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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1 / 2)

>张之也点点头,又问:“奶奶知道张朝天吗?”

“张朝天?就是那个记者喽。给小姐写过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了然,难怪觉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过的。“他和若梅英之间有过什么故事吗?”

“故事?”奶奶又犯难了,“没有吧?他虽然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可是从不到后台来,很斯文守礼的。小姐倒是提过他几次,好像还同他出去吃过饭,但也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而且那人后来也失踪了,从小姐嫁人后,他就再没在戏院里出现过……”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说的,绝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青儿还只是小孩子,虽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贴身服侍她的起居穿戴,小姐的私密心事,她还是无缘参与的。

在这故事的后面,一定隐藏着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么呢?

我要问他一句话(1)

我要问他一句话

名伶的行头本身已经是一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

当那些衣箱打开,旧时代的色彩便水一样从衣裳的褶层里,从水袖底下,从绣线的缝隙流泄而出,像关掉了音响的色情电影,在没有月光的暗夜里独自妖娆。

服装的性感,是无可言喻的,亲昵,然而矜持。

阳光斜斜地照进剧团的服装间。

小宛倾箱倒箧,按照封条开启所有的梅英衣箱。《牡丹亭》、《西厢记》、《风筝误》……箱子足有五六口之多,收藏颇丰。小宛一一打开,将绫罗绸缎挂了满架,徘徊其间,仿佛走在一座没有日照的花园里。

这是戏衣的世界,灵魂的园林,充满着若梅英的气息。

小宛是学服装设计的,深深知道嗜衣的人多半都有强烈的自恋倾向。若梅英,是其中犹甚者吧?

对衣之于若梅英,就像月光之于月亮,花香之于花朵,蝉壳之于蝉,鱼鳞之于鱼。

阅读衣裳,就是阅读若梅英。即使隔着六十年的风霜烟尘,依然可以从这些沉香迷艳里揣想主人的风致。

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一直活到四十岁,可是在小宛的心目中,却只看见二十岁的她,在北京城,在上海滩,她的眼风笑痕纠缠在风花雪月里,千丝万缕地缠绵着,不可分割。

一个唱京戏的女子,与唱流行歌曲的周璇阮玲玉之流大概是没有什么相似的吧?她们的共通之处,只是生活在一个时代,并且,都是名伶。

而在那时的人的眼中,伶人与歌星的地位是无法相比的,因为十伶九妓,歌星,却是有手腕的交际花,是《日出》里的陈白露,戏子,最多是陈白露搭救的小东西,任人玩弄,而没有游戏命运的资本。

若梅英,是被命运所戏,还是戏弄了命运?认真地讲,她并不只属于三四十年代,她一直活到了“文革”,生命远比旧上海的金嗓子们真实得多也风尘得多。

然而所有死去的人的记忆,不论远近,都属故事;如果故事的真相被湮没被遮盖,有了不同版本,就成了传奇。

小宛想象着若梅英扭扭捏捏地穿着荷叶边的改良旗袍的样子,大概远不如上海歌星的潇洒惬意,而多半是有些局促的。

老北京的戏子是从小被班头打骂惯了的,规矩严得多,难得出门,就好像林黛玉进荣国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生怕被人耻笑了去”。要是换作上海歌星,怕人笑?她不笑人就敢情好了。

若梅英的一生,不知有没有真正地任性过?

小宛将一件明黄色双缎绒绣团凤的女皇帔披在身上,触摸着绣线绵软的质感,心绪温柔。

鬼魂是虚无缥缈而令人心生恐惧的,故衣却亲切真实,是具象的历史,有生命的文字。那层叠的皱褶里,长帔的裙摆里,处处藏着性情的音符,怀旧的色彩,一种可触摸的温存,仿佛故人气息犹在,留恋依依。

戏衣连接了幽明两界,沟通了她和若梅英。

门外传来唱曲声,是演员在排新戏《倩女离魂》,正练习张倩女抱病思王生、忽然接到报喜佳帖一折:

“将往事从头思忆,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长吁气。为甚么把婚聘礼不曾提?恐少年堕落了春闱。想当日在竹边书舍,柳外离亭,有多少徘徊意。争奈匆匆去急,再不见音容潇洒,空留下这词翰清奇。把巫山错认做望夫石,将小简帖联做断肠集。恰微雨初阴,早皓月穿窗,使行云易飞……”

因是新戏,演员唱得略觉凝滞,有气无力的一种味道,倒也与曲意暗合。

想那张倩女,一边厢自己的魂离肉身,去追赶王生成双成对去了,另边厢肉身抱病,还在念着王生恨着王生的负心。却不知,自己的情敌,原来是另一个自己。

一本糊涂帐。

小宛一边听曲,一边抚弄衣裳,蓦然间,手上触到了什么,硬硬的——原来,是帔的夹层里藏着一枚绒花,一封拜帖。

帖子绢纸洒金,龙飞凤舞地写着“英妹笑簪:愿如此花,长相厮伴。张朝天。”

张朝天!

这个张朝天果然不简单,他绝不仅仅是个吹捧若梅英的小报记者,而更应是她的心上人!否则,以梅英的清高自许,又怎会将个不相干男人的赠品收藏在自己最珍爱的戏装衣箱里?而且,连青儿都瞒过。

只是,她与张朝天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又为何劳燕分飞,钗折镜碎了呢?

那一枚精致的绒花让小宛觉得亲切,仿佛忽然间按准了时间的脉搏,瞬间飞回遥远的四十年代。

要这样实在的物事才让人感动,要这样细微的关怀才最沁人肺腑。透过古镜初磨,她仿佛清楚地看见戏台的后台,那风光无限的所在,张朝天将一枚绒花轻轻簪在梅英的发际,两人在镜中相视而笑。镜子记下了曾经的温柔,可是岁月把它们抹煞了,男婚女嫁,各行天涯,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不,有留下的,总有一些记忆是会留下的,就好比这枚绒花。

小宛对着镜子把它插在自己的发角,对着镜子端详着。忽然,她愣愣地望着镜子,只觉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那镜子里,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套自己刚刚挂到架上的“通身绣”立领大襟的清代旗装,梳偏凤头,插着金步摇,是《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的打扮,气度高华,而身形怯弱,正忧伤而专注地看着自己,似乎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招呼。

小宛屏住呼吸,半晌轻轻说:“你来了?”

女子在镜中点头,欲语还休。

小宛缓缓转过身来,便同她正面相对了。看清楚了,反而松下一口气,不觉得那么可怕——只为,那女子真是美,美得可以让人忘记她不是人,而是一只屈死的鬼。

女鬼依恋地望着小宛身上的皇帔,脸容寂寂,幽幽地说:“这一件,是我刚上戏时,唱青衣,在《长坂坡》里扮糜夫人,戏里有‘抓帔’一场,就是这件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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