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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2 / 2)

“干么?是胃溃疡?”

“不,我们要详细检查。”

“我已经详细检查过。”

医生的声音严厉起来,“陈先生,健康要紧。”

我是个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紧。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牛年无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没得吃,黑过墨斗。

我照了十多张爱克斯光片。

主诊医生问我:“你痛了多久?”

“几个月。”

“几个月都不看医生?”

“怎么没有,鼎鼎大名的赛扁鹊说我是神经痛。”

“你身体有事,陈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医生,内脏翻腾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

“什么事?胆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阁下腹腔上附着一个肿瘤,大如鸡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们这里动手术收多少费用?”

“陈先生,我们要切开来验。”

“验,验什么?”

“陈先生,你好象还不大明白,恶性肿瘤,俗称癌。”

我耳朵嗡嗡声。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随便生的,只有文艺言情小说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边生癌一边谈恋爱。我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医生说:“开出来看,哪有这么多癌。”

医生啼笑皆非,“陈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样。”

他懂什么,只有做艺术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陈先生,这样吧,我们替你订日子动手术。”

我整个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脚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经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补一句:“嫌我穷。”

医生摇摇头,“老板?”

“我没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职业。”

医生忍不住冲口而出:“一无所有?”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无所有。

是。只有常国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我迟疑一下,拨一个电话给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来听:“小陈,又怎么了?”

我嗫嚅的说:“我在医院。”

“走路不当心摔交?”她笑。

“国香,医生要同我开刀,说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边沉默许久。

我的声音更虚弱,“人说天妒英才,国香,我是个庸才,怎么会得那个?”

“小陈,我要上来。”

“你有空?”

“你别管我,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带医生来。”她放下电话。

国香真是好人,永远这么重视朋友,不管那个朋友际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钟后她赶到了,一只手还拖住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电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将般身材。

国香说:“这是东南亚著名医药研究所的王聪明医生,他会马上与此间的医生会合,研究你的情况。聪明,快去呀。”她顿一顿足。

看到她为我这么紧张,愁肠百结间也不禁透出一丝安慰。

我说:“国香,多谢你关怀。”

“你别客气好不好,告诉我,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会。”

“是的。”

“王聪明会把结论告诉你。”

我问:“王医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亏今日他休假,我一个电话把他叫出来。他是个好医生,刚巧又是研究这一科的人材,一定会得鼎力相助。小陈,新的医药不住发明,你且莫担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肤滑腻,但我到此时已无心享受。

象国香这样玲珑的人也觉词穷,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很遥远的事来,包括童年的琐事,只有十二三岁,念初中时,我便举起手来对老师说:将来,我要做一个作家。因为作文时常拿甲等,我不晓得做人与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讲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国留学,寡母愿意在我身上花这笔学费,但是我念了两年专门学院便停下来,从事写作,忽忽十年,一事无成。

母亲去世后我更加闲云野鹤,与一个摄影师走了两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着才华,很快成名,男女之间地位有着差距,很难相处下去,这一段感情便渐渐淡下来。

每次在杂志上看到她的作品,总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国香的光。

我当下淡然的说:“替我多谢王医生。”

国香刚欲劝我几句,王医生会同主诊医生已经过来,两个人都重申为我动手术的日子。

我把面孔转向窗外,心头一阵麻木。

怎么会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须维持镇静,我不能出丑。

当下咳嗽一声,同国香说:“你这个大忙人回去吧,这期我恐怕要脱稿了。”

“你赶我走?”国香不置信。

我无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离开她的办公室,莫阻她办公,以前总是不识好歹,苦苦歪缠。

怎么我忽然识相起来?

“这样吧,你叫人替我带书来看。我要温习卫斯理全集。”我强颜欢笑。

忽然这么懂事,使国香更为震惊。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开会,小陈,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么人?”

“没有人。”

“真的没有?怎么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为我愤世嫉俗,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夸张,时穷节仍见,她今日该明白了。

“真的没有。”平日又不耐烦四处请吃饭,歌功颂德,摇旗呐喊,联群结党,如今满天乌云,哪里找朋友去。

国香脸上露出恻然神情。

我立刻说:“但我有你,知己贵精不贵多,当我说我有一个朋友,我真的有一个朋友;当其他人说他们相识遍天下的时候,可能一个真朋友也没有。”

哗,说罢立刻佩服自己,怎么说出这么精警的话来,动人肺腑。

国香立刻感动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替她拉开门,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静下来,奇怪,平日的急躁烦愁反而一扫而空。

我看着医院花园中的红花绿叶,忽然爱惜起这个世界来,也连带痛惜自己。

我贪婪的深呼吸。

呵这具可爱可憎的臭皮囊,长得这么大,跟我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医不好,我就得舍弃躯壳而去,我的灵魂是否会得成功地脱离肉体,优悠地飘入极乐世界?

我用双臂紧紧抱住头,深切地恐惧使我战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气我悲哀。

我这个笨人,在健康的时候竟把时间胡乱浪费: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没有好好写东西,天天只在报上涂两个专栏,如写狂人日记,有哪个同文略为使我不满,我便把他踩到阴沟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没出单行本了,把所有宝贵的时间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诉说怀才不遇。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

奇怪,我居然静坐思起己过来,怎么会?开了窍?这倒是好现象。

看护亲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发觉白是这么美丽的颜色,她的制服浆熨得无瑕可击,工作态度严肃得令人敬佩。社会少了白衣天使该怎么办?少了个三流,OK,四流作家,乐得耳根清静。

真觉得卑微。

肚饿了,服药,清洁身体,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话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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