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信侯府的大门没有关,朱漆映着金色门钉,不知有何居心。
雨化田下轿后站在门前未进,马进良要为他撑伞被挥开,便收了伞一起陪雨化田在门口站着。
前些日子马进良以为自己稍许摸清了雨化田的底,现在看来,不过是自作聪明。
“你说他究竟安的什么心?”雨化田一句问话飘来。
马进良这段日子听惯了一声声叫得亲密的“进良”,一下子没有回过神,等到要回答时梁春锦撑伞出来接雨化田了。
“平信侯安好。”雨化田撒开黑色的袍子抖落一身风雪,脸上又恢复了他平时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表情。
“雨公安好。”梁春锦上来扶雨化田的肩,雨化田也没避让给他扶了,两人俱面上含笑,各怀心思地进了侯府。
梁春锦待雨化田落坐,看了眼一旁的马进良道:“要事密谈,闲杂人等退开。”
雨化田哼笑:“你先把梁上那几位君子撤了,我的人可不会爬房梁。”
梁春锦被驳,不过并未撤影卫。马进良提了一口气准备随时拔剑,屋子里看似他们三个其实暗线密布,有侯府的人也有西厂的人。
“雨公说笑,今次来找我所为何事?”
“你府中账本被盗一事。”
“这等小事就不劳烦雨公了。”
“平信侯不赏下官几分薄面?”
梁春锦只瞧住雨化田笑:“雨公还是如当年,意气用事,一激就起。”
马进良听着他们云山雾罩的对话,心里也跟着思想:梁春锦是雨化田故人,想必清楚几分雨化田的脾性,该是设了什么套子让督主钻。
可雨化田偏顺了对方的意,他不可能不清楚梁春锦下套,那便真应了梁春锦的话:一激就起。
“你只需说出贼人模样,我自会替你办好。”雨化田步步紧逼,似乎自有想法。
梁春锦倒也爽快,让人取出两幅画像:“这是我凭记忆命府上画师所作,雨公过目。”
马进良望那两幅画,笔法流畅线条清楚,丝毫没有含糊之处,再接着听梁春锦讲:“贼人夜闯侯府惊扰家眷,又盗取帐目,实在该死。”
雨化田递给马进良画像吩咐收好,又对梁春锦道:“我近日必定给平信侯交代。”
马进良心下又明白几分:夜闯侯府画像却能如此清楚,贼人也未曾蒙面,天下哪有这样的事?“贼人”不是梁春锦事先设好就是杜撰用来扰雨化田的绊子。
雨化田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便利落起身道别,头也不回出了平信侯府。
马进良揣了那两幅画,一时参不出奥妙,于是紧跟着雨化田的步伐走了,提的那口气还蕴着,双剑暗响。
雨化田品了品刚才与梁春锦的话,神情淡漠下去。
“进良,你今日旁观了一出好戏。”
锦上花
两幅画像,一肥一瘦,一丑一俊,如果不是侯府的画师画工了得,就是那两个盗贼长得太过神气,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之类的形容完全用不上,神情间竟有几成倨傲。
马进良点灯,雨化田长坐灯前,案几上放着那两张画,他用指尖一寸寸滑过画上的线条,仿佛自己执笔又重新描了一遍。马进良在旁观望,不知怎的,觉得有点痒。
那指甲尖搔过画卷,又像在搔马进良的心尖。
他跟雨化田,现在似乎是十分模糊又危险的关系。
然而现下胡思乱想这些,不是被迷住心窍就是不想活了。所以他擅做主张开口说话,为的是藏起自己的局促:
“督主,若还不尽快动手的话,薛檀怕是要更近一步……”
“东窗事发他就会销那百引私盐?他不会蠢到自绝财路,”雨化田抚平纸上的折痕,话语锋机一转,“我现在虽不顺,他也不好过。”
“为何督主不亲带人马去南京直接查他?”
马进良预想中雨化田听到这一问,接下来定会骂他蠢了。
雨化田轻笑,扫了马进良一眼:“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双剑装傻充愣也是一绝?”他的笑容融在明灭的灯火中,如雾端月貌,看不真切。
“属下不……”
马进良话未说完,雨化田便接上:“你什么都敢,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你也善不到哪去。”
画卷被灯火照得泛黄,有了些经年已久的旧书韵味。
雨化田终于把画像卷好再次交还给马进良,又虚晃过对方的手挑起了马进良的下巴:“所以我才选你。”
他瞧着那只恐怖的眼瞳,又缓缓一句:“才发现进良的眼睫是白色的。”
那卷纸慢慢朝下移去几分,挑开马进良领口,雨化田的动作和刚才用指尖描线条一样若即若离,沿着领口空隙将纸卷塞进了马进良怀中。
画卷仍有一丝冰冷,贴着马进良胸口的皮肤。
跟雨化田单独相处而产生的危险感又多了许多。
“刚放出去的线,怎能在船停靠岸的几天就断了。”雨化田靠回座椅,又绕回刚才的话头。
马进良朝后退了一步,他跟雨化田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一个小孔,两人对面窥视,互相能看出五六成的念想。
但除了兴致起来,有些不可言说的事又确实十分微妙。
“我已命谭鲁子和赵通盯紧了陆路,只需等着,自有分晓。”
“私盐帐目被截的事该如何办理?”马进良问雨化田,微微躬身,十分恭谨的仆从姿势。
“要账本?呵,要多少账本我都能给他写出来。”雨化田双眼微阖,指节叩上桌面。
“梁春锦跟我故布疑阵,你道侯府那两个贼人有什么名堂?他们‘盗’的,并非侯府的账本——”
马进良忽然明白,又听雨化田接着道:“——正是被截走的私盐帐目。”
“他自是明白我不会上他的当被他扰,却想出这种法子逼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
平信侯府上并无账本被盗,想必两个贼人也是梁春锦派出的人手用来干扰雨化田,梁春锦知道雨化田颇有些心高气傲,所以即使知道这是下套子,被激到了还是会派出人手清扫障碍,多多少少会耽搁到查薛檀的事。
至于“贼人”身上的私盐帐目真假,雨化田也不能肯定,不能肯定就无法置之不理,梁春锦倒是摸通了他多疑的毛病。
他现在内心藏着十成怒气,面上还是要端住,不能自乱阵脚。
“这两人就交由你去处理,活捉回来,我倒要见识见识是什么高手。”
马进良应诺,怀里的画卷带着屋内的熏香,那熏香跟雨化田的心思一样时隐时现,无法琢磨。
夜晚,赵通藏在通往城郊一条偏僻小路旁的山垛子上,他守了一天一夜,身体有些冷了。
谭鲁子的手下报信岸头有了动静,薛檀按捺几天后终于开始卸几百引私盐,时不时就有各色装扮的人到岸边推运小车,行踪十分分散,但是雨化田估计得没错,薛檀船队运的盐不是小数目,一时要入市贩卖完不是易事。他们必定有一队人要将大头运至储藏私盐的盐场,而查出盐场之前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赵通打了个哈欠缩缩肩膀,想到二档头手下把私盐帐目弄丢一事不禁又打了个哆嗦。希望回去的时候督主不要全部治罪。
远处有火光渐渐亮起,点点萤萤慢慢飘向城郊小路,赵通紧盯着那线火光,耳边的车马人声越来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