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长时间的停留,在不断回味刚才的美妙境界中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一段路。林问自己,可以不往前走,不去想将要做的事情,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刻吗?然而内心有一个命令在催促,林无法不带任何烦恼地面对这一事实。美已经一去不返了。林回到住所,望着天花板发呆。该做些什么才好呢?似乎做什么都不好。琐碎的生活只能使你陷入无知,永远地远离你渴望的美。于是,林坐在客厅里,睁大眼睛看着客厅前面的一堵墙。女孩出现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他。这种幻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离地1米5的空中出现了女孩的双眼。林爱上了这双眼睛。林捧着一张微笑的脸镶嵌在眼睛下面,给脸添上了一个鼻子,微微张开的露出一颗门牙的嘴。再襄上两只漂亮的耳朵,挂上耳环。长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古代的发髻,盖在眼睛上面。林久久地凝视只有头部的雕像。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将雕像搂在怀里,闭上眼睛,手指在雕像的脸上滑来滑去,感受肌肤的细腻和光滑。鼻子搜索着头发散发的香气。
似乎许多个世纪过去了。林睡着了,又醒了,雕像还在怀中。林放下雕像,在离雕像1米的地方凝视。发髻顶部离地1米63公分。
林着手塑造女孩的胸部、腹部、四肢。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一具完整的女孩的雕塑呈现在林面前。林走上去给雕塑穿上衣服。雕塑复活。幸福的泪水汹涌而出,林与女孩紧紧相拥。谁也没有说话,林不知道自己已经等待了多久。没有镜子,林无法得知自己当前的容颜。没有语言的交流,林无法得知自己的胆怯或勇气。这里只有木偶般的动作,然而每一个动作却不是机械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饱含深情,承载着对美的渴望。而美,就是在每一个动作中得到了彻底的表达。思想也好,语言也罢,都不再是约束。林与雕塑的爱情天长地久,无拘无束。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林终究是凡俗肉身,器官的衰退使得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衰老。长久的拥抱,体力有些不支,林的双腿异样地沉重。女孩的脸模糊起来,接着就消失了。光线也消失了。林知道自己失明了。林腾出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脸,皱纹一层接着一层。林再摸摸下面的器官,萎靡不振。林松开手,瘫软在地板上。
“我老了吧?”林对着前方说。
没有任何回响。
林再说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响。林爬起来,左手摸到了女孩的嘴唇。那嘴唇一张一翕,似乎在说些什么。林不知道,由于器官的衰老,他已经完全失去听力。林握住了女孩的手,那手先是温暖饱满,接着渐渐冰冷,一点一点缩小。林越握越紧,直到什么也抓不住。从下到上,林只摸到女孩的脸。林猜想,女孩的整个身子已经消失了,那么接着消失的便是这张脸了。
林张开双眼,一缕强光射入眼帘。女孩的眼睛停留在离地1米5的空中。林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对于是否真的要雕刻这么一个女孩的雕像,林没有任何把握。就在林努力把握女孩的身体特征的时候,女孩的形象从林的记忆中消失了。
第一章 此时在此地 9
在平面的和立体的人物作品前,林油然而生一种创造的冲动,急切地想要把令他激动的印象固定到画布或者石头上去。然而想到人世的艰难,这辈子要成为艺术家已经是遥遥无期的事情了。林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方面的天份,而且对把握色彩,从而准确表达自己内心想要表达的素材没有任何把握。应该说,内心的冲动是艺术家的第一步,也是艺术创作的原动力。所有的人都有这一步。看到或听到某些令人神往的或者陶醉的景象(或音响),于是心灵迫切地要通过某个媒介表达出来,文字、语言、色彩、音符,等等。一个人不能成为艺术家,就是因为表现的欲望未能通过有效的方式得以表达,在犹豫中磨掉了表达的欲望。
想到这里,林悲哀起来。头脑能够在什么情况下沉醉于表达而没有任何的焦虑感呢?在现实生活里,头脑约束于规则和固有观念。而饥饿感将头脑紧紧地捆绑在社会规则和固有观念上无法摆脱。悲剧已经注定。
饥饿感深刻地影响了林的生活观念。躯体若是要继续存活,就必须吃进食物。要获得食物,就必须与社会其他成员共同协作。林无法避免地堕入了尘世这一陷阱,就是从突然降世那一刻开始的。天性从毫无节制地挥霍到全部被压抑住,仅仅经历了六个年头,就发生在当林意识到生存掌握在爷爷奶奶手中的那一刻。当林再一次按照自己的想法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一个想法骤然而降: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吗?这样做是否有利于你继续存活于这个美丽的世界?林艰难地抉择。
林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轻率地辞去当前的工作,即使几乎已经无法容忍这样一种非理想主义的生活。林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并不是不可或缺。是林自己努力争取生存下去,是林自己来到这里。
林本来可以在小山村里度过一生,用那里的土地将自己埋葬,然而林来到了这里。在小山村里,林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必然依据,带着这个遗憾,林倔强地顽强地生活在此地。过去的所有记忆均已淡漠,剩下的只有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期待。每一种可能的人生道路都预示了一种无法超越的困境,林在此地,就是在困惑中寻找超越困境的道路。
科学的发展将林推向了专业的条条隧道中,一旦作出选择就无法回头。沿着专业这条隧道,林饱览了生活的僵局。所谓僵局,就是你无法从中脱身而出,而你又没有办法打破僵局。职业生涯开始的头两年里,林对生活充满期待,以为如此这般便能够抵达幸福深处。两年后,林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僵局。改变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了,如今只有顺从。
谴责、愤慨,采取措施纠正,然而还是于事无补。人类设想了一个美好的世界,但是世界的运行并不如人类所想的那般运转。世界按照人类设想的另外一个样子在运转,处在失控与尚未失控的那一个点上。是什么在平衡着使得社会没有失控呢?饥饿感将社会的所有成员捆绑在世界运转的轮子上,规则是轮子正常运转的保障,然而也是因为饥饿感,保障轮子正常运转的规则时刻接受着极限挑战。
在其他行业我不知道是否是同样的情况,林所从事的这一行我却是相当了解的了。利益驱使轮子上的人不顾一切奋起追逐,为了达成利益,将规则抛诸脑后。轮子上的人总是要以最小的投入达成最大的利益回报,在这样一个没有止境的目标的驱使下,就像美对人的引诱的不可抗拒一样,仔细想来竟然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问题就发生在这里。
职业的特殊性,林成为社会规则一个微不足道的守护者。利益追逐者追求最大的利益,减少了他的投入,破坏了规则。这一做法无法禁止,却不能无可奈何放弃不管,而这正是林感到痛苦的地方。
林想到自己的职位与一个默默无闻的交通警察相接近,突然就释然。每次经过十字路口,林总是要在一旁以敬佩的眼光看着交警。
有人闯红灯了,那么交警会管吗?交警追上去,处罚了违反交通规则的人。整个事件到此结束了。交警的工作似乎就是如此简单轻松。然而,当交警因为处罚了一个违反交通的人而自己遭到了处罚,事情就要复杂起来。有钱有势的人是不能处罚的,高级官员如果违反了交通法规也是不能处罚的。没有出交通事故,只是闯了红灯,难道要处罚?交警的工作被掌控在上司手中。上司与不能够处罚的人有交情或者有利益关系。那么,处罚还是不处罚?处罚了,职位就要受到威胁,不处罚,就是不履行职责。
在经济活动中,利益是第一位。利益的连带关系使得清清白白的工作内容变得复杂。林不是交警,林是监理员。在工程建设的过程中,建设单位与施工单位有着密不可分的利益联系,而监理人员的经济利益又与建设单位牢牢联系在一起。施工单位偷工减料,违反规则,监理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控制。而当施工单位一意孤行,监理也是无可奈何。并不是所有的不安规则做的事情都会出问题,这是谁都知道的,然而,一旦出现事故,所有的责任,监理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