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见时,金丝笼中那个目光柔弱得毫无防备的女子,而今只在他记忆中留有一道浅影,甚至连影子都淡得有些看不清了……
他忽然一阵心疼,想要上前扶住她瘦弱的肩,她却后退了一步,嗤笑道:“我虽是泓亲王妃,却并非殿下本该娶的那个人,殿下又何必对我这般‘多加照拂’?”
林泓逸沉默良久,才问:“你很恨我?”
若不恨,为何对他如此漠然,就如……他先前待她一般。
有人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只是林泓逸没想到,这轮回来得如此之快,快得令他措不及防。
“我如何敢恨殿下?”许卿卿轻摇摇头,“殿下肯收留我,肯娶我,肯替我遮掩此事,没让我被人构陷成前朝余党……我不恨殿下,我谢殿下都还来不及。”
林泓逸心里莫名恼火,真是没有一句实话!
他宁愿她怒不可遏,宁愿她又哭又闹,唯独不愿她平平静静说着这些虚言。
许卿卿淡淡看着他,接而又道:“我只是不知自己到底该恨谁……恨将我软禁在冷宫不闻不问的父皇,恨杀了我娘亲的叛军,恨把我“送”进王府的袁氏,恨自作主张将雨潞赶走的文瑶,还是恨对雨潞狠下毒手的刺客?殿下,你说我该恨谁?”
她的恼恨一如她的沉敛,每一样都令他心中难受至极:“之前的确是我对你多番误会,今日之事我会派人调查清楚……”
许卿卿打断他的话,毫不掩饰眼里的冷漠与疏离:“雨潞的事,用不着殿下费心。这世上,我只惟愿两个人长命百岁,一个是我娘亲,另一个是雨潞。她们不是被你手下的叛军所杀,就是在你的府邸,当着你和你侍卫的面遭人毒手,你却还劝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由着你那侍卫去查?泓亲王殿下,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如此好糊弄的傻子吗?”
他的确是个傻子,有眼却不知看,有耳却不知听,正应了她先前那句火冒三丈的——“你,泓亲王,简直愚不可及”……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她心中的怨苦。
无故却受过,还无人肯听其辩解,一举一动皆掌控在别人手中,犹如一个木偶……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父母双亡、举目无亲的女子,何以背负如此之多、如此之重?
许卿卿只觉得眼前这座冰山,眸光忽然变得极深,像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湖水,一清二楚映出了她的倒影。
他虽不语,却仿佛将她看得透透彻彻,甚至,眼里还多了那么一分迟来的怜惜。
许卿卿没由来地不想面对这奇怪的眼神,继续冷冷说道:“若你担心我惹祸上身,让泓亲王府受到牵连,大可一纸休书休了我,不管今后我做什么,皆与你无关!”
言罢,吃力地抱起雨潞的尸首,便要出这书房。
“这丫鬟我会叫人好生安葬,你若信我,我来帮你找出真凶。”林泓逸上前,一字一顿道。
“不该是我求殿下信我才是,什么时候轮到殿下求我了?”许卿卿讥诮。
林泓逸难得未恼,侧目吩咐:“牧钊,安葬这丫鬟一事由你去办,去狱中找一具尸首代替这丫鬟交给慎刑司。”
门被推开,牧钊影子般闪了进来,拱手应是。
上好的棺木、石刻的墓碑,很快就被准备妥当,牧钊甚至还请来了一位高僧为雨潞念佛超度,这一切皆在别苑中进行,四周有侍卫把守,无人能肆意闯入。
许卿卿原以为自己会哀恸大哭,在灵堂枯坐了两日,却发觉眼泪早已干涸。
她说她恨林泓逸,实则更很的是自己。
若有那许苧玉三分阴险、七分毒辣,何愁不在这泓亲王府立足,又怎会听之任之受人欺辱,以至于阴差阳错害雨潞断送了性命?
娘时常告诉她,人要心存良善,却从未教过她,人更应懂自保。
连自身都保全不了,谈何护他人周全?
“娘娘,您就别难过了,您看,这狸花猫都守了您整整一夜了。”梓露端来一碗热粥,放在灵堂外头的桌上,柔声劝许卿卿多喝几口,免得熬坏了身子。
她虽不知事情的原委,但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
那死去的前朝乱党,十有八九是娘娘的故人,否则娘娘何至于如此伤心?
狸花猫在许卿卿脚下蹭了蹭,抬起小脑袋瞧着许卿卿,似在回应梓露方才说的话。
许卿卿拿起羹匙,舀了一口粥。
热粥吃进嘴里,咽进肚里,心里的寒冷一时间似乎驱散了几分。
她依稀记得年幼时,每到秋风乍起,雨潞便会在冷宫里支起一口铁锅,去御膳房讨些剩饭,将那些饭慢慢煮成软乎乎的粥。
冷宫里日子虽苦,却平静无波,小小的一方天地,从来不见血腥,只有生老病死,没有喊打喊杀……
许卿卿怀念母亲,思念雨潞,却唯独不想念自己那昏庸无能的父皇。
有时她甚至会想,若母亲没被掳到骊国,没有早产生下她,或许能一生安稳,不必经受如此多的磨难……
越想越觉得凄凉,越凄凉越无法释怀,梓露见她心中难受,索性从别苑的床下抱出一个红布封的坛子——竟是一坛女儿红。
“为何我床下会有酒?”许卿卿不解。
“这是奴婢前几日从库房搬来的,奴婢家乡有个风俗,女子出嫁之前要在床下埋酒,酒越陈,夫妻就越恩爱。这酒本该在昨日拜堂时喝,可昨日出了那种事,奴婢一下子全给忘了,希望今日补上为时不晚。”梓露道。
许卿卿看着她跃跃欲试的神色,实在不忍浇了她的兴头。
她与林泓逸哪里算是什么夫妻?
连夫妻都不是,又谈何恩爱?
许是承载了梓露太多希翼,这酒的味道浓郁极了。
许卿卿是头一次饮酒,她从不知酒是这样一种味道,一路从喉咙辣到心里,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连连。
“娘娘,您的脸,真红……”梓露抿唇偷笑。
许卿卿分明只喝了一杯,头却昏昏沉沉,伸手捂脸,脸烫得出奇。
“姑娘,酒要烫着才好喝,您房中不是有个小炉吗,奴婢这就去将炉子点上,扶您回房吃菜热酒。”梓露道。
她做事雷厉风行,房中很快就酒香四溢。
几盘糕点摆在小桌上,有芙蓉糕,有玉荷酥,还有几只小巧精致的水晶饺。
许卿卿从不知什么叫“醉”,只觉得那酒香味出奇的好闻,便又饮了两杯。
“娘娘,您脸上就跟搽了胭脂似的,真好看。”梓露又道。
许卿卿瞥向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自己的脸不甚真实:“我若真好看,宫册中的小像为何会那般丑陋不堪……”
“宫册?什么宫册?”
“画有公主小像的册子,画中的我粗眉小眼,鼻宽嘴大,简直就像个男子。”
“定是画师画错了,您可是骊国一等一的美人。”梓露反驳。
“你说错了,”许卿卿摇了摇头,“一等一的美人,那是许苧玉。”
梓露吃吃笑了起来,伸手夺去了她手中的杯子:“娘娘,您当真喝醉了,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了。”
许卿卿很快又将杯子夺了回来,固执地摇头:“我没醉,我不是许苧玉。”
“那您是谁?”梓露睁大了眼睛。
“我叫许卿卿……”
“许卿卿?”
“嗯,我被生下时尚不足月,所有人都怀疑我不是父皇的血脉。父皇龙颜大怒,无心取名,娘便自个儿给我取了‘卿卿’二字。有人说这名字有‘不负如来不负卿’之意,说明母亲心中尚有旧情未忘,乃是对父皇的大不敬……”
“旧情?徐妃娘娘何来的旧情?”梓露不解。
许卿卿执杯的手一怔,定定看向她:“你怎知我娘是徐妃?”
梓露有一瞬的结舌:“奴婢……奴婢先前偷偷翻阅过那本宫册,宫册的最后一页有记载,苧玉公主未患哑疾,患上哑疾的是徐妃之女许卿卿……”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许卿卿的酒意顿时清醒了不止一分。
梓露犹豫着点了点头:“奴婢心有怀疑,在宫中时曾想收起您的书法,带回府里交给牧侍卫,让他将您的字迹与那许苧玉的字迹作比较。传闻许苧玉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想来定是留下了不少墨宝……”
“你为何先前不说?”许卿卿打断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