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索着头骨示意,“是在这处,是了,想来自然是因为这里也出了血,方才有了蚊蝇聚集!”
随他话声,张局长便来到板壁上方,眯着眼仔细寻找,由于这板壁都上了黑漆,又陈旧斑驳的关系,血痕十分不明显,但黄大人眼也很利,此时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过去搜寻起来,果然见到一道污痕,而张局长外的另一吏目又在四处搜寻,不时蹲下,以□□圈出血污,谢向上帮着解开包袱,取出了一条机关长棍,是用许多活动的小榫头组合成的一条棍子,张局长问解大胡子,“曹驿丞身量多高?”
解大胡子和曹驿丞是老相识了,比量着道,“大约比我高上一些,我看他是这般看的。”
他微微扬了扬头,谢向上按他的比量拆下了榫头,使得长棍和曹驿丞的身高接近,他叫做许科的那个吏目起身道,“目击证人们行事都很小心,也绕开了大片血迹,板壁上的血迹也没有遭到破坏,从血污的形态来看,曹驿丞是在大堂门口受袭。”
谢向上举着那根长棍,在手中一摇一摆,模仿着曹驿丞走动的姿态,许科长在后头模仿着凶徒,扬手击在解大胡子刚才描绘的后脑处,随后又顿住了,摇头道,“此人比我矮,我感到我的身高要击中此处是不好发力的,直接击打头顶会更省力。”
若是买活军取出些神仙物事,眨眼间便寻到了凶手,那倒也罢了,完全是神迹,黄大人只会考量自己是否该相信世上真有鬼神,但偏偏他们用的全是当世的东西,只是,只是知识不同而已。黄大人至此已完全心醉神迷,这驿丞已死了近三月,尸身被狼群吃了,此案哪怕是厂卫精锐也绝难破获,这几个穷乡僻壤的小吏目,谈笑间却已俨然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众人又从包袱中取出了一个假人来,这假人是用铁线吊了四肢,关节处是可以活动的圆形榫卯,下肢长短也可以调节,众人以‘曹驿丞’后脑伤痕为基准,扭动假人,不断尝试,将假人身形调整到了一个相应的高度,“一米七四,若凶手高于这个高度,便很可能会改换击打目标。”
许科长微微蹲下,重新模仿了一遍,“在这里我把他击倒之后,随手一甩,将击打曹驿丞的石头扔到远处——”
他伸出手往外一甩,指明了一处方向,这一次连黄大人都积极往许科长尝试出的抛物区走去,这是一片艾草丛,驿站客舍周围都广泛引种,可以防蚊。谢向上不断拨拉草丛,摸索了片刻,果然从中捧出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叫道,“有血痕!果然这就是第一枚凶器!”
张局长立刻前来圈好了凶器所在,众人度量距离,张局长说道,“扔石头用的是腕力,这人随手一扔便扔得这样远,可见腕力十分强劲,有武艺在身。”
许科长重新回到门口,从后头扶住了那长棍,伸手在他喉间一抹,“前方的喷溅式血迹是这么来的,这人是个老手,都是做惯了的套路,先用砸打,让被害人短暂失去反抗能力,随后是割喉,之后他扶着被害人,走到板壁旁,把他侧身放下,受害人这时还未完全死亡,在靠地处挣扎,留下了一大片复杂的血迹,他是自己从侧靠变成背靠的,估计是想要找个依靠抬头和凶手交涉,但很快缺氧乏力而死。”
“陆大姐说她在驿站内没有发现血脚印,这人杀人之后,返身从大堂出去,翻过栅栏,进了后院,将两匹马牵走……但大堂的桌椅凌乱,驿丞住处的财物也被搜刮,说明他还是进入了凶案现场,只是用油布裹住了双脚。看,这一处、这一处,都有压痕,他搜完了大堂,来到内门时,解开油布,往里去搜刮财物……看,这一处的斑驳痕迹,便是包了油布后留下的模糊足印。”
□□笔立刻被拿了上来,由许科长在此处圈出了尘土中一团斑驳暗淡,好似被两个椭圆物事压过的印记,虽然没有千层底的印子,但经过分析,便知道这是油布包过的脚底。谢向上适时递上了软尺,许科长丈量过了,“25厘米,考量到他穿鞋且我包了油布,我减去0.2,24.8厘米,此人的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二之间。”
黄大人虽然之前颇有大开眼界之感,暗叹买活军治下真是人才辈出,但始终还算冷静,在这一步终于有些跟不上、绷不住了,他失声道,“你们买活军还会从脚印推算身高?!”
买活军有一套自己的度量衡,这是黄大人已经明白的事情,他们许多人会做复杂的计算,这也是已经吃过的惊,但这对身高的推算却是吓到黄大人:立七坐五盘三,这是久已有的古话,但往往只能得到一个约数,并不是那样准的,而且由于脚印的不完整,推算出来出入有时能到两三寸,而买活军那肯定的口吻,以及……他算了一下,6余87,使用的这个参考,却是如此的精确,这足以说明买活军内部对脚印与身长的对应,有了充足的研究,要比官府还更多走了几步!
这绝不是三县之地闭门造车能得到的见识,谢六姐必然大有来历,她可能真不是此世之人!而且她所来的那处,必然比此时的天下要更为富足,民众更为智慧……被无知百姓称为天界,恐怕是也没什么大错!
许科长点头道,“6.876,是这个数值,几经验算不假,只可惜此人的脚印已经斑驳模糊,又包了油布,可参考的信息不多了,否则还能推算出他的大概年纪。”
他不再搭理黄大人,而是和张局长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测起了犯人的情况,“此人一定经受过专业训练,而且有杀人经历,甚至可说是杀人如麻的匪徒。他在入门之前就想好了,要杀人夺马——而且很可能已经在许丰驿附近潜伏了数日,观察到许丰驿常年人烟稀少,这段时间只有驿丞一人居住,方才如此从容。”
“他没有带走太多草料,并非是要杀马吃,而是预计顺着官道走上一段路,随后弃马继续逃亡,这个人心思很细,他弄乱干草垛是为了掩饰自己取走了一部分干草料的缘故。”
“如果这个人是黄大人要找的人,他从浙江道被追到江西道,从江西道翻山过来,即使有了马也不可能走回头路,那么他接下来该怎么走?他可以从我许县这里折向吴兴、延平方向,也可以往临城县的方向走,许县和临城县都招工,但我们这里盘查得很严,优先招本地人,而且来的人一律要先上课,滞留的时间很长,他或许不敢待太久。”
说到这里,黄大人已经收敛了心中的惊异,重新专注到这件大事上来,他听了半日,虽然诧异于买活军对周边地理的熟悉,还是沉声说道,“他最想的应该是出海去!我听说云县有个私码头……”
“想出海,的确是云县最近了,除此之外,他就得设法去泉州,去泉州的话,他要从延平折道,现在可能还在路上呢!”张局长多问了一句,“黄大人,你要找的犯人各方面条件和我们推测的是否完全相符,你可曾见过这个人呢?若这个人并不是你找的那个,很可能我们的追查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说到这里,几人都看了过来——买活军在此事上实则已经表现出了相当的友善和坦诚,而彼此的合作是否能够继续,便要看黄大人的表态了。
黄大人略一犹豫,心中也已有了决断,此时除了寻人之外,他最想做的是见一见谢六姐,但除非他日后不打算回朝廷了,否则还是寻人为第一要务。他沉声道,“应当就是此人!这人犯叫做陆平,身高五尺余,面黑,留有髭须。他是海贼汪氏留下的余孽一员,正如诸位推断,是久惯杀人放火,刀锋铳头第一流的亡命徒一个。”
“这陆平的来历,说也辗转,汪氏数十年前纵横浙海,传闻留下了无数宝藏,被处斩之后,诸多义子散于各处,留下不少传承,如今各奉其主,有些在鸡笼岛郑家手下做事,有些去了南澳,在林家手下,汪氏还有一名义子胡春,这些年来盘踞在东瀛列岛外的琉球国左近,本来也和我们各不相干,但他自知此非长久之计,想要辗转投入建贼麾下,与建贼贸易。由于建贼和倭寇海盗很少打上交道,他便拜上了辽东巨贾黄初阳,经由黄初阳指点,要来浙江道取走汪氏当年留下的私藏,作为给建贼的见面礼。”
“而陆平便是由胡春派出的干将,他和三五弟兄一起,从私港上岸,悄然取走了私藏中最要紧的物事,只是此时被本地兵将发觉,双方短兵相接,其余人束手就擒,陆平侥幸走脱。那几个海盗经不住严刑拷打,吐露了来龙去脉,此事非同小可,便惊动了浙江道镇守太监——”
说到这里,黄大人不免起身向浙江方向拱手,肃然道,“王知礼王大珰,王大珰深明大义,当即派出我等七人分头追索陆平,无奈陆平也是个狡诈诡谲的人物,这几个月来,虽然浙江道私港均被捣毁,他不得登船,却设法逃入了福建道境内。此人身系一国平安,万万不能让他走脱了去,还请各位兄弟相助,将他擒拿!”
他这番话是有意说得复杂,什么汪氏、郑家、林家,别说听了,看都看得眼晕,果然,这群买活军的年轻人虽然个个精悍,对外间的事体却是所知不多,谢向上还问道,“那个人到底是叫王知礼还是叫王大当?大当是他的外号?”
这些官面上的讲究,连解大胡子都不清楚,也难怪他们全然无知了,好在买活军众将也不介意,又见黄大人说得这样严重,听了他的话,各自低声议论了一番,张局长便对黄大人说道,“既然是和倭寇、建贼有关的事,便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了,我们会如实汇报给六姐,你再等几日,看看六姐处如何发落。不论如何,这个陆平是个杀人的熟手,如果滞留在我们买活军治下,也是一大隐患,我们也会试着找找这个人。”
黄大人想求见谢六姐的目的无形间也告完成,虽然陆平已走脱许久,两人此时起码差了两个月的行程,但此时的追踪就是如此,黄大人追得慢,但陆平倘若只有一双脚,他走得更慢,又是春雨季节,还要防范官面上的人物,两个月很可能还没走出闽北群山呢。因此黄大人并不在乎这么几日的耽搁,闻言忙拱手谢过,众人便张罗着收拾包袱回城,谢向上对黄大人说道,“没有耽搁太久,下午上课还来得及,不过黄大人——”
他话头一转,忽然笑了起来,“你是被我们绑来的,身上未有分文,这餐宿食费,你打算怎么支付那,也为我们做活来抵么?”
第71章 谢向上作茧自缚
两军交战, 尚且不斩来使,按说黄大人怎么也算是衢县那边的头面人物,就不说好吃好喝地款待着, 也不该叫一个半软禁状态的使者自己去做活。他的身份根底刚才已是交代明白了, 是浙江道镇守太监王知礼的门路, 只要对此时的官制稍有了解,便该知道王知礼的权势是多么滔天, 买活军倘若想和衢县贸易, 那就非得结交王知礼不可。
至少, 至少也不能把黄大人得罪得太死——倘若能追回陆平, 彼此结下了这份交情, 待黄大人返回王大珰身边美言几句, 实在是彼此都有补益的好事, 至少在朝中议论该剿还是该抚时,便多了一个自己人为买活军说话不是?
谢向上不是个完全没有政治素养的兵士,他这话不过是和黄大人开了个玩笑——他对黄大人是多少有些善意的戏弄的, 数得出来的便是几个,为黄大人买了口味太咸的卤粉,而自己吃着那松软酥香的烤饼,中饭时也有意夺走了菜汤去拌饭吃,这些黄大人可都记在心里, 这话也不过是要让黄大人微微发窘, 不得不承认身上的确没有银两, 要和他们商量着赊欠几日而已。黄大人能够会意,但心中却又不同的想法, 欣然道, “若是要做活, 那也没得办法,便只有做活来抵了?——可有什么适合我做的活?”
他这样说,谢向上倒是窘在那里了,轮到张局长、许科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许科长对谢向上道,“向上,你抓瞎了吧?早说了,徒逞口舌之快,没什么好处。他若是去做活,你不还要跟在一旁看着他,还怎么偷闲看书?”
他们这些军士,随口都是‘口舌之快’这些文雅的典故用词,但另一方面却又很不文雅,黄大人已发觉买活军这里,只有名,没有字,而且也不用别号、尊号,大家彼此称呼只有几种,不是叫职务就是叫姓名,和外头那复杂讲究的礼仪截然不同。
谢向上也有些后悔,张着嘴挠了挠后脑勺,但没有办法,话既然说出口了,也只好一路上给黄大人介绍他们这里的工作岗位。“我们这里的军岗、吏岗你自然是不能做了,都是要通过考试的,便是民岗,通过考试之后一日也有25文,没有通过的,便只得20文。”
“贵客你住的那是好房子,一日便要15文,三餐,你吃的那卤粉2文、馄饨2文,中午两菜一汤,算我和你匀,那也要5文,晚餐再5文,这里是14文了,你若找不到一日30文的岗位,便还是倒欠我们。”
他满脸的晦气,试图说服黄大人干脆破罐子破摔,等衢县这里来使者为他捎银子,不过是几两银子,便可在许县住好几个月了。但不料黄大人却很有自食其力的精神,不拘做多做少,总是要试着去做一做,“有什么一日30文的岗位呢?”
30文的岗位,多数都要通过考试,20文的多是粗活,第一个便是现在大量在招工修路、建房,由于黄大人没修过路也没建过房,只有力气还可以,便只能去做些搬运的粗活,第二个则是在新开张的摊贩处打个下手,那些开张多年的脚店都有自己的学徒伙计,目前倒是暂都还不缺人手。
黄大人说自己会写字,能帮忙记账,谢向上笑道,“是呀,但城里的识字班没停过,如今这些店里的伙计自己都能记账了,便不像以前那般,缺个识字写字的人,而且贵客你也只能做几日,他们是不收这样的工的。”
如此说来,黄大人连去城门口当门丁都是不得的,因为门丁要登记入城人口,有时还要验看身份,而且要会说本地的土话,他浑身的武艺,竟仿佛没了用处一般,一时不由大是萧然,还是经由张局长说情,让他在城门口帮着做些维护秩序的工作,冲抵食宿。谢向上因此不得不跟黄大人站城门,风吹日晒的,令他大觉晦气,埋怨黄大人道,“哪还有贵客这般不会享福的。”
黄大人咬了口芝麻烧饼,倒是颇为淡然,问道,“我们中午吃什么?”——他早严正抗议谢向上为了自己方便,老给他买些滞销点心的行为,饮食都要和谢向上看齐。
谢向上只好一边抱怨,一边筹划着中午如何能节省时间,又吃到相应美味的午饭。现在他和黄大人的日程是同步的,半日上课,黄大人上初级班时,他在隔壁给中级班的学生上课,不上课的半日便都来城门处。毕竟是朝廷的鹰犬特务,没个人盯着也不像话,虽然鹰犬本人没有生事的意思,盯着他的谢向上也十分的懈怠就是了。
买活军的扫盲班看来是三个月一期,农忙时,乡里是不开的,先在城里开班,之后便择选了那些本地本就有学问,又亲近买活军的年轻读书人到乡村里去开班,和城里的学生轮换,因此中级班的课程是若干时间重复循环的,这样才能让所有中级班的学生都受到教育。
若要了解一座城,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守城门,从来往人丁的絮语中,可以轻而易举地了解到这些居民的生活琐事,对城里商贸的繁华心中也有把握,黄大人在城门口站了两天,算是开了一辈子没开过的眼,闽北之地一座小小山城,竟是车水马龙,商贸繁盛到了极致,一车车盐从城内被运了出来,一运就是半日,还有臭气哄哄的猪苗、牛犊、驴驹,在浙江道也少见的铁制农具,甚至是贵重的铁锅,都从许县往外运送,运进来的货物则更大宗,竹子、木头,棉花——浙江道的棉花是多的,衢县那里的棉花只怕全都往这里运,还有各式各样的矿,石灰、铁、铜、锡……买活军对外卖的都是值钱而又难得的东西,很能卖得上价格,往回买的货则普遍很廉价,他们当然养得起女童了,他们哪里会缺钱呢!
还有许县的居民,虽说黄大人从前未曾见过他们,但想来和衢县那里的百姓也是差不多的,瘦小——昏聩,脸上总是有一种麻木的表情,仿佛缩在厚厚的、肮脏的壳里,说着拗口的土话,外乡人和他们之间有一层厚厚的隔膜,他们只能通过本地的吏目去间接地统治这些人,很可能一个县令到了本地,做了四五年的官,始终对本地的民情一无所知,甚至不曾和一个百姓谈过话。他们虽然都长着差不多的面孔,但却实实在在地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