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大笑后,复又长长叹息。「听见这句话,就知道你对他无论如何都有一份真心,当年我强行要你做他的老师果然没有做错。」
唇角勾起,纳兰紫渊笑得有点牵强,以他的才学和在中原的名头,即使是做阿提拉的老师也绰绰有余,偏偏被乌儿戈迫着做了呼邪儿的老师,多年来,心中不无惋惜。
乌儿戈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凝视着皇宫说。「纳兰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你把皇宫的蓝图交给我的时候,我坚持要把皇宫里所有的门,都面向贝那勒蓝湖吗?」
他摇头。「大汗从来没解释过。」
「贝那勒蓝湖是我与我死去的妻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乌儿戈眯起眼,露出淡淡感伤之色。「我曾在湖边对她发誓,我会一生爱她,蓝湖就是见证。」
「大汗真是个多情人,勒丝娜大妃在天之灵定感欣慰。」
「哈!你错了。」乌儿戈倏然冷笑。「我指的并不是阿提拉的母亲,我说的是呼邪儿的生母。」
「呼邪儿的生母?」纳兰紫渊微怔。
「她叫丝柔,是牧羊人的女儿。」乌儿戈回头看向纳兰紫渊。「我说到这里,你心里一定已经构想到一个凄美的故事吧?对不对?」
「能使大汗念念不忘,想必有独特之处。」纳兰紫渊垂眸应道,事关呼邪儿已经引起他的兴趣,何况若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有情人被拆散的故事,乌儿戈绝不会用这样的语气提起。
「我和她的故事并不独特……只是非常丑恶。」
「丑恶?」他竟然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与呼邪儿母亲的关系,这令纳兰紫渊不得不惊讶了。
「我十三岁就继承汗位,当时只不过是草原上众多小部落之一,经过几十年吞并征服,苦苦经营才成为今时今日的赤那……那一年,我在征讨的途中受了重伤,与军队失散,流落在贝那勒蓝湖,被一个牧羊人的女儿救了,她就是丝柔。」
乌儿戈顿下来,神思飘远,似乎正在回想过去,曾经的快乐与激情,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就像当年,他很快就离开了丝柔。
「当我的伤痊愈后,就回到部落。临行前,我对蓝湖起誓,绝对不会忘记她,但我回家后,很快就把她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边说,乌儿戈自嘲地勾起嘴角。
看着他在岁月留痕下依然显得英伟的侧脸,纳兰紫渊心里了然。
「当时我早已迎娶母后的侄女,被称为草原第一美人的勒丝娜公主,也已经生下长子阿提拉,对我而言,丝柔只是一个意外,怎料八个月后那个意外竟然再次找上我,而且还由一化二。」
他甚至无法用言语形容当丝柔满身污秽血迹不堪地抱着婴儿在他面前出现时,他心中的惊讶诧异。
「原来在我离开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那年大雪,她的老爹把她赶走。她以为我会回去,于是一直留在结冰的蓝湖旁边等我。」
纳兰紫渊轻声道。「幸好,她始终等到了。」放眼看去那一片湛蓝的湖水,他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倔强的少女忍受着寒冷与怀孕之苦,坐在蓝湖边苦苦等待情人的身形。
「等到,未必比等不到更好。我们再遇时,她刚刚于雪地产子,身上满是血污,嘴巴甚至还留着咬断的脐带碎肉,而我……」乌儿戈沉默,好半晌后才能再次启齿,说出当年的事。「而我就带着妻儿到蓝湖游玩。」
就连对男女感情向来淡漠的纳兰紫渊也想象得到丝柔当年的伤心痛绝,自己正值生死关头,而心爱的人却与妻儿风风光光地出游,只是想像也觉揪心,何况丝柔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若我没有猜错,绝望的尽头,就是报复……」纳兰紫渊能感同身受世界于眼前突然破碎的绝望,也太清楚渴求报复的滋味。
「纳兰先生果然聪明!」乌儿戈称赞,但也叹一口气。「若我当年也有你这颗玲珑剔透的心,那有多好?」
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嘲弄,纳兰紫渊淡淡地道。「一个孤身于雪地产子也能活下来的女人,可以想像到她有多么坚强不屈,她的报复也绝不简单。」
「的确如此!」乌儿戈脸露苦笑。「她始终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为我生下儿子,勒丝娜也同意让她跟随我们回到部落。起初,丝柔并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她成为我身边的侍女,不时藉故抱着儿子来亲近我,呼邪儿一出世就和我长得极像,很讨我欢心,而她……她的美与勒丝娜截然不同,非常独特……」
他闭上眼,黑暗中再次浮现出丝柔那双蓝得如同蓝湖湖水的眼睛,十几年过去了,依然像烙印一样留在眼底。
忽然间,他露出纳兰紫渊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痛苦之色。
「……大汗?」
「没事!」乌儿戈摆摆手,于眨眼间回复自若,缓缓挺直腰肢。「我真正爱上了她。就在我正式迎娶她为我的第二位妃子的那天晚上,她忽然带着儿子消失了,一直到天色将明,我才在西边的森林外找到她,只有她孤身一人。」
「呼邪儿呢?」明知不应该,但纳兰紫渊还是忍不住问。
「不见了。我命人把她押回去后,亲自带兵在森林搜索,整整三天三夜,始终找不到,唯有回去打算迫问丝柔。但她已经自杀了,临死前,她把自己的双眼挖出来,放在案上。或者,她是要提醒她自己,曾经多么地有眼无珠。」
「呼邪儿失踪,他到哪里去了?」纳兰紫渊最关心的始终是这个问题。其实,他已隐隐想到答案,但不得不追问个明白。
「丝柔恨我,连带也恨我的儿子。她把他丢到狼窝去了。」乌儿戈冷冷说着。
说得云淡风轻,而纳兰紫渊却忍不住心颤。
他从来不知道呼邪儿竟然有一个如此狠毒决绝的母亲,不单只对爱的人决绝,对自己残忍,就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
「想不到母狼非但没有咬死他,反而把他养大。直到他七岁,即是你来到草原的前一年,我凭着他脸上的白痣,还有那双与他的母亲一模一样的蓝眼,在狼群中认出他。若非如此,说不定他现在还像一条狼一样地生活!我的亲生儿子,堂堂的赤那王子,竟然与野兽在野外生活,赤身露体,以为自己是野兽,过着吃生肉饮鲜血的生活!」乌儿戈攥紧拳头,恨恨地击打身边的石头,打得手背渗出鲜血,也只有这样才能泄去他心中的恨与内疚。
纳兰紫渊终于知道呼邪儿的身世,也终于明白乌儿戈一直宠爱纵容呼邪儿的理由。想起呼邪儿那些充满兽性的举止,他的心倏痛。
掌心压着胸口,压下那些脆弱的骚动,他抬起头看着乌儿戈。
「大汗为什么要对我这些话?」乌亮漆黑的眼珠中,慧光闪熠夺目。乌儿戈总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往事,何况是如此不光彩的往事。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忽然间有点感慨,想对人讲出心底话而已。」乌儿戈顿一顿,笑说。「放心吧,我无意怪你,也不会警告你别再挑拨我两个儿子。」
语出惊人,幸好,纳兰紫渊早知道这个外表粗豪爽朗的赤那大汗骨子里其实精明至极,闻言没有露出惊惶意外之色,只是傲然地扬起头来。
「我可向天发誓,从来没有挑拨两位王子相争。」
山崖上的风一吹,吹起他的衣带头发,当真就如谪仙似的,飘然得似欲乘风而去。玉雕的脸孔,出尘的气质,还有谁能不相信他?还有谁忍心不相信他?
乌儿戈也不忍心,所以他缓缓地说。「或许,真的与你无关。」
纳兰紫渊倒没有想到这么轻易便解决了他的质询,准备好的说词全都哽在喉头里。
「错的说不定是我。」乌儿戈冷冷地道。「狼是草原上最凶残最强悍最聪明最狡猾的动物,是天生的猎食者,而我竟然以为,狼可以与人共存。」沧桑而英伟的脸孔在初升的太阳光下黑白分明,坚硬如同石像,也不打一声招呼,忽然跨上坐骑,绝尘而去。
第八章
的的哒哒的马蹄声,就像踩在纳兰紫渊心头一样。
直至坐在舒适的躺椅上,他依然无法平静下来。
短短一日之间,他忽然知道太多。
性情独特而狠毒的丝柔是呼邪儿的生母,爱到绝望便是恨,别人说虎毒不食儿,而她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恨上了,被拋弃在狼窝时,呼邪儿能有多大?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而已。
他吃狼奶长大,与狼为伍,茹毛饮血……越想,纳兰紫渊心里越是难受,手不自觉地按着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