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传》?抗战中,那年子送郭沫若在沙坪坝小河边上船,他就说过要为我写,我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郭沫若,当代大文豪也。只是,阁下的传记,怕还只有等阁下自己来写。原因在于,阁下从来只做不说,不说自己心头是怎么想的,阁下心事,只有阁下自己心知。就当前中国这多事之秋来说吧,阁下何曾在人前说过自己到底如何想,到底作何打算?”
“民生事业发展史,倒是草过一篇。”
“《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晏阳初对卢作孚很熟悉,“可是,阁下自己的心路,迟早也该让世人知道些吧?”
“总有一天吧?”卢作孚似在回答,又似自问。
“那就还说眼下这一天。子曰,三思而后行。我知道,这事阁下不知思过多少回了。但我还要留句话,阁下,三思而行啊。这一回可不比十一年前宜昌大撤退,抗敌救国,大义所在,作孚只要敢担当,剩下的就是如何完成那一担当。就是中国的敦刻尔克,名垂青史,这一回,便像涨水天朝天门浑浊二流冲得飞旋的漩涡,作孚身处漩涡正中心啊!”
卢作孚沉吟着,正要开口,小孙女一声喊:“爷爷!”卢作孚马上笑开了,张开双臂,一把将跑过来的孙女连同她手头野草花一起抱起。
“正是在那些令人厌烦的日子里,我为父亲的安全深感忧虑,曾问父亲对晏阳初建议去美暂住的想法。父亲说:‘你晏伯伯倒是一番好意,去美国环境比香港单纯,作为短时间安排不失为一个方案,但我对事业负有责任,怎能丢下就走。其实只要船不受损失,我什么也不怕。’”多年后,明贤追忆1949年在香港的日子,写下这字句。
晏阳初走后,卢作孚愣愣地站在原地。明贤本来担忧地望着父亲,此时见他与小孙女玩得开心,明贤也笑了。卢作孚在小孙女牵领下,跑开,遥望海湾。明贤上前,看清了,父亲望着的是泊在海湾的一只轮船,那是明贤与公司同仁从加拿大开回的新船“石门号”。明贤听见父亲喃喃地在说着什么,上前时,却听见卢作孚说的是“之琥”。明贤知道,“之琥”是一个人的名字。很久以后,明贤知道,父亲为何要在这天望站石门号,说起这个人的名字。
就在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宋庆龄步下天安门城楼后没几天,卢作孚登上了石门轮船,站在船头,守望海面。有汽艇驶到,有人匆匆下艇,登上轮船。卢作孚人却从船头消失,他退进舱房,关上门。舱房门推开,此人来到卢作孚面前。
“之琥!”沉默中的卢作孚站起。
“周恩来欢迎卢先生早日从香港回到国内。”卢作孚特聘民生总公司顾问宗之琥关上舱门,立即说。
“你见到周先生了?”
“报告先生,之琥此次遵照先生意图出行,在天津,见到黄炎培。”
“炎培兄,他好么?”
“挺乐观的!黄说他最担心的是作孚兄你。黄亲口向我转达周给卢先生的原话。”
卢作孚感慨地说:“之琥,还没为你接风,恐怕又要为你送行。”
“这种时候,卢先生有话,尽管吩咐。”
“这一趟,你走哪一路过来的?”
“绕道曼谷飞过来的。”
“接下来,你马上赶回上海。走哪一路,由你自己设计。你回去,替我向周恩来先生、向毛泽东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新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说明,我卢作孚决心不变,一定回国。”卢作孚说得很慎重,也很慢,“但这一回,我不能‘决立即行’。”
宗之琥点头,望着卢作孚说:“我一定照办。相信先生暂时不能回归的苦衷,毛泽东、周恩来一定能够理解。”
“这就好,”卢作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郑重地再说,“之琥你见了周恩来,试问一下,万一国民党政府撤销对加拿大贷款的担保,人民政府能否担保?”
“是。”
周围静静的,卢作孚却似感觉到什么异样,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像圆镜般的舷窗外。
窗外,民生轮船成阵,又见帆影点点。渔歌唱晚……
海湾中,一只渔船绕着石门号轮船缓行,向晚,海湾无风,船帆早已落下。船老大悠悠摇桨,船舱中,那位从上个月在北碚码头就瞄上了卢作孚的身材修长的青年,此时悠悠地瞄着石门号轮船上那一处舱房。他先前瞄见一只汽艇靠上石门轮,进了这个舱,关上了舱门。现在看到,舱门重新打开。
渔船被飞驶而过的汽艇颠得上下晃动。身材修长的青年站不稳,却还是扭头望着汽艇上宗之琥背影远去,他再回头望石门号,只见船头,卢作孚目送汽艇驶出,向宗之琥挥手作别。
船老大望着青年,笑道:“看什么呢?”
这天的台湾基隆船厂,巨大的船体下,巨大的敲击声中,厂长周茂柏正与王化行说话:“卢先生可有什么话带给我?”抗战中,周曾任重庆民生机器厂厂长,至今保留着当年对民生公司总经理的习惯称呼。
王化行说:“卢总经理说,多年共事,不用多知。这种时候,只要周厂长看到船,就能看出他的心意。”
周茂柏颇受触动,短暂沉默,抬眼看去,民生公司的渠江与怒江轮停靠着,正在修理。周茂柏略一思忖,提笔在船舶受损情况单上写下:“渠、怒二轮,关键配件美国制造,本船厂无力承修。”他在船厂负责人签字栏中写下:“周茂柏”。
次日,渠江、怒江二轮一唱一和拉响汽笛,驶出基隆港湾——经民生公司海员们向台湾军方反复申请,称:民生公司在香港存有配件若干,渠江、怒江二轮获准去香港修理……
“回家了,该回家了。”卢作孚站在办公室窗前,眼见轮船入了海湾,边说边将墙上那幅地图上的轮船模型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从“台湾”移向“香港”,合着节拍,他嘴里甚至哼起川江号子。
小妹望着卢作孚,与明贤小声说话:“张群说,他是个一文钱没有的大亨。哥,你看爸爸现在这样,像不像一个‘财迷’?”
“太像了。”明贤也上前帮着搬移地图上的轮船模型,小妹数着:“一,二,三……哟,光是在香港的船就有十八条!”卢作孚听了,点头,却将目光转向地图西南方向——“重庆”为中心的长江上游。明贤与小妹随之望去,那里集中了更多的民生轮船。卢作孚望着儿女说:“刚才谁在数我的轮船?再数数。”小妹与明贤老老实实地用指头指点着轮船,一人一下地交替着开数:“一,二,三……”
“傻孩子。别数了,这一向,集中在重庆周围长江上游、川江各支流隐蔽港湾中的我民生的轮船,共有一百二十七条。”卢作孚痴痴地望着地图,小妹与明贤发现,他盯着的是“北碚”。
明贤说:“爸爸,您想北碚了?”
小妹说:“爸爸,您想妈妈了?”
“爷爷,您想婆婆了!”卢作孚正要开口,从他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小孙女本来在外面玩,不知几时跑了进来。卢作孚一见孙儿便是一脸的笑,抱起她问:“你想婆婆不?”
“我想火车。”孙女道。明贤与小妹面面相觑。爷爷却知道孙女心思,解释道:“卢作孚的孙女坐过轮船,坐过飞机,就是没有坐过……”
“火车!”孙女接过爷爷故意留给她的话头子,“爷爷您自己答应过我,回北碚,要带我坐火车。”
这天的北碚天府煤矿,北川铁路上,运煤的火车从晨雾中冒出头来,车上载着新采的煤,搭有穿工装的人们。车过广播室,有人从窗口探出头叫道:“明达!”
火车上,穿工装的明达抬起头来应道:“哎,牛石泉!”他看到天府煤矿无线电广播工程师牛石泉正神秘兮兮地冲他招手。火车正减速,明达跳下火车。进了广播室。支在外面的大喇叭中,传出的国民党电台“国际台”的广播声:“国军正构筑坚固防线,大西南固若金汤,拒共匪刘邓军队于千里之外……”室内,牛石泉正襟危坐于工作台前,正控制播出。同时,却指着另一台小型收音机:“解放区的电台!”明达侧耳聆听,人为的电波干扰声很大,一时听不清。牛石泉探过手来,帮明达调台。声音刚清晰,又被干扰,只一句能听清:“一定要保护好卢作孚的家属……”明达望着牛石泉,牛石泉说:“人家要保护你,你还不知道?已经连续广播好几天了,每天这个时候!”
“妈哪样都不担心,妈就担心,谁去保护你爸爸?”这天黄昏,蒙淑仪在北碚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中卢作孚一家暂借小屋中,听完回家的明达的话,停了手头的绣活,说。她绣的是一条帆船行走在小三峡中。
“妈,您就放心吧,总公司的人告诉我,爸爸还在担心川江上游的这一百多条船,他还告诉四叔,一定要保护好北碚。”
“你四叔手头,那一队人马,那几条枪,够么?”
“四叔说,北碚有这么多老百姓。”儿子神秘地一笑,“还有丁小旺大师傅!”
“丁师傅?他就会做豆花!”
“豆花是我们北碚的宝!那年送大哥青年远征军,摆的就是百桌豆花百桌酒。”
“倒也是,还把你们乐大年伯伯摆出个酒王来了!”
就在这些日子里,1949年11月下旬,刘邓大军由川湘、川黔公路两路进逼重庆。国民党败军由北碚沿嘉陵江向合川往川北大撤退。所过处,江雾,爆炸燃烧的烟雾中,多少房屋与木船破损。这天清晨,败军狂奔进入北碚,路过宁静干净的当初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