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床走出病房门的时候转过身给了我一个飞吻,这个动作充满活力和情感,是一个渴望生命的人才能做出来的,这也是我看到八床活着时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了,那是后话。
没过二十分钟病房里来了新的八床,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刚进门没两分钟就从墙角儿拿把笤帚扫地,又从一个绿色提包里掏出一块抹布擦床头柜、窗台、椅子,然后就站在水池前用一块淡黄色的透明肥皂使劲洗抹布,洗干净以后,又将抹布抻平了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儿上。
八床做完这一切,便弯着腰坐在自己的床沿儿上,两只眼睛灵活地四处看,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还没做手术?”八床的语速很快,不象老人的。
我点头,问她是不是第一次住院,是不是也要做手术。
八床伸出右手,张开五指,脸上的表情近乎一种炫耀。
“化疗都五次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掉头发。
“谁知道,人家不让我掉,没法子。”
我又问她,您指的人家是谁。“老天爷呗,还能有谁。”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我断定这是个有“信仰”的老人,信仰和文化无关,一个有文化人的信仰和一个没文化人的信仰可以在同一度上。
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是为自己的病发愁,八床便开导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肚子上剌个大口子吗,掉头发也不怕,出家人管这叫烦恼丝……”
这时护士进来喊“李秀兰,到检查室去。”
我才知道新来的八床叫李秀兰。
八床出去以后,七床突然扭头问我:“我会死吗?”声音清晰而绝望。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七床说话,我已经习惯了她那无休无止的呻吟声,她这么猛一开口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愣了一下,听清了她的意思,我开导她道:
“怎么会?你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我听张主任他们说了,而且你是一期,没有错过治疗的有效期,所以你是最有希望的,你怎么会想到死呢?”
沉默了一会儿,七床又问:“我还能生孩子吗?”声音颤抖着。
我仔细看七床的脸,这才注意到七床是那么的年轻,光洁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皱纹,这跟她平时那种衰老的呻吟声极不相称。
“这……”这个问题太专业了,我回答不了,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恰好于捷走进来,我对七床说,看,专家来了。我把七床担心的事情告诉于捷。于捷夸张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将两只手抱在怀里,眼睛看着天花板对七床道:
“你要是整天像狼似的没完没了的叫唤,别说生孩子了,连命都保不住。”
我知道于捷又在恶作剧,他对付那些刁顽的病人总有自己的一套,而他那一套又总被张同训斥。提到张同的训斥于捷就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说那就姑且当作是领导对下级的关心和爱护吧。
于捷走出病房的时候关照我晚上不要吃东西,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那样对明天的手术没什么好处,“张主任可能一会儿要来看你,几点不知道,反正会来,那是他的习惯,你等着他吧。”于捷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我看见他的白大褂儿后面有一大块污痕,是洗不掉的那种。
张同走进病房的时候是七点一刻,我恰好在他进来的前一秒抬胳膊看了一下手表。我喜欢七点一刻这个时间,北京的好多剧院的开场时间就是七点一刻,“为什么是七点一刻不是七点半或者八点?”好多北京人都曾经有过如此疑问,没人解答,七点一刻就七点一刻吧,生活中好多事情根本无须问为什么,你就照着去做就最明智。张同踩着七点一刻这个点儿进到病房,他进来的时候,北京肯定有好多好戏正好开演了。
张同先走到七床旁边问七床感觉怎么样,见七床精神了许多,就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问八床,看得出,他们的医患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显然,八床是医生眼里最合格的病人,一种默契在他们之间形成特殊的气氛,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您忙您的吧,”八床对张同说,“我照您说的做。”
张同转身问我:“紧张吗?”不等我回答又说:
“精神上要放松,安定吃了吧?”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6(4)
我点头,平静地看着张同,张同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我怀疑他用了“摩丝”,能够看到梳子梳理过的好看的痕迹。他的头的顶部以及额头的右上角都有光斑移动,眼睛里的热情永远掩藏在医生特有的谨慎后面。
张同让我减轻了对于疾病的恐惧,而我的身体状况又抑制着我对于他的渴念;我用“渴念”这个词儿是经过了一番推敲的,张同对于我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男人了,他是我的大
夫,我从精神和身体上(是我的健康甚至可以说是生命)依赖他;另一方面,坦白地讲,我已经无数次地将他的白大褂儿用我的目光脱下来,让他在我面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穿着便装的男人,那样,在我的身体里便会涌动起一个女人正常的欲望。
所以,鉴于我对张同的特殊感受,我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文字里选用了“渴念”二字来形容。
如果张同不是大夫,不是那个我从昏迷和病痛中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的人,并将自己的躯体无保留地托付给他,我会不会对他“心怀邪念”?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对于张同的“情感”是复杂的,无法用通常意义上的尺度衡量。
梁雨看出了我女人的伎俩。那是在我手术后的第三天,打完吊瓶我捂着刀口慢慢地在走廊里蜗牛一样地行走,梁雨走到我面前,他要搀扶我,被我拒绝了。
我不喜欢人用某种道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