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姐,我支持你。”谢双儿却又表达了自己的支持,对她握了握拳头,“酱少吃一口不要紧,眼界开阔起来,什么都有了。”
阿霞不知道有一句话叫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但她也感到和大眼妹很有话说,觉得两人很能彼此理解,或者说大眼妹很能理解她,她便更觉得和大眼妹亲近了起来,对她笑了笑,干脆催伙伴们,“你们快先去吧,我这个书带到学校去也不怕的,倒是酱赶紧放宿舍收好。”
几人也这样想,书这东西沉得很,别人也不要偷的,但酱这样瓶子装,又有些气味的易碎物带到学校去并不合适,因便打了招呼,匆匆走了。大眼妹还陪阿霞等书,“阿姐,你年纪也不小,成亲了没有?”
阿霞指着额角那颗小瘤子,洒脱地问,“你说呢?”
“云县医院好像可以切的,你这个是肉瘤,切了应该也不妨事。就是麻醉方式有些危险。”
“那倒不妨事,就是诊金贵,要存,又买了牛,欠账多得很。”阿霞耸肩笑了笑,“不得不拼死做活啊——又还有许多书想买,尤其是‘教辅书’。”
“阿姐这么爱学习啊?”
“这个教辅书,不知为什么,没有印出来到处卖,按我说这个是最该多印的,不然村里的人上不了初级班,步步都比城里落后。”阿霞一腔话语仿佛都找到了听众,滔滔不绝地倾泻了出来。“现在村里能上初级班的人,不多不少,但是老师得顾着上扫盲班,而且能上初级班的老师也不多,反正我们在村里上不了课,若是连教辅书也没有,那就真的什么也学不了了——当然,平时忙着做农活,也没功夫,不过这又不比以前了,自己不织布,看点书的时间还有的……”
她说得有些杂乱,但大眼妹听得认真,阿霞不知不觉,便把生活中的许多考虑和烦恼告诉了出来,两人一边走去学校,她一边讲着做工时的一些感触,譬如说女工遇到的困难,还有那些愿意为了好处解开裤腰带的同事,为别的女娘带来的麻烦,“也不知为什么官府要这样定,对我们来说总不是什么好事。”
“是,这是官府没想到的。”
大眼妹很少反驳她的观点,而是都认真地应是,阿霞便感到被肯定了的喜悦,又说了自己预想中的解决办法,“便是要都严管起来,总不能叫一人带累了我们。”
“大姐想得有道理。”谢双儿又说,“看来,大姐生活里主要是烦恼这两点,其余的都还好。”
“这是自然!”阿霞赶忙说,“这些烦恼——嗐,算得了什么?这都是……这都是……”
她很难找到词汇来形容自己的状态,“这都很开心的!明白吧!虽然烦恼,但也是很开心的——什么存诊金,还牛账,那不都是要有大夫可以看得起,才要存钱吗?有了牛才要还账吗?”
说到这里,阿霞禁不住就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用十二万分的诚心默念了几句六姐的尊名,任是用什么言语,也无法表达阿霞心底对买活军,对谢六姐的情感,她虽然仍在劳苦的工作,但这劳苦已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有了全新的希望,阿霞有时都遗憾为什么谢六姐从不给自己上上尊号,也不许民间卖她的神位、画像,阿霞只觉得她心里这样的情绪,似乎都要被憋坏了——连首童谣都没有!
这或许也是她在新生活中的一点烦恼。她多想和姐妹们一起说说六姐的好,说说自己做了活死人后,有多么的快活——
“阿姐,这是在做什么。”
大眼妹第一次发出了让阿霞有些不悦的感想,“可六姐——六姐不是说不许私下礼拜——”
阿霞便沉下脸来,凶狠地瞪了大眼妹一眼,她自信以自己的瘤子,是足以震慑住大眼妹的,“我又没有礼拜,你怎么知道我在礼拜?——再说了,难道六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情愿礼拜她,连六姐来也不能管我!只见过不许祭拜邪神,没见过不许祭拜正神的!”
“说得是!”
“是这个理!”
走过的街坊邻居都有人应和了起来,阿霞的气势于是便更足了,她更摆出了威风凛凛的样子,似乎正等着大眼妹软弱的反击,好让阿霞更加凶狠,更加不留情面地将他驳倒。
谢双儿脸上便立刻出现了一种复杂的、啼笑皆非的神色来,她似乎是想笑,但又忍住了,支吾了一下,“这、这个……唉!阿姐你高兴就好!”
“哎,那个人,那个人!”
远方传来了大声的呼喊,几个人影从超市里头跑了出来,带头的那个马脸姑娘气喘吁吁,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他妈的,原来你在这里!你——你乱跑不能把人撇开啊!”
“啊!”
“啊——”
大眼妹和阿霞对了一眼,都笑了起来,大眼妹把手里的瓶子放到了阿霞手上,冲她挥了挥手,“阿姐,这个借你吃,我要走了,你是个做事的材料——要加油考学,以后再给我钱吧!”
“等等——”阿霞很吃惊,但没来得及止住大眼妹,就见大眼妹从她身边跑开,狂奔向另一条巷子,身后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他们的脚程居然都比阿霞还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这个……”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瓶红油辣酱,又看了看大眼妹消失的地方,“谢双儿,谢双儿——难道?!!”
“但不可能啊……”
阿霞很快又陷入了迷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并不完全因为她刚凶了大眼妹,还嚷了好一通歪理,而是——
“这微服私访的事情也太戏文了,再说——再说现在六姐不该在云县参加谈判吗,她怎么跑榕城来了……”
第226章 包心鱼丸
“所以说一个很好的政策, 很可能会收到意料之外的结果,而且这些结果往往是隐性的,没有发酵到一定浓度的时候不会轻易地显示出来。比如说, 在体力工人,尤其是流动性很强的建筑工、修路工群体里,非婚关系的普遍性, 相信如果我们没有实地调研的话也很难完全认识到。”
谢双瑶当然不可能永无止境地跑下去,她和随扈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想自己逛逛,一个人都不带, 但随扈要抓她去跑行程, 倒也不是担心她的安全, 但是一般来讲,领导身边的人都倾向于消灭领导孤身外出的喜好, 谢双瑶也能体谅他们的紧张, 所以跑个一会儿, 享受这种刺激的追逃感之后她就停了下来,小吴也没怎么责怪她, 只坚持说,“至少要带两个人——我们可以装成你的工友!”
“唉, 你不行, 你这个气质太不像工友了,一看就是吏目!而且绝对是管财务管人事的, 不然都对不起你那高高在上的劲!”
小吴便气得立刻拿出一块红布来包头——做活的人, 包头是很常见的, 尤其是现在越来越常见了, 因为布便宜了, 而且泥点子溅在布上总比溅在头上好些。谢双瑶不禁哈哈大笑, “你真的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两个人讨价还价一会,最终谢双瑶还是让步,接受小吴以亲戚的身份走在她身边,其余几个随从散在人群中不远不近的跟着,两人一边谈谈在榕城发现的问题,“其实刚刚那个阿霞就考虑得很清楚,这种非婚关系要消灭起来成本太高了,尤其是对于建筑队的负责人来说,成本最低的办法就是直接不雇佣女工,完全消减男工的欲.望。因为男工的力气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他们也能通过学习去习得手艺,女工在这一行没有什么不可取代的优势,而且现有的女性劳动力,能负荷得起工地劳作的毕竟是少数。”
“这不就是你说的社会分工吗。”小吴说,“女性更倾向于体力要求低,技巧要求高的活计,比如说绣娘、纺织这种,咱们的规划中也比较鼓励女性去做财务、工程师,都是对体力要求更低一点,对脑力要求高。”
“这不矛盾,按天生特性去进行工作分配,不妨碍你要去解决这些从事体力活的女性的问题。否则男性永远比女性就业优势大,毕竟不用生孩子、奶孩子,力气大,而且手也不见得就不巧了。”
谢双瑶说,“我记得我说过的,这种优势哪怕只有一点点,带来的也是很大的区别——抛开其他因素不谈,当体力劳动的供给者只有50,而技巧劳动的供给者却只有100的时候,体力劳动的价格就一定会上涨。当然,现在这个问题不会显现出来,因为本身男女人数就不平均,体力劳动的竞争已经很充分了,技巧劳动和脑力劳动的供给者却还很奇缺,所以这时候任何一个劳动者,不分男女,只要掌握了技巧和知识,都能得到原来没有的机会。”
“但是我们这里现在已经很少有溺婴的事情了,去年几县的男女出生比已经基本接近105:100,算是自然出生比,而且夭折率也相差无几,这也就意味着十五年后,新的劳动者男女比例将趋于正常。到时候现在这批劳动者还正当盛年,竞争如果开始充分,男性的这点优势就会被不断放大,如果我们放任市场在这十几年间自由竞争,那么到时候女性的就业就会感到很受挤压了。”
“当一些女性劳动者从技巧劳动和脑力劳动的竞争中被淘汰下来,想要回归到体力劳动里的时候,就会发现,因为十几年前,我们没有做好市场初期的培育工作,所以她们在体力劳动里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位置,哪怕是和男性付出了一样的劳力,但却很难收获一样的报酬,因为整个行业的大方向就是不愿雇佣女人,她们的报酬要先扣掉这一部分‘歧视税’。”
小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掏出录音笔开始录音了,手里的笔记本也在草草地记着一些关键词,这些都是可以写到学习班教材里的一些思考,她在这里把工作做了,就能省去谢双瑶的重复劳动。她说,“如果从那个阿霞讲述的角度来说,的确雇佣女性没有太大的提升,反而可能引来其他的麻烦,尤其是我们的政策还是如此,隐患更大,那建筑队的东家一定是不要女娘的,这似乎也可以理解——倘若没有价钱上的优势,他们凭什么要雇女娘呢?”
“确实,商人逐利这是天性,就像是非婚关系也是出于天性一样,任何试图违反天性的举动都是事倍功半,很难收到好效果,往往还适得其反。”谢双瑶承认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们的政策只能保证有头有脸的人能管好自己的东西,但保证不了这种本来就比较底层的百姓去管好自己,尤其是这种事还两厢情愿的时候,你去管吧,吃力不讨好,你不管吧,阿霞这样的女工就会受到连累和挤压。”
“关键在于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的去做那种事。”小吴很不理解,“又不是说现在没有活做,吃不起饭了——”
“第一,从前的苦日子过多了,思想方式一时没转变过来,第二,从前是小范围兼职,染花柳病的可能性不高,低估了健康风险,现在来到外地做事了,还沿袭了原本的老思想,第三,不论你怎么去纠正,去劝导,只要人群大到一定的数量,就总有乱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