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色刚泛起鱼肚白,雨势渐小,微微的光亮透过廉价旅馆的薄窗帘射进一间房里时,一夜没睡好的望舒敏感地睁了眼。
她轻轻摇醒蜷缩在自己怀里的都煦,并在其耳边呢喃道:
“走。”
片刻功夫,两人打着伞,已经走上了冷寂的街头。
清晨的空气里混满了雨水和泥土的味道,细嗅含了一点不知从哪来的花香气,于是显得格外畅快。
望舒目光扫过街边一排排蒙着水珠的自行车,最终停在一辆看起来半新不旧、链条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上。
她走过去,蹲下,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细发卡,对着那挂锁的锁孔捣鼓起来。
都煦终于有了点反应,忙去给她遮雨,然后困惑地问,“你干什么?”
望舒抬头,眨眨眼示意对方噤声,很快手里便传来锁簧弹开的轻响声。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铁锈,再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坐垫,破颜一笑,示意都煦坐上去。
都煦看看那高高的横梁,又看看望舒,眼神依旧茫然,但倏地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她没有问“去哪”,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侧身,小心翼翼地坐上那硌人的后座,双手迟疑片刻,环上了望舒的腰。
车轮转动,小镇灰暗的轮廓在细雨中迅速模糊、退后。风裹着雨丝迎面扑来,都煦下意识地把脸贴在望舒的背上。
就算有伞,但作用并不大,她们的外套都稍微地湿了,贴在皮肤上微冷,只有紧挨着望舒的地方是温热的,热里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昨晚整夜里她都是由这股香味伴她入睡,因而安心无比。
望舒飞快地骑行着,身体在都煦的感知下起伏不断,其时路越来越窄、房屋越来越稀,视野,却越来越阔。
眼帘里的绿色在变浓,而灰色几乎埋在绿色里消失了。等上了一个烂路陡坡,沿边两侧骤然变换出了惹眼的油菜花地。青绿艳黄的一大片,在灰蒙蒙的雨幕里燃烧,泼洒出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
冷雨不停呼啸着,呼啸着使得油菜花地沙沙作响,荡出更多湿润的香气,携着春寒料峭灌进两人的呼吸与衣服袖口、裤脚时,都不禁哆嗦了几下。
都煦怔怔地看着这片蔓延到天际的青黄,郁结在心中的苦闷情绪似乎散开了一点。就在这时的下坡路,身前的望舒毫无预兆地放开了车把。
自行车猛地一晃,都煦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了望舒的腰。
车轮歪扭着在泥泞的碎石径上冲出几步,眼看就要栽倒,望舒敏捷地重新抓住车把,稳住了车身。
紧接着,一阵爽朗悦耳的大笑从她喉咙里溢出。
那笑响如此放肆、如此突兀,都煦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的震动。
都煦先是惊愕,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望舒还在笑,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她环在望舒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望舒的后背,喉咙里也滚出一点压抑的、哽咽似的笑声,混合在望舒那放纵的大笑和雨声里,很快又被更大的雨声吞没。
车轮碾过被雨水泡软的泥地,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最终停在了一片荒芜的空地边缘。
眼前,几道锈得发红的铁轨在翠绿色的野草丛中断断续续地延伸,消失在远处一个黑黢黢的隧道口。月台坍塌了小半,残存的砖石缝隙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在风雨中摇晃。
几根腐朽断裂的木制廊柱斜插在泥水里,有那么一块歪斜的木牌,字迹漫漶,勉强能辨出“站”字的残影。
望舒把自行车随意地靠在月台残破的矮墙边,链条垂下来,轻轻晃动。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了指那幽深的隧道口:“里面能避雨。”
刚走进隧道,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铁锈味便直钻入鼻腔里。光线在入口处就迅速衰减,往里走几步,视线沉入一片昏暗。
只有洞口透进来的天光,在湿漉漉的墙壁和铁轨上投下一点模糊的灰白。水滴从拱顶的裂隙渗下,在脚下积水的洼地里敲打出单调的回响。
“小时候,”望舒的声音在空旷的隧道里响起,带着点空洞的回音,“这里很热闹。我跟奶奶常来。”
她走到靠里的墙边,避开滴水的缝隙,蹲下身,从散落的碎石和腐木里翻捡出一些相对干燥的碎木片和枯枝,堆在一起。
都煦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动作,下一秒,骤然升起的火光在她微黄的发梢和专注的侧脸上跳跃起来,燃得噼里啪啦,驱散了四下的黑暗,和一点自然而然的恐惧。
她走到望舒的对面,靠近火堆,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烤火。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上来,僵冷的身体开始复苏。
都煦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被火光遮挡的望舒的精致中略显狼狈的面孔,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一时间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哔剥声和水滴的滴答声。
“这里…就是你的美妙的地方吗?”
都煦忽然轻声开口。
望舒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枯枝,“嗯哼,”火焰蹿高了些,映得她脸上那道浅浅的、不知何时蹭上的泥痕格外清晰,“你也许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吧?”
“没错,印象之中的镇上的火车站,一直是在交通便利的地方。”
“因为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大概那些知道它的人,也已经把它遗忘了,”望舒拨弄火堆的手顿了一下,“所以这里这么荒凉,荒凉到令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