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饮食上的不同,服饰风尚也有所改易,圆裙在这里才刚刚开始流行,多数是码头附近有个别旅人在穿,当地的妇女效仿者也有,但她们多穿的是到膝盖的短裙,下头加上一条窄脚裤,已经失去散热的实用性,成为一种美观的设计了。
陶珠儿所见的百姓中,身穿买地棉布衣裳的大概只有一半,剩下一半,根据她的观察,大概是把买地的本色白棉布买回去之后,自己再染色了裁缝,这样料子又好,花色又符合自己的审美。这大约是夷人的习惯,虽然陶珠儿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她直觉中,这花色夷族风味相当浓郁,不是汉人喜见的什么连绵锦、缠枝花鸟,而且色彩比较单调,多以蓝黑为主,也算是佐证了,夷人的染坊,颜料自然不如汉人通过商路能得到的那样丰富。
不过,如此穿着的妇女,倒是汉、夷皆有,她平日生活在东南,那是个汉文化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夷人很快就完全融入,人数虽多,在文化上全然不成气候,来到西南之后,还没有完全到达呢,就意识到了此处汉、夷互相影响融合的诸多痕迹。陶珠儿暗道,“这里是楚地,历史书上说,楚人自诩蛮夷,而且有巫蛊信仰,没想到数千年后还有余痕,历史书上的知识,在生活中找到证据,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她手头原本就有不菲积蓄,现在出外差,各种津贴,只有更加宽裕的,小吃食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不说,见到这种染色棉布,喜爱花色也跟着买了几条圆裙,又感到川蜀果然比南湖道要富庶,南湖道两端,都比中间要富裕一些,因为各自和更富庶的地区接壤。还没过峡,就已经感受到川蜀的豪阔了,这些染坊很多都是川蜀夷人下山汉化后,凑本钱开的,染坊就开设在城外,船只经过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染坊的建筑,不但建得新,而且很多都是水泥房,建筑质量很好,也可见这些夷人日子的确过得不错,已经发展起自己的产业来了。
这些事情,对陶珠儿来说,自然全是开眼界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极新鲜的,那就是她真正地看到了无人的野山——不论是在老家还是在绍兴,东南地区所谓的野山,无非是一座山中有一大片区域无人居住,也没有开垦耕田,全是林区而已,但一座山的山麓、山脚,依然是会有村落的,毕竟那是人烟稠密的所在。
随着买活军的发展和人员的聚会,现在这样的野山在东南也越来越少了,绝大多数起伏平坦的山峦,都被开辟成速生林场了,买地甚至要设立生态保护区,把一些险峻山峰和周围的区域,设立为不许开垦之地,还要在这些保护区中留下所谓的‘生态走廊’。
尤其是有大虫出没的地区,要让它们留有‘繁衍通道’,这种说法哪怕是陶珠儿这样的买地年轻一代都不太容易接受,也算是如同‘婚书’、‘卫生’等这些习俗一样,乃是六姐从天界带来的,不可理喻的怪癖之一了。但即便如此,生态保护区的占地也依然不大,不像是眼前这延绵的山峦,那一团浓绿,几乎毫无间隙,山势起伏,一直到天边极目可望之处,按照同乘旅客的说法,真正的人迹罕至之所。
在南湖道东部还好,越往西南,各个州县治所,就逐渐被这些无人区分割,虽然在地图上看,山川相连,官道虽曲折却也可以通畅,但再往黔州道、彩云道方向而去,实际上的感受,却是被无数个莽荒山川森林分割,那小小的聚居点,就犹如孤岛,仍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和封闭性,有很多地方,现在甚至连夷人也没有了,完全沦为了野兽的乐园。
“这就是为何从地图上来看,你从羊城港,直接走陆路去昆明城更近,但却还要去叙州折道而行的缘故了,直线距离上的这些崇山峻岭,很多根本没有人类通行之道,就连夷人商队也不这么走。从叙州,跟马帮一起,走五尺道去昆明,这也是最主流的通行方式,耗费的时间,其实从古至今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五尺道,可要追溯到战国时候修成,迄今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若说这川蜀已经是远离中原,通信困难之所,那就等于是把彩云、黔州两道给完全忘记了,川蜀和中原之间,其实一直以来只有峡一个阻碍而已,可放在这两道,峡又算得了什么?”
在夷陵峡口,如此挥斥方遒,似乎也很符合如今这些川蜀官吏的气魄,因为眼下的峡,按照他们的说法,虽然还不能说是‘高山出平湖’,也还有水浅难行必须依靠拉纤的地方,但其险峻程度,和从前俨然已完全无法相比,‘便是那脚猫的船夫,闭着眼也能把船撑到码头了’!‘你坐在船上,把脚翘翘,把茶吃吃,佛也弗念,天爷也弗叫,一觉起来就到了白帝城’!
这巨大的改变,完全是由于买地这些年来所组织的峡疏浚工程,便是现在,也不五时都可以看到蚂蚁般成行成列的工人,挑着担子在滩边来回行走,天边亦随时可见蒸汽机特有的白烟。把这些疏浚出的石砂立刻粉碎了,当做建筑材料。这些川蜀的官吏,既然参与其中,又如何能不感到自豪,如何能不以一种主人翁的口吻,指点着道出一声,‘峡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只有这样的功臣,议论起本处的地理,语气才会如此动情,“峡再难行,蜀道再难走,早在战国,也已经列入华夏之土,自古以来全是华夏治所,语言相通、习俗相近。”
“你要去的彩云道,和中原之间,却是隔了无数个无法疏浚的峡,等你跟着马帮,走过了五尺道,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岭外音书断,什么叫做音信不通,王化难服之所!”
“川蜀,再怎么样,还是以我汉人为主,到了彩云道,一出昆明城,我就这么和你说吧,陶更士,你要开展工作,可不能全依靠汉人——在那些地方,我们汉人,这一两百年来,才算是刚刚站稳脚跟那!”
第1045章 彩云道的汉人和开化熟番
难道彩云道不是自古以来, 都为华夏统辖,久服王化之所吗?虽然调令下达之后,陶珠儿也对彩云道的事务, 燃起了不小的兴趣,并且也前往武林做了短期的培训, 不过,这种培训, 针对的是所有被调派去西南方向的吏目,以如今各地的政策实施情况为主,对于地区历史、民情,不会有川蜀人更清楚。
“彩云道那个地方,原来又有南诏,又有大理的,那都是他们自个儿的土著, 虽然也穿着汉家服饰,学说汉话,犹如高丽一般, 和宗主友好,但要说那里是汉人的所在,就有些不实了。”
当然, 要说自古以来的话,彩云道归于华夏王朝统治的时间还是占多数的,从滇国为秦所灭开始, 一直到南诏立国, 彩云道从未正式脱离过华夏的疆土,只是这里的汉人的确一直也不多,多是当地的土著, 服从中央王朝的羁縻管理,出了昆明城之后,各地的部落便是土司制度,一直到敏朝都没有完全‘改土归流’,从土司制转化为流官制度,要知道,改土归流可是意义相当重大的一步,一个地区一旦改土归流,便说明它彻底进入了中央衙门的管辖之下。
“前些日子,你们买活大学的历史学家——在敏翰林院也有名气的一个先生,好像叫做石斋先生的,也是从这条线路来访彩云道,在彩云道、黔州道呆了近两年的时间,回叙州返羊城港,我当时和他一艘船东去的,他就对我说,历史上,汉人向彩云道大举迁徙,一共就有两次,第一次就是庄蹻入彩云道,立滇国,不过,那时期搬迁进来的汉人,如今恐怕早就把自己归于夷族了!”
除了这一次随楚将入滇的汉人之外,历代也有很多汉人,顺着五尺道进入彩云,休养生息,逐渐和当地部族通婚,形成‘南中大姓’,但是这些汉人,也逐渐以夷族自居了,不论是中原的汉人,还是他们自己,都把自己视为‘南蛮’,实际上要考据下来的话,最出名的南中人士,即诸葛亮七擒七纵的孟获,他就一定有汉人血统。
在彩云道,孟、爨、董、雍等,都是南中大姓,而数百年前颇知名,现在也因为话本而重新声名大噪的大理段氏,其宗谱所记载的祖上根源,还要来自于共叔段——他们的祖籍在武威,毫无疑问也是汉人,但大理段氏已经完全以白蛮自居了。这样‘蛮夷化’的汉人,在彩云道并非是一种罕见的现象。
“华、夏、汉,到底是一种文化,还是一种血统,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石斋先生当时就是和我这么说的,这些人的血统是可以考证的,但文化和自身所谓的……‘认同感’,对,用他们学问家的新话来说,那叫认同感,却已经完全夷化了,那么,在管理中便要尊重他们的认同感,把他们当做夷族来管理。”
对于民间百姓来说,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但陶珠儿却是心中一动,“民族认定、政策待遇都按异族来?”这可不是全然的优待,固然这也意味着一些特定的工作机会,但与此同时,在更多时候,也不会被衙门的吏目当成‘自己人’,就如同买地的新进之地和根本老地的区别一样,新进之地也有很多好处,但基本上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被当成老地嫡系看待。
“他们既然认为自己是夷族,那就已经是夷族了。”
说到这里,茶桌边坐的另一个乘客,也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样汉人夷化的现象,在我们川蜀也不少见的,当然了,汉化的夷人也多,叙州千百年前也是夷人的住所,只是那些夷人现在全都汉化了,我们也就把他们当成汉人看待——就好像老李,你是白杆兵出身,那你也是土人吧!你看看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哪里还和汉人有什么区别呢?”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老李也不算老,交三十的年纪,只比陶珠儿等人大了五六岁,这一说他也笑了起来,“我们这一支毕兹卡人,世代接受汉人土司的领导,都学会了说汉话,打小入伍,跟随秦将军驻守白帝城,自家的土话都不太会说啦!要不是身份文书上标注,有时真忘了自己不是汉人了。”
秦贞素乃至其夫,虽然是土司出身,但却是汉人土司家族,率领土丁士兵,这在西南也是相当少见的。陶珠儿也是被老李这么一说,才知道在川蜀遍地开花,待遇和汉人一般无二的白杆兵,原来还是夷族,一时间也体会到了石斋先生所说的‘华夏到底是文化还是血统’,这个问题耐人寻味的地方。
老李又道,“以石斋先生所见,用文化认同感来划分民族的话,那么,如今在彩云道,文化上还保留了自我认可的汉人,往上算,时间没有超过二百二十年的,族谱的祖籍,也全是应天府、洪洞县两处。”
“石斋先生走访了昆明城附近的十余州县,只要是还留有族谱的,祖籍不是应天府柳树湾,就是洪洞县大槐树,这些汉人,就是现在彩云道汉人的根基了!历年繁衍生息下来,大约是将将百万人口,你从五尺道入滇的话,要走到曲靖一带,才会看到他们,多数都在昆明城周围数百里内,再往外纵深而去,基本也就没有什么汉人了。”
彩云道在地图上看,疆域并不小,陶珠儿连忙取出行囊中的地图,按照老李的说法,依靠比例尺用铅笔虚虚地画了一个圈,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了:昆明周围几百里,最远的是到楚雄,就这么一个小圈儿,往外还有偌大的地盘,全是夷人百族……
怪道老李对她说,汉人在彩云道才算是刚刚站稳脚跟,从居住区域来说,确然如此,什么保山、大理、普洱、文山等地,全是蛮夷羁縻之地,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设立更士署、行政衙门,贯彻精细统治,可想而知有多么困难了!简直就像是徒手建起一座高塔一样,令人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陶珠儿的工作地点是早知道的,在楚雄西部,老李在地图上指点着道,“这里已经是汉人较少的地方了,石斋先生也没有过去,因为语言已经不太通畅,那里的农户夷人会说汉话的还不太多,倒还没有彩云道南部那样开化——来这里要越过昆明,知识教的人是不太敢去传教的!据石斋先生的说法,在这里的卫所,早已废弛,沐国公府的影响力也多为负面,基本就不是汉人能够安居乐业的地方了。”
“沐国公的事情,我们课程上是说过的。”陶珠儿也忙道,“知识教什么的,就讲得有些含糊,李主任,听你的意思,在彩云道不能全依靠汉人,是不是……还要依靠那些被知识教开化的熟番呢?”
老李的眉目顿时舒展了,对另外几人笑道,“这不就是六姐身边,久沐仙恩的聪慧娘子了么?敢出外差的女吏,果然没有庸才,我这一点言外之意,她是立刻就听明白了!”
对于买地本土的百姓来说,知识教只是一个遥远且模糊的概念,没有去南洋地区出过外差,是很难理解这种宗教在土著间有多么流行的,大概是因为其的存在,和六姐不推崇宗教的圣训,有明确矛盾的缘故,官方对此也几乎没有任何宣传,培训课程更是不会明言了。
老李等川蜀吏目,只对陶珠儿道,“等你到了昆明,估计更士署的人也会仔细和你介绍的,我们毕竟还隔了山峦重重,知道得不是那样仔细。只是听了往来于五尺道、三峡水路的彩云旅人说起,彩云道的局势很复杂,各地的土司,心怀鬼胎,沐王府积威甚重,但数百年下来,内部也是一团乱,虽然听从了皇帝的命令,对买活军放弃抵抗,任由我们买地不费一兵一卒接管了沐王府,也没有遭到任何清算,但要说完全归心,那也是没有的事情。”
他们说的含蓄,但陶珠儿完全可以想象出沐王府在彩云道能有多么作威作福、一手遮天,这一支国公,虽然没有封王,但实际上完全是割据彩云道数百年的藩王,地位比很多宗室藩王还要更加稳固。
按道理说,这样的王府,随随便便都能找到无数理由将其连根拔起,再办个株连大案,但考虑到沐王府和如今彩云道汉民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能明白买活军为何会对沐王府网开一面,敏朝的皇帝,也为什么没有如传说那样,暗地里派遣人手,把藩王府的财富全都搜刮殆尽,对于不肯投降的人,更是直接辣手处死,肯投降的也督促买地送他们前去苦役。
就算敏朝皇帝对沐王府的财富有想法,买活军也不会配合的。本来彩云道就几乎都是夷人,汉民完全仰仗沐王府的保护立足,忽然间把他们的保护伞毁去,那还谈何依靠彩云道汉人?不反目成仇都算好的了,局面势必将更加复杂,彩云道的官吏,举目无亲、腹背受敌,‘娘家’还远在十数日的脚程之外,这让人怎么开展工作?
虽然这样做,似乎不能算是伸张正义,不过鉴于陶珠儿本人要亲自在夷人居多的新治所工作,她对于买活军衙门在彩云道的政策,就绝不会追求‘爽快’,而是力求‘稳妥’,并且发自肺腑地认为,彩云道的汉人还是少了,如果能再一次大量引入移民,她的工作也会好做些。
可惜,事实和她的愿望背道而驰,根据老李的介绍,川蜀这里的日子好过了之后,也有很多彩云道的汉人,通过五尺道来到川蜀定居——彩云道的汉人不但没有越来越多,反而越来越少,从缅国等地过来的夷人也多了起来,汉夷比例反而越来越悬殊,留下来的汉人,比起买活衙门,对沐王府的尊崇还更根深蒂固,其忠诚度似乎也不那么让人放心,不是可以全方位依靠的对象。
“甚而可以说,比起这些沐王府庇护之下的汉人,被知识教开化的熟番,还更值得信赖一些,这些人对知识教和六姐忠心耿耿,效忠、出力、传教的心思都是很强,而且开化速度非常的快!”
在川蜀这样汉夷杂处的地方,知识教的知名度显然很高,官吏对其的了解也胜过江南不少。不论是老李还是另几个吏目,都是如数家珍。“知识教的大本营,还在吕宋呢,距离我们这里很远,他们是从占城港开始上岸的,其原意也是在原来的占城传教,以此开化我们领地内的番人。但不知什么时候,安南境内,越人把这一套给学过去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打从安南境内,四处开花,西南百夷,你带着我我带着你,又从那些部落亲戚里,直接传到了彩云道、黔州道还有桂州道来了。这些番族的部落之间,很多都是亲戚,就算自认不是一族,但也是语言相通,传教的速度快得不得了!甚至连我们川蜀边境现在都有了,也是顺着五尺道传过来的。”
“只是如今,这些都算是邪祀——知识教不敢派祭司过来,如此搞得我们本地的衙门也有点儿束手束脚,不知道该如何管理,我们这次去定都大典的同僚,还受托而去,弄了几本祭司的手册来看,这正经祭司没有,说不得衙门也只能兼管,好歹要他们规范信仰,别整出些血腥规矩,把好好的教派都给弄变味了。”
原来知识教进入华夏已经确定精细统治的领土,是颇为触犯忌讳的,也因此,哪怕在彩云道已有官方祭司活动,但由于楚雄靠近昆明城,又在彩云道北部,和川蜀接近,很显然知识教也不敢轻举妄动。陶珠儿也是个‘万事预则立’的人,立刻便想讨一本祭司手册来看,可惜老李没有,“我给你写一封手书,到叙州衙门,你找农业局技术科的张吏目,他也是我们白杆兵的兄弟,平日里颇有办法,叙州那里是五尺道的关口,好货也多,只要叙州有,他就能给你搞份抄本来。”
同舟之谊,这一路也令她多了不少助力,陶珠儿心下也十分感念,甚而觉得旅途都没有那样难熬了。此时她们仍在三峡行船,并见识到了一些小船闸,这些船闸多立于水浅之处,把原本处处礁石的险滩,变成只需要耐心等待便可通过的航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