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时节,京城里连绵细雨下个不停,又逢上太後诞辰,连著便是三日的假,附庸风雅的朝中文士乐得结伴去郊外野游,吟上几句淫雨霏霏的闲诗。一向喜好玩乐的三驸马浚仪却在这一天脸色严峻地来到了纪筱府上,与他在书房里嘀咕了一阵之後,饭也没吃,骑上马不知又匆匆去了哪里。而走出书房的纪筱神色也变得很不好看,叫过管家问了问府中的账目之後,又回去清点了私房细软,不知在盘算些什麽。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龙墨依旧来寻他,见他只披了件单薄的绸衣靠在窗前听著淅沥的雨声发呆,温润的面孔上有些许孤寂惆怅,竟让人不自觉想要疼爱他一番。
“玉砚在想什麽?”龙墨微微俯下身,刚想伸手抱他,却冷不防被推开了。
纪筱神色冷淡地摇了摇头:“我有些烦心事,你暂且别来扰我。”
“哦?什麽烦心事,不如说来听听?”龙墨懒懒地靠到他对面的窗沿边,口中虽说著话,目光却放肆地打量著他松松的衣襟下洁白的脖颈和锁骨。
“我今日听说……”纪筱似乎烦恼了许久,轻声道,“兖州这几个月来滴雨未下,眼下都要到芒种了,再旱下去今年必是颗粒无收。”
龙墨轻轻皱了眉:“兖州?那是什麽地方,离京城近麽,那里没有粮食会饿到你麽?”
“那是我家乡。”纪筱低声说完这句,又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下去,“我如今只是个苦巴巴的清水文职,没有一点办法,只能自己筹些银两,等浚仪笼络了人脉,希望在秋冬之前能置一批粮食运去。”
龙墨依然不解:“你们皇帝为什麽不管?”
“朝廷发放赈粮必要等灾情十分严重之时,还要逐级奏疏递送上来,再由户部审核,御笔亲批,重重耽误下去,不知要饿死多少人……”纪筱似乎想到了什麽苦痛的往事,眼神一黯,便不说话了。
“这等天灾,人力难以相抗,玉砚在这里发愁也无用,不如想开些?”龙墨语气轻巧地说道,站起身向他走了过去,捞了他垂下的一缕长发把玩,见他没什麽反应,又低头去亲他的颈项,忽然“啪”的一声,脸颊上就挨了一下。
这一下打得他有些懵,抬头看时,纪筱的脸上已有了些怒气:“那兖州是我故地,当年我双亲就是大旱之年饿死在那里,如今眼看又要重现惨剧,教我如何不忧心。”
龙墨神色平淡地道:“这天下自古大旱洪涝何曾停过,如今不过正轮上那兖州罢了,生死劫难都是天数,你理那麽多做什麽。”他说完还打了个呵欠,伸手来拉纪筱,“难得你这几日不用出去,我们早些休息是正经。”
纪筱气得直发抖,一把甩开了他:“果然是无根野妖,连这等眷恋故土之心也不懂,心里只有那等下流事,罔我对你抒怀这些心事,简直是对牛弹琴!”
龙墨的脸色渐渐变了,似乎想要说什麽,纪筱已经转过了身去:“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第六章
6。
纪筱本就是个温善性子,第二日便消了气,甚至有些自责,暗忖那龙墨本就不通人间之情,所说言语皆出自天性,而自己脱口的那些重话不知伤著他没有。好容易挨到入夜,他特意在卧房内掌了高烛,等著那个人像往常一样推开他房门,轻笑著道一句:“玉砚。”
恍惚间有人从背後抱住了他,还低下头轻蹭他的额角,低声道:“玉砚还在生我的气麽?”
“没有,”纪筱有些难过地回抱住他,“我不该同你置气的。”
然而不知怎的,龙墨忽然就推开了他,眉眼间是从未见过的冷意:“你们凡人真是变化无常。”说著,竟抽身离去了。
一瞬间,寒意包裹了纪筱全身,他猛地醒了过来,才惊觉一切是梦,天已经微微亮了,自己竟趴在桌上等了一夜,桌上的烛泪已层层叠叠地凝固堆积在一起,让纪筱不由得叹了口气出来。
接下来几天,龙墨始终没有再现出人形,那墨也一直静静躺在桌案的匣子里,在日出日落间流转著暗紫的光晕。
纪筱也曾在深夜无人时将那墨握在掌心中低声道:“龙墨,你出来好不好?”却是悄无回应,他踟蹰了片刻,又放回匣中,默默将後面那句话咽回腹中。我……想见你。
古籍上说过,精怪妖魔都是缥缈之物,不易捕捉,偶然得见也难以相守。古时书生被狐妖魅惑的故事比比皆是,最後都是贪欢一晌,抱憾而终。自己多半也是要重蹈前人的覆辙了,纪筱合上古卷,从书库里沮丧地走了出来,此时刚过午时,天色却阴沈了下来,似乎很快要来一场暴雨。
晨间明明还日光和煦,所以他铺了些书在廊下晒,也不知府中的家仆有没有去收,纪筱心中不安,便告了个假,急急往家中赶来。
然而,从他离了翰林院到家里这短短的路上,天色却又逐渐转晴,阴霾渐散,很快就天光大亮了起来。站在纪府门口的家仆看见匆匆赶回的纪筱,有些诧异:“先生怎麽这时候回来了,”他又抬头望了望天,“今个这天气著实古怪,倒同六月的天似的。”
纪筱也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看不出端倪,便随意点了点头,向院内走来。书还是好端端地在廊下铺著,而自己卧房的窗户竟开著,似乎是被什麽大力撞开,窗纸都撕下了半片,挂在那里。
纪筱以为遭了贼,忙进屋一看,只见床榻上分明有个人,蜷缩在那里,床头帷幕也被扯了下来,裹在他身上,看情形似乎有些痛苦。
纪筱下意识就想叫人,却又看到那散在枕边直垂到床脚的墨色长发,心里一震,几步就走上了前去,果然正是龙墨。
“龙墨,你怎麽了?”
解开床帏,龙墨的脸才露了出来,他脸色苍白,额上的金色龙纹也黯淡了许多,整个人都十分虚弱的样子。直到脸颊被纪筱温热的手指一碰,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低声道:“玉砚……”
“你怎麽弄成这样,”纪筱急急忙忙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有人伤了你麽,是不是有人来盗墨?”
“不要惊慌,墨还在桌上,”龙墨无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你听我说……”
“你……你要说什麽……”纪筱心里忐忑,无措地看著他。
“你将那墨放进装满水的水缸里,用石头盖上,七日之内不要揭开,”他吃力地欠起身,向纪筱道,“我这几日不能来见你了,你莫要担心。”
纪筱有些摸不著头脑,还想再问,却见龙墨苍白著脸催促道:“快去……快去……”
他只得点了点头,揣著那墨来到後院,这里平日总备著几个盛水的大缸,以备走水等不时之需。那缸中都是井里汲取的清水,十分澄澈,纪筱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墨小心地放了进去。盖上缸盖之後,想起龙墨的叮嘱,便又寻来府中信得过的老仆,让他搬来重石压上,七日内小心看管。
忙完这些,再回房中,床榻上只剩了凌乱的床帏被褥,已不见龙墨的身影。
五月初十,连旱数月的兖州传来了消息,那里在芒种前後下了足足连续五天的雨水,全城百姓无不欢欣雀跃,这封上疏後面的洋洋洒洒数千字照例是赞颂明帝圣德,国祚昌盛的虚话。浚仪站在下面听得几乎要打呵欠,强自忍了,等到那颤巍巍的老臣念完奏疏,上座的帘幕後依稀传来明帝的几声咳嗽,按浚仪以往的经验,此时若是无事便可退朝了。然而太子延襄忽然走上前,在玉阶下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两月前,父皇将漕运一案交由儿臣彻查,儿臣不敢懈怠,经过这些时日多方查探,现已将牵涉此案的官员名姓及贪赃数额列入卷宗,请父皇过目。”
他这话音刚落,先前昏昏欲睡的满殿臣子全都紧张了起来,谁都知道这次的巨贪案牵连甚广,几乎能横扫整个朝堂,太子殿下手里的卷宗也不知掌握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在里面,那帮心虚的更是两股战战,冷汗直流地看向那递上龙案的长卷。
过了午时,纪筱正在院中与同僚闲话,只见浚仪满头是汗地走了进来,显然是刚跑了一路的马,见了纪筱连口气也没来得及喘就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纪筱满脸喜色,连连点头,“兖州降雨了是不是,今年总算不至於颗粒无收……”
“不,”浚仪立刻摆手打断他,脸色十分难看,“李尚书牵连进了漕运的案子,方才在殿上被当场收押,听说……听说可能下月就会问斩。”
纪筱呆在当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恩师……恩师他怎麽会……”他一把捞住浚仪衣袖,“是不是有人诬陷他,你同皇上说情了没有?”
“唉,你今天不在朝上,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浚仪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看到一旁的另一位翰林,随意向他点了点头,将纪筱扯到角落里低声道,“这次赃款之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