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他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接受离婚的,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么过了。卢九台对于这个事实,是已经接受了的,只是偶尔还会有些感慨,他下床熄了烟头,撩帘子出了内间,本意是要吹吹冷风,散散闷,却不想差点撞到一个人影,连忙扶住了定睛一看,竟是陈姨娘,想来是听到主屋有人哭泣,过来探听动静的,见到卢九台出来,匆匆对他行了个礼,便钻进内间去了。
卢九台见到陈姨娘,又勾动了一桩心事:陈姨娘的去向,该怎么安排?她大字不识一个,也有了年纪,性子又老实,出去能做什么活?
要说留在家中,这又明确违反了买地的模范,这么多年处下来,已经犹如家人一般了,陈姨娘一手带大了原配留下来的一个女儿,也是家中的功臣,和如今这个太太,也处得很好,把她踢出去不管不问,于心何忍?
也不知道,那些融入买地的官僚,都是如何处理妻妾问题的——这些桩桩件件琐碎而又实际的困难,别看小,但却实实在在是能啃噬决心的。这么一想,卢九台也要修正自己的预估了:本来,他以为去黄金地的京官,人数不会太多,但连还算清正的他,都是如此了,多少人是受不了那天翻地覆的更改,最后还是决定远走的?
应该是要比预想的多。就是他自己,面对妻妾的眼泪和隐忍,一时间也不由得兴起了一个念头:要不,不做官了,以平民身份,南下谋生……?
然则,卢九台心志坚忍,动摇也只是刹那之间,虽然心中也不好受,但吹了吹冷风,还是坚持着回房睡下——他们家屋舍狭小,卢九台连书房都没有,再是难堪,也只能夫妻同榻,强迫自己在低泣中,睡了三个时辰不到,便立刻又起身赶往衙门,张罗着往通州发差。
京城这里,如今并不太平,刑部的确是最忙的,光是各种公侯府邸那里,钓出来的恶徒,便有数千人之多,这些人犹如京城暗藏的脓疮,被主动挤走,算是免除一患,但其余细小的冲突仍是无日无之,卢九台虽然是刑部侍郎,但因为如今城里很多要被裁撤的官员,心灰意冷,已经放弃理事,各处都非常缺人,这维护治安,也算是刑部的工作,他既然有心,那就处处都缺不了他。
如此,不过是数日的功夫,非但那张厚恩,陆续也有许多城中和他对接的买地官吏,对他表达了欣赏,有些人已经透出准话,告诉卢九台:虽然刑部是要被裁撤了,但其中的吏目很可能另有任用,会被聘到城内陆续将成立的许多办公室去,卢九台无疑已经预订了其中一个位置,这且不说,这些日子来听从他,跟他做事的吏目堂官,也都有新用,还是那句话,现在城内很缺人,只要有能力又能适应买地办事的规矩,买地自己都不肯放过这样的人才。
这就是卢九台这样的能吏,安身立命的本钱了,也不用走关系,不用人脉提携,机会自会送到眼前。他入仕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事的爽快——真就是有能为,有立功,自然有机会。这种舒畅干脆的感觉,甚而令他不时遗忘了家中低迷凝固的气氛,反而更加投入到了差事之中。甚至有时干脆就在官署过夜,也不愿意回家去听太太的哭声。
这一日起来,正要点算人口,分派人手去通州送人,突然有人来传召,说是皇城‘摄政办公室’有请,这还是卢九台第一次受到这个级别的官署注意,他也是又惊又喜,知道大概是有更重要的差使要交办了。忙披了袄子,骑上自行车,飞速进了皇城,果然在办公室内,见到了老熟人孙世芳,她和一个年轻姑娘正在亲热地说话,见到卢九台到了,彼此一笑,这才和那姑娘分开,两人一道进了里间,面见秘书主任谢芳。
谢芳明显是忙得晕头转向,她年纪不轻,但鬓边已经有了白星,也不知道是否这段时日累出来的,说话也非常言简意赅,开门见山,对两人道,“如今京城的不安定因素,也是挤得差不多了,钓鱼的效率也有下降,捕获犯人越来越少。六姐的意思,半个月后,冬至当天来办禅让大典——但京兆尹这个人不行,过于无能,六姐不要再用他了,这就少了人来管事!
“根据各方的推荐,我把京兆尹衙门的三百衙丁拨给你们,再给你们五百京营护卫,二百买活军的兵丁,也是世芳你的老下属,这半个月间,城里的治安也好,筹办大典的一些杂活也罢,就由你们两人联手负责。怎么样,你们意思如何?”
居然大典还没开始,就已经在淘汰官员了?京兆尹陶大人这就栽了?
他卢九台则相反,这算是已经成功地融入了买地,起步就是暂代京兆尹之职——这可是从三品!比本职还算是升了半级!这且不说,还有领兵权?
卢九台心里,要说没有一点感动,那是假话,一时间,之前那些烦恼心结,似乎都沐浴着这股子暖流而冰消瓦解了,反而有一股得遇良主的激动感,喷薄而出,他强行压抑着这股子激动,和孙世芳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朗声答道:
“我可以!”
“卑职愿意!”
有些不稳重了……
听到自己话里的一丝颤抖,卢九台也不免暗暗皱眉,但这又的确是他心中情绪如实的反应——也是万万没想到,买活军任用起人才来,步调是如此大胆!连六姐素来厌恶的西林党,都没有半点迟疑,立刻启用拔擢!
一直以来,他所幻想的得遇明主、报效江山的景象,随着敏朝的每况愈下,早已逐渐冷却,但这一刻,卢九台对未来也不由得兴起了一丝新的希望,一丝要超出了柴米油盐,超出了蝇营狗苟的,属于理想的弧光,似乎重新在他心头酝酿起来了:
虽然……虽然形式注定会和他原本想的大不一样,肯定会是一种新之又新的东西,但也没准……也没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会在买朝,用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面貌呈现出来,他卢九台学以致用、治国安民的理想,也会有那么、那么一丝,成真的可能……
这一回,他心中松动的,似乎就不止是对于‘买化’的排斥了,就连卢九台根本不去想的,对于‘良臣不事二主’这条道德准则的背叛,所产生的羞耻罪恶之感,似乎也在这样的明悟下狠狠地动摇了,他也不禁自问:是忠诚最重要,还是民生最重要?如果,如果买地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那么,他所抱持着的那些抵触,那些坚持,又有什么是真的不可放弃的?
“所追求的是道德,还是民生?为了民生而放弃道德,是道德的吗?”他想,“如果改善民生的代价,是要忍受着自己生活中种种的改易,那又有什么不愿付出的呢?倘若连这样的代价都不愿付出的话,那还能说得上是道学先生吗?”
他甚而有些悚然而惊了:“一旦想通了这点,再看西林同僚,岂不……岂不就是如张犬所叱骂的一般,掩耳盗铃、闭目塞听,仅、仅顾着自己,全无苍生,一股子……一股子假道学的味儿……么……”
第1157章 京城之乱难安
“什么?今儿家里又是接了这么多帖子?”
“三十二封, 还有登门来的,我说了,老爷这几日都在衙门里, 甚至连夜都不回来的,他们也不肯走,话里话外, 都是在问着调任的事情!
门口的马车都把胡同给堵死了, 街坊们还来探问呢,有些人把自己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停车,也要过来卖弄个人情。对了, 倒坐南房我腾了一间出来, 专门都放的是登门送的礼, 能叫拿走的都叫了,这是死活不拿的,也用红签子写了名字挂上去了。”
自从卢九台调任‘京兆尹’之后, 卢家的事体显然就要比从前多了不少, 卢太太也说不上十分欢喜, 大概是卢九台之前说的话,总算是被她记在心里了, 这几日来, 先不说自己出门工作的事情, 光是从心理上调整了对孩子们的态度, 便颇为艰难了。
再有对陈姨娘的安置,也叫卢太太很费神——她和陈姨娘处得倒是不错, 多年来也是互相帮衬着支持家里, 眼下家中意外繁忙, 卢太太疲于应付宾客,家务多由陈姨娘打理。
这么一个多年的姐妹,就这样踢出门去,谁也不忍心,但这关系又是非解除不可的,也不知道分寸要拿捏到哪一步——卢九台这几日来忙得脚打后脑勺,暂且还顾不上这个,半点不能为卢太太分忧,因而她和丈夫说话的语气就又坏起来了,总带了一点埋怨和嫌弃。大抵如卢九台这般年纪的男人,不论如今在京城官场上多么惹人艳羡,多少人恨不得以身相代,自家宅门里总是一本烂账,少有真正让人完全舒心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这不是,今天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去皇城查看典礼场地了,还和所谓‘摄制团队’交涉了半天,这对卢九台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事情——由于‘摄制需要’,闻所未闻,典礼之前,除了常规排练之外,居然还要有‘带妆彩排’,方便摄制团队寻找‘机位’!
别说卢九台了,就连孙世芳都没听说过什么鸡胃不鸡尾的,这禅让大典,急就章的味道的确很明显,就连买地内部也没有人能完全做主,把条理分清,按说,这是不该的事情,毕竟哪怕敏朝礼部不堪用了,买地的定都大典也就是几年前,办过定都大典的吏目,调来一组,京城这里也就秩序井然了。
但偏偏,还真就是人手不齐全,据说当年筹办定都大典的团队,现在多数都升官去各地担任主官了,也不可能临时赶到,因此禅让大典的筹办,比之前要混乱多了,卢九台和孙世芳本来只是承担了维护京城治安,管着百姓出入的工作,但因为他们手下有人,而且到处都能见到,也就身不由己,被卷入筹办之中,稀里糊涂地就答应借人去参加‘带妆彩排’,因为原定参加大典的京营军队,在京郊驻扎,仓促间还赶不到皇城内,无法配合摄制团队的需要。
如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哪一天没有几十件的?这还没算上京里因为大量人口迁徙而骤增的刑案,最容易被鼓舞起来,联合闹事的那些愣头青,先被挤出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江湖,那些勋贵府邸留下来看房子的家人,几乎每天都要来应天府衙门禀告盗窃案。
而与此同时兴旺起来的,则是鬼市买卖,什么家具、古董,这些时日以来大量面市,居然也真有胆大的买家,在这样的时世之下还敢接手,只是价格那就低得可怕了。
孙世芳也是跃跃欲试,对卢九台道,“卢叔,这不就现摆着是第二拨刑徒么?现在还有心思买赃物的,除了官宦世家的子弟外,还有谁呀?头前抓的,那都是被裁撤人家的子弟,现在抓的,我估摸着就是留下来那三部京官的亲眷了。这要是抓上一批,岂不是把他们的小辫子都攥在手心了?到时候,六姐想要动谁,一扯便行了!”
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很想在鬼市扫荡一番,卢九台却很不积极,主张眼下以顺利交差为主,等禅让大典办完了,再道后话。孙世芳压根不把他的话放在心底,只是因为眼下的确人手、时间紧张,抽不出人来,这才没有兴风作浪。
卢九台对于买地这批女吏的办事作风,也不是很适应,他觉得自己做事已经算是相当公事公办,非常刚直了,但买活军这批吏目,有时候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横冲直撞,就是奔着把事儿闹大去的——这也是谢六姐多加包容了,不然,早就被人给搞下去啦!
这三部家眷,就算真是黑市收买了一些赃物,那又如何呢?就连被裁撤的京官,六姐尚且还示意洪亨九这样的两朝之臣来收拢疏导,还竖起卢九台这样的标杆来,叫他们看到被买地吸纳的希望,这铁打了要留用的三部京官,肯定是安抚为主,为的就是让他们继续悉心办差,买点鬼市上的家具古董,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罪名么?大张旗鼓地去扫荡捉拿,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买地这也是扩张得实在过快,有点子饥不择食了,只要是能用的,都尽快往上提拔……有些人,不是不好用,而是还需要打磨,或者眼下只能适用于特定的职位,比如孙世芳,抓贼是很好用的,放在京城总指挥这个岗位上,那是害了她。
卢九台这几日买官做下来,针对种种乱象,心中也必然有一番解读,这一日黄幼元来探望他时,恰好被他抓来服劳役,因道,“幼元兄来得正好,我这里要退礼物写笺子,你的字好,你不来,谁来?”
原来他今日特意准时下值,就是为了把各家送来的厚礼一一退回去,且都附上一封亲手信,仔细讲解自己是如何被调职的——这些从前素无来往的京官送礼,其实无非都是为了表达自己向买活军靠拢,继续做官的愿望,卢九台这里,礼是不敢收的,人也没空一一都见,便索性写信讲一讲自己是如何被调任的:其实无非也就是实心做事而已。并未拉帮结派、逢迎拍马。这话虽然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信,但既然是实话,便也就这样说了。
他家孩子都小,内眷知识有限,黄幼元要不帮忙,这笺子哪怕是照抄也得写上大半个晚上,黄幼元没得办法,只好在灯下帮他誊抄着,一边抱怨道,“我这昏花老眼,还要在煤油灯下为你抄书!连电灯也没有一盏,还不如拿到我家里去呢!”
这话是有道理的,卢九台哈哈一笑,道,“哪里能和你比,我们家就没有用电灯的命,这要是能留京还好,将来,若是被调任出京,去了偏僻地方,就连煤油灯怕也不能常用,或许都是有的。”
黄九台道,“这就装样了啊,旁人许是如此,至于你么,既然被挑拣出来,做了‘模子’,眼下就只等着罢,电灯、暖气、二层楼,该你的总有你的。不然,六姐拿什么来吊着朝中官员,让他们悉心做事?”
确实,若不是卢九台这个按理该被裁撤的京官,因为尽忠职守而提前调任,给了京城官员极大的盼头,可以说这段时间,京城或许还能更乱。如今各部官员皆还能勉强各司其职,甚至热心公事,推动禅让大典筹办,谢六姐对卢九台的提拔是起了大用的——关键他还被安排在应天府衙门这个要紧位置上,各部随时都能见到卢九台带人在外奔走,叫人想不知道他的际遇都难。
卢九台这里,好处的确是能感受到,但压力也随之而来——他既然成了模子,那就当尽快把自己调整为一个符合买活军喜好的模子,多少双眼睛盯着都看着呢,如果他不改,旁人为什么要改?因此不但要改,而且要尽快改,要发狠地改,改到完全符合六姐定的调子,这才算是投桃报李,让上峰满意。可如此,要动的地方就太多了,有许多是卢九台自己也有心无力的,需要太太和姨娘、子女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