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升旗教授饶有兴致地:“哪两家?”
教室里的学生七嘴八舌数着外国的两家轮船公司:“捷江和太古……太古和日清……日清和捷江……”
有一个学生站起:“中国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孚自己说的,光凭爱国热情,无法赢得与列强的残酷经济竞争。”
泰升旗教授问:“依你所见?”
学生回答说:“美国捷江与中国民生。”
泰升旗教授追问:“理由?”
学生说:“列强中,捷江最弱。”
泰升旗教授再问:“民生呢?”
学生说:“本来最强,可是,我怕年轻的民生经不起老牌帝国主义列强的四面围剿。民生已经负伤累累。”
泰升旗教授说:“商业学的学术讨论,请不要滥用比喻。”
学生纠正道:“我说的是——负债累累。”
泰升旗教授说:“请用数字与事实论证自己的观点。数字上,请再准确些。”
学生说:“一百万!在有史以来川江乃至长江上的这一场最大规模、最惨烈的商业世界大战中,在由一家中国公司向美英日各国列强单挑的这一轮竞争中,卢作孚要是不能在近期之内筹足一百万,他的民生必倒无疑。”
教授:“民生公司缺的,光是钱么?”
众学生:“民生要面对的挑战太多了,全是要命的!”
升旗早就拿定主意,这一回要与卢作孚“捉对儿厮杀”,却没想到,自己上这节课时,对手卢作孚也正在不远处完全同步地讲着同样的主题。若把这一天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教室与民生公司囤船上的话题串在一起,听起来会有点意思——囤船上,卢作孚讲着:“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他且不急着说,只是在面前白纸上写下“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再在题目下写下“捷江、民……”写到一半,停了下来,没写出那个“生”字,却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没人说话,卢作孚打破沉寂:“诸位,如果我们拿不出切实有力的对策,民生必将是其中一个。而且很可能是在这场商界恶战中倒下的第一个。这一桩我们大家共同惨淡经营了八年的事业,就将在今年之内结束。”众股东一时无言,卢作孚正说着,忽然愣住。盯着众股东身后。众股东本来正盯着自己的总经理,听他的下文,此时便也跟着他转身望去。不知几时,囤船镶铁框的四面窗口,堵满了人的脸……再望大门口,双扇推开的大门外,堵满了人……从人脸与人身上方的空隙望去,岸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全是民生公司职工……这群人开始涌动,宝锭、灯笼大副、李人、张干霆等人走进了会议室。
宝锭叫了一声:“卢总经理。”
卢作孚一愣。几十年来,卢作孚头一回听到宝锭用如此严肃的开场白对自己讲话。
宝锭还是像儿时那样会唱川江号子却不会说话,但今天说得很冲动,他说一句,众职工便认真点头,显然宝锭是职工选定来向公司领导层说话的代表。窗外,一只悬挂英国旗的轮船驶过,汽笛响起,机器轰鸣,压过宝锭的声气。英国船长从驾驶舱中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民生公司的囤船会议室,可是,什么也听不清。如果他进了会议室,会看到民生公司众股东一个个听得耸然动容。民生公司总经理眼中已涌出泪来。
这天的会议记录是文静担任的,保持了她做此项工作时的一贯风格,准确、完整、详尽,甚至包括发言者的动作与表情。其实宝锭只讲了几句话。每句话都是用“复数人称”——“我们”开的头。过程中,民生公司总经理也只讲了几句话,每句话也都是用“复数人称”——“我们”开的头。
《会议记录》:
宝锭(民生轮轮机长,事前未列入与会者名单,是自行进入会场):“这个月起,我们少领一半薪水。我们保证干好轮机工作。今年子起,我们不要年终双薪。我们保证干好双份工作。”
卢作孚:“我们民生公司一艘船几十个职工现在的薪水加起来不到英国、日本轮船上三四个高级职员的薪水。大家还愿意与公司一道,勒紧裤带,共度难关,我这个总经理带头减薪。”
宝锭:“只要公司用得着的地方,总经理你打一声招呼,门前(合川土话,“门前”就是“面前”、“外面”的意思)就是火坑,我们也肯往下跳!大家派我说的话,我全说了(民生轮轮机长退出会场,全体同来的职工退出会场)。”
卢作孚(望着职工们背影,悲泪):“一群努力的朋友,无时不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前进、悬心吊胆,绝未容有瞬息之苟安。民生公司这几年中间,乃结合成功了五百余股东,千余职工,相互依赖到投身可到老死,投资可留给儿孙。这种观念愈到后来愈明了,信赖愈到后来愈坚强。公司的基础不是在百余万资本上,几桩事业上,几十只轮船上,乃在这种精神上。”
1935年11月1日,卢作孚把这段话完整地引入了他的署名文章《民生公司十周年纪念日》,刊载在《新世界》上,只改了一个字,把“民生公司这几年中间”改成了“民生公司这十年中间”。
纪念民生公司十年,卢作孚惜墨如金,写了公司同人、友人,没提及家人、夫人。七十多年后,2009年,一位在广州的叫李代文的老民生却还记得卢作孚的夫人。写信说:“卢夫人蒙淑仪女士贤惠慈祥,助人为乐,三十年代,她在街边见一流落街头的贫民妇女彭彰权,带着幼子刘隆应,饥寒交迫站在屋檐下避雨,其状甚惨,于是带回家中给以饭菜,为长久计,又买了缝纫机教其裁剪缝补度日,当时民生亦有困难职工,遂招收部分家属成立‘民生家属工业社’,利用三峡布厂之产品,为民生职工加工麻制服、茶房服、水手服,解决不少问题。当时蒙淑仪任社长,我是小学生,称他为卢伯母……刘隆应是我在兼善学校、在吴淞商船学校的同学,在内战混乱中,为了照顾母亲彭彰权,1948年冬辍学回到重庆(他是独子),工作勤奋努力,办事效率高,能力强,在溉栏溪教中学(即14中),入了党,后调沙坪坝、重庆市市立第八中学当校长,评为先进模范,‘文革’一来,突说他是走资派,受到批斗,刘的内脏受了重伤,刘母哭着去看也不准许,后来隆应病势加重,转为肝癌而死……”
升旗冷眼旁观这场商战。
隔天,助教向教授报告道:“卢作孚把万流轮捞上来之后,一天不耽搁,就用拖头拖回了他在对面江北青草坝的民生机器厂。”
“他在这艘船上的文章还刚做了个开头呢!”升旗以本行资深学者的权威口吻预测道,“很快就会看到,在这场川江航业大战中,首先披挂上阵的英国商船,要遭重创了。”
“老师怎么看出来的?”
“这一回合与卢作孚较量,爱德华下盘不稳。”
“何以见得?”
“万流轮肇事的万县惨案这一段历史给国人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只怕会被卢作孚利用。”升旗道,“不信你就看看卢作孚怎么出招,你也学学他的商战招数!”
当太古、怡和与民生的商战在川江上刚刚开打,卢作孚便在川江上游渝叙线上,约同各华资轮船公司、各爱国民众团体,发起召开了“收回内河航权大会”,由民生公司董事长顾东盛出任主席。大会宣言:“中国人坐中国船,中国人的货要中国船运”。
不久,英国商船川北轮由重庆满载油料抵叙府,叙府码头搬运工人出于爱国激情拒绝装卸,川北轮只得返回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