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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聚会,一个同学的生日。现在竟然都想不起来是谁的生日了。但是他当时确实说过喜欢吃茄子,肖未言很确定。那时候是沙周做菜,买了很多熟食,只需要再做几道热菜就可以。沙周就问:“都喜欢吃什么?我来做,点菜吧。”
古颂用赞赏的目光看沙周,说:“我喜欢吃豇豆。怎么做都行。”
当时左夫手里拿着扑克,斗意正酣,随口说:“我喜欢吃茄子,鱼香茄条,用郫县酱做。”他吃东西向来挑剔,在学校食堂里总是吃专用灶里烧出来的菜肴。当时肖未言就说:“挑三拣四!真难伺候!”
左夫看她一眼,打趣说:“要是我的小达令亲自上灶那能做熟了就行了,我决不挑剔!”
她撇嘴:“让我给你做茄子吃?下辈子吧!”
从前回忆起那次聚会,唯一清晰的是古颂轻轻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似乎连左夫转身的背影都没有记忆。但是今天回到家里,她却突然想起这个情节。而且记得特别清楚。就是鱼香茄条,连他说话的语气都记得那么清楚。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像拿着望远镜去看远山一样,不同的倍数的望远镜看到的景物是不同的。肖未言也不知道是什么转换了她的对往事回忆的望远镜的倍数。其实她是明白的,其实就是尤涛的话刺激了她调整望远镜的倍数。
左夫还是不解,又哦了一声,然后说:“用不用我帮忙?”
肖未言抬起眉头,笑着说:“不用!哪有男人下厨房的道理啊?你去看电视吧,马上好了。”
左夫这才真正的放心,他看到了肖未言的笑脸,眉眼弯弯,嘴角上扬。于是才放松,说:“我不是说过么,以后咱家连开冰箱门这样的活都不用你干。我说到做到。”
肖未言不由心一动。没有说话,继续忙着做菜。
她把一张纸粘到厨房的墙上,一边看一边操作。那是一张菜单,手写的,字迹那么柔美漂亮。从医院回来,她去买了茄子。她就突然想起来他喜欢鱼香茄条,于是去买茄子回来。买的时候还问卖菜的大姐哪种茄子适合做鱼香茄条,挑挑选选的选了7个茄子,还一直问这些够不够做一盘的。卖菜的大姐操着外地口音说:“一看你就是刚结婚的小媳妇,从前在家的时候都是妈妈做,突然成了家要自己做菜,总是心里没底啊!”肖未言只是笑。从前妈妈做的菜什么味道已经都忘了,只记得爸爸做菜的味道了。
她把茄子去了皮,切成段,将葱、姜都切片,还把黄瓜和胡萝卜都切丁。每做一步她都要看一眼菜单,生怕弄错了任何一个细节。她又将锅里放入油,把茄条粘上干淀粉,从来没做过,不知道干淀粉应该多粘些还是少放些,觉得多了她就把茄条抖一抖。终于把粘了干淀粉的茄条放到油锅里,“哧”的一声,吓了她一跳。终于一步一步的都做好,出锅盛盘,端到茶几上。
她用左手摸了一下头发,“老大,我第一次做,不知道做的怎么样,你尝尝吧。”
“一定会好吃的。”左夫夹了一口放在嘴里,有些淡了,但是他还是说:“好吃!真的很好吃!你也尝尝吧!”
她露出笑容,问:“真的?”然后也夹了一口,“嗯,还可以,满好吃的!”
看着她的笑脸,他说:“未言?”
她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有抬起来看左夫。她的右手食指上还套着那戒指,在她摆碗筷的时候,戒指就闪着耀眼的光。她的左手腕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总是不经意就出现在左夫的眼前。
两个人吃东西,都不说话。左夫总是偷偷地看一眼未言,嘴唇微启,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尝试了几次,才说: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鱼香茄条?”
未言抿嘴,然后才说:“那次聚会你说过的,我以前一直都忘了,今天才想起来的。”停了一下,才继续问:“那次聚会,我都不记得谁的生日了,大一的时候。去到同学的家里。我当时在沙发上睡着了,是你把我抱到床上去的吗?”
左夫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来那个聚会。他在打牌,回头就看到她窝在沙发里,瘦小的如同一个孩子,一个找不到家随便找个地方过夜的孩子。他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床上,生怕弄醒了她。然后转身离开,古颂过去拿拖鞋的时候他还把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让古颂小声一点。
他回答:“嗯。”
未言看着左夫,眼里不知道为什么泛起了泪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不解,“告诉你什么?”
她嗔怪:“告诉我是你把我抱到床上的啊!你知道么,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喜欢上古颂的。我以为是他抱的我,因为我翻身的时候偶尔睁眼看到的就是古颂。”
他迟疑,小心地说:“我觉得……有些事情是没必要说的。也许男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一样吧。”
她生气:“但是这对我来说很有必要。如果你告诉我,我们就不会走了这么长的弯路,很可能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想这里面似乎有个故事,他放慢了语速,问:“那个抱着你的动作对你来说那么重要?”
她转身站起来,依*到窗前,说:“因为那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
他从来没问过关于她的妈妈。因为一提到妈妈她都是眼泪汪汪的,他很多时候都故意不提。
她问:“老大,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他看着她的背影,瘦瘦的背影,在一窗下午的阳光下格外单薄无力。他最后悔?那两个电话!他远望了这么多年,宽容了这么多年,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就无法忍受的时候,他拒听了她的电话。拒听她他并不好受。他从来都喜欢接她的电话,一看号码他就莫名其妙地要笑出来。但是那时他就那么拒听了她的电话。以至于害她成这样,以至于自己永远无法抚平她心里受的伤。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怕她会马上联想到她的遭遇。所以,他说:
“很多,你呢?”他知道她要说个故事给他听。
“老大,让我给你讲一件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她开始讲,目光望向窗外,就像望向久远的童年。那年她8岁,她从小就身体不好。她的妈妈每天背着她走5里的山路去镇医院扎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病,但是她永远记得那针扎到屁股上有多疼。她记得她被护士按到床上,妈妈也帮助按着她的腿。她使劲蹬着腿嚎啕大哭。终于针头拔出来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却看到妈妈的眼泪也流下来,就那样的流淌下来,也不擦掉,接着回头感谢护士,然后背起她,再走5里的山路把她背回家去。
她的泪水流下来,说:“我一直这样想,如果我健健康康的,或许妈妈就不会因为劳累而那么早去世了。总这样想。我一直记得妈妈的怀抱,一直记得。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只有那样的动作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我趴在炕上就睡着了,妈妈就会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慢慢帮我脱掉衣服,盖好被子,深情地凝望我,然后关了灯。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惊醒我。那样的幸福,我真的没有享受够那般疼爱。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还做她的女儿,还要早早地睡着,等着她为我做这些细小的动作。唯一不同的,希望上天可以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不要再劳累我的母亲。所以,你知道么,当我被人从沙发上抱到床上的时候,我就那么轻易地爱上了那个抱着我的人,我以为是古颂。”
左夫伸出手来,未言摇头。她不想让他碰她,任何的触碰都不可以。
“但是我从来没有为母亲做过任何的事情。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外边的风刮得很大,吹得窗口都咔咔做响,而且外边特别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妈妈卧在炕上,用手摸着心口窝的位置,叫我‘未言,给妈妈拿药,未言!’可是我害怕,我知道妈妈的药就在厨房的厨台上,白色的瓶子里白色的小药片。可是我就是害怕,风刮得窗口都咔咔响,外边很黑,从卧室出去到厨房必须在厨房开灯。我害怕,我就站在那里不动,一动都不动,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妈妈痛苦的一张脸。妈妈一定更加难受了,她呼吸都开始急促,看着我说:‘未言……未言……给妈妈拿药!’可是我就是不动,一动不动。妈妈后来就睡着了,你知道么,我都害怕她就那么死了。后来妈妈从来没提过这件事。三个月后妈妈就死了,就是睡着了再没有醒来。我……”
未言哽咽再没有说出话来,左夫真的希望这时候她能像从前一样钻进他的怀里哭泣。但是她没有,她转身来拿了纸巾擦拭泪水。镇静了一下,还是用背对着左夫,问:“老大,你说我为什么那么胆小呢?我妈妈是不是都白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