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过的,炸过的,几十年前也炸过一次,可压根没什么事儿,咱们连响动都没听到,还是事后听人传说来着。”
许多世代住在这街坊的老京城人便嚷了起来,调查员笑道,“是了,所以说,这要说只是药火厂爆炸的结果,似乎也还存在疑虑——只是药火厂炸了,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吗?”
他并没有以药火厂爆炸作为定论,而是这样一步步抽丝剥茧,和百姓们一起分析,这样的耐心和细致,就让更多人对这个调查员,对买活军的调查团感到发自内心的信服了,因为这确实也是他们心中的想法:药火厂是时常炸的,可哪一次的动静有这么大?
“若不是因为药火厂,又是因为什么?那药火厂为什么炸?”
这学童真是个好问的家伙,连珠炮般又问了起来,差点要吃他母亲的打,还好,问的都是众人也想问的事情,调查员也并不生气,而是取出了喇叭来,方便远处聚拢的街坊听闻,耐心地说,“药火厂爆炸,可能是事情起因的结果之一,譬如说,倘若是先地动了,地动中,将库房里的火种泼洒到地上,引起药火厂的爆炸,那些死者有些是死于地动,有些是死于爆炸,这也是可能的。”
“又譬如说,可能是天上落了陨星下来,砸到了药火厂,你们也知道,陨星落地是会有很大一波气浪的——”
众街坊都睁大眼睛看着他,很显然,对于‘陨星落地’之后的事情一无所知,调查员便把沙盘重新摊平了,举起木棍,往下捣在沙盘里,只见黄沙起伏,有个坑往外扩散,“就像是石头扔在地上会有个比石头更大的坑一样,陨石落地也是如此,只是它从天外飞来,速度很高,又带了火星,落地后,那个坑的范围要比一般高处扔下的石头更大,若是落在王恭厂附近,也有可能造成王恭厂的药火随之一起爆炸。”
这样新鲜的事情,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时间门,恐惧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街坊们似乎都随之进入了一种探索的情绪之中,跟着调查员一起推理,“那,在南城找到陨石坑了吗?”
“若是找到坑了,岂不就说明是陨石引起的爆炸了?不过我也听人说,陨石也是不祥之物呢!”
“有没有剩下的石头就知道了——天外陨铁,据说是打刀剑的好材料呢!”
众人七嘴八舌猜测之余,那学童大声问道,“好大哥,你懂得真多呢!这些都是从何处学来的?我——我也想学!”
确实,被他这样一说,众人也感到买活军实在是学富五车,哪怕是随意一个调查员,都懂得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见识之广博,实在不是一般塾师、童生等人可以比较,不由对调查员以及买活军更加钦佩,纷纷道,“哎,锁子别问了,那都是天人学识,哪里是百姓能学的?”
调查员笑道,“什么天人学识!都在我们买活军的课本里,在我们那里,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便又解释了起来,“陨石可能留下一个坑之后,剩下的石头便很小了,南城瓦砾遍布,一时也发现不了,不过,目前没看到典型的陨石坑——所以现在要向大家来调查,调查什么呢?调查大家感受到的地动和气浪的力道大小轻重,来确定震动的中心点在不在王恭厂——”
这里的道理比较绕,不是所有人第一时间门都能反应过来的,而想通了的人,得到的便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受,木头媳妇挎着菜篮走回来,挤在人群边上看了大半场热闹,此时也不由得张着嘴恍然大悟——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在这样的时候大声说话,倒是卫姑娘不知何时挤在人群中心了,此时大声道,“不错,不错,若是震动的中心在王恭厂外,那么,不论是地动也好,陨石也好,王恭厂的药火就是因第一起事儿引发的第二起事儿,若是震动的中心在王恭厂内,那也就是说,事情的起因应该就是王恭厂的药火爆炸了。”
她这样分说得清清楚楚,众人都是明白过来,“是了,是了!这么一说,就清清楚楚的,哪有什么神仙妖怪来着?果然如周报说的一般,万事都有原因,不能把什么都推给神怪!这叫——这叫——”
“这叫科学精神!”卫姑娘接口道,又问调查员,“大使老爷,只是这如何通过问咱们百姓的话来确定中心呢?再一个,倘若最后确定是王恭厂的药火爆炸,为什么这一次药火爆炸的动静这样的大呢?”
“问得好!”
若不是这几问都是街坊看着长大的自家人,众人倒都要以为这是托了,其实此时,他们的疑问已经逐渐消减了——只要确定了这不是神怪之事,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倒也不是那样急于知晓了。不过难得有新鲜事,便仍是混在人群里,半懂不懂的听着。
“这第一点,便说来话长了,不过,好叫大家知晓,这地动的传递,和爆炸中,声的传递、气浪的传递,速度是不同的,因此,可从大家刚才回答的问题中,得出结论,知道到底是地动在先,还是爆炸在先,后因为爆炸的力量让大家感受到地动——”
这一番解释,也是令人有些难以理解,这时候就看出脑子好使不好使了,除了木头大概因为听他说过太多遍,已经完全明了之外,其余人大都是懵懵懂懂,只有卫姑娘和刚才那锁子,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才是恍然大悟一般,叫道,“好聪明!是这个理!看来还真能调查清楚!”
“至于第二个问题,这就要估算王恭厂药火的份量了,来计算它的爆炸威力究竟有多大,能不能达到如今这样的威力……”
人群中的讲解还在继续,木头媳妇却是紧着先回屋去了——她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之后再问丈夫,如今却是要好生整治酒菜,一会儿让丈夫和张兄弟好好喝两杯——今日瞧着卫妮儿,多机灵,和这张兄弟站在一起着实相配,她倒越发想要做成这门亲了。
街坊中难得这般的新鲜事儿,就不说这临时上的一堂课了,只说调查登记,对各家人来说难道不新鲜?生老病死都不上户的人,如今自个儿的说话被抄写到纸片上,对他们自然是开天辟地来头一回的事,因此,都是踊跃接受调查,光是这附近几条胡同,便忙活了大半个下午,木头带着调查员回来时,天色都擦黑了。
木头媳妇早整治了一桌酒菜,在堂屋里挑灯相候,进门后又是一番寒暄客气,一边要斟茶上酒,张兄弟笑道,“哥哥嫂嫂的厚意,小弟实在是心领了,只是我们的规矩,平日里是不饮酒的,害怕惹了六姐的不喜,这样,我以茶代酒,先敬哥哥嫂嫂一杯!”
他礼数倒也周全,木头夫妇受宠若惊,应了这一杯,木头脸上更是流露钦服之色,道,“好兄弟,往日咱们在营中吃饭也就罢了,这样出来外食,当真一杯酒也不肯私喝,让人佩服!怪到你们买活军战无不胜,到底军纪要比我们严明得多!”
他虽是大汉将军,却也有建功立业、耀武扬威的心思,木头媳妇是知道的,丈夫每常听到买活军在海外开疆扩土的新闻,便都击节赞叹,那一日还能多吃个几碗饭。她起身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厨下看菜。”
正要退去时,张兄弟又忙道,“嫂嫂还请坐下吃饭,我们买活军规矩,男女混杂饮食,没有女人不上桌吃饭的规矩,您不坐下,这饭我也不敢吃的。”
此时京城中,除了一家内亲之外,只有粉头儿会常和外男一桌吃饭,似木头这样的家庭,若有客人来,女人都是去灶上吃饭的,偶尔出来斟酒上菜而已,木头媳妇想为卫姑娘说亲,那也得稍后叮嘱丈夫开口,却没自己和外男说这许多话的道理,今日这张兄弟言语,实在令人惊骇,一时不免站着看向丈夫。
木头也是个爽快人,闻言便笑道,“是了,小户人家哪有这么多讲究,你也坐下便是了。”
张兄弟却也不是不通人情,见木头媳妇踌躇,大概也知道她的顾虑,见墙角一个竹匾斜倚着,便将它取来,几下绑在桌边,如此,木头媳妇即便坐下,和他也有竹匾相隔,互相不能看见,这就没那么害羞了。
他这样尊重,可见心无邪念,木头媳妇见此,便去多取了一份碗筷放好,犹犹豫豫在凳子上坐了,她心中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张兄弟,而是因为生平第一次,在这样的宴席上,似乎有了和男人平起平坐的资格。
是好还是不好,不可言说,只这一刻,心中泛起一个念头,暗道,“虽说故土难离,但若是能去买活军那里生活,倒也不错……买活军那里的女娘,日子过得的确好得多了。”
第442章 买地婚俗(上)
虽说是和外男同坐一桌,多少有些不便,但好在张兄弟待人尊重,眼神并不乱看,多和木头对视,有竹匾遮掩,木头媳妇也就逐渐放开了,三人坐着,只是说些买地的事情,张兄弟借着刚才的话头,也介绍一些买地的民风。
“确然我们那里,男女杂处避忌是逐渐少却的,原六年多以前,买活军拿下临城县时,也是一样的男女分桌规矩,家里不来客也罢了,若是来客,女眷、孩子都避到灶间吃饭。那时候女娘自然也是很少出门的,多是在家做些针线来帮补家用。”
一桌酒菜十分丰盛,一整只烧鸭斩成结结实实的一块一块,在盘子里堆成了小山,又有那肥瘦相间,扎紧压实了,用石板压出肥油来,让肉质更加紧实,切成一片一片的凉肘花。
这肘花在夏日吃来,冰凉可口,鲜香润泽,又并不过于油腻,但售价十分高昂,多是供应官宦人家,也是木头家里人口少些,又无子女的负担,这些年来朝廷财政又好了不少,这才能偶然买上一荷叶包来,用以待客——
自从内库开始发卖买物,京里的财政就好得多了,田任丘当权之后,厂卫系人马的日子肯定也要比之前好过,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然买活军使馆来开了超市,多少分润了内库的出息,但毕竟超市库存有限,一样的货源,没办法的人总是要去内库那里买,再者,内库也垄断了京里各官宦人家的蜂窝煤供应,穷人家都私下里偷偷摸摸地买京外自个儿摇的煤球,官面上的小吏,只要一次卖得不多,孝敬又给得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此不过数年,京里也就形成了一整套有上有下,供应充足的体系了。
木头这大汉将军,吃的是锦衣卫的供给,他要升职,没有家里的打点,很难顶走别人,但光是站班所得的银子,一年分的冰炭钱,倒也足够小夫妻两人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了。因此木头媳妇还壮着胆子走远了些,买了一海碗的烧羊肉,配着新下来的黄瓜、大蒜,又炒了两碟青菜,切了一盘子咸菜,也就是极为体面的一顿饭了。
既然张兄弟不喝酒,木头也就不喝,三人就着特意泡的一壶浓茶——本是预备解酒的——在暮色中将买活军这些年的变化款款道来,木头夫妻都有大开眼界之感,深觉这顿饭请得不亏,毕竟,他们虽然常看《买活周报》,但周报首先是给买活军的百姓看的,其中介绍本地生活的文章并不多,很多事还是要买活军自己的活死人说来,才觉得生动活泼,如在眼前。
“要说这规矩什么时候开始改易,倒也没个说头,先一定是从做工的妇女开始的,你想,妇女一旦开始出门做工,难道还能避着人吃饭不成?尤其是那些女吏目,在食堂还好,女吏目自己聚在一起,男吏目又是一桌,可外出公干呢?下乡呢?虽说买活军没有大吃大喝的规矩,但村里管一顿粗茶淡饭,大家坐下来聊几句这总是要的吧,女吏目来了坐哪桌呢?”
“要知道,买活军处的主任、局长什么的,不少都是女娘,但村中的村长、村老什么的,可未必一定有女娘,就算是有,难道她二人单开一桌?”
“又有许多匠人也是女娘,譬如水泥工,拌料的现在不少都是力气大的女娘,他们便更不讲究了,聚在一起吃饭时难道还让那一两个女工走开吗?许多时候,这水泥工还是别的建筑队借来的,因为水泥拌得好不好,这差别太大,而女娘心细,懂得根据沙子、水质来配料,这好不容易请来的女师傅,难道不要好好招待?”
京城这里,水泥并不是普通人家能接触到的东西,因水泥粉很贵,而且这东西平时也没有单独修个小物件的,要么就是扒了房子翻新时做水泥屋,要么就是在自己院子里再起几座,小门小户,两样自然都是轻易办不到的。
因此夫妇二人听说这些,都是目眩神迷的,恨不得能亲自看看全水泥的房子到底有多舒适,又咋舌于女娘也去建房子,都道,“买活军处的女娘倒是都健壮的,竟是什么工都做得!什么地方都去得!”
“做力工的相对还是少,多也是村里的健妇,学问不太好的改行,小娘子们还是多做巧活文活。”
张兄弟的介绍也符合大家的认识,女娘中有学问的很多考吏目,或者做会计,学医,前程都不差,学问不太好的则在制衣厂做工,制衣厂是此时买活军处非常重要的一个产业,如今的松江几乎已经完全沦为皮棉供应处了,本地的棉布无法和买活军的产品竞争,只能专做绫罗绸缎这些买活军不做的东西,那些专做棉布的工人,许多都去投奔了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