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村里的设施都翻新了一遍,就算河边离村子有点远了,也依旧几米一个路灯。
薛均潜看着路灯下神色晦暗不明的陈俭,心里的紧张感更甚了。然而陈俭很久都没说话,看着黑魆魆的湖面发呆。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会在吃了晚饭以后带我出去溜达,因为其他时间,我们根本没有相处的机会。”陈仍旧看着湖面,眼底却多了一丝笑。
薛均潜点点头,“嗯”了一声,问:“把你留在家的那段时间,是不是过得很无聊?”
陈俭摇摇头,轻轻叹气:“好怀念那时候啊……”
薛均潜有点诧异,陈俭继续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刘叔很照顾我,所以那几年我根本没受过委屈。”他顿了顿,又说:“认真计较起来,我还得感谢那些年,你们给了我一个安定温暖的住所。”
“没什么好感谢的,你既然留在薛家,做这些都是基本的。”这确实是薛均潜的心声。他把陈俭留在身边,又和他有那么好的感情,肯定不会让陈俭随随便便受欺负。但是在那时陈俭在他心中究竟重要到什么地步,薛均潜一直清楚得很——就算他再犹豫再不忍,也还是把陈俭当成筹码一样轻易换了出去,而他自己得到的是所谓正常的、光鲜的人生。再重来一次,他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他仍旧没办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不仅因为他卑劣胆怯的人性在作祟,也因为命运已经走到这里,再怎么回想也无力回天。
到这一刻,两人不得不做一个了断了,继续纠缠下去,两人都不得安宁。
“为什么当时想把我留在薛家?”陈俭首先打破沉默。
“因为父亲想在我身边安排薛闻,说是给我找个玩伴,其实是在身边拘束我,然后等我们都长大了,按照他的意愿结婚生子,做他继续控制薛氏的棋子。我不愿意这样,”薛均潜苦笑,他以为自己是在反抗,实际上他的反抗也罔顾别人的意愿,这和他父亲的做法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把你留下来,和你关系那么亲近,一开始只是我幼稚地叛逆父亲而已。”
陈俭虽然已经想通,但亲耳听到薛均潜剖心般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不堪始于成年人之间的利益交换,但实际上更早,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就由复杂得不忍细究的人性决定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且,”薛均潜话锋一转,“你那时候很可爱,眼睛透亮透亮的,又那么单纯,呆在你身边的每一秒都很轻松。我不是为了在你面前减轻罪孽才这么说的,当然,你的单纯也不应该成为原罪。”
“后来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告诉我真相,或者把我送回去的,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我不舍得。”
“什么?”陈俭有些诧异。
“送你回去,你能回到哪里呢?回到福利院还是回到你父亲的家乡?如果送你回福利院,你会不会又被卖给别人呢?如果送你回老家,谁来抚养你呢?”薛均潜语气有点不好,他偷看了一眼陈俭,不想再惹陈俭生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我就是不想你再过那种生活了。”
“而且,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父亲被判了死刑,我是故意不让你知道这些的,甚至我做这些的本意也不是为你好,我是为了我自己,你要是承受不住,要是彻底不原谅我怎么办?那个时候光是想想这些,我都觉得很无力。我们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我自食恶果。但是我最后悔的,是让你也这么痛苦。”他几乎是把一直以来想要深埋起来的拙劣心思挖出来放在阳光底下接受审判,但是最令薛均潜不安的是,陈俭是否已经不屑于审判了。
果然陈俭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早已回答过了。对于薛均潜,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感激他提供了安稳的生活,而这么多年的感情,已经与薛均潜的数次背叛、伤害两相抵消了。
“哪怕你把我说得这么重要,一旦我与你的利益有冲突,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不是吗?”陈俭这样反问,就说明他今天已经做好彻斯撕破脸皮地准备了。可是只有把这件事彻底说开,两人才能真正解脱。
“不是的,现在不是了。如果再回到过去,我不一定就会作出不一样的选择,我确实卑劣,但回到过去这件事本身就是荒谬的。现在你在问我,在前途和你之间我会选择哪个,我一定会选你……”
“那是因为你已经得到过想要的东西了,所以放弃也没什么,这么看来,我对你也没那么重要嘛。”陈俭出声打断,嘴角勾起,笑得很是嘲讽。他向来是把人性往低处想的,以前只是觉得薛均潜在自己面前永远是高尚的样子,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因为不确定薛均潜能爱自己到什么地步,所以先假定了薛均潜给自己的爱并不比给其他的多。
薛均潜看着陈俭已经红红的眼睛,他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驳:“不是这样的,我一定会选你……我该怎么向你证明呢?只要你愿意,一辈子都陪你在这里,或者在你的小屋子都可以,公司可以转给别人,我整天都在家里等你回来,这样可以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谁料陈俭摇摇头,说:“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瓜葛了……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奇真是你的心血,看着你把它拱手送人我也很心痛。你不要再为我做这些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陈俭终于忍不住,他怎么会不知道薛均潜纠结的心情,他们是一样地想向对方靠近,但是陈俭在担心自己还会不会被薛均潜伤害,而薛均潜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证明他不会再伤害陈俭这件事。
“刚开始到日本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关系那么好,你却还是把我舍弃了。那个时候我安慰自己可能是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不够,毕竟我们既不是亲兄弟,也算不上一起长大。后来我回来,你说想和我在一起,我以为我们算得上是真正的爱人了,但是你心里有真正把我当成爱人吗?你从来没有对我坦诚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该信你说的哪一句话。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薛均潜透支了陈俭太多的信任,陈俭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对谁这么犯贱过,他也并非是放不下过去,只是一想到两人没有任何改变就贸然和好的话,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薛均潜很着急,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就再也没办法挽回陈俭,他把陈俭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自己,握住陈俭的手,极其严肃:“把你交换去日本这件事,你确实应该恨我,所以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我不想我们之间再有其他的误会了,我不会因为你是个Beta就嫌弃你,你是Beta也好是Omega也好,我都喜欢,但是我不想你冒着生命危险生小孩,我想对你负责,也想对小孩负责。这些话我以前没对你说过,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除了你之外我也不会有其他人,再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和我纠缠在一起了。可是陈俭,如果你选择向前走,去遇到更好更合适的人,你也值得这个。”
陈俭推开他,身体忽然感受到强烈的无力,或许是因为哭得太久,一阵干呕的感觉不断上来。薛均潜察觉到他的不适,以为是陈俭受了凉,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披在陈俭身上。陈俭缓了缓,却因为剧烈的悲伤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即使是互相坦诚地说出心里话,陈俭还是不知道该怎么了结。
薛均潜说不会再有人像陈俭一样和他纠缠在一起了,对陈俭来说,他的人生似乎也不会再出现一个薛均潜。他想,不如两人就此作罢,未来也一定会有各自灿烂的前路。正想说出些决绝的话,低头却嗅到薛均潜外套上淡淡的茉莉花香。从前的许多事都像浪潮一样将他席卷进过去,陈俭的世界天旋地转,耳边似乎听见薛均潜焦急的呼唤。再然后他像是回到以前,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人抱起,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薛均潜,不外乎只有这两个人会这么对他。他感到身体正在迅速地发热,接着是浑身发软,陈俭猛地清醒过来,自己提前进入热潮期了!
他睁开眼,看到薛均潜一脸焦急地抱着自己往刘叔家里赶,用微弱的声音说:“车上应该有抑制剂,去车上。”
薛均潜加快脚步往车的方向赶,低头一看陈俭红透的脸,把他的头往肩上靠,企图用信息素帮陈俭缓解一下。等到了车上,按照陈俭的指示在背包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抑制剂,但此时的陈俭已经热到神志不清了。没有抑制剂,陈俭很难一个人度过这次假性热潮期。他把陈俭从车后座抱起来与自己面对面,摇了摇陈俭试图让他清醒一点,但陈俭只是睁眼看了看眼前人,又很快毫无戒备地闭上了眼。薛均潜没办法,掐了一把陈俭的手臂,说:“陈俭,我可能要咬你一口做个临时标记,这样你会舒服点,可以吗?”
陈俭懵懂地点点头,不知道有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薛均潜让陈俭的下巴枕着自己的肩,撕掉自己的阻隔贴,对着陈俭的后颈咬了下去。他对咬后颈不太熟练,力度把握不好,陈俭难免扭来扭去。薛均潜只好费大力气把陈俭禁锢在自己怀里,一时间,车里充满了茉莉花香,就连薛均潜也受到临时标记的影响,整个脑袋先是一瞬间的空白,再然后一系列生理反应接踵而至。
他不得不退开一点和陈俭保持距离,但陈俭显然得到了极好的缓解,整个人清醒了不少。陈俭沙哑着声音:“还是好难受。”说完就追寻着信息素最浓郁的地方去,在薛均潜的怀里拱着。薛均潜没办法,趁着陈俭还清醒,问道:“有没有去医院看过?假性热潮期不治疗的话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
陈俭摇摇头:“一般……只要用抑制剂应付就可以了吧。我这次时间有点提前,明明还有四五天的。”可能是今天和薛均潜长时间都在车里,避免不了和他的信息素接触,难怪今天吃得也比平时多,原来是身体为储存能量做准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刚刚可能是被你的信息素刺激到了,所以才……”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声,薛均潜怎么摇都无济于事。没过多久,两人开始发热,假性热潮期的生理反应甚至比热潮期还要不受控制。
陈俭最先受到热潮期的攻击,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只知道抱紧身边的人。而薛均潜也受不了了,把陈俭稍微推开一点点,想坐到副驾驶去解决事情。只是陈俭实在抱他抱得紧,薛均潜保持着最后的理智,把腿移开,又把拉链解开了。陈俭可能是真的很难受,一点也不能离开薛均潜,整个人几乎把薛均潜压倒。他一点理智也没有了,以为就是在自己家里,差不多把身上能解开的都解开了。薛均潜把车窗弄下来一点呼吸新鲜空气,终于冷静一点了,又帮陈俭把衣服都整理好。
如果是往常,他可能会亲陈俭一口,但是他今天没有。
陈俭迷蒙地抬起头看薛均潜,薛均潜摸摸他的头,轻声说:“等会就好了,再忍忍。”
临时标记过后会有一段Beta适应信息素的过程,身体相应的器官都运作着排除外来信息素,等过了这段时间就会慢慢恢复。但是这个过程的时间长短因人而异,薛均潜只能陪着陈俭一起等。
但是陈俭显然十分难受,他朝着薛均潜整个扑过去,坐在薛均潜怀里,似乎这样的姿势十分有安全感。此刻两人都有点衣衫不整,尤其是薛均潜作为清醒的那一个,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面对应当的生理反应却有些羞耻。
他把陈俭箍住,一下一下轻抚着陈俭的后背安慰陈俭,陈俭很吃这一套,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陈俭因为太累而睡了过去,薛均潜松了口气,又紧紧抱了陈俭十分钟左右,把一切收拾好,抱着陈俭回刘叔家了。
第二天陈俭醒过来,已经一觉睡到早上十点了,身体和心都一点负担都没有,所以谁的很舒服。他洗漱好了下楼,薛均潜在厨房里忙里忙外。陈俭当然没忘记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不是个道谢的好场合,便只好到外厅去招待宾客。刘叔的生日办得很热闹,薛均潜和陈俭看到刘叔的养老生活很不错,放心了不少。两人虽然在同桌吃饭,但是一句话也不讲,想说点什么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一直到晚上两人也没说上话。晚上宾客都走了以后,刘叔把两人叫到屋里,分别给了两人一样东西。
他给了薛均潜一个相机,给了陈俭一个盒子。薛均潜没有立即打开相机查看里面的东西,倒是陈俭,一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眼圈就红了。里面装着父子失散前陈佰民穿的衣服,最然十几年过去,衣服已经有些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是陈俭一眼就认了出来。衣服下面是陈佰民留给陈俭的财产,几百块,还是十几年前的币种,但是这可能是当时陈佰民唯一能给陈俭留下的。
“你父亲的案子审理得很快,当年就被判了死刑。这些是他被执行死刑后留下来的东西,他的骨灰我们也认领了,安葬的地方均潜会带你去。陈俭,这么多年才告诉你这些,我们对不起你,你恨我们是应该的。原不原谅全在你做主,但是你一定要过好自己的生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俭扭过头去,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把盒子盖上,事到如今,他什么都不愿意多说了。
刘叔又对薛均潜说:“那个相机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不知道里面的东西还能不能看。里面都是你父母年轻时候的照片。”薛均潜听了,正要把相机还回去,却被刘叔制止。
“你先看了里面的东西再决定还不还给我吧。”
薛均潜只得收下,再看一眼旁边的陈俭,他还在抹眼泪。薛均潜想,他们让陈俭哭得太多了。他还想伸出手抱一抱陈俭,但是他并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想再给陈俭徒添烦恼。
刘叔看着这两人在心里默默叹一口气,然后让两人快去休息。薛均潜这才敢拉着陈俭的衣袖把他带出去,等到了陈俭房间门口,又不放心地向陈俭确定要不要自己照顾他,陈俭摇了摇头,挣开薛均潜的手就进了房间。
第二天两人回程,路上一句话也没说。陈俭看起来精神很不好,一路上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放歌。薛均潜想到他才经历过热潮期,现在精神也不太好,便加速赶回去,还让助理先给陈俭在网上挂了个号。
陈俭倒是没拒绝薛均潜带他去医院。等安置好了猫咪,两人走路去并不远的医院。
路上下起了点小雨,薛均潜从车上找了一把艳红的伞撑上,他发现在这把伞下,陈俭被映照得微微发红得面容显得尤其脆弱可怜。他不免把伞往陈俭那边偏一些,甚至另一只手还扶上了陈俭的肩。可能是陈俭精神恍惚,他没有挥开薛均潜的手。
薛均潜不忍让一滴雨落在陈俭身上,他们就像是亲昵的恋人一样往前走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薛晟六岁的时候还不太会说话。他的母亲总是疯疯癫癫的,但对这个儿子有着偏执的占有欲,以至于没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靠近薛晟。她将薛晟变相囚禁在自己身边,并不会像一般那样教育小孩,她所做的只是让薛晟活着,不至于饿死,毕竟薛晟是她眼里挽回爱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惜她越是这样,薛延就越是嫌恶他们母子。因此,在薛晟被认回薛家之前,他对“爱”这个东西,从没有正常的认知。
他十二岁踏上目的地名为“家乡”的航船时,望着辽阔的海面与越来越小的尖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有更广阔的可能。刚认识的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看起来只有十岁不到,所以他的父亲微微将身体俯下,而薛晟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微微僵硬。
他以为父亲会打自己,谁知父亲只是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番希望薛晟不要辜负他的期望之类的话。薛晟的眼睛很快黯淡下来。
他知道父亲把自己带回中国是为什么。虽然他的父亲在外不止他一个儿子,但那些人没有薛晟这么好命——他既是Alpha,又完美避开了家族基因缺陷,腺体完好无损。当薛延再也找不到也生不出称心的继承人时,他忽然想到了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儿子。
薛延向薛晟的母亲提出将薛晟带回国时,他完全不记得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姓甚名谁,便只用了尊敬的“您”代替。而这个女人看着多年来深深思念的爱人,竟然难得地清醒一瞬,然后便陷入了回忆一般痴笑起来。薛延心中厌恶,却不得不维持完美的假面。可能是天生敏感,薛晟望着父亲脸上完美的笑容,居然对母亲生出了一丝怜悯。可是他自己不也一样可怜吗?
他的母亲听不懂薛延所说为何物,薛延再也懒得装,第二天就把薛晟连拖带拽地带上了船。走出尖塔的时候,他的母亲仍旧维持着大方得体的微笑,仿佛她多年的等待终于让爱人回头,理解她卑微可笑的爱情。但很快,当她意识到这对父子并没有带上自己时,先是想到这个离去的背影多么熟悉,然后又像疯了一般尖叫着朝两人扑过来,想要和两人一起走。然而薛延只是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立刻就有人迎上来把女人钳制住,还捂住她的嘴。薛晟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他对于要离开母亲这件事感到隐隐的兴奋与焦虑,又对未来有诸多盼望与恐惧,还未踏上船,整个人就已经晕乎乎的。
忽然身后一声闷响,是他母亲咬破了别人的手,弄得满嘴鲜血,向前跑着跑着整个人忽然蹲在原地,像被撕裂一样尖叫痛苦。这副模样实在是太丢人了。
薛晟心里很快有了同父亲感同身受的嫌恶。
他再也没回过头地踏上船,在湿咸的海风中最后眺望一眼尖塔,他的人生由此断成毫不相干的两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刚到中国时他连中文都不会说,更不要说进学校学习。薛延帮他请了老师在家里教书,薛晟学得很吃力,每个晚上他都因为受不了而哭泣,心想如果继续待在尖塔又怎样。但他没有跟薛延说这些,薛延甚至很少回来,偶尔见到薛晟,也只是考考他的功课,或者直接去问家庭教师。
结果当然不符合他对一个儿子的期望,和老师交谈完后,薛延用一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乜斜薛晟一眼,薛晟往往心虚低下头,很快,薛延就离开了,通常很久之后才会例行过来一趟。然后重复这套动作。
薛晟有天晚上哭到通宵,很饿,爬起来到厨房找东西吃,便听见大清早便忙活的佣人低声讨论着主人的八卦,话语中不免将薛晟贬低为低能儿。
薛晟不知道怎么回到房间的,对于那段时间的印象,只有“痛”。
浑身都在痛,脑袋痛,身体也痛,不论做什么都痛,可是请医生来也没查出毛病,薛延无奈,只好停了家教。整整半年,他都没有踏进这座房子一步。薛晟已经是弃子了。
薛晟夜里听见骨头生长的声音,像是要把他脆弱的皮囊撑破,他迷糊间想到“はは”,这个被他刻意遗忘的女人。他此刻无比想回到女人的怀抱,又恍惚想起是自己主动抛下了她——他与自己痛恨着的父亲原来是同一种人。
薛晟拿头不断地撞墙,撞得血从头上大片大片地流下,吓到了给他送饭的佣人。然后他被强制送到精神病院一段时间,仍旧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在这个人人都不正常的地方,他显得尤为正常与安宁,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薛晟在里面好好治疗,好好读书,等他终于不痛了,已经来到可以独立的十八岁,他变得身高腿长,整个人初具成年人的气质。
薛晟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人生中必须经历的生长痛。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度过了这段磨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薛晟开始变得符合世俗定义上的正常。他不再留在中国,也不愿意回日本,他选择去离两者很远的地方留学,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听从父亲的安排回国,从姑父手里夺回本该属于薛家的东西。
他过得符合所有人的期待,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不够、不够、不是这样的!”
那种生长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也正在这时,他遇到了陈俭。
第一次见到陈俭,他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眼熟得很,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陈俭眼里的惊惶与无措在见到薛均潜的那一刻逐渐消失,薛晟想:啊,有这么个朋友,陈俭一定很幸福吧。
他替陈俭感到幸福,心底的声音却越来越疯狂:不够、不够、不够!
他用令人迷醉的酒精麻痹这个声音,却又遇到了陈俭。他那么小,伸长了腿也跨不过两级台阶。薛晟在后面用手机微弱的光照亮陈俭,仿佛给予陈俭黑暗中唯一一点庇护。
薛晟忽然醒了酒,他想起在哪里见过陈俭了。
那个他,那个没有熬过生长痛便死掉的他,那个被薛晟丢弃在身后的他——陈俭就是另一个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种怪异的父爱从薛晟心中诞生,但说是父爱也并不准确,因为他是以一副强健有力的身躯保护着曾经弱小的自己。
当天年夜饭过后,薛延和姑父已经讨论过怎么治疗薛均潜的病。薛延说,让薛均潜高中毕业之后去日本,自己在日本有个亲戚,正好可以照顾薛均潜。但是一去日本,估计薛均潜对公司的事务也插不上手了。
薛晟嘲讽地笑笑,却并不表露出来。他乐得看狗咬狗的戏码。
然而当他看到一直低着头的薛均潜,立刻就笑不出了。
他想对表弟说:一定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就不怕大人的束缚了。
但是他最终没说出口。
翘着二郎腿悠然地坐在沙发上,薛晟俨然一个成功人士,连表弟朝他投来的眼光都带着艳羡。
薛晟想,这没什么好羡慕的,自己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只是小孩子没法理解。
让薛均潜去日本完全是薛延的主意,不过薛晟没有反驳。又过六年,薛晟彻彻底底地将薛氏收为囊中之物了,他对姑父说,他想要陈俭去日本。
这对姑父当然有利,于是姑父很快同意了。薛延却气得要死,痛骂薛晟毁了自己一步好棋。薛晟连听他说完话的耐心都没有,拿起外套转身就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现在不需要受到任何人的约束。
他也无心考虑那些无力反抗的人怎么想,重要的是,他们无力反抗。听说薛均潜因为这件事闹了起来,不过最终还是同意这个条件。薛晟心里升起一种诡异的成就感,他和这个未来竞争者之间的交锋中,胜出者是自己。
薛晟还有点失望。他以为陈俭身边有一个很爱他的朋友呢。不过没关系,这个空位很快由自己补齐。
陈俭候机的时候就一直哭,海关还以为薛晟拐卖小孩,抓着盘问了好久。
薛晟看着陈俭哭,用手轻轻给他擦去眼泪,就像跨越时空给当年的自己擦去眼泪一样。他把陈俭安排在尖塔内,并没有限制陈俭的人身自由,只告诉他不要独自跑去尖塔顶部,那里很危险。
陈俭还是哭,薛晟开始有一点烦躁,随即被自己的烦躁吓得不轻——这就是他以前最厌恶的大人独有的特点,但如今,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了。
他又很快温柔地叮嘱陈俭一些注意事项,尽量让自己变得柔和。陈俭泪眼朦胧地看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已经止住了哭泣。薛晟这才感到满意。
国内的事情很多,薛晟当天就踏上了甲板,这时他才肯给予尖塔顶部一点注视。
他想,自己只是还没有准备好,但是正在慢慢修复自己。希望她能再等待一会,自己很快就可以克服心中的障碍回到她身边。
他重新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几乎不太记得住当初把陈俭接到日本去的理由。直到底下的人跟他报告,说陈俭被那个人弄伤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薛晟静默一会,然后立即订好了去日本的机票。他到的时候,陈俭已经在床上沉沉睡去。薛晟轻轻拿起陈俭被烧伤的手臂,伤得不是特别严重,但是肯定会留疤了。几乎是一瞬间一股无名怒火让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他恨死了。
明明说过不要再靠近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听劝?明明可以有那么多办法规避伤害,为什么还会这样?
他知道这种怒火不是只针对陈俭一个人,他最恨的人是他自己——好像他怎么也逃不出母亲给他制造的阴影,而他本着一个孩子的天性,妄想制造机会弥补幼时的创伤。
兴许是他抓得太用力了,陈俭从睡梦中缓缓醒来,见到薛晟,先是一愣,然后又才反应过来一样迅速抽回了手,慢慢挪到靠墙的位置。
这个孩子怎么也养不熟。薛晟心里哂笑。
他站起来,立刻就要离开的样子,对陈俭说:“下回不要再去那里了。”
陈俭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任何表示,像只小鹿。他心情好了点。
薛晟并没有多做停留的意思,走到门边又折返,问:“明天,带你出去走一走,好吗?”
听说陈俭一直待在这个地下室,昨天唯一一次在尖塔里走走,还受了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俭不说话,薛晟当他是默认了。
第二天两人出门,外面下着小雪,两人一人撑着一把伞,一前一后走在街上——陈俭不肯跟他太亲近。薛晟也由着他去,只是叮嘱陈俭务必跟着自己。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话,本来也无话可说。就在薛晟准备制造一些话题时,他转过身,恰好看见陈俭移开头顶的伞,头发上好些洁白冰凉的东西。而陈俭望着这片雪天,眼神流露出一丝活气。薛晟猜,他大概在怀念什么,此刻的悲伤如同这雪一样静悄悄落下。
他们进了一家关东煮的店,陈俭很局促,薛晟扮演起从容的大人,指着菜单慷慨地让陈俭随便点。陈俭愣了一下,然后又摇头,小声说:“您帮我点吧。”
薛晟想起来,陈俭不会日语。
于是薛晟按照自己的口味帮陈俭点了一份,吃着吃着问:“你想学日语吗?学了的话,在这里生活会方便很多。”
陈俭没回答,反而问:“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他看起来是真的不喜欢这里。
薛晟呡了一口汤,饱腹感尤为强烈,他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关东煮了。
“为什么总想着回去呢?这里哪不好?再说了,你回去了有人要你吗?你早就没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重的话,顿住,看着陈俭越来越红的眼圈,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陈俭擦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想道歉,又觉得太没面子,便生硬地转个话题:“我总不能让你太没自由吧,不然你平常怎么出门呢?人有了能力才有自由。”他特意加上最后一句,显得自己很占理。
陈俭不再哭,点点头算答应了。
这个小孩怎么这么娇气,薛晟很是嫌弃。但又想,娇气是应该的,他才十二三岁呢。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面对相似的情况,想娇气都没办法。
他给陈俭安排了老师,然后匆匆回了国。他悄悄去看过那个女人,她睡着了,房间多了烧坏的痕迹。幸好她没有受伤。
回程的路上薛晟很轻松,同过去又和解了一点,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
之后每年他都往日本飞好几趟,跟陈俭的接触也多了起来,但是陈俭还是不同他亲近。这也是应该的,自己就是让他和薛均潜分开的罪魁祸首。不过他并不是始作俑者,陈俭和薛均潜之间有什么问题,其中一个人必定清楚。
薛晟只是让镜子裂开了一点而已,他没办法分开陈俭和薛均潜的。
十年一到,他送陈俭回国。陈俭没有明显表露出什么情绪,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多了,大概是在练习怎么和薛均潜说话。
他们回了国,当天就遇到薛均潜,当天薛均潜就把陈俭带走了。看着陈俭远去的背影,薛晟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把女儿嫁出去一样,知道这是必然的却无可奈何,自己这个长辈,又很担心陈俭会不会受到伤害。
他偶尔能遇到这两个人,总是表现得很惹人讨厌——薛晟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在敲打这对小情侣。不过小情侣之间哪容得下别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薛闻问过一个很好笑的问题,问薛晟是不是喜欢陈俭。
薛晟在心里笑他们肤浅。他对陈俭的感情太复杂了,不属于爱情亲情友情中的任何一种,却有着爱情里的占有欲,友情中的牵绊,亲情中保护的本能。不过他嘴上回答,喜欢啊,谁会不喜欢陈俭呢?
薛均潜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薛晟却回答“陈俭也就那样吧”。看着薛均潜拳头上的青筋,他也不甘示弱地想:要是你敢对陈俭不好,我也会一拳揍死你的。
他没说出来,这话对陈俭是个负担。他再嫉妒薛均潜,也不会用这种方式离间两个人。
每次出现在陈俭面前,陈俭总会炸毛,薛晟一边苦笑这个人还是这么抗拒自己,一边又享受这种逗弄带来的愉悦。
陈俭和薛均潜分开以后,他去找过陈俭一次,顺便承包了郊区开发的一个项目。陈俭觉得是偶遇,薛晟处心积虑也不过为那几个小时。他告诉陈俭薛均潜隐瞒了什么,陈俭很崩溃。谢天谢地,陈俭终于和薛均潜分开了。
他希望陈俭从此拥有新的生活,新的爱人。
薛晟没有得意多久,底下的人说原来承包的工地,被薛均潜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硬是把薛氏给踢了出去。
操!
从前任意玩弄的小崽子,有一天居然成长到狠狠打压自己的地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薛晟不得不承认薛均潜也是个厉害的人,自己之前不过是利用年龄和阅历的优势占据制高点,而现在,他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应付公司的竞争。
这期间他母亲病危了一次,薛晟跟父亲提起母亲死后,将她的牌位移到薛家祠堂去的事。薛延当然不同意,在轮椅上哼哼唧唧。
薛晟被烦得连饭也吃不下——本来对着薛延的脸也没什么胃口,于是他把饭泼到薛延的脸上,薛延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薛晟揪着衣领扔到地上。
幸好他已经半身不遂,下半身都没知觉了,不然得痛死。
差不多被吓掉了半条命,薛延急忙答应了迁牌位的事。薛晟却毫不在意地用脚踢踢薛延的脑袋,无所谓地说:“我改主意了。”
发泄出来之后薛晟通体舒畅,他沉醉于对薛延的特定暴力,这样实在是……太兴奋了。
他想多花些精力陪护母亲,便特意去陈俭任教的幼儿园找他——他实在很想和陈俭尝试一下冬天里冰激凌是什么味道。幼儿园园长说,小陈老师辞职了,前几天,也有一个男人来找过他。
薛晟犹如被浇一桶冰水,很久才消化这个事实——他和陈俭再也没有机会了。冬天怎会是吃冰激凌的季节,可惜他与陈俭的故事总是开始在冬天。
失魂落魄地飞到日本,他拥着熟睡的母亲,将头贴在她的肚子上寻求慰藉,像一只流浪而归的幼兽。
母亲的肚子是他唯一能感到安全的地方,在这里,他曾被羊水包裹,透过薄薄的肚皮,还未睁开眼便感受到通过模糊血肉的红色的光。多么温暖,多么安全。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真的退化成了婴儿,呢喃道:“他爱上别人了。”
头发被温柔地抚摸,头顶传来吞吞吐吐的声音:“我……爱……你。”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难得意识清醒,用蹩脚的中文对他说“我爱你”。
她不太懂中文,很可能这句“我爱你”都是年少时的爱人教给她的。只是爱人早已远去,他们也来到生死边缘,但是爱恨是亘古不变的,不会随着躯壳消失。
薛晟不知道这句“我爱你”是对谁说的——他和父亲长得越来越像,母亲偶尔会把他当成自己年轻时的爱人。
但薛晟无意细究,用脑袋轻轻蹭着母亲:“嗯……有你爱我就够了……”
他从前不知道何为健康的爱,活在混沌中居然也幸福。后来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便知道了什么叫求而不得。追寻了十多年再回到这里,仍旧一无所有,前尘如梦。
很有可能他这辈子都追寻不到健康的爱了,便依赖着母亲给的这点活下去。幸运的是他治愈了部分自己,童年腐烂的部分重新活过来,他才不至于太煎熬。
他这辈子不会结婚,但会有很多过夜的陌生人。他也学不会爱与责任,但他已经知道,如何在无爱的未来中漂流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进刘家之前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好像是有个“yue”的第四声,至于是哪个字我也不确定。十二岁之前,我不识字。
十二岁那年母亲托人把我从南方小城送到首都打工,说是打工,其实是相当于把我卖给她的老乡了。我是家里面第一个孩子,按理说在穷苦人家里,我应当是很重要的劳动力,还是个男性beta,是干苦力活的好帮手。不幸的是我从娘胎里带了病,有哮喘,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于是父母商量了一宿,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出村的面包车,在颠簸的石子路上沉沉睡去。
母亲的老乡并没有按照约定把我带到厂子里。他给了我十块钱,和一袋馒头,让我自己出去谋生。因为约定好带走我的人贩子被警察抓了,老乡不敢再冒险,便仁至义尽地将我赶了出去。
我很快学会了在街上讨食,为了连塞牙缝都不够的食物和别人打架。我偶尔赢几次,孱弱的身体仍旧是我的拖累。
几个月之后我在一家黑心餐馆打杂,做些端菜洗碗的事。老板包吃包住,但总是拖欠工资,时不时地拿我撒气。我不敢反抗,因为当时这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后厨养了一条土狗,看起来很老了,每天总是没精神地耷拉着耳朵趴在外面一个废弃的铁棚里,被老板用一条链子锁着。老板对它不算坏,经常给它吃饭店剩菜。其实我也和它吃一样的东西。
因为连续工作了几天,又正在发育关,我有天晚上实在饿得不行,打开后厨的冰箱偷了第二天的食材。食材都是生肉和青菜,我生嚼了几口青菜,又喝了几口凉水,觉得饱了又回到走廊的纸板上躺着。平时我和另一个打杂的住楼梯间下堆杂物的地方,那里夏天很热,我们便跑到走廊上铺纸板睡。我知道另一个人也没有睡着,在我躺下不久,这个人也起身去后厨了。我和他都干些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幸运的是,没有人发现过。
但很不走运,老板第二天把我们叫出去,问谁动了冰箱里的食材。我先是沉默,然后摇摇头,说我没有。老板锐利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我以为另一个人也会否认,谁知他指着我,无辜的眼神对上我,说昨晚他看到我去后厨了,还说我经常这样做。我先是一慌,也没有继续否认。
老板随手拿起一块木板往我脑袋上敲去,我的耳朵嗡嗡嗡地耳鸣,脑袋晕乎乎的,连路也看不清了。然后老板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带到冰箱面前,我吃力地看着冰箱里的一片狼藉,然后瞪了另一个人一眼,对老板解释,不止我一个人偷吃东西。
老板自然看得出这些,但是我当天还是被赶了出去。可能是因为另一个人干活比我利索,又会在老板面前说些好听的吧。明明他也不止一次干这些事啊,但偏偏我就是比他倒霉,还蠢。
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累得不行就蹲下来休息。不知道重复几次后,我一抬头,便看见一个泪眼汪汪的小孩,憋着嘴委屈地问我:“哥哥,请问警察局怎么走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也不知道警察局怎么走,便摆摆手,然后起身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过了会我回头看,发现这个小屁孩居然跟着我。我又走了会,看他还在后面,便招呼他过来,看着天快要黑了,无奈之下便带着他重新回到饭馆。他走了会儿嫌脚痛,我便背起他,忍着随时倒下的风险硬是把他背到了饭馆。这会饭馆生意正好,我怕他被老板发现,便把小孩藏在铁棚里。铁棚里的大狗看到了一切,却只是懒懒地转过头,继续趴着看外面的天色了。我摸摸大狗的头,让它不要告诉别人,然后去找老板认错。
老板看到我出现在这里,跟身边的伙计笑着骂了一句“贱骨头”,然后又让我去端盘子了。
我实在要累死了,懒得计较这些。
端盘子的间隙我还偷偷拿了些做好的菜给小孩吃,他应该饿了一天了。然而可能是我离开时间太久,老板出来找我,差点发现小孩。
老板给了我一巴掌,让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偷懒。我点头应和着,余光却不断瞟着小孩。
我居然担心这个小孩看到我窘迫的一幕。
忙到半夜,我背着小孩往警察局走。我趁着打工的间隙问厨师最近的警察局往哪里走,厨师很不愿意告诉我,还仔细盘问我问这个干什么。我只说很重要的东西被偷了,央求厨师告诉我。他经不起软磨硬泡,告诉我警察局往哪里走,最后还嘱咐我,去报了警就赶紧跑了,别被老板抓到。
我当然不会报警砸自己的饭碗。
小孩在我的背上睡着了,我背着他走在寂静的夜中,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互依靠。
到了警察局我把怎么捡到小孩的经过说了一遍,隐去了被老板打骂的过程。民警做好笔录后,我正要离开,却被一个女警察叫住。她指着我手上和脑袋上的伤疤问:“是不是有人虐待你了?”
我赶忙摇摇头,说这是我不小心摔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女警察叹了口气,把我拉过去给我处理伤口。我闻到她身上好闻的信息素,很清新,整个人被安抚了不少。另一边的警察已经在盘问小孩了。小孩不设防,说出了我在哪里打工。随即警察查了好久的电话,把老板从睡梦中传唤了过来。半个小时候老板过来,警察说怀疑他使用童工虐待小孩。我正想否认,然而根本没有我说话的机会。就这样老板也被带进去问话,没过多久他和警察出来了。警察让他先回去,过几天再决定对他的处罚。老板恶狠狠瞪我一眼,我低下头,心虚得不得了。
警察本来想让我在警局休息一晚,但是小孩的母亲没过多久也到了警局,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做完警局规定的手续后便抱着小孩上了车。
小孩坐在车里盯着我,我和他对视了一下,突然低下头觉得无地自容。
我以为他是和我一样的流浪儿,没想到其实是走丢的富家子弟。但我也在庆幸,幸好他是被我捡到的。
不过这之后,我和他的人生应该没有交集了。我们生来就有这不同的命运。
第二天我走出警局,没有多远就被人从后面蒙住,我虽然挣扎但并没有用。抓住我的人应该是受人之托,问了我的名字,我不做声,便听到他的同伙说:“就是他没差了,赶紧办完事吧。”
我被打得很严重,加上之前就有伤,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我尽量蜷缩着身体,过了几分钟想到了一个办法,不再挣扎,甚至不怎么动了。
打我的其中一个人俯身探我的鼻息,然后略带惊惶地说:“怎么办,他死了。”
两个人踌躇了一会,把我身上的衣服给剥下来,合力抬起我把我丢到附近一个废弃后院里的杂物堆里去了。
等他们走了很久我才爬起来,半死不活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
我往城市边缘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家小小的便利店门口站定许久,然后推门进去乞讨些东西吃。里面的人很可怜我,给了我不少东西,但当我问他们能不能招我打杂的时候,他们犹豫了。其中有一个人说:“你没有户口,我们也很难办的啊,现在没有户口到哪里找工作都没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另一个人撺掇我:“找是找得到,就看你愿不愿意去。”他和周围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犹豫了会说:“你再往前面走几百米,有个理发店,你可以进去问问有没有活干。”
旁边的人都说“你让一个孩子做这种事干什么”,然而我知道说这些话的人都不会给我另外的出路,便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我走到那个理发店门口,理发店半掩着门,我当时已经颇懂些事,知道这种理发店实际上是干什么营生的。我推门进去,里面的老板娘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眼,然后懒洋洋地朝里面喊:“来客了。”
没多久几个看起来跟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走出来,看到我的打扮都很嫌弃,推诿着没再上前。我揉搓着衣角,蚊子声地问老板娘:“请问,你们这里招不招工?”
我话音刚落,几个女孩子就笑了出来。老板娘也嗤笑一声,然后就要把我赶出去:“你要是个omega,我倒也收了,但你一个beta,我收留你干什么呢?”
我羞赧地走出去,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便藏在理发店门口一个木头做的招牌后面,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刚蜷着身子躺下没多久,就有几个男人从理发店里走出来。我偷看一眼,他们个个都很大的块头,而且很凶,这样的人我平时都不敢与之对视,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再找不到活儿就活不下去了,便一下子蹿出去,跪在那些人面前,哀求他们说:“各位叔叔行行好,给我一口饭吃吧。”
说完我还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
其中有个人本来想直接给我一脚,我甚至都做好了顺势倒下去碰瓷的准备,谁知道领头的那个人拦住了,然后用脚尖把我的脸抬起来,又不轻不重地踢了我几脚,问:“多大了?会打架不?”
我立刻回答:“十六了,就是长得有点矮,但是打架从没输过。”
那个人哼笑一声,一眼看出来我在撒谎,但他没计较,继续问:“有个看场子的活,能干吗?就是让你在场上看着,别闹出人命就行。”
我以为这是什么很容易上手的活,当即便给几个人磕了头,将他们祖宗十八代都亲切问候得仿佛那是我亲祖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二天我才知道,我是在地下拳场当裁判。虽然有时候容易被选手误伤,但是好歹温饱问题是解决了。我也是在这里迅速变得圆滑起来。
我的工资并不多,但是拳场包吃包住,我也是个单身的,所以工资一大半都用来孝敬“师父”们了。这种生活持续了一两年,某段时间拳场的生意忽然开不起来,听说是上头原本罩着我们的老大被对家弄死了,现在两方黑势力斗得厉害,我们还有好几个拳场已经被端了,这才不得不低调一些。
谁知某天下午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一群人,叫嚣着要我们出人跟他们比试比试。我们这边一个在场上赢面很大的人上去应战了,原本我们不惹事也不怕事,这场输赢也没那么挂在脸上,谁知道对方派出的选手在格斗中作弊,居然在拳击手套里藏了刀片,没过几招我们这边就喊了停,结果对方还不停手,我们这才方寸大乱地冲上去把两人给分开了。
我挤在人群里看了我们这边的选手一眼,他半边身子都被割坏了,往外哗啦哗啦地淌血。我们这边的人气不过,本想冲过去给对方一个教训,谁知道对方居然亮出了真刀实枪,我们纵然人多,也顶不住枪子儿,便只好恨恨地问到底怎么个解决方法。那边的头目也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便提出再比一场,还说两边人选都由他们来定。
我们自然不服,不知道谁朝天开了一枪,整个拳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带我入门的师父把我拉过一边,嘱咐我待会和另一个人去给上面通风报信。我和另一个人刚坐上车没开出多远,便被人给截停了,然后又被蒙上蛇皮袋,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
我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谁知道蛇皮袋又被人掀开,我一看,这是被抓回地下拳场了。
我们的对家拿枪指着同我被抓的另一个人的脑袋,他的蛇皮袋子还没被摘下,但我可以从他幅度不小的抖动中看出他有多害怕。
两边的头目还在交涉,但是对家怎么都冷静不下来,“砰”地一声,我的耳膜像是被震破了一样,好几秒我都听不见声音,但是我清晰地看到红色的血花从蛇皮袋里迸裂而出,我甚至看清了它坠落的整个过程,我还感觉到了温热的血花怎样在我的脸上冷却。除此之外,我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感知。
暴力就是这样突然发生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们那边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我这才意识到,前一秒还因为对生的渴望而发抖的人,此刻已经变成一具往外飙血的尸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庆幸。
这是我恢复知觉后脑袋里想到的唯一个个词。
幸好被随机取下蛇皮袋的人是我,不然我就要亲临表演脑袋开花了。
但是我也没那么好运,有人给我松绑,像提溜狗一样把我丢在台上,说他们选定我作为代表参赛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去他大爷的,我只是个裁判,哪里有上台打拳的能力?摆明了他们就是把我当畜牲,想看我被活活打死!
好半天我都想要不直接给对家磕头得了,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干过,然而对家拿枪指着我脑袋,说我不上台就立马让我给地上那人做伴去。我无奈,软着双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这时几个师父上来给我戴装备,其中一个递给我一把弹簧刀,说实在打不过,就用这种阴招。其他几个师父也默许了,还安慰我说,最起码今天,他们会保下我。
我有了点底气。
上场没过几招我就被对手打得鼻腔里都是一股咸腥味儿,我这两年学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哪能应付一个职业选手。要是再不出手,我估计要被活活打死了,便摸准了弹簧刀,从师父事先准备好的拳套的小口里伸出去。
第一刀我刺中了对手的腹部,很快便抽出一把红刀子,然后血喷了出来。
我隐约觉得有点兴奋,可能我茹毛饮血如此之久的祖先,即使经过了数万年文明的洗礼与伪装,仍旧不能将嗜杀屠戮的基因从骨子里剔除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二刀我还是刺中了腹部,第三刀第四刀便往上,刺中了他的胸和颈。因为兴奋与恐惧,过了很多年我也还记得,我刺了对手十三刀,我甚至精准地记得每一刀在什么位置——我一边刺一边在心里数数。
对手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很快便倒在台上。两边的人都没想到我有这么强的爆发力,听我们的人描述,我刺得毫不犹豫,而且出手很快,跟我平时简直两个样子。不过他们没怪我,他们都是在血腥中讨生活惯了的,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不可耻。
对家的人立马看出来我作弊,已经有人迈着步子上台来把我捉下去了,忽然外面响起警车的声音,然后大门从外面被破开,一时之间,整个拳场已经被警察团团围住了。两边的人都双手抱在脑袋上蹲了下来,只有我还在拳场上,半软着腿,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弹簧刀。
警察扫我一眼,我认出这居然是几年前给我做笔录的其中一个警察。真好,他居然混上了官儿做。不过他应该不记得我了。
我被带到局子里关了几天,我们那个拳场也被关停了。那段时间之后,整个首都的地下势力都重新洗了牌。
我在局子里被关了几天,然后被人保了出去。保我的人我不认识,但是从此我也知道,我这是有了新东家,从前那些师父兄弟什么的,要么被清洗了,要么从此和我就是敌对阵营了。我心里很唏嘘,但不得不坦然接受。
就这样,我接受了几个月的训练后,第一次上台打黑拳。
说是打黑拳,其实也算是在富人面前露露脸,运气好的,说不定就不用继续干这种随时丢命的勾当了。
我没想到我的命运转折点来得如此之快,它正发生在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我在进入青春期的同时,感受着青春的充沛与意气,并且在享有它的当下,并不感觉到青春荒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出拳一向是又快又狠,当天又是我第一次上台,所以同量级的对手中,几乎没有能赢过我的。
最后我还想再乘胜追击一场,然而其间我越来越发觉呼吸困难,出拳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我知道,我这是哮喘犯了。
它许久不曾光顾我,我甚至将它遗忘在脑后。
我不愿意轻易认输,硬撑着这场比赛。对手不仅是个经验老道的拳手,而且招招致命,我很快便招架不住。我被打倒第一次还能很快站起来,第二次就觉得力不从心。我又站起来,听到对手一声嗤笑。
他大概也没见过我这种为了一场小比赛的输赢如此固执的人吧。
他朝着我挥拳,我躲过了,但是没想到他居然飞快一个肘击。
坏了,我想。
但同时又希望裁判能将这一切看清楚。
我被打得脑袋发晕,只能屈居在拳击台的角落,最后倒下。
然后我第三次站起来。其实我当时已经看不清了。
这次对手也有点烦躁,他本来可以很快结束这场战斗的。于是我挨了一顿教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听到台下主教练商量着挥出白毛巾,然而这时人群中一个颇有威望的声音沉沉说:“够了,红方你犯规了。”
对手惊愕地停住手,裁判也叫停了,我躺在台上小声抽着气,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人继续说:“红方刚刚用了肘击,我在台下看得一清二楚,裁判你是看不清吗?”
裁判连连道歉。我被人抬下台,也没看清是谁把比赛中断的。主教练告诉我,今天上头有人来视察。我运气好,今天这盘居然判了我赢。
事后我恢复了一点,被教练带着去给这位老大敬茶。整个过程我甚至不敢多看,老大也没把我放在心上,我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遗憾。
我坐在角落,原以为今天就这样结束了,不想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我响起:“我认识这个哥哥。”
瞬间整个房间的人都朝我抛去视线,我一愣,然后觉得眼前这个小孩很眼熟。
小孩继续说:“他就是以前带我去警察局的那个哥哥。”
坐在主位的中年人称赞地看我一眼,跟小孩耳语了什么,然后中年人让我带小孩在场子里走走,熟悉环境。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熟悉的,小孩又不必在这里讨生活。而且,干嘛非要是我呢?
但我还是依着做了。
我把小孩带出去,大家都走过来逗他,或者说,逗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会说我从哪里捡了个便宜儿子,一会说我很快就要发达了。我看小孩有点烦躁,便赶紧避开兄弟们,带他到我的宿舍里去了。
宿舍环境不是很好,一进去就有股味儿,我赶紧瞥了眼小孩,快步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了。他问我:“你的床在哪里?”
我指了指最里面那张,他便走过去,把床铺铺开随意躺下了。
我局促地坐在对面床上,紧张地扣着手。我只在很久之前帮家人带过小孩,而现在遇上他,竟然连半句话也无从说起。
我低着头,只希望这一天快点结束。他冷不丁地问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在原来那个饭馆做事了吗?”
个中缘由说来复杂,我不愿多费口舌,便含糊地说:“嗯……那儿待遇不好。”
他沉默一会,便带着十足的愧疚问:“是因为救了我吗?”
我没反应过来,只“啊”地反问一句,他便立刻跳下床,坐到我身边:“那在这里待遇就好了吗?”我正想说“好”,他气冲冲地斥责:“可是你刚刚在台上都要被打死了,要不是我认出你,你可能就没命了。”
“做我们这行都这样。”
“可是万一你有更好的去处呢?哥哥,你来我们家吧。”他满是一幅“你好可怜”的语气,我听了觉得不舒服,但是只想着,忍忍就好了。
我看得出他是以极其诚挚的态度为我考虑的,但我眼下并不觉得自己活得多可怜,或者我需要接受别人的施舍才能活下去。我在拳场有师父,有师兄弟,做的也是我喜欢的事,怎么会可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怎么也不同意,他还劝了我很久,最终只是带着不知嘲讽还是惋惜的语气,说:“换成别人,肯定早就答应了。”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缘分的尽头了。谁想半个月之后,师傅把我叫到前厅去,神色复杂地让我给一个中年男子磕头,说这就是我的干爹了。我一愣,为什么会好端端冒出来个干爹?
我们这行都是凭拳头吃饭的,少有凭关系向上爬,哪怕真认个干爹,多数是为了还恩。
见我没弄清楚状况,为首的中年人笑着说:“我记得你,半个月前,打拳打得连命也不要了。”
他笑得和善,我却不寒而栗,正感觉自己走进什么阴谋——他提半个月前那场比赛用意实在太明显了。
我当即生了气:“我也没表现多好,要不是小少爷让人救了我,我恐怕连命也丢了。小少爷大恩大德,我来日一定登门拜谢,但是小少爷再想庇护我,我恐怕没命受得起,您也不一定能当我的爹。”
师父与中年男人的脸色俱是一变,师父更是一幅要当面骂我的样子,然而我梗着脖子,不肯认错。
中年男人打了个哈哈,说:“小少爷也说,你比他还要固执。”
师父也赶紧打圆场:“他没有做您儿子的命,我看,他就是努力半辈子也没这个福分。”
“福由天定,谁都说不准,”中年人还是沉着的样子,下一句话却实在激起我的好胜心,“不过我看,做你的爹,我还是绰绰有余的,要知道,你们拳场,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打得过我。”
我当时觉得荒谬,我们拳场好歹也出过数一数二的英雄,怎么会连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都打不过,当即便认下了他的战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半个月前那一战,馆里许多师兄弟都觉得我已经很厉害了,一开始便兴奋地要我赢了请他们吃东西,几个稍有资历的师父便唉声叹气,大概想说些什么,又怕挫我的锐气。
我信心满满地上了台。前十招我和他能打平手,心中便暗喜,想着这一次一定要证明自己。但之后我便跟不上对手的速度,渐渐吃力起来,而对手仍然气定神闲,甚至还能给我一两次不轻不重的拳。我便反应过来他前面是在同我玩呢!
我当时傲气得很,偏要让这人也吃一点苦头,便使了上次学到的肘击,谁料肘击很快便被挡了下来,而中年人一改和煦的态度,接下来拳拳照着我的命门来,我招架不过来,他又让我缓一会,然后接着打。
“年轻人,专门使这些不入门的把式,我今天就替你师父教训你。”
我又羞又恼,把平时学的东西都忘了,只凭感觉挥拳,当然很快就被打趴下了。我还想像上回一样爬起来,对方却冷哼一声:“没用的小崽子。”
我便趴在台上,很想哭。
输了比赛,我觉得脸上无光,披着毛巾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几个师兄弟还是叽叽喳喳地围在我身边安慰我,我却心慌得很,不会这回真要认干爹了吧。然后懊丧地想:要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他那个水平呢?
当晚中年人宴请我们拳馆,我本觉得不好意思去,师父却硬要拉上我:“你是主角,怎么能不去。”
我心知这事已经成定局了,好歹也要狠狠吃一顿,还叮嘱几个师兄弟也放开了吃,让对方下点血本。到了饭桌上,师父们和中年人反而谈其他的事,总离不开清算后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言语间颇有人人自危的意味。
我当时以为这些都与我没什么关系,便只顾埋头吃。
宴席快结束时,中年人提出想在我们几个小辈之中选个义子,随后便匆匆指定了我——我以为他至少会说些客套话,例如夸我最肯用功,能力最强,但他什么都没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回去的路上师兄弟都很为我高兴,说我以后也是有靠山的人了,让我以后罩着他们。师父脸色却一直不大好,我也不敢主动同他说话,只是一想到往后就要离开这里,平日里被我嫌弃聒噪的兄弟们也瞬间变可爱了不少。
正式认干爹那天的酒席上,师父一改平时的威严作风,揽着我的脖子,让我也给他敬一杯酒。师父之前也在之前的拳场教过我一二,我恭恭敬敬给他敬了酒,还给拳馆中照拂过我的所有人都敬了一遍。我见师父红着眼睛,便安慰,说我以后多的是时间回来。他却什么都没说,只让我到了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当下便有一种从头冷到脚的肃杀之感贯穿我全身,因为清楚意识到,这样在拳馆里欢乐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随后我很怨恨那个小孩,恨他拥有随意改变他人人生的权力,恨他随意改变的是我的人生。
这样的恨意也贯穿我一整个人生,期间我与它数次搏斗,偶尔输得甘愿,偶尔变得释怀。它活得比我的肉体更长久,我死后,它从我的肉体飘坠,成为为我送葬的一员。
之后我跟着干爹管着各种场子,拳击倒是没怎么练了,我数次跟干爹抱怨过这事,他只让我不要急。之后有天干爹问我,愿不愿意再学,我当然愿意,却不知这次竟是与他的永别。
这几年地下各方势力斗得厉害,我与干爹虽然名义上帮着小少爷家做事,实际也与其他势力暗中来往。原本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糊弄过去的,不想干爹还暗中走私军火,与我们军火交易的人为了保命,将这事透露了出去,这样一来,干爹就势必要遭到清算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干爹还走私军火,毕竟他对我虽好,却始终防着我。我当然理解他,却也免不了怨他始终不肯真心待我。我当时哪知真心是最容易被辜负的呢。
当天晚上师父带我赴一场鸿门宴,我不知小少爷也在,自上次拳馆一别,我与他也有两年未见了。他长大了很多,周身气质变得沉稳,我心想,真不愧是狼养出来的儿子,明明也就十二三,天天见的是刀尖舔血的事,怎么会和同龄小朋友一样不谙世事。我对他点点头,便是打过招呼了。他也朝我轻轻点头,随后不再看我。我松了口气,好歹不会再跟他扯上什么关系了。
当天宴请的还有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人还未来齐,干爹便带着我给大老板下跪,说他老糊涂了,做错了事,求大老板再给他一次机会。大老板却笑着让我们俩起来,嘴上说着不怪罪,却一点没有饶恕的意思。大老板让手下扶干爹起来,又说,吃完饭后,再说这件事也不迟。我不明就里,用余光瞄了小少爷一眼,他恰好也在看我,然后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爸爸,”小少爷开口,“我想让这个哥哥做我的保镖。”
桌上的人都惊诧地看向他,大老板皱眉,开口便想拒绝,小少爷却抢先一步:“我就要他,做我的生日礼物。”
他倨傲的神情令我作呕,为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地同我纠缠在一起,毫不顾及我的意愿,便轻松操纵我的人生,积压的怒火在这一瞬爆发,我正要站起来,却被一旁的干爹摁住,随后他起身,给小少爷敬了一杯酒。我惊讶不已,不明白好歹也算长辈的干爹,为何头一次对小少爷如此卑躬屈膝。
“我平日里对他教导不善,日后若有冒犯您的地方,还望您多包涵,”师父郑重饮下一杯酒,“我儿虽性情鲁莽,但身手不错,定能护您周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少爷以茶回礼,又看我一眼,从此我便是他的保镖了。
我心中满是委屈与不解,不知为何,这辈子从未被人真心呵护过,庇佑我的人,俱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我踢向别人。随后我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过干爹一眼。宴席将完之时,干爹毫无征兆地重重拍我的肩,让我以后跟着小少爷好好干。我赌着气,不肯应答,余光却看见小少爷地脸色一下就变了。明明这只是宴间插曲,我不知为何,心中一慌,似乎有什么东西牵扯我的内脏,浑身都陷入未知的恐惧。小少爷此时却起身,说他身体不舒服,便要离开。我呆愣在原地,直到干爹拍拍我,我才如梦初醒地跟他一同出去。我并未看见干爹当时的表情,此后数十年我都在后悔中猜想,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呢?
小少爷在前面走着,空荡荡的走廊只有我和他的脚步声,而他并未回头,似乎只要知道我在他身后就可以了。
“为什么你……”我话还未说完,便听到一阵巨大的枪响,我一个激灵,然后疯了一样往刚才的包间跑去。我站定在门口,迅速扫视一圈,没见到干爹身影,而后我往地上看去,血液还在不断侵占先前干净不已的地毯,地上那人的身体正微微抽搐,可谁都知道他即将死亡,他的也眼睛半阖着——介于死了与活着之间。
大老板让人把地上的尸体与血迹处理干净,一行人继续在饭桌上谈笑风生,而我就这样看着干爹的尸体被毫无尊严地抬出去。我这两年见多了杀戮,明明应该对此习以为常的,却总是免不了悲悯别人的死亡。干爹说我太为别人着想,这种性格很吃亏。这一刻我再次悲悯起来,为从别人命运中总结而出的,自己的结局。
拳击后来我也没练了,干爹的死牵扯很深,我从前待的那家拳馆内斗不断,从前的不少兄弟彼此反目成仇,我师父被人打断了腿,回了老家。我去送他,他居然还很庆幸留了一条命。而我一言不发,不知道哪里还有自己的去处。
他像我干爹一样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说我还很年轻,大有可为,何愁没有去处。
我们都心知肚明彼此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可笑的是临别之际,居然连句安慰的真心话也说不出了。
我送他上了火车,目送火车驶向日落,烟囱中灰白的烟不断蒸腾、向上、向着更远方前进,又在风中滞留。
最终还是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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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当保镖时,我以为这是个轻松活计,不想除了保护他以外,我还得兼职保姆。他脾气尤其怪异,不是明面上与你对着干的那种,而是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也不跟你说清楚哪里不满意,就是板着一张脸让你猜。
我一开始跟他磨合了许久,甚至有次跟他吵,说辞职不干了,我以为这招好歹能让这臭小孩安分点,谁知他冷哼一声:“你试试看呢,我不发话,你想走也走不了。”
我一噎,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也不能就这样落了下风,丢下一句“随你”,转身就走。我肯定不敢这么大胆地对自己的雇主,我不过是当时已经摸清了小少爷的性格,觉得他就是个纸老虎,才这么放肆的。我和他大大小小的拌嘴,他从来没有告状,也从来没有罚过我。
这次我确实和他堵着气,第二天也没有按时叫他起床,然后帮他准备早餐。我难得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看时间,看到现在已经十点多了,不禁想那个臭小孩今天早上有没有发脾气。
等我心满意足地洗漱好想出去找点东西吃,却发现我的卧室居然被人从外面钉死了。
操,我就知道这小子很快就来报复我的,没想打他动作这么快,手段也越来越变态了。
我狠狠用脚踹门,大喊:“给我开门,他妈的要被饿死了!”
其实我很久没有说过脏话了,他不让我说,还让我说一次就罚自己一个巴掌。我虽然被他调教了大半年,不过恶劣的脾气早已养成,一时半会根本改不过来,我顶多不在他面前说脏话。这回我实在连理智也没有了,也不管外面有没有人听着,开口就将少爷的亲戚问候了个遍。无人理我,我也觉得累了,索性又回到床上蒙头大睡,中途外面响起少爷的声音,他隔着门问我知道错了没有。我起身往门上狠狠踹了几脚,让他放我出去。他在外面静默片刻,让下人连晚饭也不要给我准备了。
他净做些训狗的事,可是我哪怕是狗,主人也轮不到他来做。
虽说过去那些事跟他没关系,但我不知为何,就是怨着他。大概是我自己也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向少爷父亲复仇的能力,才将仇恨转移到少爷身上。我确实是个卑劣的人,而且我并不会因为大方承认自己的卑劣而变得高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天半夜里他连热水也给我断了,我用冷水匆匆冲了一下,出浴室的时候感觉头晕乎乎的,感觉胸口堵着一口气,但我以为是低血糖,也没太在意。结果我躺下没多久就呼吸困难了,艰难地坐起来想找水喝,这才想起来那人把我关在里面了。我不确定外面有没有人,想大声喊出来,但是已经连气也喘不上。
是哮喘。
这几年我经常锻炼,营养也跟得上,一年都难得犯一次哮喘。我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死掉,用尽全身力气往门上丢了个玻璃杯,玻璃杯碎掉,很快就有两三个人从外面破门而入,大概是听见玻璃碎掉的声音,怕我受不了而自杀。
我怎么可能自杀,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大家看见我脸色发紫,急匆匆将我扛起来下楼,我意识混沌中抬头看一眼,发现那人竟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楼梯口。
“他犯哮喘了。”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这么说。
大家手忙脚乱地让我吸什么东西,甚至还打电话让家庭医生来一趟。
我想说“不用这么麻烦的”,但是当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是半睁着眼睛看着周围忙碌的人。他也在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好像刚刚那个张皇地说“他犯哮喘了”的人根本不是他。我也静静地和他对视,轻轻“哼”了一声,自以为是他先服软的,而我赢了。
这之后我和他仍然因为大大小小的琐事吵架,但他只是扣我的钱,或者罚我做些苦力,再没那样关过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在他们家过着单调又平静的日子,生活波澜不惊得让我以为从前在拳馆的日子、跟着干爹打打杀杀的日子是一场梦。
某一天我在游乐场遇到拳馆里一个师兄,他早就不打拳了,开了个湘菜馆,结了婚还有了一个女儿。他女儿也就牙牙学语的样子,居然还带到游乐场玩。我这样调侃他一句,他不好意思地指指不远处,说其实是他媳妇想来玩。他租了辆轮椅让媳妇坐着,自己推着媳妇,不舍得让媳妇受一点累。
我笑着笑着,忽然落寞起来——师兄幸福地笑起来,而我发觉我已经想不起前几年的他是什么样了。
从前打打杀杀的生活真的是一场梦吗?
我请了他们一家三口一人一个冰激凌,回到少爷身边时,他阴沉着脸问我:见到以前的人那么开心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
他很快又变了脸,问身边的小女友想不想吃冰激凌。这不知是第几个女朋友了,不过我从来用不着记这些,因为他一两个星期之后就会换。我怀疑连他自己也从来没记清楚过。
他这回的小女友很善良,似乎是意识到如果自己点头,那么遭罪做苦力的是我,于是她轻轻摇了摇头,提议往别的方向走。
少爷“啧”了一声,不悦地看着我,让我去给他们买票。我巴不得离小情侣远点,赶紧跑远了。那天游乐场人很多,我负责给这两人买票和排队,他们两个倒是腻腻歪歪的,直到小女孩家人派车接她回去,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一时之间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相顾无言且彼此嫌弃。他没有想回去的意思,也不管我,一个人走在前面。天已经黑了,游乐场大部分项目都不再运作,我提议早点回家,他居然指着摩天轮,问我想不想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立马跳起来:“你真恶心,是你自己想坐吧?”
他被戳穿了也只是白了我一眼:“陪我玩一次。”
我摇头,想象了一下我俩都在摩天轮上的画面,觉得这也太惊悚了。
他见我态度坚决,只好买了一个人的票。排队进场时,他忽然回头问:“你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我疑惑着想:不该这样吗?
他见我无言,开了个玩笑:“你不会是……”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大概被自己恶心到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跟着队伍往前走。而我在这一瞬似乎被惊雷从头顶劈中,久久不知如何作答,徒然地张着嘴。
我郁闷地蹲在游乐园出口,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第一次,我想试试抽烟是什么滋味。
等了许久,游乐场已经闭馆,他还没有出来。我急了,担心他一个十几岁的人还被拐卖,而且他爸爸树敌众多,万一他真的被仇家噶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