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因为长期保持着一个姿势而僵直生疼,便翻转过身体,面向床尾,同时亦避免眼睛受到光线的直射。
床尾处也有一扇电门(就是看守所遥控的带有铁栅栏的铁门),墙壁上与走廊对应的也有一扇窗户,这些是我进来时所没有留意到的。无论是门或是铁窗,均毫无例外的大敞四开,这也是监室空气新鲜但室内温度低的主要原因。
我极目望去,监室的铁门外所提供的是一个不过十平米的放风场,高高的院墙上方,扣罩着一张巨大的钢筋网。说是放风场,不如说是放风笼子才是,一个专门为我们这些人定做打造的笼子。
与放风场一墙之隔的就是内、外监区的隔离带(这是事后我参观看守所才发现,当时隔着坚固的狱墙,谁都无法知晓背后是什么),再往外面就是一堵挂满水银射灯的高墙,给人的错觉仿佛是一座城池的城墙,不时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在墙垛上来回巡逻。
在我们这个斗室,能通过门窗向外界看到的,左面是放风场、厚重的钢筋网、眩目的水银灯、巡逻的武警还有巍峨的看守所行政办公大楼——这是我们看到最多的背景,它也挡住了我们面向外界的一切视线。而右面则是监区的走廊以及空旷的后广场和一排排随风摇拽的白杨树。
我不知迷糊了多久,只记得作着无边无尽的黑梦。是的,对我而言,梦都是黑色和没有乐趣的,噩梦自不必说,倘若不小心梦见自己当微软CEO或是彩票狂中800万,猛醒时分却发现自己只不过仍然是一个挣扎在社会边缘的弱小者时,岂不更是凄凉有加?
具体黑梦作了些什么,我无法一一写出,毕竟那只是相关的神经元在荷尔蒙刺激下对白天及以往的经历无意识的组合回放而已,黑梦就如同苦酒,倘分给别人一杯,却仍然苦涩难咽,那何必要波及无辜的众人呢?众喝喝不如自斟饮。(思来想去还是将我这一黑梦的部分隐去,默默藏于心底,避免读者看者烦心,自己看了伤心)。
估计是看守所离铁路线很近的关系,后半夜的火车鸣笛声在静静的夜空里,尤其显得响亮。只要一从混沌状态中回复意识,那顶棚的刺目灯光就会灼地我眼睛生疼。最后一次的清晰意识是关于两拨武警换岗交接班。
“口令!”
“报春花!”
短促的对话声吵醒了不知何处安眠的狗儿,一阵阵犬吠声相继响起。伴随着吠声和秋蝉的悲切声,八名武警在“墙垛”上完成了交接任务,敬礼、礼毕、人已闪矣。这种每天必做的工作和交接场景,一再提示着我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羁押人员,属于被看管/管治/治理的对象。
对于初来乍到的我,这种交接班的仪式以往只能从某些书刊电影中看到。如今一一历历在目,就在面前不到20米的地方上演。那种感觉,仿佛一个你心里日思夜想梦中拥抱当情人的国际巨星,终于有朝一日在你面前表演,你的内心会做何想法?在我当时,还有一丝好奇和兴奋和紧张和刺激(这一丝也太多了吧,应该改为一缕更恰当——摘自某读者发言)。但日复一日的如斯,我只有感觉到自己灵魂底层的绝望与悲哀。
事后我问及在押的资深人士,武警接班的时候是几点,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子,我们每个人进来的时候,都会有你这样的经历,半夜也睡不着,但象你失眠到如此程度倒也不多见。实话告诉你,他们接班的时候都是在后半夜三点。”
我目瞪口呆,平时视床若命、昏睡难醒的我,竟然也会有凌晨三、四点不睡的记录,而且是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上大学为玩电脑一宿不睡那是不算的)。
看来所谓习惯,不是不会突然改变,只是看这个刺激是否够强烈、够震撼。
望及我呆傻的表情,吕小刚又不自禁道:“阿伟,我们都是凡人,都有着一样的感受,你呆时间长一点儿,就会对很多事情习惯了。”
是的,我会习惯的,要么改变周遭,要么适应周遭,这如同磁场的两极一般,中间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昏昏沉沉中,望着天边微露的鱼肚白,我终于抑制不住持续24小时的困倦,一头晕睡过去。
这,是我在看守所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不眠之夜,痛苦不堪,不堪回首。
如果不是为了对自己和后代留下一些文字的回忆,让更多的普通人知晓看守所以及那些羁押人员的真实一面,我会选择一辈子默然,让这些不堪埋藏于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角落。
我的生命只有两天,我却从来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一天用来微笑,一天用来叹息;一天用来失望,一天用来绝望……
我看不见,几近空白的昨天;我听不见,亲人那遥远的呼唤;我
看不见,曾经幻想的明天;我看不见,那遥不可知的春天……
2004年7月24日 第二天
在众人叫嚷的忙乱声中,我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眼。
“这是哪里?”我记得分明的我,应该是躺在书店狭小的行军床上,怎么周围会有如此的嘈杂声,而且,就响彻在我耳畔。
惘然若失地我,坐起身举目环顾,映入眼帘的是众人的忙做一团,下地方便者、起床洗漱者……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头沉欲裂的我,回忆了半天,才追忆起昨天痛苦不堪的往事,为了确定这周围环境的真实性,我像所有书本上描写的那样狠狠咬着自己的舌尖——疼,钻心的疼痛——确定了我身处看守所的事实,粉碎了我那可怜的幻想。
我,被关押在看守所,和同屋的八个人一样,成为了危害这个社会的犯罪嫌疑人。
该铭记的已成灰,欲忘却的却隽永。不知道这,能否算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
就在我为自己的身陷囹圄而暗自不断神伤的时候,李志超却在我身边不断地推搡道:
“起来,眼镜。压着我的褥子了。”
回过神的我,慌忙起身,从床头摸起眼镜带上,披上校服,抱起李建国的衣服,惶恐的站在地上。
一阵凉风吹过,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我不禁浑身一个激灵,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完了,要感冒。”对于这每次必灵的前期征兆,我是很了解它的准确性。起因一定是昨夜冷风+自己低落的心情+单薄的御寒物。我揉了揉堵塞的鼻腔,不由为自己沦落到这个处境而痛心不已。
要在往常,这样的下雨天根本不足以导致感冒;就算万一不幸感冒了,舒适的床、温暖的被、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