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
“大大!”
“曾大回来了!”
一看到先头兵里,有族长那黑红色的脸膛,族人们的心先定了定——族长是前日被县里来人叫去开会的,现在既然能平安回来,脸上也没有伤痕,可见官兵不是来寻衅的。当下就有不少壮妇、少年上前招呼,在土楼内的瞭望小窗里往外窥探的老人,脸上也有了安心的笑意。
“回来了!”族长脸色不算太好看,不过呼呼喝喝,也还算是中气十足。“还愣着干什么?胡三红将军来了,还不快看座上茶!把门打开了!”
对外的场合,任谁也不会质疑族长的吩咐,众人立刻开门的开门,传信的传信,还有人惊喜地道,“居然是三红娘子又来了!我这就去把孩子抱出来拜仙人!”
她所说的拜仙人,就是要拜胡三红——客户人家一向有把英雄先辈神仙化的传统,如吴文仙人、欧阳仙人都是很好的例子。胡三红主持买活军清扫过这一片的山麓,剿灭了三个山贼巢穴,并且把和这几个巢穴勾结的土著村落都拔干净了,因此在土楼这里人望很高,不乏有妇女私下祭祀三红仙人的——这也可见本地的确还没完全融入买地,居然还在公然提倡迷信。
“拜什么仙人?”族长瞪了那妇人一眼,还好,大家说的都是土话,是一边的官兵听不懂的,他便又用官话说道,“还有,从现在开始都说官话,啊你们把那些扫盲班成绩好的人都带出来,站在前面一点!让官府看看我们这边也是有用心上扫盲课的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知道了,官兵来此,大概也不是完全和本寨无关,估计是为了仇老师失足摔死的事来的——提到这件事,众人不免有些不安,有些站在人群背后的妇女,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是她自己摘桑葚的时候摔落去的吗?”
“也有说她是遭神罚了!”
“神罚?”这两个字几乎是用气音问出来的,但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深谈,只是急促地跟着人群变换方位,把比较积极的学员让到前头去——老师摔死,按照官府的警告,这是严重的事情,当时说得很玄乎,说是老师、分家的,他们出了意外,整寨人都要跟着倒霉。前阵子仇粟粟失踪,官府也的确有人来过问这事儿,不过问了几句话,似乎也就没有下文了,没想到买活军说话居然如此算数,说这件事严重,还真就派了……五十……六十……一百多人来土楼!
仇老师摔落山崖之后,是被猎户发现,后来叫人把她的尸体背去镇上的,这件事土楼这里多少都有听说一点边角,虽然没有死在寨子里,但少不得要申饬一顿,族长也肯定要为自己辩解,展示那些能说官话,且简单四则运算做得过来的积极学员,证明本寨并没有阳奉阴违私下和仇老师为难,双方的关系还处得很不错——这倒也不假,寨子里的妇女们普遍都还是挺喜欢小仇老师的。
若是因为此事,被训斥几句,那倒也是应该受的,大家便配合地做出了沉重的表情,看着那百余官兵鱼贯而入,在圆心的广场处围成一圈,在本地威名赫赫的三红娘子——虽然她的军衔还没到将军,但客户人家都心甘情愿地高称一声‘胡将军’——一手按在腰间门的火铳上,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虽然刚才已走了半日的山路,绑腿上沾满了泥土,但她毫无疲态,头颅转动,双目攒射寒光,叫人望而生畏。
不过,更让人吃惊的,是胡将军居然还不是主位,在她身后,有数个亲兵环卫一名壮妇,只见她身量粗壮高挑,双臂鼓鼓囊囊,全是腱子肉,一望就知道武艺还要比胡三红更好——看肩章,军衔也更高。族长对她唯唯诺诺,敬畏非常,请她在广场中现搬出的几把交椅坐了头里,往下是胡三红,再下是他们所属的长汀县县尉,族长自己敬陪末座,对众人道,“这是可生撕彪虎,征伐吕宋,率军突入美尼勒城,把弗朗基人杀了一万多个的黄小翠黄将军,尔等还不见礼?!”
西湖寨僻处乡下,又是自成一体,对于报纸,在仇粟粟来之前并不是太感兴趣——报纸是那些出去做工的男人们看的。留在家里的妇人,每天要做的事有很多,并没有了解世界的必要,说实话,即便不读扫盲班,她们的生活其实也不受什么影响,仇粟粟开的班,对她们来说只是繁重劳作中的娱乐和调剂而已。
也因此,对于吕宋、美尼勒城、弗朗基人等等这些山外的事情,她们多数只有含糊的印象,不过一万多个杀敌数,却还是能听得懂的,虽然多数是有所夸张,但也可见黄将军武艺高强、杀性暴躁,难怪连胡将军都甘拜下风,当下唬得忙都插烛般磕头拜见,口称‘黄将军万福’!
虽然如此恭敬,但似乎却并未讨了黄将军的好,她不满地瞪了族长一眼,多少让族人们都有些莫名其妙,反而是族长脸色发苦,请罪道,“她们愚笨,不晓得新式礼仪不许下跪,请将军宽恕则个!”
确实,虽然买地这里早就说了,所有人都是六姐的奴隶,除非缴了买活钱,否则六姐以下人人平等,但这些人从来也没有见过谢六姐,对于这些飘渺的规矩也就自然不以为然了,还是很自然地按着从前的规矩行事——逢年过节,难道给祖宗牌位鞠躬,去各种神佛庙烧香也不磕头吗?
所谓的新式礼仪,不过是蜻蜓点水,水过也就无痕了。今日黄将军到此,他们方才猛然察觉,原来自己的生活中竟还有这么多错处,一时不免也多添几许惶然,又要谢罪,黄将军摆手道,“不用废话了,具体情况一眼可知——你们寨的改造情况很不好!难怪会孳生邪祟,惹出祸患!”
开口就是如此不客气的训斥,显然来者不善,族人闻言,各自或惊慌或愤懑,也有年轻好事者几乎忍耐不住,就要开口反驳——但这些人毕竟是客户的少年,并非是在蜜水里泡大的,从小便受到严格的规矩约束,也亲眼见证着祖父、父亲、兄长打点行装出门去‘做生意’,若是十岁以上的少年郎,在本地的械斗里也是要出去充人头的。
他们不但习惯于服从族长的一切指示——在拼斗时,不听话那就是自找苦吃,而且,阅历和经验也告诉他们,既然让这么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官兵走进了土楼,那么,此时便不能犟嘴了,土楼里有战斗力的人不足十个,今日就是黄将军指黑说白,那也要是她的道理!
于是,小小的反抗泡沫,又立刻破灭了,客户们惶惑地爬起身子,微微弓着腰,做出待罪的姿态,族长也是满脸惶急就要辩解,黄将军一挥手道,“此次仇粟粟被害案,这一带的寨子都要受到株连,你们西湖寨、林寨,罪责最重!不要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今日若是还要包庇凶犯,那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她说到这里,只听得‘呛啷’之声如雨,周围那些高大健壮的官兵,全都寒着脸将佩刀抽出一寸,那拔刀声在土楼里回荡折射,竟是满楼皆可听闻,刀身的寒光,倒映日光,刹那间门便犹如一枚枚寒星坠地,挂在腰间门,惊得西湖寨众人,有的跌倒在地,有的无声惊呼,还有些胆小的,双腿战战,腿间门淅淅沥沥一阵骚味传来——竟是被吓得尿了裤子!
第559章 小翠凶威
“将军大人, 将军大人,我们冤枉啊!”
“仇老师是被害的?不是说她自己摘桑葚时不小心么?”
“大人,还请先息怒!”
正所谓身怀利器, 杀心自起, 一般来说, 见到这么多人同时拔刀相向还有勇气狺狺狂吠的,要么是真勇士, 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么就是完全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从哪来的自信认为别人不会杀人,但这两者西湖寨众人都不沾边——他们可不是在城市街巷里长大,听说菜市口要杀头, 都蜂拥而至要去看热闹,去沾人血馒头治病的无知小民。
生活在闽西这样的地方的百姓,不论是客户还是土著, 都必然很识时务,至少对于危险有充分的认知,因为他们或者他们的亲人手里, 往往是有几条人命的——所谓福建蛮子, 往往就是指敏地山区走出的住民, 而闽西山区要比闽北山区更蛮——因为闽北山区土壤丰饶,种田还算能活, 故而骚乱不像闽西这么频繁。今日官强我弱, 西湖寨众人要说和黄将军顶嘴, 那肯定是万万不能的,唯有苦苦哀求其回转心意,不要一念之间屠了寨子才是正事——不要以为官兵不屠寨, 官兵有时候可比匪兵更凶得多了!?“黄姐,算了算了,仇老师也特意说了,寨子里的人,和她都处得挺好的,本身虽然说不上多进步吧,但也还是有心学习——”
还好,黄将军大概也没想着杀人,不过是立威而已,此时见众人服软,胡三红将军又满面笑容出来相劝,也就顺势一挥手,官兵们这才还刀入鞘。众人都是一脊背的白毛汗,只听得广场中央,黄将军和胡将军的对话清晰地传到土楼内所有角落,简直比最好看的戏文都还要牵动观众的心。
“今日我是给你面子,三红!不然,按我性子,不服六姐,那岂不是连南洋土人都不如?直接杀了了事!这些人南下多年也不肯说本地的方言,自成一体,都说了多久还没有分家,依旧住在土楼,全是反骨仔!我们在南洋,对于这种反骨的土著,哪有客气的道理?都是用刀枪直接教他们说话的!这些人,给了好几年时间,还派老师来教,却依旧敷衍了事、冥顽不灵,好哇,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刀硬,还是他们的骨头硬!”
“翠姐,别冲动——固然寨子融入买地的速度是有些慢,但客观条件也的确艰苦,你看这山里,去年刚扫出几个山贼寨来的,确实不太平,交通也不方便,他们不住在土楼里,自己的安全都难保证……”
胡三红确实去年是来过这里剿匪的,和本地不少人家都有些香火情分,此时便出来唱了个红脸,做张做致,好歹把黄将军安抚下来了,不再喊打喊杀,不过当然,众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学习买地精神,上扫盲班的劲头并不十足,还需要黄将军、胡将军多多教导,也有人到底胆大好奇,见气氛有所缓和,便乍着胆子问道,“听大人们的声口,难道,仇老师竟然没死么?”
“正是!”
胡将军站起身来,就势也接过了话题,“你们的仇老师那一日掉下山崖,并非是摘桑葚自己掉下去的——这简直就是笑话,朝里一面已有桑葚累累,她为何要攀爬伸到悬崖外的枝条?再者,我们也勘察过了,树枝完整,并未有人踏过的痕迹。实际上,当时更士便已肯定,仇老师必然是被害了,只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对外故作镇定,更放出消息,说是仇老师已死——她还活得好好的呢,现在云县养病,性命反正是无忧了!”
当下也不隐瞒,便将仇粟粟一案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提到了‘真老母教’、‘游方郎中’等等,众族人听了,都是色变,许多长辈是不知底里的,都是骇然问道,“我们嫁去林寨的妹子回来了?是谁?如何能让她们回来的?我怎么没有见到?”
族长在县里,只知道是要来对所有寨子都进行申饬,却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家有族人如此大胆,听到原来是两个嫁去林寨的女子回来,这才导致仇粟粟被害,当下望着自己的儿媳妇,面色阴沉,“阿霞?!”
他儿媳也是十分不可置信,此时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直是忐忑到了极点,想要下跪吧,又记得买地规矩不许,手足无措了半日,方才低声道,“是阿清和阿英……她们说,林寨更靠近长汀县城,怕有人来抓单身生育的,想回娘家躲一躲,又不敢和阿公说……若被阿公赶出去,就无处可去了。肚子都很大了……我……我就叫她们回自己房间去,没事不要出来。”
既然如此,她们今日也是不会到广场这里来的,族长拿眼睛一看,早就有人往这两个族女的娘家房间而去,至于她们的母亲、姐妹,早已泪流满面,却也无法阻拦——犯下这样的大罪,便是衙门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族里怎还能容得下她们?广场上的说话,传遍了全土楼,若是畏惧酷刑不愿受辱,只怕她们现在已经自裁了!
却不料,这两人居然没有自杀,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抓到广场中时,手里还拿着为孩子做的小活计,见到这么多官兵来了,方才吓得满脸发白,用土话问道,“是来抓我们单身生育的吗?”
西湖寨的族人还没想明白呢,胡三红等人却已是了然了:不会说官话,也听不懂,只顾着闭门不出,也不敢探看外头的动静,这是根本不知道广场上开大会在说什么……
她的语言天分比较一般,虽然去年在此地剿匪,但只会说几句方言而已,便示意长汀县尉解释,长汀县尉用土话呵斥道,“割哩三刀都无血出,在林寨嫁过去那么多年,官话都不会听!你们向那个游方医通风报信,事发啦!那个医都落网了,知不知道仇老师没死啊?通风报信害人,狠毒下贱!连累一族老小!死有余辜!”
这两人呆呆站在原地,此时才知道东窗事发,果然县尉说得不错——西湖寨众人,一听说原来自己寨子今日,是被这两个外嫁女连累了,个个都是眼里冒火,切齿痛恨,对着她们用土话咒骂威胁。也有人说要把她们逐出族谱的,那两个孕妇听了,都是怕得发抖,却也无一语可以给自己解释。
究竟是几句话忽悠就信了魔教的人,自然无知愚笨,害人且不说,还诅咒谢六姐,信奉魔神,按老式的眼光,这是比通风报信导致仇粟粟受伤更敏感的罪名,这桩桩都是大罪,这时候还能想得出什么借口来?
“浸猪笼!”
“是,浸猪笼!”
已有人高声如此提议了起来——客户人家,一向是很喜爱用浸猪笼这种私刑的,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居处都比较多水的关系。瞧众人群情激愤的样子,倘若官兵就此离去,这两人也是活不过今夜了。黄小翠眉头微皱,示意众人收声,又对着官兵一挥手,自然有人上前,把那两个孕妇拿下,双手捆缚了,扔到一边去。“这人不能留给你们,要押去长汀县公审,公示客户人家之罪——腹中孩子倒是无辜,出生之后,送入孤儿院,再对她们二人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