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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 第186节(1 / 2)

若说要减刑,要提前出去,办法也不是没有,王常恒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这个人因为八字对父母有妨害,自小被寄养在道观中长大,和形形色.色来挂单的江湖卖艺人接触得多了,也会耍弄些什么‘三昧真火’、‘血印捉妖’的把戏。

后来被捉进矿山之后,因所有囚犯都要强制上学扫盲,他考过扫盲班以后,在化学上次次满分,还写文章去投稿,讲解江湖骗术背后的原理,分析其中的化学知识,便引起了上头的注意,将他调动到彬山去服刑了——到了彬山,大概是又立了什么功,现在刑期刚满,就俨然已经混得很不错了。

不知道从中又打通了什么关节,居然连女眷都赎了出去,倒也实在是个能人——他也只能赎女眷了,女眷若无突出劣迹,一般都是三等犯人,抓捕的力度很小,逃过了就是逃过了,若是被抓进来,服刑的硬性条件也只是刑期的三分之一,现在都算是满了年限。不过,从前也从没有听说过有人还能赎犯人的,都是自己立功,想来,这也是给专家的优待了。

在买活军这里,数、理、化三样本领,只要有一样,减刑的希望都是很大的,因此犯人们之中,凡是原本出身好些的,上课都是聚精会神,唯恐错过老师的一字一句,只是他们和外头不同,每日里只上一个时辰的课,若不是真有很高的天份,指望靠理科减刑希望不大。

这大概就是命!谢听话除了认命,又能如何呢?自他被捉进矿山,早已是心灰意冷,明白这辈子的好日子已经是到头了——他们这样的刑余之人,便是出了矿山,又能做什么去?体面些的工作,现在哪个不要看你的政审分,所有的亲朋好友,不是死了,就是在矿山里熬着慢慢地死去。他出去以后,举目无亲,能做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然,人都是想活的,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改了名字,也时不时在心底勉励自己,要好好表现,好好融入……只是深心里,谢听话也不是不明白,他和这些眼界未开的小贼也没什么不同,他从小也惯于在别人的安排下过活,现在,他的天地算是在这座矿山里了,谢听话不敢出去,有时也的确不想出去,他感到自己无法在买活军的天地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该如何带着耻辱的印记,在新世界中苟且生存下去。

但今天他听到的这个消息,一下就打破了谢听话反复、混沌的情绪循环,让他见到了新的希望,他立刻抬起头来,有些急切地打断了管教们的话,“政审分……政审分也可以让渡给亲人用的吗?”

管教们的话声中断了,他们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谢听话,“怎么,你还有什么亲眷活着啊?”

“一等犯那自然是不行的,二等犯以下的话,目前新出的规定,确有困难的可以由亲属担保假释。”管教们对犯人,确实也都不算是太苛刻,至少能有来有回地说话。这里都是有例子比着的——当时提拔了王常恒的管教,便得了褒奖和提升,再说,这些管教多是买活军的兵丁带出来的,多少也有些军人习性,在买活军这里,这是褒义词,意思是这些管教大多数时候都还算讲理。“不过你政审分也就普通啊,谢听话,怎么你突然也成了个天才了?再说,你这是想救谁呢?”

谢听话顾不上计较管教的奚落,他急切地说,“是我母亲——她是个小脚,又不能说话,也不认字,现在缝衣厂那里做事,我怕她眼睛也坏了——”

男女犯人们,理所当然是分开关押的,矿山上是男人的世界,这也是因为大多数女犯人都是三等犯,远不如男犯人一样来源广泛多样——主要还是以被家属牵连的女眷为主,少数是仙人跳、拆白党这样的诈骗犯,还有一门心思要做皮肉买卖的惯唱。而这些所有人当然都下不了矿井,你让她下井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还省得尸体落在矿井里,后续麻烦。

女犯人们,一般都是在服装厂做活,专门用缝纫机,凡是在郊外看到被铁丝网圈起来的一个厂子,还有哨兵站岗的,那多数就是女监了。谢听话当然也未能进去看过,不知道里头的条件如何,但他很挂念自己的母亲——他母亲是郡王身边的侍女,得罪了世子,生下他不久之后,便被世子毒打一顿,下药药哑了。本是不识字的,大概因此也没有学会拼音,不能给谢听话写信,或许现在都不知道谢听话在哪座矿山上。

谢听话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之前曾请管教为他打听,知道母亲在云县附近的服装厂做活,他便常常给服装厂写信,但一次回信都没有收到过,他常怀疑生母已经死了,又或者过得很不如意,连一个为她读信的人都找不到。

买活军是不太强调孝顺的,但是,孝子孝女一向也能在生活中得到旁人的共鸣和尊重,管教们的态度柔和了下来,“哦,这文件才下达不久,还没组织你们学习呢,这事确实是由王常恒而起的,回山了找个文件,给你们好好讲讲——不过,政审分兑过去的价格是不低的,你……我记得你勉强也就是3分、4分吧,考试赚来的分数,许多都因你生病而扣掉了,你还有余分吗?”

生病请假当然是要扣分数的,否则人人都是老病号了,谢听话激动起来,刚要说话,痰意上来,又赶紧握着嘴,别过头去咳嗽了一会,对面那三个小毛贼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是听不懂如今几人说的官话的,只是干看着热闹。

“我有陈年罪案告发,能抵政审分吗?!”

咳嗽刚一止歇,他便迫不及待地问,“我要告发延平王妃,一言不合便殴死下人,尸骨均埋葬于后花园假山下一座地窖之中,要告发王府管事许银川,勾结内外,鱼肉百姓,掠夺少女入府——告发王府管事张寅!凌虐侍女,殴打宦官——”

几个管教都惊呆了,这喷泉一样,从谢听话嘴里不断迸发的累累罪孽,甚至令这些饱经风霜的管教脸上,都流露了不适,坐在他身边的庄管教已经开始掏小本子了,“说得慢一点——这些人现在都还活着吗?”

“都还没有被抓,都还被他们逃过了那!”

谢听话双手轻颤,逐渐握拳,他将埋藏在心底的不平向外疯狂地倾倒着,似乎终于走出了那自暴自弃的沮丧,那遥远的,似乎已经逐渐失落的母亲,突然间在谢听话的未来中再度露出了一个衣角,令他陡然间重燃了对于生活的热望,谢听话想到了母亲那张沉默的、柔和的,似乎总带了些忧愁的面孔,热泪忽然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道,“我要告发延平郡王,逼.奸侍女,生下孽种,告发郡王世子,因小事毒哑父妾,屡加呵斥、掌掴……令其、令其多有轻生之念……”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痛楚的,猛兽一般的咆哮般的呜咽,“我……我就是那个孽种,我来做告发他的证人!”

第370章 没有人真的被放弃(上)

“连部长, 这真的——太冒险了,属实是没有必要哇!”

“下到矿洞里还能大声说话吗?”

“这……自然是不能了——唉!这样,我陪您一起下去, 今日我老楚也来个舍命陪君子!您看怎么样?您一定要去,那我也得跟着下去,免得您要是——”

楚矿长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抽了一下, 没把话说完,“总之, 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 我是万万不能放您一个人下洞的。”

“那就一起去呗。”

任谁怂, 连部长都不会怂的——连部长是第一批种牛痘的活死人, 甚至于牛痘就是在她的主持下研发出来的,连染天花都不怕的女人,是不会怕矿洞垮塌的, 当然她也不怕黑,不怕狭小的空间——楚矿长向她介绍了什么叫做‘幽闭恐惧症’,但连翘不以为然,她三四岁的时候, 跟着家里人上山躲避买活军,一躲就是几天, 山洞里连一丝光都没有,话也是不能多说的,那种环境的确有人不适应, 但对连翘来说,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领导下来视察, 往往是摆难处、开条件的好时候, 若是更看重自己的晋升,那将矿山上下好好打扫打扫,也能叫上头留个好印象。不过,楚矿长也是彬山出身的老活死人了,原也是买活军的兵丁,作风一向正派,接待连部长一行人倒也没有刻意修饰什么,一切照旧。

饭还是那些饭,活也还是照常的干,见连翘一定要下矿洞,楚矿长叹了口气,也拿过一顶矿工帽扣在头顶,将帽沿的麻绳系在下颔,见连翘也扣了帽子,便示意身边的两个干事也跟着一起穿戴起来,“安全守则要先背下来,连部长不妨先去那屋里学习一下子,等把题目都做出来了,我们才能进洞去。”

买活军这里,做任何事情都有规矩,这一点大家是习惯的,甚至于有时候少了规矩,众人反而有些不安呢,连翘笑着说了声,“果然下井有下井的规矩——以后要印在手册里,给他们预先学一学。”

“他们是……”

“这件事便先告诉你也是无妨,这是和生活会配套的风气建设活动,到达一个级别,都要进行廉政教育,目前衙门里的章程,以惩前毖后为主,估计以后会有不少干事过来体验学习——我就是个探路的。”

以连翘改发委部长的身份,她做什么倒是都不奇怪的,楚矿长先是有片刻犹疑,连翘见了又说,“放心,这个另有经费,而且,不麻烦你们什么,到这里来,就是来吃苦的——都是泥腿子出身,不能忘了从前的苦日子。现在大有一批人,把六姐的救命之恩抛到脑后去,一门心思地贪赃枉法,往自己兜里划拉好处,这样忘恩负义的家伙,得让大家都看一看他们的下场,心里也能警醒警醒。”

楚矿长就是老矿工出身,在买活军没来时,他过的日子现在已记不清了——人对苦难,确实总是遗忘得很快,还有一个,当时大多数时候都饿得昏头昏脑的,脑子也的确不好使。但他还记得买活军是如何地改变了他的一切,听到连翘的话,立刻肃然说道,“不错!这也是应该的!那些原本不在咱们买活军治下,没有享过六姐恩德的人,他们也就算了,那些吏目干事,还敢辜负六姐,那真是丧了良心!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跟随在他身边的干事,也都流露赞同之色——这些看守边境矿场的管教,任用的都是对谢六姐最忠心的一批人,政审分若不够高,是没有来做管教的资格的。他们虽然或许没有别的才能,能在其余领域冒出头来,但突出的忠心也给了他们更多的机会,让他们为买活军看守好边境线上的战略资源。

“现在下井点的都是煤油灯了啊!”

以现有的条件,安全须知不过是一张短短的纸,无非是下井后不能胡乱走动,破坏井下已有的栅栏等物,也不得磕碰矿灯,将火种打翻在地等等作死的行为,更不能随意躺卧休息,要服从指挥,还有,挖矿时要注意珍惜矿石,不能随意丢弃,要根据规定的形状采矿,便溺要等回到井上,不要随意下蹲等等。连翘毕竟只是去看看的,也不会真的采矿,只要跟着向导走,不要自己作死,除非遇到矿洞塌方,否则出事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

只用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连翘便通过了考试——其实考试的答案,光是靠常识也是可以选得对的,至于楚矿长等人,当然都是老下矿的了,乘着连翘答题,他们已经去领了灯来,连翘一看样式就知道是煤油灯——煤油灯有个旋钮,能够控制亮度,上头还有一个铁环,方便悬挂,和一般通用的油灯完全是两个样子。现在,买活军这里凡是有办法的人家,都凑钱买了煤油灯来用,只是价格十分昂贵,还没有普及开来,没想到在矿区这里居然还是广泛应用。

“是了,如今炼油厂中出产的煤油,都是先送到我们矿山这里来,再一个听说是给巡夜的更士,还有各村的村委会送去,防着晚上有事时使用,量也不太多——还要多谢发明了煤油灯的工程师呢,”楚矿长对于煤油灯,以及理工科人才,是喜爱不尽的。“没有这个灯,只能点老式的油灯,看都看不清,完全是半摸黑的干活,一个洞都不能分太多人,就怕谁黑暗里一镢头把谁给镢了——这是真有的事。”

再者说,矿下点油灯、火把,危险性也大,因为矿洞里是常有一些易燃气体,还有粉尘一类,遇到明火,如果发生爆燃,引发火灾,几乎就等于是死在井下了,像是一些开凿时间久的矿井,里头的道路盘旋弯绕,走到地面都要许久,压根就无法脱逃。因此像是煤油灯这样的东西,对一般人来说意义当然也大,从此晚上多了光明,但没有它似乎也无伤大雅,但对矿山来说就是画龙点睛般的提升了。自从煤油灯普及进了矿山里,这半年来,矿上的生产效率都比以前要高得多了,而且也没有再发生火灾。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矿洞入口处,这主洞口修得很大,只见许多矿工都脱得赤条条地,只穿了一条兜裆布,扛着工具往里走,楚矿长道,“矿下温度高,这些是要去深井的,那里就更热了——我们按书上的办法,给矿里建造了进风巷道和回风巷道,用鼓风机带动着往里吹,因此打到地下五十多米都还有足够的氧气,有了这个技术,许多从前的废矿都能二次开采,因此我们买活军这里还不算很缺煤。”

说着,他不由便显露.出兴奋的样子来,连翘也不由得暗自点头——买活军各级吏目,对于技术进步的喜爱和迷恋,是敏朝人很难想象的,这当然是因为他们都受着这种进步的滋养和好处。“还有抽水——第一台蒸汽机就是为了抽矿井渗水造出来的。那时,我们还只有彬山和云县这两块地盘呢。”

两个买活老人相视一笑,都想到了从前那宵衣旰食、白手起家的景象,楚矿长叹道,“我那族兄大发哥确实是有才华的——那时候,还时不时能见到六姐呢,现在想要再觐见,已经没那么容易喽。”

时光荏苒,连翘也不再是当时吸着手指认拼音的小孩了,她毕竟也经历了许多许多,似乎在这矿洞面前,被公事与日常掩埋的一些东西,重新又焕发了光彩,连翘记起了她上的第一趟政治课,六姐问她们,做吏目是为了什么。

连翘已不记得她的回答是什么了,大概是雄心勃勃而又天真幼稚的,但是,她还记得六姐的答案。

“做吏目,当然是为了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但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做吏目的人为什么会被挑选出来呢?是因为你们比较有能力,可以领导着大家去实现这个愿望,所以,我挑你们来做吏目最终的目的,就是通过你们,让所有人都过上比以前要好的日子。”

到现在,连翘也可以说她依旧在遵六姐的心意行事,但是她真的了解所有人吗?就在那时,彬山也有许多苦役,但连翘从未去过矿山,她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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