镜细看,“嗯?这是大木号吗?看着不像啊——虽然新,但这不折不扣是一艘西洋船啊!”
第1168章 西洋软帆船
在海边生活久了, 买地又是这样一个注重航海的国家,正所谓苦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虽然大多数买地的百姓, 对于船只的性能和用途,肯定不知仔细, 但从外表上分辨船只的来历,这还是能办得到的。
尤其是在羊城港、壕镜这些著名的海贸港口生活过的百姓,也很熟悉西洋船只的外形——除了船型的区别之外, 看风帆其实多少也能知道个大概了, 华夏的船只,一般都是用硬帆, 看着简洁利落, 而西方的海船则无不使用软帆, 船上密密麻麻的绳索, 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想而知收放起来肯定相当不便。不过, 大概是因为这种船只便于远洋航行的缘故, 西方船商对于这种不便,大概是可以忍耐的, 这么几十年下来, 也没有见到他们更改设计, 改造自己的船只做成硬帆。
华夏、西洋的船式,截然不同,这是多年来惯见的现象, 一般人也就自然认为, 其中的区别是不可逾越的, 有一些旧船, 看着是西式,但主人是华夏东家,这倒是也有的,毕竟如今商贸活跃,很多西洋船长,来到买地之后不愿离去,就把自己的船只给卖了,在买地安家过活。
不过,要说新的船只,怎么也都还是会认为这是西洋来船,庄长寿丝毫没有想到黄秀妹身上去,而是立刻怀疑起这艘船的来意——这条新航线,目前还没有完全公开,或者说就算公开了,也很难凭借纯粹的帆船,穿越赤道无风带来到这里,吉亨城也不是公开贸易港口,没有什么生意可做,说实话,即便是要抢,除了罐头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要说它是为了抢劫来很不可信,如果说是迷途来的,那就更有意思了,难道是西洋人已经在这里建立起了尚未被发现的定居点了么?
不论是哪种来意,肯定都要尽快通知林淼,庄长寿也顾不得祖天寿了,撒开丫子,一瘸一拐地跑到了城主的院子里——在一城的低矮建筑中,这算是唯一的两层小楼了。果然,这里已经忙碌了起来,不过气氛和他想得是大相径庭,七八个人正忙活着担水烧水:“五六十号人呢!饼子不定够不够,要不再打一坑吧?”
“袋鼠肉干还有吧?虽然腥臊但也烤一点,还有鸸鹋蛋,这样,听我说,先劈开了摊上两个,让大家看看,再就是钻孔打两个,拿韭菜炒了——我这屋子里种的三大盆韭菜就是应着这几日呢!”
“行,再开十几个罐头,也够这一顿了吧?”
“准够了!人家在船上吃喝得也不错,就是缺水,咱们烧了澄清水,让他们能擦擦身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庄长寿再傻,听到这里,也知自己是理解错了,一时也是惊讶得长大了嘴巴,林淼叉着手把事情都分派了一番,见他傻站在一边,也不由得一笑,走过来道,“怎么,这是见到船了?没想到吧!”
“真没想到!等等,我记得昨日大木公子说,这大木号是我们自己的船厂出的——”
庄长寿是真的惊住了,林淼哈哈笑道,“这话不假,庄大侠也可在文章中为我们吹嘘宣扬一番,这桨帆船、改良盖伦船,都是我们一厂承接定制的新样式,怎么样,这不比武林船厂那中看不中用的蒸汽明轮船,突破要大得多?
尤其是这改良盖伦船,说实话,前后花费了十来年的功夫,才把技术难关完全攻克,下水验证之后,就是可以量产的,如此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才是船只发展之道啊!像是明轮船,噱头意义大于实用,恐怕五十年内都很难大量实装的!”
正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各行各业的行家大拿之间,彼此看不上眼,互相贬低这几乎是定例了,只是有些表达得含蓄,而买地的年轻人往往很直接罢了。别看林淼平素稳重,但一旦说到郑天龙主持筹建,现在也还是由郑家人接管的第一造船厂,要维护起一厂的威名,便立刻也显得尖锐了起来。
庄长寿反正也是不懂的,微张着嘴也听得入神,怔怔问道,“这两样东西,原来不是我们华夏本就能造的么?我还以为,如今天下所有之物,再没有买地的工厂造不出来的,我们不造,只是因为自己所有的已经够好了呢。”
“哈哈,其实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外间如此吵嚷,郑大木也不可能高卧不起,他从屋内出来,身上的衣服业已汗湿,看来是做过早锻炼的了——这个贵公子,真是从一口饭都是按着买地最标准最上乘的方式来的,一看就是卯足了劲儿要长命百岁的心气。
精力也是健旺得比着传闻中的谢六姐,昨天折腾得那么晚,几个小时的安眠,他又精神奕奕、满面红光了,帮着林淼,笑对庄长寿解释道,“常用的船只来说,我们现有的这四大船型,改进后已经完全够用了,沙船近海、鸟船护航、福船运客、广船运货。
按我们华夏的情况来说,最繁忙的本土船贸易线,那就是往来南洋,往南洋的航线,有什么特点?补给点多,一般来说,两三日总能到达下一个补给点。而且水文风向比较稳定,除了夏季要躲飓风以外,其余时候,什么时候可以开船,大概什么时候到港,心里都是很有数的。”
这是确实的事情,帆船大多都是顺风而行,所以航线的一大重要讯息,就是风向,在某一时刻,这片海域的水流、风向,记录得越仔细,航线的成熟程度也就越高。
否则,一条新航线有时候就像是一次成功的理科实验,每年的时间、载重,甚至恨不得连船员都是照搬上次成功通航的经验,这条线你是三月跑通的,别的船绝不敢九月去跑。
尤其是在袋鼠地这样的新海域,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九月的风是如何,洋流又是如何,偏航后有什么补给点,贸然闯入那其实就是在赌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那航线的开发度也就跟着上涨了,如果回不来——那不必说了,远洋航行一去不归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就相当于是祭海神了吧。
按照郑大木的说法,华夏的老船型,在成熟海域其实是非常够用,也非常适合买地情况的,因为硬帆船需要的人手不多,操作也比较简单,水手培训期就短,更重要的是,会造硬帆船的人本来就有很多。
“本来么,各家各有各的绝活,通过几大船厂这么一整合,不论是官营还是民营的船匠师傅,都进了船厂,兼任着专门学校的老师,把待遇这么一提,大家为了政审分,都是各吐绝活,倾心授徒,这么一二十年下来,可以这么说,我们买地任何一个船厂,对于这四大船型以及改款,把握得都还是很不错的。光是这其实就已经很不容易做到了,要知道哪怕是在以航海立身的欧罗巴,他们的船产量也和如今的买地完全无法相比!”
在业已探明航线的海域,这些海船的表现综合来说,是优于西洋软帆船的,哪怕是作战时的表现,有买地火砲的加持,也绝不会弱于西洋船,可以这么说,华夏船只,论航速,鸟船是最快的,论火力,射程也比西洋软帆船要远,哪怕是背后的国家靠山,也毫无疑问要胜过西洋船太多,可以说是已知海域的无敌存在。
但是,这仅限于已知海域,面对复杂未知情况,它就完全不如软帆船了——这时候,软帆船的复杂,就显示出优势了,复杂就意味着可操纵性强,意味着可以更大限度地采纳复杂风向,这样在未知海域更能保持航向,这让软帆船呈现出极强的灵活性,对于远洋航行来说,往往要横跨四到五个大风区,或者更有可能要经过赤道无风带这样漫长的只有微风的海域,软帆船对风的利用,明显超出硬帆船,让它更有可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远程航行。
当然,对航路熟悉了之后,硬帆船凭着航海笔记也不是不能上,它所缺乏的不是远洋航行能力,而是探险能力。而这一点的缺失,便不是任何天书上的文字记叙所能补益的了。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事情不亲自做一遍,亲自去一去现场,那是真不敢讲自己已经掌握,航海无疑就是这样的一桩事业!
“其实,打从近二十年前起,一厂就想试造软帆船了——这东西也没有凭空生造的,要造软帆船,肯定以如今西洋番乘坐的盖伦船为蓝本。只是这东西也不是说仿就能仿出来的,软帆船的肋骨是热弯一体法,这样造出来的肋骨,可以承受巨大压力,载重量和稳定性都更好一些——咱们私下说一句,明轮船如果要敢于开出近海,我看肋骨也是要一体化,否则稳定性还是太差!”
很显然,郑大木在造船上也是个行家,这毕竟是郑家的家学渊源,庄长寿听他侃侃而谈到了这里,已经是目眩神迷了,便连不知何时寻过来的祖天寿,也听得呆住了,此时冷不丁地插话道,“热弯一体的肋骨,对木头质量——要求很高啊!南边的木头造不了——我说呢!十五年前,辽东献土之后,辽东开荒伐木造林场的很多,那些巨木我还说呢,一整根如今谁用得起!难道皇帝还想着修山陵呢?听说都是往南边去的,可南边建房也不用大梁啊!原来,还真是往南边来做造船的肋骨啦?”
郑大木笑道,“巨木是拿来做龙骨选材的,其实也还是船只的大梁,不过的确,造船来说,高纬度地区的木材要优于低纬度地区太多了。一旦辽东战乱平息,我们造船业的选材就有余多了!
所以说,天下平定,开拓四海,哪里是好大喜功呢?只要眼界够开阔,什么地方可都是宝地,只在于什么时候能利用上罢了!说是辽东苦寒之地,养不活多少人,如今看来竟是宝地才对,造船的木材,药材、矿产……就算气候再冷,难道伐木挖矿就养不活人了么?”
他这样指点江山的语气,并不会惹人反感,或许是因为这些木头还真是卖给了他父亲主持下的船厂,并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领土越开阔,资源越丰富,百姓还不觉得,制造业这里受到的束缚的确也就越小,进步速度是会越来越快的。
有了优质木材,供给船厂实验密排热弯肋骨技术,这样,船身的稳定性大大增加,船身就不再纯粹依靠隔舱板支持了,这也使得一厂在结构上可以完全仿制盖伦船的铺排,从而在力学上可以安排头帆、顶帆、斜衍帆等等,让量产软帆船成为了可能。
“其实,这也是家父多年来的一个心愿,自他年轻时,在洋番手下做事,目睹不少我华夏海狼的船只,在西洋帆船面前几无还手之力开始,他就想要让华夏也能造出如此犀利的战船。不过,当时的情况,能达成所愿的希望实在渺茫,后来六姐横空出世,有了红衣小炮,又觉得海战只要砲利,也未必一定要西洋船方好。”
庄长寿年少时起,买活军纵横海域,无敌天下海军的形象就已经根深蒂固,在他看来,华夏船只优于西洋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郑大木这一番话,也只有祖天寿这个年纪的人,方才感同身受,面露回忆之色罢了。其实就是郑大木自己,也只能从父辈口中辗转感受到当时船不如人那泄气的心情了,眼下的买地船只,那真是不论开到哪里,都是底气十足,拥有绝对的自信,好像倘若不是受到了纪律的约束,就凭手里的武力,就能把靠岸的港口闹个天翻地覆!?有了材料,可以仿制最重要的肋骨结构了,再加上这些年来,买地繁荣昌盛的名声,在欧罗巴也传播得越来越广,那红圈贸易,也不是每一艘船都能搭载有潜力的红圈学者的,虽然各国和教廷对造船匠的看管肯定非常严密(比学者严密太多),但毕竟买地的好日子摆在这里,总有一些船匠因为种种原因,设法改头换面,混上船跑到买地这里来博富贵的。
也是有了他们的经验指点,经过多次试制,这艘‘大木号’终于拥有了比西洋软帆船更优越的性能,可以说是博采众家之长,结合了西洋和华夏的船只优点,在防尘性上,用了福船的象鼻隔水仓设计,在平稳性上又采纳了盖伦船的流线设计,船身的力学结构也经过改易,使船身的抗风浪性有了很大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