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德奥收拾了工具,挽起列夫的胳臂。他们又回到平台。
〃你想上什么地方去吗?〃
〃不。〃
〃那就去我家。〃
路上,莫迪格利亚尼说她反复无常,让人晕头转向。他们一天到晚打架。她三番五次地说他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他打她耳光,她回敬他。他们叫喊,他们大笑,这是一种爱的方式。她爱洒,爱男人的身体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她希望他到她位于拉布特小岗的家过日子。在那儿他们俩准会打得更厉害,喝更多的酒。
第三节
他将作画,他将雕刻。她有一张线条玲珑、肤色雪白的脸,一对明亮的眼睛。她是一个孤僻的姑娘,有点帅气,显然十分反常。
莫迪格利亚尼时而讲法语,时而讲意大利语。他激动万分,把胳臂远远地抡向前,模仿他的情妇和他互相打耳光和打架的动作。
到了拉斯帕伊大街二一六号,德多跨进通向他画室的大门,自从法尔吉埃公寓的女房东因为他拖欠房租叫他搬走以来,他一直住在这里。
列夫走在他前面,进了一个雅致的门厅,推开一扇朝着院子的玻璃门,院子周围有四幢墙面剥落的建筑。
德多的住处是一个灰暗的顶楼,掉在玻璃天棚上的树枝如同黑色的浆液。高处的窗户有的地方已被砸破。寒风猛烈地吹人屋子。地上堆满了纸,上面都画着长长的脑袋。其他一些纸固定在墙上。还有一块被绷在画架上的画布,画架背对着入口。
德多倒在一个乡下人用的床上,它仅是两根长木头支撑着一块粗布。他把大衣拉过来盖在身上,并说:
〃我得睡了。看看她。这是个王后。〃
他闭上了眼睛。
松节油和水粉画颜料的气味、绘画世界的景象、图画、画布。素描、拆散的画框,所有这一切使列夫的身心受到强烈刺激,好像他突然陷入了一个不再有他容身之地的场所。他一方面感受到一种令人愉快的激情,同时却发现了他灵感枯竭的征兆。实在和空虚。全部和乌有。
他绕过画架。在一块重新覆盖的画布上,出现的是贝亚特丽斯斯廷斯。肖像还没有完成。棕色的线条痕迹勾画出肩膀的弧度。背景是用宽画刷拉出来的,赭石色的长长一笔消失在粗粗勾勒的胳臂上,画家的运笔技巧使胳臂凹陷在浓重的颜色中。眼神不对称——一只明亮,一只暗淡。红红的嘴唇,尖削的下巴。过多涂描的脸颊凸现出来,像毕加索通常做的那样。深暗的短发藏在一顶帽子里,类似罗通德咖啡馆的那位姑娘戴的那顶帽子。
科罗韦纳无法摆脱这幅画的吸引力。一种幻觉把他死死钉在地上,凝视着作品。他似乎就是这幅画的作者。他就是这样开的头,并且将继续画完身体、胳脖、大腿,用暗暗的朱红色衬托出颧颊,他将请求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继续摆好姿势,好让脖子的曲线更完美。他还将请她稍稍斜一点儿,面对太阳,必须让光线能造成一种很弱的反光来拉长嘴唇,这反光是一片淡黑的阴影,它将和头发相呼应,这也许只是一绝头发,一络饰带似的头发,或者这淡黑的阴影也可以和闪烁的耳环相呼应。如果她带一条绿宝石项链,并且脸部微微向前倾斜,耳环和项链就会交相辉映。
然而项链不是绿宝石的,而且如此细长而白净的脖子达到了绝对完美的境地。
列夫转过头。在一个柳条桌上,他看到了两张画着同一个女人的墨笔画。在其中一张上,她戴着一顶与画布上同样的帽子。另一张,她没有戴帽。还有一幅令人叫绝的木炭画,描绘的是几乎裸体的英国女诗人,手里的一块布挡住了腹部下方。
这是一次飞跃,一个模模糊糊的梦境。
列夫久久地注视着这张木炭画,然后又看看那两张墨笔画,看看画布。他失去了任何感觉。一丝遗憾,一个巨大的空洞像一根空心管子从他身体这边穿到那边。
然而没有勾起他丝毫作画的欲望。
他还是跪到地上,把一支细笔浸到一个装松节油的桶里。他找回了动作的感觉。他把笔尖落到一块靠着画架底部的小画布上,开始根据他的记忆勾画罗通德咖啡馆的年轻姑娘:并拢的膝盖、往后缩进的双脚、放在大腿上的一只手和摆在桌子上的另一只手。她盯视着远方的一个点,如同在极目远望某个广阔的地方。但这不是她。她什么也不是,她谁也不是。
〃列夫!〃
他转过身。德多支撑着一个肘正在看他。
〃我从来没见过你跪着画画。〃
科罗韦纳立即站起来。画笔掉到他的脚下。
〃为什么跪着?〃
德多用温柔而深情的眼神注视着他。他的红围巾在列夫看来好像一条血的项链。列夫弯腰捡起画笔,把它泡在一个平底大口水杯里,然后说:
〃我不会画画了。〃
莫迪格利亚尼铁青着脸。
〃我的梦想不是画图,而是雕塑。可我肺部的病不允许我干。你的肺到哪儿去了?〃
科罗韦纳摇了摇头,无言以对。
〃你的肺到哪儿去了?〃德多喊叫起来。
怒火使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的胳臂断了?扭伤了?你的手出了什么问题?〃
〃脑袋出了问题。〃列夫回答。
〃有血栓?人家凿穿了你的脑袋?〃
意大利人的嗓音在天棚底下隆隆作响。他早已站了起来,边说边挥舞胳膊。列夫知道他触到了德多内心的创伤和他的荣誉感:创伤就是雕塑;荣誉感就是看到他的朋友同他一样成了残废而愤愤不平,他自己为此而放弃了雕琢石头。
〃我的脑袋成了一个战场。〃列夫说。
德多躺到床上。两个人长时间默默无言,德多凝视着天棚,列夫面对自己空虚的心灵。最后莫迪格利亚尼说:
〃通常,当我画画的时候,我好像觉得自己又在雕塑。这显然是一种幻觉。但是这对我有帮助。〃
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指向科罗韦纳。他始终看着天。
〃我来教你。我们一起重新找回画画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侧过身去。
〃随便找一块画布,不管是用过的还是没用过的,给我画一个苹果。我的第一张画就是一个苹果。〃
他睡着了。
列夫·科罗韦纳拿起一把浸在白色颜料里的画刷狠狠地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