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到云县,本来想要抓住机会去好好上上扫盲班,但很可惜,因为运动大会的关系,学校暂时停了扫盲班,把老师都抽调去一线帮忙了。于是老高便认为,他们可以考虑把族中的后辈送来上买地的学校——别的不说,农业专门学校,这个能上是要上的,这关系到老陕们能不能也吃上这样大量供应,还鲜灵灵绿生生的瓜菜啊!
“这个上回人家不是告诉你了——我都还记得呢!草木灰兑水、辣椒油、大蒜水也能调农药,再有是什么来着?说是这个方子特别好用——哦!想起来了!棕榈油调肥皂水,弄得稀稀的!也很防虫!”
他身边的友人有些不以为然,见烟花散了,便摸着肚子道,“还真有点饿了,我做个好人,把那家的粽子包圆了吧!可惜了,那碱水粽子没用黄米,要来个黄米小凉粽可就中了!”
说着,便隔着墙喊了一声,“碱水粽子还有吗?”
“哦!是你们促进会的大哥们啊!——就三个了!”
这些来摆摊的商贩,对于沿街的门脸自然是十分熟悉的,他们对老高这些人也很尊重——能不尊重吗?关陕促进会的院子里,住的都是羊毛贩子,虽然看着不起眼可个个有钱。“肉粽还有两个,热乎的,油煎着也香甜,沾点辣椒酱开胃带劲?”
关陕人不太爱吃肉粽,可这几日促进会,买不到菜,在外买饭又常常受不了排队,便干脆学着一些节省的人家,自家煮一大锅小米粥,吊进井水里凉镇着,要吃的时候吊上来,一人一碗,配熥好的热白面馒头,夹酱就咸菜吃——
其实,这样的吃法,在关陕其实已经是非常殷实的表现了,这吃的可是白面馍馍那!就是地主老财家怕不也要放些杂面进去的?而且,咸菜、油油的辣椒酱还能随便吃!但是,对于这些关陕汉子来说,他们已经过了好几年的美日子了,在云县期间,更是能顿顿开荤啊!
这人就是如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朝习惯了在云县这里的生活,离开云县回乡去时,那打从心底的依依不舍,真比离乡来云县时还真诚。这几日粥配馍馍就酱,到底是少了油水,让这个羊毛贩子的肚肠不由得空落起来,连以往敬而远之的肉粽,这会儿吸引力仿佛都更大了一些。他下定决心道,“那就包圆了吧!肉粽切片煎了,多给些你们的好酱,你家这个咸酱调得好,碱水粽子沾着也好吃!刚好——一会黄来、赤心从马场那边回来也吃个夜宵。”
“好嘞!多谢您照应着!”小贩也是喜不自禁,立刻快手快脚麻利地操办了起来,“对啊,刚听说马术比赛,有个关陇汉子杀进决赛了,岂不就是同乡会的豪杰好汉?”
“哈哈,”院子里的汉子们也都高兴起来了,七嘴八舌的搭腔,“正是我们的黄来儿!”
“本来说是来参加个好玩的,没想到,倒也没落了俺们关陇的名声!”
“那是!关陇边地,哪有不会骑马的,关陇汉子个个都不怂!”这小贩在同乡会门口做久了生意,虽然是南人,但也颇学会了几句夹生的关陕声口,他拿了一张大荷叶,把煎得两面焦黄的粽子片一裹一扎,酱料另用一张小棕榈叶包好,上头扎了一个竹签,这样用的时候,只需要取出竹签,轻轻一捏,酱汁便可自然流落,那装糖稀的小棕榈叶也是如此,别看是小生意,却颇见巧思呢。
这里一手托着大荷叶包,手指缝里还拽着本就是包好的碱水粽的提线,沉甸甸的五个粽子,一共二十文,肉粽小些,五文一个,大碱水粽三文一个,另外糖稀也要一文钱。小贩一手交货,另一手空出来收了钱,又找回五元来,“给十五就够了,多谢大哥们一直照应着!我这里车子略放墙边,看完了仙画再来推!”
说着,便忙不迭搓着手,哼着歌收了摊,把小车往墙边一靠,拿出油布来抖落了盖好,便拔脚跑远了赶着去排队——做了一日的生意,还是这么有精神!怀里揣着一日赚来的钱,也不急着回家,不怕人抢,不怕人偷。光从这一个小贩身上,便可看出云县如今是何等的安宁,何等的富强了!
老高是个思绪多些的,眼神跟着那小贩走了一段,心中颇有些感慨唏嘘,他那几个同伴却是嘻嘻哈哈,连忙打开荷叶包要吃起来,恰好此时有人也走到门口,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这两人一身都是蒸腾的水汽,头顶习惯性地缠了一条湿漉漉的白头巾,即便刚洗过澡,但身上还是能隐约闻出马味——
“黄来儿!赤心儿!”
院子里大家连忙都来招呼,“回来了?”
“今日怎么练得这样晚?!若是往常早该回来了!”
原来黄来儿、赤心儿这对叔侄,就是这一次参加马术比赛的骑士了,黄来儿是个骑马的好手,毕竟是驿卒出身么,马术是一批人中最强的,他侄子赤心儿也有天份,虽然在初赛中被淘汰,但也还是陪着黄来儿训练。
上午初赛结束后,去给他们加油的同乡会众人赶忙回来休息——他们为了能进场加油,三点多就起来了。下午黄来儿马不停蹄又去练马,他们一般都是练到日落,再去河边洗个澡就回来吃晚饭,今日已经算是有些耽搁的了。
“在城门口遇到点事——”
黄来儿剃了胡须,头发也剃光了,更加显得精干,示意众人进屋坐下,沉声道,“见到买活军抓人!大约数十人都被绳索锁了,有些人口中塞了麻布,买活军还在封锁街道搜查,我们在一边瞧着,耽误了一点时间。”
“哦?”众人都是神色一动,老高等人连粽子都不吃了,连忙聚拢了过来,“果然,买地不如眼看的那么太平——可打听到,这是因为什么事?”
第571章 to be or not to be
黄来儿、赤心儿、老高这一干约十余人的关陇汉子, 说来赶上这运动大会也是有点运气在的,虽然从去年就有听说买地要办运动大会,但关陕距离买地, 何止千山万水,对于这些羊毛贩子来说, 不会因为要参会而特意改变自己的行程——换句话说,出门之后, 何时能到达目的地,其实也不由他们说了算,路途中有太多的艰难险阻了。抱着要参会的心思, 反而可能会失望,索性就不去考虑,能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
如此反而少了挂碍,也不焦虑,从关陕入潼关,再转走水路, 从水路往广陵,到武林换海船南下, 如此一路上走了近两个月的光景,一路上陆续押运了足足能装满三艘大船的细羊毛, 算是把半个关陕的羊毛出产都带过来了——剩下一多半的出产,其实最后也是买活军吸收,黄来儿等人也可以在长安就把所有的羊毛都趸给买活军,只是他们想要走一走这条商路, 借机浏览天下局势,同时也和买活军多些接触,以此判断自家是否也能和叙州一样——虽然身处敌后, 但却依旧是高举红旗,以买活军领地的名义,傲立在敏地的腹心。
说实话,倘若叙州人的思路没有这么野,或者如果买活军对他们的态度比较冷淡的话,这批关陕汉子们,恐怕也不会兴起这样的念头。又或者这样的事倘若真的发生了,但并没有登上报纸的话,关陕那边也不会轻易得到消息的,他们当然也就不可能因此心动了。但是,各色各样的报纸,现在发挥的作用是越来越大了,这些汉子们自从去年在报纸上看到叙州举事的消息之后,便很留意买地的回应。
黄来儿因此下定决心,放下了手里的摊子,暂时离开了驿卒的岗位——当然,他现在保留这份工作,完全只是为了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长期留在驿站并且使用驿马,到各处去忙活他和张秉忠一起捣鼓的羊毛生意罢了。去年,他花了半年的时间,跟着买活军的商队走到了云县,并且在云县这里租赁了一间屋子,挂上了《关陇同乡权益促进会的》的牌子。
买地这里,关陇人是比较少的,多数都是实在活不下去,辗转各地,最后因缘巧合来到买地的流民,这些人并不是成规模一起南下的,也就很难凝聚在一起,平时都是各自为政,也没有以乡情为依托展开交际的习惯,黄来儿到了云县之后,便认为这是他们这些羊毛党的机会,立刻申请成立了这个协会,并且租了个不大不小的水泥院子。
在当时,他的想法是,哪怕因为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路实在太不好走,又实在是太受到朝廷重视,关陇这里暂时不便‘反正’,他们后续也该送些兄弟过来见世面,学本事,否则,等到买活军打到关陇的时候,好位置都被别人占去了,还有多少职位等着他们关陇的老乡呢?
不说别的,光是报纸,也不好解读本地的政策呀,哪怕是为了收集消息,结交本地的朋友,探知一些买地这里的规矩、禁忌,以及在当地人这里司空见惯的民俗共识,也都有必要送些亲眷后代过来不是?
抱着这样的想法,黄来儿便先把摊子支起来了,同时,作为延绥边境组织村民养羊,并且前去收购的重要人物,他也和买地的官府有了一些接触,收到了一些风声——买地衙门有意派人前去接收叙州,并且承认它是自己领土的一部分。这也就是说,如果黄来儿等人在延绥一带举事的话——
黄来儿回到老家之后,和张秉忠、舅父高迎祥、侄儿赤心儿等人,几番商议,并未能下定决心要在延绥举事,也没有下定决心要离开延绥来买地谋生——他们在老家做羊毛生意,去边市经营,背靠乡党,地位其实是很稳固的,赚头也很丰富。买地云县固然是令人瞠目结舌的神仙地界,黄来儿在衣食住行方面,处处都有超过预料的新鲜见识,甚至大感自己完全是个乡巴佬,在云县要步步小心,一不留神就容易露怯——但是,他们在云县,那点本钱根本不在豪商眼中,对于本地的地理人情,又没有丝毫的认识,难道要学着南方人做海货生意?那不等着赔个底掉吗!
再说了,父老乡亲们都在老家,多少也是做了一番事业,如今多少人仰仗着一帮兄弟度日?需要他们来排解生产生活中的纠纷?光是对于这十里八乡村寨的责任感,也让他们不能轻易地抛弃本地的基业。也正是因为本地的日子好不容易要好过一些了,之前已经闹了多年的战乱,光是从民心方面考虑,黄来儿和张秉忠也认为,现在关陕的路还是在向上走,官府似乎没有呈现出明确的打压之前,似乎还应该慎重从事,不要贸然举事为好。
而且,当然也有更现实的考虑,就是他们还没有看到官府对叙州帮本土势力的安排——冒着生命危险举事,还要邀请外来的势力占了正主的名分来统治自己……这本来就已经吃亏了,如若还被买地压制忌惮,乃至于投闲置散,无法飞黄腾达……那他们是图什么啊?这不是自己找事吗?又不是过不下去了,小日子美着呢,何必自讨苦吃?
这些确实都是很有道理的考虑,但是,倘若不举事,来自艾举人这些地方士族的压力,便始终无法彻底消除,虽然现在艾举人对黄来儿是很客气了,还免去了他们家的债务(后来黄来儿发达之后给了点钱,两边一笔勾销了),但是,黄来儿对于这些地主,打从心底是十分厌恶的,他又不愿看到自己牵头的羊毛生意,最后滋润了这样的人家,到最后最大的好处还是给地主家吃去了,百姓们的生活只能略微润滑那么一点儿,尤其是来过云县,看到云县百姓的日子之后,他更有一种怨望,希望能在家乡,在关陕,尽快地消灭地主,过上‘买军来了不纳粮’的生活——
买活军虽然也收保护费吧,但是数目不多,尤其是对丰产的作物来说,只拿走不到三成,还不收取其余的苛捐杂税,对于黄来儿这些关陕来的汉子来说,这不叫纳粮,应该叫做‘实物税’,他反感的纳粮,是五成到七成的苛刻地租,每年花样翻新的劳役,那都是叫人活不下去的东西,买活军收的保护费,相比之下根本都不算什么了。除了收保护费,以及兴修村子一些公共的区域,以及村民自发地营造附近的小水利之外,其余修路修桥的活,买活军一律都是雇人去做的,光是这一点,就让黄来儿大为艳羡,恨不得立刻就照搬到关陕去。
哪怕只是能实现这一点,其余买地的好处一点都沾不上,那也比现在的日子要强得多啊……
黄来儿对于起事的欲.望,在这里就扎下了深深的根源,哪怕亲友们都认为现在举事的时机还不成熟,也并没有因现实的限制而完全打消,当然了,他也不能说就完全下了决心,在这件事上,黄来儿的态度是相当反复的,不像是亲友们几乎绝对倾向于保持现状,只有那么一丝心动,黄来儿呢,他理智的时候,也能认识到保持现状无疑是最好的做法,但是,夜深人静之时,心中却总有一丝不甘,屡屡死灰复燃,叫他生发出大逆不道的想法来……
在和亲友的磋商中,他也受到这种想法的支配,多次反复提到,买地的那种严整的纪律和宽松的氛围,百姓们令人艳羡的低赋税,以及女子出门工作的自由,民间对于死板礼教的抛弃……当然还有极低的赋税,这都是让他本人心醉神迷的地方。
而这,当然也不由得激起了亲友们的疑惑——说买地有仙器,这个他们是绝对相信的,但是,这些亲友们本能地并不相信买地的吏治真如报纸上说得那么清明,看报纸时,凡是遇到这样的报道他们都直接跳过,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买地当然是强过敏朝的,但是,却未必有报纸上自我吹嘘得那么好。黄来儿一再描述的,买地农民自在而又富裕的景象——而且是普遍如此自在富裕的景象,在他们看来是难以想象的。
在这样的好奇心驱使之下,他们很难不想亲眼见识见识买地的活法,否则,他们是不可能信服黄来儿的。于是,也是为了把生意做大,也是为了见识天下的英雄豪杰,这批关陕汉子便在去年末,追随买地的商队一起,经过了漫漫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几乎是横穿华夏,从关陕腹地来到了东南形胜之处,最后甚至还坐了一段海船,最后才在云县登陆——他们出发的时候,去叙州的考察团刚好入川,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有趣的巧合了。
同乡会的人,算是幸运的,他们赶在人群涌入云县之前来到此地,因此还能顺畅地处理完货物,同时理所当然地,所有人也都承受了买地科技暴风骤雨一般的洗礼——这批乡下汉子,此前谁都没有在大城市长期生活的经历,宛如一张白纸,黄景秀看新式皮影戏时,对于皮影戏还有一定的了解,他们呢,从前点蜡烛的时候都很少,别说什么在烛影里用手装个狼了,这种温馨而富有闲情逸致的生活,就不属于这些苦哈哈!
新式皮影戏、毬戏、随处可见的戏台、丰富的小吃、极多的工作机会、极大丰富的商品、便宜的价格、壮阔的海景、满街可见飞奔着的木轮自行车、人们身上的穿着,当然还有南边从四月开始陡然潮湿而又渥热的天气……在在都突破了这些老陕的认知极限,他们在这里学会了喝茶,学会了逛夜市,每天都饶有兴致地去棋社外看棋,去听戏甚至磕磕绊绊地看话本,看版画,发疯地购买报纸,还尝试着在交易所做了几笔小打小闹的生意……
等到交易所关市之后,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要去上扫盲班,发现扫盲班也暂时关门,所有人都在为运动大会做准备时,才突然发现,这次运动大会居然没有什么关陕豪杰参加,于是又立刻四方奔走,希望能代表关陕出战——总之,这几个月,同乡会的骨干们实在是过着太丰富的日子了,他们也终于逐渐地融入了买地的氛围,至少在衣食起居上不至于露怯,也不会像初来乍到的游客一样议论纷纷了。
当然了,在这段时间的居住中,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黄来儿的看法并无偏颇,买地百姓们的日子的确很好过——这是瞒不了人的事情,他们几个人都去看了开幕式,甚至还是多次观看(包括仙画他们也很爱看,因为他们来的时候错过了春节,并没有看过年节时的仙画放映),不单单只是六姐莅临的那一次,百姓们跟着欢呼,轮播时,凡是场内观众,都会顺着六姐的话语而欢呼雀跃,满是自豪地嚷着‘我们百姓的日子好过’!‘我军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