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微锁,也是心事重重地道,“但,倘若我等心中忧虑之事非假,那,这一次,锦衣卫也不是不能结交,甚而就是特科、北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已经是大厦倾颓之时,我等合该同舟共济,或方能力挽狂澜,事急从权,如今不是计较旁务的时候了!。”
众人一听,也都是面面相觑——锦衣卫、特科、北人,这是朝廷中除了首辅代表的南人之外,余下的三股势力了,彼此之间,斗而不破,时分时合,形成复杂局面,也让皇帝有了翻云覆雨的基础。没想到温首辅这一次,居然想把它们全部整合在一起——这么大的动作,他想做什么?
然而,仔细一想,这却也不是没有可行基础,果然如首辅所言,这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际,不把各方势力整合,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朝廷突然间在数月之内倒掉吗!?
想到这一层,众人也都是心悦诚服,当下对视一眼,齐声点头道,“大人/老师言之有理,学生不才,愿为大人奔走,效犬马之劳,立些微末之功!”
第1094章 荒唐叠加荒唐
“所以,现在龚二毛等部是否得到福王的援助,还无法完全确定——那皇帝的打算呢?他为什么还没有调动宿将回京,也不安排京营向京畿道关口聚集防守,他的抵抗意志怎么这么弱啊?这一点向羊城港传递后,有没有得到什么反馈?”
城东,买活军使馆内部,谢春华把窗户推开了一点儿,凑过去呼吸了一口冷冽的新鲜空气,精神上略微振奋了少许,她举起手捏了捏依旧紧锁的眉心,伸手摩挲了一下怀里的烟斗,叹了口气,还是回过身,继续着这段时间几乎已经成为常态的紧急会议。
“六姐的意思呢?是顺势接收北地,还是让他继续维持北地的平稳?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又要叫苦,想着要撂挑子吧?这一点,和他身边的阉人沟通过没有?京畿道是基本盘,他心态要没出问题的话,不至于自暴自弃,连基本盘都不管了。”
“就算他不管,基本盘也会自己行动起来的。今天敏朝早朝,已经有在推动军事举措了。”
谢春华下首,几个情报专员都在低头看简报,一边翻看会议以前送来的各渠道信息,一边总结复述,“有点心照不宣的味道吧,各方势力应该是已经形成一致了,包括阉人都没有站出来反对。应该说底下的特科官员也在自己行动,不管皇帝在想什么,其实没什么用,他也不过是一个代表而已,现在大家不愿被他代表了,他的意愿也就不重要了。”
“连早朝都用上了?”
谢春华诧异地抬起了眉毛,“这都多少年形同虚设的东西了……事前是约好的吧?”
“人到得很齐,事前肯定是串过消息了,这也和我们这几日收到的报告相符合。锦衣卫的态度也挺耐人寻味的——京中动向瞒不过他们的耳目,田任丘既然没有出手阻止,其实也足够说明锦衣卫的态度了。”
的确,早朝在敏朝,本来就是礼仪性的程序,如今更是走个过场而已,自从之前闹出闯入奉先殿的丑闻之后,早朝的地点都改了,只是在午门外象征聚集一下,宫门都不开。也就是每年几个大节,会开宫门,在大汉将军的紧密监视之下,皇帝出来配合大家完成礼仪而已。
平时的早朝中,别说皇帝了,连阁臣都不会出席,再加上抓早朝出勤的礼部也很懈怠,这几年大家都快遗忘了这个仪式。之所以没有彻底废弃,不过是出于文臣的一致坚持——早朝是大臣议事最后的象征了,一旦被取消,普通官员就从事实上断绝了和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这是文臣接受不了的,尽管是个形式,但还是要予以保留。
对皇帝来说,反正他不上朝,那么,在此事上做出妥协,也是不痛不痒。早朝遂得以留存下来,并且显示出了文臣的政治智慧:这不是?对景儿它就发挥作用了。皇帝不出席不要紧,只要说话算数的大家都来了,他不出席倒是更好。
这不是?大家都无视了皇帝,‘事急从权’,物资被划拨下来,政令从六部直接下发,还有特科官吏的用印,在京畿道足可以畅通无阻了。就算没有皇帝,京营暂且动不了,但京畿道地方上自己发展的卫所,就得到了自行调动防范的许可——更重要的是,地方上的火砲是可以用了的,有火砲在,要防住中原道乱军,问题应该是不大的。
至于说京营主力部队,皇帝会不会点头调动呢?谢春华认为他是会的,京城上下已经形成合力,他要还揣着小心思不点头,那很可能敏朝就会换个皇帝,太子就是现成的人选,大家要的反正是那个皇帝之宝的用印。甚至,不是太子所用都可以,宦官专权、太后垂帘, 都能接受,只要有人来用印就行了。除非皇帝有把握在身边所有人的反对之下,保护住自己的性命,否则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尽职尽责地干下去。
“那这样的话,也无需我们出手,差不多就都能走上正轨吧。”
她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活总是越少越好。谢春华接任使团团长才一年不到,要插手如此复杂的政治事件,她的确有点底气不足。“那得尽快把这边的进展电告给羊城港知道,我们还是保持密切观察就好了。”
“不过我们这边还是要做好出差准备——现在还说不准,但我估计十成里有九成,去中原道接触义军的活要落在我们身上,就不知道要选多少人了,大家愿意去的一会都到这里来报个名。”
与会者三三两两地应着,大家的情绪不算太高,明摆着的事,中原道就是个大泥坑,出面调停往往吃力不讨好,因为使团也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灾民要粮食,使团又没有,羊城港不肯给的话,他们拿什么调停?空口白话么?
最后中原道的问题,估计还是只能通过战争来解决,把吃饭的人口消耗到最低。这个道理,一般的农民义军可能不懂,但龚二毛是救灾队队员,他是熟悉的。甚至使团很多人都还接触过龚二毛,现在要和从前的同事谈判劝降,他们也觉得很怪异。
“你们说,二毛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去洛阳,而是要来打京畿道?”
比较重要的议程谈完了,忍不住就有人拉起了家常,很显然,对龚二毛的选择大多人都无法理解,就好像大家也都无法理解皇帝的投降心理一样,这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思维定势。
“他和义军搅和在一起,姑且算是人之常情了,不忍心看着人送死么,但……为什么要来打京畿道呢?明摆着福王那里辎重不少,足够让他们消化一阵子的,大家都等着他去洛阳吃肥肉呢,却要来京畿道啃硬骨头?倒让大家都跟着为难。”
中原道的局势太混乱,使团的消息,其实都是直接问锦衣卫要的,大家也只能基于有限的信息来推测。谢春华一边整理会议记录,一边说,“两种可能,第一种——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来洛阳吃肥肉,福王也知道,所以福王先把肥肉给他了,只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让他来打京畿道——”
从义军转为雇佣兵?这想法有点离奇,但也不是没可能成真。大家立刻讨论了起来,谢春华也就顺理成章地把第二种可能咽了下去:这话由她来说太敏感了,隐约有点埋怨六姐的意思。
不过,这的确是谢春华的真实想法,如果她和龚二毛易地而处,在掌握了大量信息的基础上,她也很有可能做出和龚二毛一样的选择——只要能想到龚二毛加入义军的最终诉求,其实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决定了。
“救灾队加入义军,其实就是一个理由,想做点事,不想看到更多人死……我们这些年来接待了很多北地救灾队的中转,对于他们的心结多有了解,灾难那么多,自己能做的很少,这种人力物力有限,无能为力的感觉,是他们所难以忍受的。尤其是有一点,他们很难想通——国库不是说没有能力,但碍于北地到底不属于我们买活军,所以救灾也有个限度,也不能都拿,其实就等于是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
结束会议之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她的秘书兼密友谢双吉闲谈时,她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想,怎么消除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其实就是很简单的想法——让北方归于买地不就好了?这样大家都成了自己人, 救灾不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自己的事情,总能比从前多使力了吧?”
“你可以说,这是没有大局观的想法,买地为何不取北方,不是畏惧敏朝,而是能力有限,比较单薄,救不了全部,财力物力不够,人力也不够……这些道理我们都理解,龚二毛或许也不是不理解,但不是每个人都要顾全大局的,他只是一个救灾队员,他的工作经历必然决定了,他的视野是偏狭的,或许心态也比较偏激,他不会去管这会不会让中书衙门陷入尴尬困境,他想的就是,推动衙门提早接管北方——我们现在维持敏朝的统治,是因为敏朝仍能保持北地一定的秩序——”
“那他只要摧毁了敏朝的中书衙门,让北方群龙无首,姐姐为了避免更坏局势,也只能提早接过北方治权——这样的话,救灾队就再也不用那么无能为力了,就和如今咱们自己境内的救灾一样,就算还有力所未逮的时候,但好歹大家都是尽了最大努力,不像是如今这般,浑身是劲就是使不出来,最后只能救上一小部分人,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多数灾民死去……”
谢双吉并不愚笨,在早年因为一次偶然心软,酿成重大政治事件,以至于被调回南方重新学习,又经过多年努力,这才重回京城,官复原职之后,她更是成熟了不少,悟性比早年要通透得多。谢春华几句话,她就完全明白了过来,“这我就能理解了——不过也很出乎意料,我本以为,即便龚二毛一开始怀抱的是仁心,队伍越来越壮大,他没准也会得意忘形,想着称王称霸的。”
“他如果去取了洛阳,打了福王府,重新整编队伍,那倒是有点膨胀的可能。”谢春华说,“当然这么说不好,似乎把他的私心往大了去猜,但我想,这样的闪念肯定也有的,只是现实中困难更多,他毕竟是精于实务的救灾队员,不是空想家,即便有过犹豫,也能明白这种妄想,成真的可能实在太小了。
最后,还是决定遵从本心——反正都已经是胡闹了,那就不怕闹得更大,如果真把京城打下,六部官吏屠戮一空,连皇室也连根拔起,该杀的都杀了,敏朝实在扶不起来了,没准他还真能实现这般壮举,以一己之力,推动历史,让我们买活军不得不提早接过北方的治权。”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嘲笑龚二毛的意思,反而十分慎重:如果龚二毛是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打下京城做皇帝,那京畿道的危机反而很容易缓解,只要稍微一碰壁,他很可能就会缩回去打洛阳,重新调整目标,做不了皇帝,那就做个呼风唤雨的军阀。
这对于权势熏心的人来说,是正常的思考逻辑。但反而因为他的计划可能很崇高,并充满了自我牺牲的味道,那他的狂热和坚定就完全不同了,甚至于,这个理想是可以吸引到更多人来加入的——要说拥戴龚二毛做皇帝,他们得个从龙之功,会真正这么深信的人,都是三四流货色,不足为虑。
但如果是说彻底解决北地灾多援少,衙门失能的困局,让百姓们受灾后得救的希望更加上升的话……说不定真会有很多有能力的人,被龚二毛所描绘的愿景给打动。哪怕是谢春华和谢双吉,她们对中原道的灾情未曾眼见,不像是救灾队那样感同身受,但是,让她们来评判的话,从私人感情来说,她们真的完全不能理解吗?
即便现实是残酷的,步调是必然缓慢的,但因为自己不是那迈步的人,总难免一时生出热血,在感情上不可自制地同情这些基于大局而暂时被抛下的百姓,对于道统中大华夏的概念,接受得越好,这样的感情也就越强烈。尤其谢春华也是北方流民出身, 相对于南方百姓,她对北方的归属感也更强。
要说对六姐的决策完全理解,其实是假话——现在吞下北方的话,买地会完全被拖垮吗?其实并不会的,最多就是大家勒紧裤腰带,过几年苦日子,甚至说,退一万步讲,标准别那么高嘛!
不需要像是在南方那样,维持精细化统治,就暂且还保持原样,给的福利什么的就稀薄一些,就让他们做二等、三等户,又如何呢?买地的狗日子过得都比北方的人好,哪怕是二等户、三等户,也能让百姓得到不少好处,增强抗风险能力,不是吗?
六姐迟迟不取北方,如果只是因为对精细化统治的要求高,没有充足的基础,宁愿不去统治,交给敏朝的话……至少谢春华个人来说,对这个理由是不能完全信服的。当然,她现在是团长,绝不会对外表现出类似的倾向,也不会和人交流这些,但她也能感受到,这种想法在使团内部并不少见。
随着北方天灾的增加,百姓生活逐渐困苦乃至绝望,越是信奉道统的人,就越能感受到急切地拯救百姓的愿望。龚二毛仅仅是机缘巧合下最胆大的一个而已,他那个救灾队的其他人,很难说没有类似的想法——如果没有的话,就不会配合他工作了,甚至连救灾队队长,他为什么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返回买地?谢春华想这都是值得深思的,不是说一定有猫腻,但是……
谢春华摇了摇头:这都是没法彻查的东西,没有真凭实据,真的要严格审讯,也会让众人心寒。只能说,人心的信念,以及基于信念所下的决定,并不能轻易地为上头的严令阻挠,它总会用种种方式呈现出来,在很多时候甚至能造成不可思议的结果,龚二毛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龚二毛再加上皇帝,这两人出发点不同的意愿,指向了同一个终点呢?
就像是两种元素相遇,化学反应有多剧烈,谁都说不清。哪怕现在京中局势向着稳定方向积极发展,但谢春华也还是没有绝对的信心,认为龚二毛的大计注定受挫,京畿道难以攻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点说不出的担心,总觉得会出纰漏——毕竟,京营是绝对直属于皇帝的力量,他们的态度依然是很暧昧的,谢春华也估不出他们对皇帝的忠心到达了怎样的程度……
还得看双方的目标是否完全一致,她想,龚二毛想要摧毁敏朝中枢,皇帝呢?他是怎么想的?这个位置虽然越来越不好干了,但也没有痛苦到付出极大代价也要立刻摆脱的地步吧?
尤其是六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皇帝敢忤逆自己的老师吗?还是得和皇帝见面聊聊,还有谢双吉,也让她去探探皇后、太子乃至那些妃嫔特科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