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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余欢第9部分(2 / 2)

跟他呆在一起多闷啊。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就这样闷在家里,就这样睡过去。

难道他真的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对任何事物没有一点好奇心,音乐、电影、书、文学、自然、新闻、新的科技产品、街边新开的商场、老同学刚生的孩子,统统的,毫无兴趣。从来没有看见他走在路上,为大街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狗放慢过一次脚步。虽然他是学金融的,却从来没有买过股票。从来没有在网上Download过一次音乐。从来没有在美国买过一次杂志。从来没有租过一个录像。从来没有发起过一次郊游出行。从来没有主动讲过一个笑话。如果不是陈朗,他家的墙壁上不会有任何装饰。他不知道他家楼下就是一个意大利餐馆。如果你跟他说“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老外都是金发碧眼”,他还要琢磨一下,才说:“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的生活,那么贫瘠,简直可以说是骨瘦如柴。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刚才我们还说好了要去中央公园!但是现在都已经快到6点!还去什么去!

陈朗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关掉电视,从沙发上起来,塞了一张Tom Waits的CD听——是她自己烧的Dirt in the Ground。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Tom Waits的声音从CD机里轻轻伸出手臂,搂住这个委屈的姑娘。

看你睡到什么时候,陈朗烦躁地想。

等她烦躁到一个极限的时候,她的想法就开始拐弯。她又开始想周禾无限的好。他是生活在一个真空里——生活在真空里又怎么了,反正外面的热闹大多只是泡沫而已。他对人多么慷慨——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大多变得抠抠缩缩、小里小气,而周禾是极少见的几个保留了“哥们”这个概念的人。他心胸宽广,有情有义,仁、义、礼、智、信……简直可以说集中体现了“三个代表”的精神。其实他也很聪明啊。陈朗甚至肯定了这一点。他可能是一个屋子里最笨嘴拙舌的人,但是如果有人出一道智力题,他肯定第一个解出。他的问题是,他对这个世界缺乏欲望,所以也不去研究——结果他的淡漠表现为笨拙。他笨拙,因为他缺乏表现欲。

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永远是先想到他有多么多么不好,然后又想到他有多么多么好,永远是这样原地打转!陈朗觉得这些天来,她心里好像有两个人在势均力敌地拔河——他们都脸涨得通红,都腰酸背痛,都青筋暴露,都濒临自己的极限,但就是这样——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还是难分难解。她累了。她精疲力竭。

她想消失。她想从周禾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想像水汽一样消失。因为她不想解释,她无法解释,任何一种解释都通向一场难解难分的拔河。

◎24 但是在陈朗眼里——(2)

她想现在就走到他身边,看着睡着的他,轻轻说:“周禾,我累了,我走了。”

然后,消失。

她累了。真的很累。这辩论已经变得机械,双方所有的论点都早已声情并茂地列举完毕,现在比的就是重复的次数和音量而已。好像一个旧磁带。PLAY。REW。REPLAY。F。FW。再来一遍,PLAY。REW。REPLAY。F。FW。再来一遍,PLAY。REW。REPLAY。F。FW。

是该STOP 和EJECT的时候了。

陈朗站起来,走到卧室,看着熟睡的周禾。金灿灿的夕阳照在他床头,被风吹起来的白色窗帘轻轻地飘。

The quill from a buzzard

The blood writes the word

I want to know am I the sky

Or a bird

Because hell is boiling over

And heaven is full

We're chained to the world

And we are all gotta pull

And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他睡得多么安宁。

陈朗突然心如刀割。

于是,她想,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我投降。我投降。我彻底投降。我太爱这个男人了。我不爱他,但又真的爱他。那么爱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投降。我投降。我彻底投降。

一个人怎么能爱另一个人,爱到这个程度呢?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颗心、另外一个“我”、另外一颗遥远的、遥远的星球啊。

她转身到卫生间,抹掉眼泪,把周禾扔在地上的脏衣服收起来,扔到洗衣袋里。

过一天算一天吧。她想。

她拎着洗衣袋,到楼下的洗衣房去。等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周禾正愣愣地站在客厅中间。他说他以为她失踪了,她说他傻孩子。

说“傻孩子”的时候,眼泪刷地又泛上她的眼眶,她忍了忍,眼泪终于没有掉下去。

他们一块儿做饭的时候,有一个片刻,陈朗看见他看着她。她知道他在笑,虽然逆着光,她看不见,但是她知道他是在笑。那种很灿烂的、像得了一个大奖状的笑。他肯定要说我们俩像小两口了,她想。

果然,他说了。

她转过头,笑笑。

但是,到吃饭的时候,那个被心痛麻痹的猛兽又醒了。又在她心里发脾气了,又捡起拔河绳的另一端了。那个旧磁带自动的Replay又开始了。

他一言不发。他为什么就一言不发呢?他真的就没有意识到,我们坐在这里吃饭,已经十分钟没有说话了吗?他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么大一个屋子,两个年轻的、健康、有朝气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只听到瓢盆噼里啪啦碰撞的声音,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张克在DC的Intern做得怎么样了?”陈朗努力找到一个话题。

“挺好的。”

挺好的。她心里苦笑一声。他永远是用最简洁的方式来回答她的问题。那甚至不是一个回答,只是一个躲闪而已。他脑子里得有多大一张电网,把所有的问题、整个的世界弹回去。

她静静地看周禾吃,想,再努力努力吧。

“林轩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吗?”

“不知道啊,我们好久没有打电话了……你怎么不吃了?多吃点。”

又是一个躲闪。熟悉的绝望又涌上陈朗的心头,从心头往上涌,涌到嗓子眼,像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为什么。”

“噢。”

“你看过《 喜宴 》吗?”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陈朗简直对自己感到愤怒——我明明知道他没看过、不关心、无所谓、不好奇、实在没兴趣。

“没看过。”

陈朗笑了一下。又一根火柴灭了。一根一根的火柴都灭了。她在这边努力地划着火柴,他那边根本没有一根蜡烛来接应。于是,一点一点的火苗飘下来,变成灰烬。

◎24 但是在陈朗眼里——(3)

“《 喜宴 》里的那个老爸就特像我爸。”

“噢……你再吃点吧,你吃得那么少。”

吃吃吃。吃吃吃。为什么永远就只有吃吃吃!难道我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个胃而已?难道你就不能把你那个夹土豆的筷子慢下来一点,然后从那慢下来的速度中挤出一点时间,用这一点时间,看我一眼,看看我这被绝望揉成一团的脸?

拔河又开始了。下午在陈朗心里进行的那些辩论,重新又开始了一遍。青筋暴露。脸红脖子粗。

她疲惫地回到卧室,周禾去洗碗。

“我们分手吧。”周禾透过水龙头的声音,隐隐听见这句话。

他转过身,看见陈朗站在厨房门口。在逆光的灯影下,只有一个轮廓,看上去轻飘飘的,像一个影子。

“什么?”微笑还停留在他脸上,手也没有停下洗盘子。

“我们分手吧。”于是,陈朗又说了一遍。

◎25 亲爱的K( 之五 )

亲爱的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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