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节的事,我承认。”
“你去见见我家人。”
“好吧。”
来到她家,保瑞见屋里没有别人,倒是在一间屋子里看见许多她画的画。她的水准,可要比一帮低年级大学生强多了。这才得知,她在外省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就读,眼下是休学一年,她得了肝炎。不过,她主要还是想回来住一阵。
“我想跟你商量,给我当一阵模特。”
“裸体可不干。”
“就要裸体。”
“不行。我没干过。”
“你天天都干,怎么骗我?”
“你给多少钱?”
“不给钱。我看病的钱,不向你要了。”
“你就这么讹我?”
“好吧,我另外找模特,你给我付一些看病的钱。有一种药酒很好,一瓶四十,十瓶一个疗程。大夫说,先看三个疗程。你先给我四百元。病要是不好,下次再给四百。”
“这不是看病,是讹人。”
“我一星期只请你来两次,总共就十次。你好好想想。”
“非得……裸体吗?”
“否则,我在大街上不随便画了?”
“那好吧,就十次。我跟你的家长谈好。”
“少让我家长知道。这事,我自己做主。今天就画。”
他就开始脱。她最多二十出头。他很不情愿啊。可是,没有办法。她在讹他,但他毫无办法。好在,一星期才两次。
两个小时后,她说好了。
“跟处长怎么讲?”他忽然想起来。
“就说你出钱了呗,连行为艺术家该出的钱,你也出了。你可以把行为艺术家好好讹一下。”
“我不做这种事。”
“嘻嘻,真是傻大个子啊。那就什么也别说吧。不,就说那女孩很仗义,想通了,不找了,一切都过去了。”
“以后真不找我麻烦了?”
“是啊,当你来过十次以后。”
第49章 乔琳琳一点也不害怕他了
这几天连着下雨,保瑞可以不去酿皮摊了。
不到中午,他走进最靠近校门口的馆子,要了一瓶啤酒。
雨越下越大。有几个躲雨的人,跑进馆子里。
保瑞有些着急。“我这是干什么呢?是守株待兔吗?”就在这时,他看见乔琳琳钻进馆子里。
“酿皮摊又歇业,连你都奇怪了吧?”他说。
“他还在出差,你也很奇怪吧?”她坐下来说。
她对伙计说,还要上次的面。她再次朝保瑞面前的两碟小菜瞅了一眼。保瑞同她聊天。尽管喝了啤酒,他还是很谨慎。
“如果老板们能懂一点房间布置,花同样的钱,效果就大不一样了。”他样子随便地说。
“不过,也就只有我们两个整天接触艺术的人,在充当回头客。”她也显得很随便。
保瑞张口结舌。
“我们在这里相遇,并不全是出自偶然。”他的眼里,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在你是习惯,我则是工作需要。”
“习惯不也是一种需要吗?”她微笑道。
保瑞看到了这种交谈的危险。看来,美术系的讲师也是极通辩术的。在这所大学,每个人最合法的权力,就是显示或玩弄一下辩才之类。几乎所有的老师,仍然在刻意训练这种才干。你有口才,你看上去就象权威了。权威并不在于才学。在更多的情况下,权威在于权力。你只要有职务,就是没什么口才,也是有权威的。你是省长,文章里的错别字,报社社长肯定不予纠正,社长不是傻瓜,不想让你把他撤换掉。即使在学术气息比较浓的学院,权力也渗透到权威的一切领域。某教研室主任只是讲师,却是管自己的科长,教授在此人面前一样得规规矩矩。
“这么说,我们是一回事了?”他恶意地微笑道。
这回,轮到她张口结舌了。
“上回的那幅画,你弄得怎么样了?你能否把它赠给我?说真的,你们把我画了那么多,可我的手上连一幅也没有。”
“肌肉画了一些,眼睛还没画好,还只是一堆死物。”
“眼睛那么难画吗?”
“眼睛是我的许多人物画的难点所在。眼睛是人体中最难以接近的东西。我读过列宾的一幅画,那上面的眼睛,不是画出来的,而是被一颗伟大的心感悟出来的,以至才会有那么强烈的震撼力。读了那幅画,我再也不敢随意点染人类的眼睛。不过画读得太多,也会使人愚蠢。敢于蔑视书本的人,往往才是有智慧的人。他们的想象力,总是大于理智。这才是获得解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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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有些亢奋。这一时期,她对想象力的崇拜达到了顶点,因为她再也想不出新的什么了。这可能是理智的束缚,然而她的头脑又完全是自由的。她就是再也没有了想象力。她可能还没有深入想过,连最伟大的艺术天才,想象力都是有限的。她现在所急需的,也许是另一种东西的滋养。也有可能,她的感觉已经迟钝。几乎所有艺术家的感觉,都迟钝了。
为恢复感觉,她做了很多努力。她坚信一位艺术家的话:我们今天的艺术活动,如同在前人收获过多少遍的池塘里捕捞。因此我们感觉的鱼网不是特别精细,终将一无所获;而就是十分精细,捕捞上来的多半也只是小玩意儿,这也就是当今艺术家的不幸。这个理论,对她的打击很大。她同时也感激这位艺术家的提醒。她努力使感觉变得更加精细。原先只喜欢用一种颜色去表现的局部,如今则分解成几种不同的色块。不过,这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比如画面越来越琐碎,或是画面反而显得苍白了。
经过漫长的思索和反省,她明白了,我们今天的环境,跟古典艺术家们的生活环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种新的行业、职业在不断涌现。所以,今天的艺术家仍然可以大有作为。池塘里鱼少了,虾却没有减少,虾的价值恐怕并不比鱼低。还有其它东西,历史上并不曾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就是她的机遇。
于是,她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对各种新事物的观察上。起初她的许多做法,都让人感到古怪和不可思议。经过一段时间,她已经能把最新的发现和对传统的最新理解融合起来。她的两幅作品,引起内行们的关注,虽然第二幅画已有了雷同的趋向。第三幅这样的作品诞生后,人们终于感到她的雷同问题。并且,连她也不愿意把以后的几幅作品拿给人看了。
这一时期,由于理性上的坚定,她才没有特别绝望。她继续沿着自己的路走,继续感受各种新鲜事物的刺激。一段时间,她跟几个茶馆诗人在小饭馆里彻夜长谈。他们的感觉,比她还要精细。她对近来出现的舞厅陪舞女郎、咖啡屋陪聊女郎、洗脚屋按摩女郎,以及洗头屋踩背女郎,均发生了很大兴趣。在这一时期她的画面里,各种时代气息明显增强。只是,她的画面不能再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她终于说服自己,应该歇一歇了。
接下来的相对轻松的日子,她主要干了三件事,学外语,学计算机和学开汽车。媒体这一时期把这三件事炒得很热,说它们是中国国民进入二十一世纪必须经历的三关,虽然此时距二十一世纪还有将近十年,虽然此时大多数中国人还没见过计算机,虽然此时这座城市里除出租车之外的私人轿车还不足三十辆——看来,中国的文人总是喜欢帮商家炒作——以她的外语水平,考职称不成问题,交流就很不够。她还得学。反正精力旺盛。每当背会字典里的一页,就毅然把这一页撕掉。她还买回来一台韩国造高档计算机。很快,就能每分钟打一百个字了。
就在某一天,她蓦然意识到,她正把自己降低到公司职员的层次。但驾驶汽车确实给她带来愉快。每逢周末,她都能开着张亚楠的专车跑到百里外的地方,观察雪山或云朵的变化。她不是买不起车。张亚楠多次提议,给她买一辆。她每次都拒绝了。她害怕太显眼。她也不能断定,他的钱来历是否正当。结婚后,她没有看到,有人把贵重礼物送到家里。她同样没有看到,他把特别值钱的东西拿回家来。他只是给她借来一台彩色复印机,一套高级洗相设备,和价值几万元的两台照相机。
她继续发现雪山或云彩的新的细节,只是内心再也没有出现过曾经的激动。这样,她强迫自己再次进入休眠状态。
也就是这时候,接连发生了一些事,让她眼界大开。就连侯保瑞的出现,也给她带来一点刺激。这些事件,都在向她开启一面窗户。但她却奇怪了,她本来天天都在听人民这个词。
她发现,不论什么活,他都愿意干,干起什么来,都充满热情。他的精神面对金钱,昂奋到了极点。他就象是挨了三十几年的饿。他的眼睛,总要放出不服气的光焰。这很对她的胃口。
这座学院的正式职工,本应对工作十分热情,却没有人能跟他相比。美术系除外。美术系的人画画都是不要命的,可画面上却忘不了签上自己的名字。学院里,人们劝一个人不要干活太玩命,就说这是在给公家干,你是何必。连副院长或系主任,也会这样讲话。公家,似乎是他们心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侯保瑞这个外来者不是这样。他握着扫把,有如画家握着画笔。凡是他扫过的地方,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有风格,印迹很深,密度很大,仿佛垃圾必得滚蛋。他掀起来的尘埃,又是最小的。他总要先洒一些水。他在用双倍的力气和双倍的热情。
可能是这个人很珍视这份工作。不过学院里的哪个人,又能舍弃自己的工作。这种热情必是藏有更深的意味。他代表了世界上一群更有活力的人。她在注意他。加上很无聊,干嘛不暂时逮住他。如果不是艺术家,她多半不会跟这个经常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