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不起,”她说,“我就这点东西。”
“哎,总比啥都没有好,”他勉勉强强地说,接着转身朝自己卧室走去。
玛丽安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跟他进去,或者说她既然已把衣服送来,就应该回去
了。“我能看看吗?”她问,希望不要把这看作是侵犯他的隐私。她并不愿意立刻
就回自己的住处去。回去也无事可做,何况她为此还把同彼得的约会取消了。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不过也没什么可看的。”
她走进门道。厅里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
散落在地上的纸更多了些。那三只沙发还在老地方,有一块板倚在红色长毛绒沙发
扶手上,只有蓝色沙发旁边一盏灯亮着,玛丽安推想另外那两个人都不在家。
邓肯的房间也跟她上次来时差不多。熨衣板放在房间当中,象棋棋子分两排放
好,黑白格子的棋盘这会儿放在一堆书上。床上放着几件带着衣架的刚熨好的白衬
衫。邓肯把衬衫挂进衣橱里,随手又把熨斗的插头插上。玛丽安脱去大衣,在床上
坐了下来。
地板上有几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他把烟头扔到其中的一个里面,等熨斗热起
来;他每隔一会儿就在熨衣板上试试温度,等差不多后便着手熨起她的衬衫来,在
领口处他慢慢地移动着熨斗,干得十分专注认真。玛丽安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
他显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眼看别人在熨自己的衣服,她觉得很有些奇怪。
早先在她披上大衣,挟着小包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时,恩斯丽以一种特别的神
情看了她一眼。“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哪儿去?”她问,这点东西太少了,不值得去
洗衣房。
“哦,只是出去一下。”
“要是彼得打电话来,我怎么说?”
“他不会来电话的,真要来的话就说我出去了。”她边说边匆匆走下楼梯,她
不想把邓肯的事告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她担心那是会打破力量的平衡的。
不过恩斯丽这会儿也没有时间多管闲事,她只不过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罢了,她正
为自己计划有可能大获全胜而兴高采烈,另外还有件事她称之为“真是侥幸”。
玛丽安回家时,发觉恩俾丽在厅里看一本有关婴儿护理的平装书,便问道:
“喂,你今天一大早是怎么把那个可怜的家伙弄出去的?”
恩斯丽笑了。“运气真是好得没法说,”她说,“我以为那老不死的一定会躲
在楼梯底下拦截我们呢,我真是愁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原打算索性编两句谎话来蒙
混一下,比如说他是来修理电话什么的……”
“她昨晚想要套出我的话来呐,”玛丽安插嘴说,“她完全清楚有个男人在楼
上。”
“哎,不知怎么的,她倒是出门去了。我站在厅里窗口看着她走的,真正是运
气,想不到吧?我从没想到她会出门去,而且一大早就出去了。当然我今天没去上
班,那时候我正抽着烟四处转悠,一看见她出去,我立刻把伦从床上拉起来,把衣
服往他身上一套,就推他下楼出门了,他还迷迷糊糊的没醒透呢。他喝了太多的酒,
醉得厉害,那瓶酒差不多被他喝光了,全是他一个人喝的。我想他对到底出了些什
么事还稀里糊涂的呢。”她咧开小红嘴唇笑了。
“恩斯丽,你真罪过。”
“怎么啦?他看起来开心得很呢。不过今儿我们出去吃早饭的时候,他着急得
要命,一个劲儿地赔不是,然后又老是说些宽心的话,似乎是要安慰我什么的,真
弄得我有些尴尬。后来,等他酒意慢慢退去,变得越来越清醒时,他就恨不得马上
就从我身边逃开。现在呢,”她双手抱在胸前说,“结果值不值得,我们就得等着
瞧了。”
“嗯,好吧,”玛丽安说,“能不能请你把我的床整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房东太太出门不是个好兆头。这完全不是她平时的作风,
要是说她藏身在钢琴或者丝绒帘子后面,等他们跑下楼梯,自以为即将安全跨出大
门时突然跳出来,那还差不多。
他在熨第二件衬衫了,他似乎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全神贯注于摊在熨衣板上皱
巴巴的白衬衫,小心翼翼地认真研究着它,仿佛那就是一份极易损坏的古代文稿,
他正为破译它而动着脑筋。原先她总以为他个子很矮,这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孩子气
的脸上没什么向,或者是因为她见到他时他大多坐着,但她现在觉得,要是他不是
那样缩头缩脑弓着肩膀的话,他的个头其实挺高的。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产生了一种想跟他说话的冲动。她想要打破他对正在熨烫
的衣物的迷恋,闯入他的内心世界去,她不想当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为了让自
己冷静下来,她拿起提包,走进浴室里去梳一梳头。这倒不是因为她头发乱了,按
照恩斯丽的说法,这只是一种替代行为。松鼠看到面包皮,觉得有危险不敢上前,
或者根本就拿不到,它就会搔搔自己,这也是一种替代行为。她想跟他交谈,但担
心如果现在开口同他说话,那很可能使熨烫衣服所产生的治疗作用失效。
浴室根一般,一团团的湿毛巾放在毛巾架上,陶瓷洁具边沿和水箱上放了一些
剃须用具和男性化妆品。脸盆上方的镜子打破了,只有木镜框边沿还残留着一些碎
镜片玻璃。她想在一块碎镜片上照一照,但玻璃太小,没法使用。
她回到房里时他已经在熨枕头套了,他显得轻松多了。刚才熨衬衫时他得找准
地方一点一点地慢慢来,这会儿只要直来直去地推着熨斗就行了。她走进房间时,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你一定会奇怪镜子怎么破成这样了吧?”他问。
“嗯……”
“是我打破的,上星期我用炒菜锅砸破的。”
“哦,”她说。
“我老是害怕有朝一日走进浴室时看不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对这我真是烦
透了。所以我到厨房里抓起炒锅朝它砰的一下,他们两个气坏了,”他若有所思地
说,“尤其特雷弗更是生气,他那时正在煎蛋,我一定是把那个蛋给毁了,弄得蛋
里面全是玻璃渣。不过我真是弄不懂他们干吗不高兴,大家完全理解,这只是个象
征性的自怜动作,况且那又不是什么好镜子。但从那以后他们老是神经兮兮的。尤
其是特雷弗,他下意识地自认为是我的母亲,这真有点难为他了。我倒是无所谓,
我已经习惯了,我从记事时候起就不断从那些替补母亲身边跑掉,不知有多少次了。
我身后老是跟着一大帮子这样的角色,他们想要抓住我,挽救我(天知道挽救什么
东西),给我温暖、安慰和营养,让我戒烟,你是个孤儿的话,就会遇到这类事儿。
他们还引经据典来开导我,最近特雷弗老是引TS.艾略特的诗句,费什呢从(牛津
大词典》上找句子。”
“那么你怎么修面呢?”玛丽安问,她很难想象浴室里没有镜子该怎么应付。
她边说边想,或许他根本就不修面。她从没有注意看他脸上有没有胡子碴。
“什么?”
“我是说要是没有镜子的话。”
“哦。”他说,咧嘴笑了笑,“我自己有面镜子,这面镜子我信得过,我知道
它里面的影像,我只是不喜欢公用的镜子罢了。”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
又默不作声地熨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真难看,”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这会儿熨
的是供客人用的毛巾,“我最讨厌在这些东西上绣上花儿草儿。”
“我明白,这些毛巾我们从来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