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身子还是飘得厉害,就跟走在云里似的,人一摇一摇,终于,又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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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瑞坐在塑像下面休息。一个人从后面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原来是翻译家。翻译家问保瑞想不想给茶廊当野马,也就是给小姐们当保镖,晚上九点上班,早上六点下班,每天挣十块钱。保瑞想了想,说,不干。翻译家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保瑞跟他交谈起来。翻译家叫金志国。翻译家说,想给茶廊入百分之三十的股,茶廊眼下很挣钱。
“你长得这么体面,站大脚杠大包实在可惜了……以后遇见有钱人,不妨介绍过来,回扣不会少。”金志国说。
保瑞猜测,此人八成知道他在算命摊前当托儿。他便亲热地说,不知道你的茶廊在哪儿?金志国说,一会儿过去坐坐。
保瑞给一个曾经将自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宝物无偿捐出去,而今一贫如洗的女疯子两块钱。这立刻赢得金志国的好感。金志国掏出一张十元钞票,给了女疯子。她照例又叫了一声爸爸。金志国很郑重地,请保瑞去艺术茶廊小坐。
茶廊距火车站还不到一华里,主厅的四壁都是字画,一些地方还摆着假古董。最初的感觉,虽然缺少文化底蕴,还赶不上侯家堡一些人家,但还算个文雅之处。只是姑娘们的目光,全都鬼鬼祟祟。电话响了。金志国过去拿起来,说,我这就过去。放下电话,他对保瑞说,你先跟姑娘们聊天,我很快就回来。
一个姑娘请保瑞进包厢坐。保瑞刚一坐下,姑娘就挤坐在他的身旁。她们均显得很大方,不象春花那些农村姑娘。电话又响了。一个姑娘听完,过来掀开帘子,对保瑞说,要你去背一个醉汉过来。说罢,给了他十块钱。保瑞旁边的姑娘,不高兴了。
“可他是新来的野马,又不是你的客人。”
“哦,我不知道啊。”保瑞身边的姑娘赶忙站起来。
保瑞一怔。好几个姑娘站在大厅,盯着保瑞。一个姑娘嘲笑姓吴的姑娘,说她财迷心窍。大家嬉笑着,不时瞅着保瑞。
保瑞跟着姓方的姑娘走了两百米,进到一家酒楼。
第27章 现实是政客的;历史是艺术家的
在一个包间里,姑娘指着一个喝醉的家伙说,就是这位先生。这人身材矮小,五十来岁,此刻神智都不清楚了,身上全是污物,地上吐了一堆。但一看见姑娘,他的眼睛立刻就有了光泽。
“小方……惭愧,看……我成了这样……”醉汉说。
“不要紧,把你背过去吧。”她说。
“你先把他的上衣剥掉。”保瑞站着没动。
“咦——”醉汉的嘴里发出这么一声,用手指着保瑞。他取出一摞钱来。“我有钱……我给你一百?”见年轻人盯着他手里的钱,他便微笑了。可接下来,年轻人又把头扭开了。
“我重新找个人来?”她说。
“不,我就要他背。”醉汉说。
“帮帮我吧?” 她过来,拽保瑞的衣服,恳求说。
“老实说,今晚你能从他身上得多少钱?” 保瑞说。
“五百,或者八百,就看他高兴不高兴了。”
“那我也要八百。不行吗?那我走啦。”
她赶紧过去,对醉汉说着什么。
“啊,好有气魄……从来没有人敢跟我这样。我喜欢他,我高兴他这样……我活腻烦啦。”醉汉于是数了八张钞票,递给保瑞。保瑞接了钱,就要背人。醉汉说,慢,还是把衣服脱了?保瑞说,你付过钱了。保瑞立刻把醉汉背起来,出了酒楼。
“兄弟,我不该拿几百块臭……钱来欺负你。”醉汉说。
“你后悔啦?”保瑞说。
“你是条汉子,你就当我的保镖吧。”
“我只认得八百块钱,永远不会再理睬你这个人。”
醉汉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飘过来。保瑞不知道,这家伙吃了些什么。他真想把这人扔进下水沟。
“啊,终于到啦。”小方高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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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娥在保瑞的抽屉里乱翻。一张纸片上记的一句话,引起她的注意:对命运的反抗欲,是一切伟人所共有的品格。
这是他的感想。某一天,保瑞在房东老太太送给他的一摞废纸中,随便抽出来几页。从厕所出来,他怀着兴致,翻找这几页纸所属的那本书。他找到了。书的封面不见了,扉页上印着“忏悔录”,以及“卢梭著”等字样。他知道卢梭,也听说过这是一部奇书。以后的几个夜晚,他便端起这本内容不全的书阅读。它的坦率,令他为自己如今的虚伪有了不安。它把那么多自我情欲暴露出来,令最坦诚的中国人惊愕。此人真正为灵魂写作。在保瑞看来,中国作家热衷的只是写字,不停地写呀写,哪怕写的东西是违背心灵的,哪怕赞美的东西是心灵诅咒的,可一旦变成铅字,就会感到幸运,甚至庄严地以为终于实现了自我。
不过,他还是为卢梭过分的多愁善感不解,卢梭还是渴望能被当代人理解。只是当代人的目光,往往会被自身利益的迷障所遮,不会或不愿意做出公证和准确的判断。卢梭主要还是被后人承认的。杜甫当时连中档诗人的名分也够不上,也是被后人承认的。历史,似乎更是艺术家们驰骋的战场。
保瑞想,卢梭一直渴望逃离人类,而自己则更喜欢挤进人流之中,自己的寂寞和空虚,都在迫使自己朝人窝里钻营。
不过,他并没有能把这部书读完。进入夏季,吃酿皮的人一下子增多,销量从每天一千六百碗增加到两千碗。他一回来,就只能倒在床上。读书在他已经是奢侈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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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二点多,保瑞回来,手里拿着洗了的湿衣裳,他把拾到的两个破纸箱也拿进来。
“我早都想先睡了。”秀娥盯着他的光上身说。
保瑞掏出四百块钱。“我永远感激你对我的帮助。”他神情庄重地说,“所以,我要加倍还你。”
“你在跟我结账吗?”
“瞧你说的。”他有说不出来的满意。他对侯家堡的超越是如此轻易,却被压抑了这么多年。他的成功,不应该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不喜欢她,就应该跟她尽快了结。他不想骗她。
“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不想欠我的情,只想跟当年一样,愿理我就理,不愿理就把脸象僧人一样地一扬……我早看透了你的心……”她把几张钞票打落在床上。
他惊讶地瞅着她。他原以为她会很高兴呢。哦,他现在是这么喜欢炫耀。可他就是不想拿她的东西。他想起卢梭的真率。他在她面前,也要成为真人。他的目光,就显得更顽固了。
“我才不稀罕你的臭钱。”她抹着眼泪,“告诉你,今生今世你也别想甩掉我。你以为自己变成城里人了?瞧你的脸,瞧你这躲躲闪闪的眼神……你就象城里的窃贼。当我今晚第一眼看见你,就有了这个印象:窃贼——”
“你……”他骤然喘不上气来。
“叫花子……窃贼——”她说。
猛然间,他抓住她,把她的身子朝墙上推去。她挣扎着。他却又松开她,身子奇怪地蹲了下去,手抱着头。她迅速瞥了他一眼,然后从床上滑下来,伸手攥住他的耳朵。
“我让你这个白眼狼——”她好似要把他的头提起来,最后却猛地一搡。他就撞在了墙上。他从墙上弹回来,再次抱住自己的头。她的目光,含着一丝惊异。“你少给我来这个……我见得多了。”她把胳膊一甩。然而他的苍白的面容,还是让她的心颤了一下。“你还想咋?”她摇晃他的身子。她停下来,疑惑地凝视着这个男人。接着,她把他推倒,屁股骑上去。
“你欠我的情,永远也还不清。”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