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做了一番威福,到最后还要假惺惺地来上这么一句,着实是令人难以忍受,谢双吉终于是把自己的话说完了。众人也都明里暗里地瞅着她,似乎是要从这位七公主的做派上,怀想她姐姐那更是霸道的风范,谢双吉却似乎一无所觉,而是期待地看向皇后,似乎是在等她的表态,见皇后不语,就又去看首辅,“温大人,你觉得我的说法如何呢?”
温大人挪动了一下,咳嗽了一声,道,“如此考量……的确老成持重,拳拳厚意,令老臣极为感佩,老臣以为,这么做甚是妥当。”
西林党都这样表态了,旁人还能说什么?话说回来,谢双吉话都这么说了,谁反对,那谁就是不怀好意,似乎是盼着皇帝速死——那谁敢反对?反对的人,怕不是要比皇帝更先死?
皇帝的病情,就这么憋屈地定下了处置方案,出奇的是,谢双吉似乎真的就只关心这件事,对于监国人选反而并不主动发言——众人也不敢再沉默了,温大人既然揽过了话头,那就赶紧以商量的口吻,和田任丘商议起来:太子监国,皇后垂帘,内阁大臣两人,特科大臣两人,如此六人共同监国,共掌朝廷大事,这似乎也是很合理的提议。
“御营首领和雄国公要加进来。”
田任丘也不反对,只是多提了一个要求,“如此才算是方方面面,四角俱全,京城方得安稳。”
一句话把温大人打得有点措手不及了:太子和皇后算一个人,内阁两人,看似是六人,其实是五票,内阁有太子的支持,在这个联盟中稳稳就居于上风了。田任丘要加这两人,说来理由也是充分,但却立刻会瓦解西林党的优势,叫他的苦心孤诣落了空。
“这……品级似乎不足啊!雄国公也罢了,御营首领不过四品……”
这也是实话,而且,雄国公的立场还是可以争取的,他家中虽有特科官吏,但那是管织造局的,不涉大权,本人还是有很深的权贵底色,未必会完全倒像特科。不得不说,温大人的妥协也充满了老辣的智慧,田任丘却不管这些,只道,“御营首领,只听皇爷使唤,连我说话都不管用,皇爷卧病,不让他加入监国,他听谁的命令?”
“父死子继,难道不是太子?!”
这话一说出口,那就是准备要吵架了,王顺儿屏住呼吸,只等着田任丘那句‘皇爷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脱口而出,开启大战,连皇后、太子都是抬起头来,一脸惊容地望向田任丘,正要施加压力。但就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上首的高几上,却传来了‘叩、叩、叩’的敲打声,一下将所有人的节奏打乱,令得他们都把眼神重新集中到了七公主的方向。
“光是定人选,都能吵这么久……就算是人选定下来了,能形成合力吗?有没有想过,你们该怎么处理延绥压境的鞑靼大军?”
谢双吉的坐姿很放松,面容有一半藏在了椅背投下的阴影里,只有眼睛是亮着的,她语气平静地说着,眼神缓缓在众人面上逡巡着,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或者说……你们是早知道自己处理不了,都默认要搁置,任他们去闹去抢,这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消耗时间?”
这是问句,但却又透着肯定,竟没有人能反驳谢双吉的质问,她虽然比所有人都年轻,但却给其余人带来了相当重的压力。就连按理最置身事外的王顺儿,都有点出汗了,她抑制着取出帕子擦汗的冲动,屏气凝神,目送着谢双吉站起身阔步离去,丢下了一句不满的结论。
“如此,可不能令家姐满意!”
竟就这样走了,连余下的会议都不旁听了?
这几年来,早就习惯了使团深度参与大政的小朝廷,竟对谢双吉的离去感到了少许茫然,一时间反而有些无措,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会议了。王顺儿心中则是雪亮:谢双吉的话,其实是已经划出了买活军的底线,如果小朝廷还想得到买活军的支持,那就必须在短时间内,给出一个能让买活军满意的全盘计划——包括了对延绥边患的解决方案!
谢双吉连会都不再听,无非也只是为了说明买活军的决心——不要问做不到怎么办,买活军不接受做不到这个答案!
这个副团长,行事风格和团长谢春华还真是迥然有异,不得不说,也是够强势的了……
王顺儿不是屋内唯一一个聪明人,众人陆续也回过味来,温大人和田任丘对视了一眼,果断道,“可以!那就立刻请皇后下令,召此二人入宫!”
接纳了田任丘加人的提议,但交换的点在于,让皇后下令,如此等于是明确了皇后的最尊位置,西林党不算是退让到底。田任丘也立刻爽快拱手,“请皇后下旨!”
皇后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迟疑了瞬间,以眼神得到了温大人的确认,方才依言行事,任仙儿在背后捅了王顺儿一下,似乎是表达对皇后的嘲笑——从前皇后的确是要比众女都更出挑的,久居深宫这些年,很多细节上,看得出来是要被她和王顺儿比下去了。
王顺儿倒没闲心去臧否皇后,心中暗道,“七公主这一走,走得好,有了这番施压,动作明显快起来了。”
欣慰之余,她却也始终有浓浓的忧虑挥之不去:“只是……如果我们竭尽全力,也拿不出‘任其自去’之外的处理方案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朝廷的走势,又会是如何呢……”
“拿得出来吗?恐怕……或许还真是很悬啊……”
第1122章 大雨将至
“除了皇四子之外,居然都没有想来请安,或者说表示出类似欲望,私下付出努力的皇嗣吗?这也太……”
“七殿下,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也不比往年了,这些皇嗣都住在别宫,心中各有念头,皇爷这几年对他们也不算亲近,他们无依无靠的,又见到了那些……那些藩王宗室的下场,平素还要在皇后娘娘手下讨生活,被拿捏惯了,此时又如何敢轻举妄动呢?”
如今紧急成型的临时执政团,该如何绞尽脑汁地拿出一个可以执行落地的方案,来试着满足谢双吉——根本上是她背后站着的谢双瑶——的要求,这就是他们要通过会议来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了。他们也的确没有浪费时间,在两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任命的顾命大臣入宫之后,立刻就开始闭门会议了。
这罕见的效率,也让谢双吉初步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一番表演没有白费:这都什么时候了,要还和以前一样慢吞吞的,延绥那边的问题一旦扩大化,拖到大家都解决不了的时候,使馆初步定下的死目标也根本谈不上去维护了——外贼入寇,社会上的秩序荡然无存,还谈什么保住内陆百姓外迁通道?
这个死目标虽然看似简单,但其实难度一点不低,首先就要求北方必须维持最低限度的社会秩序和和平,不说去要求什么路不拾遗,强盗山匪全都扫荡一空,最起码不能大范围处于战争状态。不过,谢双吉其实也不知道敏朝现在能怎么把战争遏制在萌芽状态,如果她,包括使馆能想得到,也就不会让他们自己开会了,而是早就和田任丘等人沟通,寻找一个代言人来提出自己的计划。
也因此,这会儿,虽然她的目标是初步达到,但谢双吉心中的焦虑是丝毫不减,和线人沟通时,不自觉都是皱着眉毛——这线人带来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宽慰效果,居然除了太子之外,皇嗣中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筹码,这就很难受了,虽说需要的时候,筹码是可以被制造的,但如果已经存在一个可以栽培使力的对象,也能省不少事儿。
不过,她也知道,面前这个小中人说得也不算错:对于敏朝后宫的变化,谢双吉是很了解的。她第一次来京时,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和性别,比较广泛且频繁地加入到敏朝的后宫活动之中,甚至还参与了敏朝后宫的扫盲运动。第二次进京后,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见面次数有所降低,但人头还是很熟,对于敏朝皇嗣后裔乃至妃子的动向,也都掌握得很清楚,见了面也都能搭上话,这也是她进行宫驻扎的重要理由。
敏朝的皇嗣,在这一代算是一反常态,完全不窘迫,甚至可以说备选者很多。一直以来,民间都有声浪,把皇嗣的繁荣,和皇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绝嗣对于一个王朝来说,似乎是一个很不祥的征兆,但说来也是巧合——大多王朝到了末尾,子嗣还真的都比较艰难。只有本朝算是个例外,算起来,皇嗣有十几人了——就算不计算皇女,皇子也有七八人之多,对于皇位继承来说,肯定都是够用了的。
皇帝的生育,有一个集中爆发期,在几年内,他一口气制造了很多小孩,那之后,显然是受到了某种消息的刺激,他的兴趣就转向了养生、练体去了,明显在女色上淡薄了很多,之后只是陆续有两三个皇嗣出生,这些后来的孩子,年纪尚小,虽然跟随母亲住在皇帝行宫内,但对于局势毫无影响,他们的母亲也都是没有名分的选侍,只有被摆布的份儿。
至于说头一批含太子在内的皇嗣,如今大概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还不到婚龄,也没有封王,朝廷每况愈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就藩当然也是没影子的事情,甚至很多人都不去考虑这个问题:藩王按道理都是大婚后就藩的。如果按买地的规矩来,二十五岁成婚就藩,到那时候……还有朝廷吗?或者说,朝廷的土地还剩多少?还能封到哪儿去呢?
很丧气,但这的确是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的事实,皇嗣也好,他们的母亲也好,都要为未来做好准备。皇帝对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说是完全不闻不问:太子后来舍给西林党做交换了,其余的皇嗣,在教育上他是上心的。
不像是自己和弟弟信王一样,都是由阉人启蒙,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就上位,虽然识字,但缺少政治和文化素养,在大臣面前几乎算是个半文盲。皇帝从小就安排皇嗣们由特科启蒙,除了太子之外,其余皇嗣都是在特科教育的背景下长大的,可以这么说,即便是敏朝覆灭,倘若皇帝一家没有被严格清算治罪的话,那么,皇嗣们靠自己的学识,至少也都能谋到一些诸如账房、教书先生之类的工作,也有一些有天赋的皇嗣,谢双吉知道,在理科上是可以胜任高级工人或者工程师的职务的。
当然,和皇嗣比起来,这些职位多少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但这些至少都是可以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的工作,总比什么都不会,去卖苦力来得好吧?再加上他们各自居住的所谓行宫——当时都是皇帝挪用的一些官邸,包括皇帝现在使用的行宫也是如此,叫行宫,其实就是一个个大院,地方有限,住不了太多人,所以才需要大家分散居住,而一旦分散之后,被分出去的妃子其实也就自然的和皇帝疏远了。要把这些行宫当成皇帝提前分配给孩子的财产,或者也并无不可。
不敢说百分百会实现,但是,这是可以去梦想的前景——等将来买活军入城之后,如果运气好些,是和平交接,他们还能保留手里的行宫,或者退一万步说,交出去大多数,留下一两个跨院给自己,如果能得到这样的宽宥,再找一份工作,手里多少也存了一点积蓄,这些皇嗣依旧能过着体面的生活。相对于绝大多数亡国后裔,这其实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比这个结局更惨的皇嗣,翻开史书一看,那是不是比比皆是?
一个,是大家都受了教育,包括皇嗣之母,也都能读书了,眼界大开就知道对比,知道对比,就知道知足,再一个,也是因为眼界大开,懂得去透过报道的表面看实质,知道去到处收集消息,观察社会现象了。
这些皇嗣和他们的母亲,估计也是被这些年藩王的下场吓破了胆,又看到了田任丘对付京中大户的酷烈手段,知道在这样的时势中,一时出头得意,恐怕还未必是好事,早就歇了心,根本不敢轻易干涉政治……他们的眼界都是普通人的眼界,想过的都是普通人的日子,这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但这会儿就让人有点为难了,想要找到一个有一定能力的傀儡皇帝,有点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思。甚至连有野心做太后的皇嗣生母,都是难找。
没办法……有点野心的,早就和王顺儿一样,离婚去走特科了,也不会在宫里苦熬着……本来,后宫内眷(含宫女、阉人),就是特科人才的一大来源,也是因为出身的特殊,皇帝才能如臂使指地去差遣特科。
谢双吉虽然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但也是知道,内眷出宫考特科分了好几波:第一波就是王顺儿那批,除了几个后妃之外,大多都是得知自己可能要被精简掉的内眷,为了找个新差事,因此积极准备应考。第二批的妃嫔人数就很多了,基本被分到其余行宫居住,或者还在紫禁城内住的妃嫔,有些心气的也都试着想考一考了——这分到别的行宫之后,想要再得宠也难,日常的供给,当然不会说是艰难,但也绝不够奢靡的。也就是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姐妹几个守着孩子们过日子,孩子们到点还能去上课上学,每日离开行宫,她们连再上课的机会都少了,随着内眷人数减少,也不再补充,再开扫盲班的意义不大了,她们也都有了相应的知识水平,要想再进修的话,在宫中是很难的,得离婚出宫,考特科才有机会了。
都是妙龄的年纪,就这样在大囚笼里一辈子关到死吗?门都开了,想出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在这样的诱惑下,还能留下来的妃嫔,性格有多么的温顺,也就可想而知了。说实话,这几年甚至有好几个前妃嫔移居到南面去了,甚至连京城都不愿意多呆,还有偷偷摸摸把自己生的皇嗣一起带走的——这都是住在行宫里,时常可以接触到民间实际的,明显是不看好京城的将来,预测要比住在紫禁城内的皇后母子悲观得多。
耳目闭塞就是如此了,报纸上看到的情况,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的日子还在继续,或许很容易就会以为,外头的天地,还和自己搬迁前一样,虽有大患,但也还算红火。这几年的紧张气氛,对他们的影响依旧很小,谢双吉认为皇后是主动把自己装到了套子里,思维也就逐渐越来越钻牛角尖,比从前要颟顸愚钝得多了,和这些常常接触外界的妃嫔比,好像有点儿格格不入——指望她能突然奋发觉醒,承担起皇帝之前的职责,把京城情况理顺,再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压榨出一点余力来处置延绥边患,恐怕是不太现实的。
“那就只能看田任丘了……”
她轻轻地嘀咕着,“还有什么能伸手的地方,他比我们还要清楚……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