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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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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阴历的,当然;国历的那个还未曾算过数儿。火车开了。车悲

鸣,客轻叹。

有的算计着:七,八,九,十;十点到站,夜半可以到家;不算太晚,

可是孩子们恐怕已经睡了;架上放着罐头,干鲜果品,玩具;看一眼,似乎

听到唤着“爸”,呆呆的出神。有的知道天亮才能到家,看看车上的人,连

一个长得象熟人的都没有;到家,已是明年了!有的。。车走的多慢!心已

到家一百多次了,身子还在车上;吸烟,喝水,打哈欠,盼望,盼望,扒着

玻璃看看,漆黑,渺茫;回过头来,大家板着脸;低下头,泪欲流,打个哈

欠。

二等车上人不多。胖胖的张先生和细瘦的乔先生对面坐着。二位由一

上车就把绒毯铺好,为独据一条凳。及至车开了,而车上旅客并不多,二位

感到除夕奔驰的凄凉,同时也微觉独占一凳的野心似乎太小了些。同病相怜:

二人都拿着借用免票,而免票早一天也匀不出来。意见相合:有免票的人教

你等到年底,你就得等到年底;而有免票的人就是愿意看朋友干着急,等得

冒火!同声慨叹:今日的朋友——哼,朋友!——远非昔日可比了,免票非

到除夕不撒手,还得搭老大的人情呀!一齐点头:把误了过年的罪过统统归

到朋友身上;平常日子借借免票,倒还顺利,单等到年底才咬牙,看人一手

儿!

一齐没好意思出声:真他妈的!

胖张先生脱下狐皮马褂,想盘腿坐一会儿;太胖,坐不牢;车上也太

热,胖脑门上挂了汗:“茶房,打把手巾!”又对瘦乔先生:“车里老弄这么

热干吗?坐飞机大概可以凉爽一点。”

乔先生早已脱去大衣,穿着西皮筩的皮袍,套着青缎子坎肩,并不觉

得热:“飞机也有免票,不难找;可是,”瘦瘦的一笑。

“总以不冒险的为是!”张先生试着劲儿往上盘两只胖腿,还不易成功。

“茶房,手巾!”

茶房——四十多岁,脖子很细很长,似乎可以随时把脑袋摘下来,再

安上去,一点也不费事——攥着满手的热毛巾,很想热心服务,可是委屈太

大了,一进门便和小崔聊起来:“看见了没有?二十七,二十八,连跟了两

次车,算计好了大年三十歇班。好,事到临期,刘先生上来了:老五,三十

还得跑一趟呀!唉,看见了没有?路上一共六十多伙计,单短我这么一个!

过年不过,没什么;单说这股子别扭劲!”长脖子往胖张先生那边探了探,

毛巾换了手,揭起一条来,让小崔:“擦一把!我可就对刘先生说了:过年

不过没什么,大年三十‘该’我歇班;跑了一年的车了,恰好赶上这么个巧

当儿!

六十多伙计,单缺我。。”长脖子象倒流瓶儿似的,上下咕噜着气泡,

憋得很难过。把小崔的毛巾接过来,才又说出话来:“妈的不用混了,不干

了,告诉你,事情妈的来得邪!一年到头,好容易。。”

小崔的绿脸上泛出一点活儿气来,几乎可以当作笑意;头微微的点着,

又要往横下里摇着;很想同情于老五,而决不肯这么轻易的失去自己的圆滑。

自车长至老五,连各站上的挂钩的,都是小崔的朋友,他的瘦绿脸便是二等

车票,就是闹到铁道部去大概也没人能否认这张特别车票的价值,正如同谁

也晓得他身上老带着那么一二百两烟土而不能不承认他应当带着。小崔不能

得罪人,对朋友们的委屈他都晓得,可就是不能给任何人太大的脸,而引起

别人吃醋。他,谁也不得罪,所以谁也不怕;小崔这张车票——或是绿脸—

—印着全部人生的智慧。

“×,谁不是一年到头穷忙!”小崔想道出些自家的苦处,给老五一点

机会抒散抒散心中的怨恨,象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的效果那样:“我还不

是这样?大年三十还得跑这么一趟!这还不提,明天,大年初一,妈的还得

看小红去!人家初一出门朝着财神爷走,咱去找那个臭。。,×!”绿嘴唇咧

开,露出几个乌牙;绿嘴唇并上,鼓起,拍,一口吐液,唾在地上。

老五果然忘了些自家的委屈,同病相怜,向小崔颤了颤长脖子,近似

善表情的骆驼。

毛巾已凉,回去从新用热水浇过;回来,经过小崔的面前,不再说什

么,只微一闭眼,尚有余怨。车摇了一下,他身子微偏,把自己投到苟先生

身旁。“擦一把!大年三十才动身?”问苟先生,以便重新引起自己的牢骚,

对苟先生虽熟,而熟的程度不似对小崔那么高,所以须小小的绕个弯儿。

苟先生很体面,水獭领的青呢大衣还未曾脱去,崭新的青缎子小帽也

还在头上,衣冠齐楚,端坐如仪,象坐在台上,等着向大家致词的什么大会

主席似的。接过毛巾,手伸出老远,为是把大衣的袖子缩短一些;然后,胳

臂不往回蜷,而画了个大半圆圈,手找到了脸,擦得很细腻而气派。把脸擦

亮,更显出方头大耳朵的十分体面。只对老五点了点头,没有解释为什么在

除夕旅行的必要。

“您看我们这个苦营生!”老五不愿意把苟先生放过去,可也不便再

重述刚才那一套,更要把话说得有尺寸,正好于敬意之中带着些亲热:“三

十晚上该歇,还不能歇!

没办法!”接过来手巾:“您再来一把?”

苟先生摇了摇头,既拒绝了第二把毛巾,又似乎是为老五伤心,还不

肯说什么。路上谁不晓得苟先生是宋段长的亲戚,白坐二等车是当然的,而

且要拿出点身分,不能和茶房一答一和的谈天。

老五觉得苟先生只摇了摇头有点发秃,可是宋段长的亲戚既已只摇了

头也就得设法认为满意。车又摇动得很厉害,他走着浪木似的走到车中间,

把毛巾由麻花形抖成长方,轻巧而郑重的提着两角:“您擦吧?”张先生的

胖手心接触到毛巾最热的部分,往脸上一捂,而后用力的擦,象擦着一面镜

子。“您——”老五让乔先生。乔先生不大热心擦脸,只稍稍的把鼻孔中与

指甲里的细腻而肥美的,可以存着也可以不存着的黑物让给了毛巾。

“待会儿就查票,”老五不便于开口就对生客人发牢骚,所以稍微往远

处支了一笔:“查过票去,二位该歇着了;要枕头自管言语一声。车上没什

么人,还可以睡一会儿。

大年三十,您二位也在车上过了!我们跟车。。无法!”不便说得太多

了,看看二位的神气再讲。又递给张先生一把,张先生不愿再卖那么大力量,

可是刚推过的短发上还没有擦过,需要擦几把,而头皮上是须用力气的;很

勉强,擦完,吐了口气。乔先生没要第二把,怕力气都教张先生卖了,乃轻

轻的用刚被毛巾擦过的指甲剔着牙。

“车上干吗弄这么热?!”张先生把毛巾扔给老五。“您还是别开窗户;

一开,准着凉!车上的事,没人管,我告诉您!”老五急转直下的来到本题:

“您就说,一年到头跑车,好容易盼着大年三十歇一天,好,得了,什么也

甭说了。。”

老五的什么也甭说了也一半因为车到了一小站。

三等车下去几个人,都背着包,提着篮,匆匆的往站外走,又忽然犹

豫了一下,唯恐落在车上一点什么东西。不下车的扒着玻璃往外看,有点羡

慕人家已到了家,而急盼着车再快开了。二等车上没有下去的,反倒上来七

八个军人,皮鞋山响,皮带油亮,搭上来四包特别加大的花炮,血红的纸包,

印着金字。花炮太大,放在哪里也不合适,皮鞋乱响,前后左右挪动,语气

粗壮,主意越多越没有决定。“就平放在地上!”营副发了言。“放在地上!”

排长随着。一齐弯腰,立直,拍拍,立正敬礼。营副还礼:“好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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