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还是请素存那边出面,往开原活动活动,如果能把老参把头请来庄子里看看,没准儿来年产量就上去了。预备上这个数的车马费——便是参把头也得高看咱们一眼吧?”
“怕是他们不敢收!”
“将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只要是钱,哪有不爱的?买活军的吏目那也是人啊——”
喝了点稠酒,两人谈笑便更无所顾忌了,撕着熏的飞龙肉下酒,炒的豆干还用的是鲜大葱——这几年辽东虽然也冷,但日子竟比西边草原和南边京畿要好过得多,主要在于本地还不算太旱,至少烧的柴火、煤球也还能供上,一个庄子也还有余力在冬日里养几盆鲜葱做菜。
两人边吃边谈,就说起了给开原那边送礼的事情来,老佘把师爷之间互相打探通信出的行情价告诉袁元素,“参把头出门一次,没有二十两黄金是请不动的,就这还要托关系,光有钱还不行,也不知道素存贤侄写信有没有用,这边请动他的几次,多是走的孙大人的路子......”
“孙初阳?他哪来的路子?”
“将军,您这是忘了?孙初阳去过买地,而且见过六姐!哪怕在特科中,地位也是超然,咱们军屯之后,他比以前更活跃得多了,常往开原跑,如今算是咱们这拨里第一个有办法的人,您要提刺五加的产量,没准还要走他的路子——”
两人刚筹谋着起了个头,还没往下谈呢,就听得屋外隐约一阵响动,像是村口那里有人开门了——这军屯的田庄,规制比一般聚居村落还是完整很多,村墙是必备的,在如今野兽增多的环境下也很有用。基本上到了晚上,村口大门都会上锁上闩。也就是今晚老章打招呼给留门,否则,开门还得费一番功夫。
这两人听了动静,先还以为是老章回来了,也不以为意,听那动静一路往这边屋子里来,也不过是微微一笑,袁元素说了一句,“这老章,得个野兔也来献宝,让他留着自己吃吧——”
正要让人开几枚赏钱来,把他打发了去,就听得马嘶声中,一道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有人砰地一声,几乎是踢开了门,闯进来喘着粗气,头顶的兜帽都没解,嗡嗡地嚷道。“叔父,叔父!大事,大事!”
袁元素无子,这是他侄儿的声音,两人下意识都是要去找刀,却不得——这辽东也是太平太久了,一般人在家聊天早已不携带兵器。老佘在炕上直起身子,皱眉道,“慢慢说,兆基,是锦州出事了?”
袁兆基也不等气喘匀了,就忙道,“是六姐!六姐的消息——六姐到京城了,急电辽东,召辽军边将进京议事!”
“就这些?”
“就这些!”袁兆基道,“如今这锦州城内还有谁啊!大家都下乡巡视,准备在庄子里猫冬了,我听闻消息就赶紧来送信了——哦!传消息的买活军联络员还说了个事,她说,也不是强制一定要进京,去也可以,不去也可以,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不强迫的。”
这话他本来大概是为了安抚一下叔父的情绪,却不想,话一出口,袁元素本来已逐渐平稳下来的脸色,立刻就是一变,和老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二话不说,起身就披衣扎裤,收拾出赶路的装束来。
“去让他们备马!”袁元素声音都有点变了,“我们连夜回锦州,一刻也不能耽搁!”
竟是不顾这秋夜清寒,也不管行囊预备得如何,更是不顾自己吃了那半肚子的酒,马一备得,立刻就翻身而上,在夜中摧马飞驰而去,一刻都不敢耽搁!
第1145章 各怀心事
从辽南到京城,倘若是换马不换人的赶路,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打从京城方向下令,五日内,十几个在辽东声名显赫,跺脚能止小儿夜哭的军中大将,竟是前后脚都到了,没有一人敢完全藐视买活军的命令——来得最迟的是被分到江边的赵宣教,那里是个渔场,但距离锦州和狮子口都不近,消息传过去就用了三天,赵宣教也是留了个心眼,一听这话,先不去锦州,赶忙到狮子口,找狮子口的买地通讯员报了个道,这才取道狮子口直奔京城而来,好歹是赶在八日内到了京城。
这批大将来京,自然激起不小的动静,更有出奇者,他们没被安排住进使馆里——这么安排,其实非常尴尬,相当于是公然叛出敏朝了,这群人心里也是犯嘀咕,不知倘若如此安排的话,自己该如何自处。可等到了京城,发现自己的住处居然依旧被安排在官驿,而且,驿站上下人等,对他们一如既往,没有半点非议,好像他们受到六姐传召进京,非常自然——他们却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味,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和荒唐——整个辽军都被掏空了,被买活军招之即来,怎么难道这居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老袁,依我看,朝廷怕是实在不行了。我们毕竟久居边疆,消息实在是不灵通,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京中对于六姐的崇拜,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如今人人都被魔法所迷,根本不顾这是天子脚下,恨不得为六姐焚指断臂,血墨写经......这股子崇拜,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了!”
私下里,祖天寿和袁元素恳谈时,也是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这股风是什么时候卷起来的,我等竟丝毫不知道,而田任丘等人也听之任之......皇爷中风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难道皇爷没病之前,能忍得了这个吗?”
这些辽东军将,在京中肯定都有眼线传信,只是消息传递得不会有官方利用电报那样快,延宕上一两个月也是常识。不过,官方的消息,比较简单,自己人递来的消息要详尽得多。他们也都习惯了这种割裂的节奏:先是收到一个简讯,大概一个月两个月之后,京里的信到了,才会知道详情。也可以和差不多同时递来的旬报、周报一起对照着看,拼凑出事情原本的样貌。
袁元素和祖家关系一向亲密,平时互通有无,彼此报信,两家也都是前后脚收到皇帝急病、六姐进京的消息,包括之后六姐动身去察罕浩特,又过了一个多月,辽东这里见到了察罕浩特方向去建新的罪民......这些消息融会贯通在一起,时间线还是比较明晰的,袁元素道,“这股风气,必然是在六姐察罕浩特大胜后开始酝酿的,那时候,皇爷说话也不管用啦,只是,特科也不管,内阁也不管,如今又召我们全都进京......看来,朝廷是要有大变了,叫我们进来,这是让我们也跟着见证那!”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禅让的风声,早已在京城上层中吹得很旺了,在这些边将之中,只要有一人知道了,肯定也会传开。袁元素在京中有同年,有座师,人脉比祖天寿广博多了,他口中说出的话,祖天寿再没有不信的,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说——禅让竟是真事儿?六姐召我们进京,也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心意?”
“越是说来不来都行,那就越是要赶紧的来,非如此,怎么显示出忠心和恭顺?”
这两个都是一听消息,立刻漏夜回锦州点卯,在买活军那里挂号的将领,交谈起来也就自然融洽投机,袁元素道,“瞧着吧,这要有人敢不来,禅让之前,皇爷都能下令收拾了他!把手尾交代清楚了,六姐这才会接权受让......你当也听说了吧?禅让这事,就是皇爷力主,甚至京中的这股子’迷人’风气,都是皇爷下令煽动造势的,为的就是给禅让铺路,嘿,宝座上的人,自己反自己,咱们这也是看了新鲜了,打从十来年前起,这荒唐事一出接着一出,到这会儿算是登峰造极了!”
“如何没听说?只是不敢信真了!”
祖天寿也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从炕上一跃而起,倒背双手,不断来回踱步,心潮起伏又有些不可置信,不由得喃喃自语道,“竟就无一人反对?就没有谁想做个忠臣么?!怎么,怎么连皇爷都——”
袁元素来京的时候,虽然也有种种设想,诸如皇帝病危,买活军准备夺权等等,但其实也没有想到,京城居然是这样一番局面,他所受的震撼也的确丝毫不小,只是比祖天寿城府更深,面上不露罢了,闻言也是轻哼道,“这不是,也都提防着呢,这不是把我们给叫进京来了?怕的可就是我们辽军出了忠臣!”
“我们辽军?”祖天寿的声音又提高了,不可思议地道,“怕我们要当忠臣?这怕不是在说笑吧!自打那辽饷海运开始,我们辽军不就有了二重主子?这还指望着——还怕我们认死理那?难道不知道,越是边军,越是”
这话好说不好听,他住嘴了,但袁元素知道祖天寿的意思:越是边军,其实身段就越灵活,忠心就越可议,这也是自古以来,朝中君王往往对边关大将多加猜忌的缘故。很多时候君臣相疑,并不是不信任个人品行,而是形格势禁,一步步走向离心。
王朝越是强盛,粮草越是充足,信任也就越是牢固,可如果王朝的粮草都断断续续了,哪怕是为了手底下的兵马,边军将领的身段也得灵活起来,至少要先保证大家活下去呀!有时候,战事不利,为了保留力量,暂且苟活,开城投降其实也是很常见的选择。王朝越弱,君臣就越是相疑,这是一个难以摆脱、互相催化的恶性循环。
边军勤王,那一般都不单单是为了勤王,如果没有自己的目的,在勤王、自立为王之外,边军会很快顺服于新主,指望他们对千里之外的君主有什么耿耿忠心,那是很不现实的。祖天寿从这份猜疑中,体会到的是敏朝的虚弱,他道,“如果连我们都提防上了,那岂不是说明朝中根本无人可用——原来朝廷的中干,已经虚弱腐朽到这个地步,竟没有人站出来为祖宗家法,血脉传承说一句话了?这禅让的事,在他们众人想来,除了边军之外,竟无人会出头了?这速度也太快了!”
他不断地摇着头,说不出是惋惜还是痛快,是嘲笑朝廷脆败的速度,还是难以接受这巨大的转变。“这、这.....”
“这不也是预料中的事么,朝廷挥起屠刀,对江南宗室大杀特杀的时候,不就早该想到这一日了?”
袁元素悠悠道,“咱们的这个圣上,自己都不顾祖宗家法,血脉亲情了,现在更是要把家业全都葬送,那宗室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也寒了心,谁还会为这样的君主死节呢?难道,是你我么?”
开什么玩笑,祖天寿骇然摇头,那模样好像生怕沾染上一星半点,袁元素道,“这不就是了,大家都不傻,这会儿跳出来,那就是陪葬的,可皇帝自个儿活得好好的呢,脑风都弄不死他,就是要陪葬,哪有死在人前头的?”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似乎也透出了一些袁元素对皇帝的真实评价,祖天寿一时也有些愕然,望着袁元素说不出话来——这是个精细人,文人么,城府深,不是喝多了酒,一般不会轻易臧否朝廷,能说出’脑风都弄不死他’这样的话,还是在按理来说遍布了密探的京城,那是真少见了。
这是......情发于中,不由自主了?还是说,在袁元素的判断中,皇帝已由高高在上的主子,变成了需要划清界限,显示疏远的人了?
祖天寿虽是粗人,言谈难免有些江湖气息,但却并不愚笨,一惊之下,低头琢磨起来,一时间倒是没接了袁元素的话头,屋内便沉寂下来,只有屋角小炉上,一壶热水翻滚时发出的汨汩之声,还有窗外隐约呼啸的秋风。
京城和辽地相隔虽然不远,但气候却是不同,辽地已经快入冬了,京城还在中秋,风并不算太冷,窗户也没钉严,透过窗缝,扑到两人身上,犹如是谁在幽怨的低语着,抚摸着他们的脸颊。祖天寿不由得机灵了一下,喃喃道,“难道,这就是魔法迷人的征兆?”
他这话半真半假,算是对袁元素的话顺下来做的试探——不是要划清界限么?如今京中’魔法盛行’,辽军也被迷惑,似乎在情理之中。但袁元素却严厉地看来一眼,摇了摇头,祖天寿有些愕然:文官都能被迷,怎么他们就不能了?
“文官手中无兵,无足轻重!一般的武官也罢了,我们辽军,手中个个都有庄子,军户......哪容得下丝毫的含糊!”
被魔法所迷者,时机恰当也可以被解救出来,这是一个进退两便的借口,若非如此,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散播开来了。但袁元素的话说得半点不假,祖天寿也灵醒过来——来也可以,不来也可以,听其自便,这里的重点在于’自便’,忠心必须自发于内,没有任何外力相加,否则,六姐怎么放心让你继续掌兵?!
他明白过来了,“我们这是——要写表劝进啊!对,我们既然都进京了,不正该联署劝进吗?!此事,此事便合该由——”
祖天寿热切地望向袁元素,却是在袁元素平静的表情中,仿佛踏了个空一般,讪讪然地冷静了下来:在祖天寿看来,此事当合该由袁元素出头,他来奔走,但再一想,劝进这事儿,是要上史书的,附和着在新朝为官也好,和皇帝划清界限也好,都不如上表劝进这一步迈得大。
别说袁元素这个读书人了,就连他这个莽夫,想到这里,不也......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