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溜溜地躺在绿色的床上,两个护士用一幅同样绿色的单子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能看到的就只有天花板了。等电梯的时候一张脸进入我的视野,是梁雨。他的脸冻得通红,笑的纹路似乎都是僵硬的。我说你怎么来了,我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狼狈。梁雨说,人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还什么狼狈不狼狈的。说着就随着我的车进了电梯。
从进电梯一直到手术室的门口,梁雨始终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一个劲儿地出汗,把我的手都弄湿了,但我不舍得松开,直到护士提醒他不能再往前走了,梁雨才停住脚步,两只手却还紧紧地攥着,情形颇为感人。护士那直直的声音又来了:把手松开!你没见她快从车上掉下来了。梁雨松开汗津津的手,我看见他将手不停地在羽绒服上蹭,要在以往我早指责他了,可现在我觉得他的这个动作极其亲切、富有人情味,直到我被推进手术室,麻药没起任何作用,也就是说在我没有被医生麻翻之前,梁雨那个蹭手的动作一直在我眼前晃悠。
我被两个护士推着左转右转地走了一会儿,梁雨蹭手的动作像幻灯片似的蒙在我眼前,透过这个动作我看见有几个穿绿衣戴绿帽的医生,我欠起身子,想分辨出哪个是张同哪个是于捷。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说道:别找了,张主任还没来呢。我听出这是于捷的声音,紧张的感觉松弛下来。我小声问于捷张主任不来了?于捷说主刀大夫最后才来呢,有句话你忘了,重要人物总是最后出场。
我听见有人低声请示于捷道:15毫升的普鲁卡因局部浸润?于捷的声音变得庄严起来:对,然后静脉注入0。05毫克的芬太尼和2。5毫克的氟哌啶醇。没过几分钟我的腹部就失去了知觉,我说不清楚于捷伙同那几个年轻的实习大夫在我的肚子上做了什么文章,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于捷说了声:好了,气腹形成了。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张主任,我想可能是张同来了。
张同问于捷道:“窥镜放进去了?”
于捷回答,是。然后又道:张主任您站这儿看。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确切地说是他们将言语改变为手势,他们知道我有清醒的意识和灵活的思维,大夫惧怕病人的思维和意识,他们更希望躺在诊床上的是一截儿没思想的木头。
大约半小时后,我被重新放回到一辆平车上。我想问张同他们我的病状,但我只来得及转一下头,连张同的影儿都没见着,就被两个护士无情地推走了。从手术室回病房的路上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病房里,左手臂上吊着盐水瓶,八床正乖乖地躺在床上打化疗,七床空着,看来她已经能下地活动了。这时我看见了坐在我左下侧椅子上的梁雨。
见我醒了,梁雨站起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愣了一下,想起我是刚做了腹腔镜手术,感觉却是一场梦游。
“挺好,没什么不舒服,只是不知道他们检查的结果……”
梁雨劝我不要去想那些了,安心恢复一下体力,过几天就要做真正的手术了。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八床突然干呕了一声,吓了我和梁雨一大跳。我示意梁雨到八床那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梁雨有些犹豫地站起身走到八床跟前,轻声问八床需要什么。八床沉默着。我扭过头看着她,只见她双目紧闭,直挺挺地躺着,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梁雨回头看我,我冲他招手,梁雨蹑手蹑脚地走回到我床边。我和梁雨不敢大声交谈了,我们每说一句话都将自己的嘴对准对方的耳朵,发出“吁吁”的声响,所谓音乐里的“气声”。或者打手势,表明自己的想法,比如我让梁雨回去,不要在这儿了,我使劲儿的挥手;而梁雨假装看不见,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直到张同和于捷来看我,张同对梁雨说:
“家属可以走了,让病人安心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张同关切地询问我,问我有什么不适。我说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像没做这个手术之前一样。张同笑了,说那就好,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就走到八床跟前。
八床还像刚才一样双目紧闭,谁都懒得搭理。于捷提高声音道:
“八床,八床!张主任看你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八床就是不睁眼。于捷大声道:“八床,你别以为你得了病你就可以当野蛮人,医生给你治病你就得好好配合,再难受也得忍着,懂吗?”
八床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翻了一下眼皮,然后又闭上眼睛。
张同对于捷低声道:“如果单药治疗的效果不好,可以考虑第二线联合化疗……”
张同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八床“腾”地坐起来,用力过猛,吊瓶剧烈地晃动着。于捷下意识地弓步向前一手扶晃动的吊瓶,一手摁住八床带着针头的右手,就像是被人点了穴,足有一分钟的工夫保持着那个奇妙的动作。
“你疯了!”于捷冲着八床吼道,“你是不是不想治病了?想死啊,那容易,走人呀。”于捷离开八床,走到墙边,两手抱在胸前,面色红润,目光闪烁,神情里有一种玩世不恭。
张同严厉地看了一眼于捷,明显是在责怪他。于捷对于张同那种无声的责怪早就习以为常了,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是满不在乎。再看八床,被于捷狂吼一顿以后,竟然老老实实地重新躺回到床上,变得乖乖的了。
临出门的时候,张同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梁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略略停顿了一下就出去了。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6(1)
接下来的星期二、星期三,整整两天的时间,我就像鱼干儿似的被晾了起来。张同和于捷就像入了地,连个影儿都没了,一打听才知道去开会了,“在妇产医院,一个国际性的卵巢癌防治研讨会,大概三天吧。”我从王丽嘴里探出了他们的行踪。“他们经常开会,有时候一个星期开三个会……”王丽说话的时候喜欢将那双柳叶眉不停地向上挑,这让她那张古典美人脸显得神气活现。我定定地望着王丽的眉毛,问她是否纹过。
“什么?”王丽又挑了一下眉。
“我是说你是不是纹过你的眉毛。”
“没有,我这是纯天然,”然后王丽将声音压低道,“我倒是想去隆胸,你说那有危险吗?”
我告诉王丽她的胸挺高的,根本不需要去隆。她伏在我的耳边说:“我戴了今年最流行的水袋纹胸,你摸。”说着,王丽便去拉我的手,这时护士长走来,问王丽今天手术病人的病历整理好了没有,王丽吓了一跳,眉毛也不挑了。
我回到病房,见大姑父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的床发愣。我跟他打招呼,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橘子从放在他腿上的塑料袋里滚出来,他弯腰去拣。我说别拣了,不要了,医院里太脏。八床在一旁说不要也得拣起来再扔啊。我说一会儿清洁工不就来了吗,让她拣吧。八床用那只没打吊针的手愤怒地在空中比划着,说我不可救药,思维怪异。我看着八床那张有些浮肿的脸,心想,都到这份儿上了还管闲事。嘴上说,不跟你打化疗的人一般见识。说完走过去将橘子拣起来放到门口的杂物筐里。
七床静静地躺在床上输液。她丈夫今天没来,显得孤单无助,身体深深地陷在床里,几乎与床边平齐,就是说七床与她的床浑然一体,未尝不可以将她看作那张死亡之床的附属物。她的目光是笔直而僵硬的,是她身上唯一坚强的东西。她将目光用两只无形的钉子订在天花板上,无论什么强硬的东西都无法改变它们的轨迹。
我走回我的床旁边,问大姑父大姑身体怎么样,别让她知道我住院的事情,更不能透露我的病状。大姑父点头,然后就默默地坐着,心情无比压抑的样子,好象得癌症的不是我倒是他。七床和八床的吊瓶以一个速度滴着药液,在缺乏动感死气沉沉的病房里,那几乎就是两个充满活力的记时器,记数死亡或生命的时间?
我对大姑父说,您走吧,天气不好,大姑也离不开人。大姑父犹豫了片刻,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然后冲着八床点了点头,朝病房门口走,与梁雨撞在一起,大姑父只看了梁雨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问梁雨怎么又来了,梁雨说想来呗,想来看你……我意识到梁雨的话里有隐藏的部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