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塞了天地,忽然间连十几步外的车马都模糊了。
漫天风沙里面,一条看不见头尾的黑色队伍在旷野上沿着大道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荒原上举族迁徙原本是平常的事,但不是象这样的。
并排走了三四辆大车。赶车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而队伍的最外层,来回奔驰着甲胄鲜明的骑兵。绵延十几里的队伍在荒原上静悄悄地走着,既没有汉子高亢的歌声,也没有孩子兴奋的欢笑。死一样沉寂的队伍。队伍中的面容冷得好像冰雪一样。
这些是来自于陕西的二万回民老弱妇孺。根据朝廷的旨意,他们这就要永远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到西疆遥远的地方去。
荒原上无所谓道路,人们只不过是沿着前队留下车辙和足印前进。回民在陕西生活了几百年,少有西迁者。地面上的那些车辙。也不过是前一年西征的军队踩出来的。然而,对于前锋骑兵来说,就连这些车辙也看不见,放眼望去,前方永远都是不变的黄色。他们小心翼翼地驱策着战马往那些最平坦的地方走去,百余匹河曲马沉重的脚步,在身后留下的就是一片蹄印。
风沙让骑兵们很不踏实。这荒原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物,走错多少路也不知道。当一阵狂风撕开沙障的时候,前锋队中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欢呼。
风沙一旦平息,荒原忽然光芒耀眼。这光芒让马上的将军双目酸痛。他松开缰绳,用力搓了搓着有些僵硬了的双手,伸手整了整快要遮住目光的宽大的狐皮帽子。
这位将军,便是徐占彪。
徐占彪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方才适应这个明亮的世界,眼角忽然跳了跳。
“马凯,”他眯着眼睛凝视前方,“你看见了没有?”
“什么?敌袭么?”快要在马背上睡着了的高大骑兵打了一个激灵,“唰”地一声把长刀掣出一半。
“敌你个大头!”徐占彪骂道。西域平定已经一年多了,这时的大乾军哪里还有什么敌手?
“报将军。”另一个骑兵靠了过来。“是山,是赤尖山。”
徐占彪微微点头,催了催胯下的河曲马。先导骑兵们风一样地踏过茫茫的荒原。
的确是山!高耸的山脉接着云际,忽然有云散开的时候。火红的山顶就显露出来,在一片黄色里面依旧卓然耀目。西南方向的有个小小的裂口,上方一块鹰首模样的岩石鲜明夺目。
“吁!……”徐占彪勒住急驰的战马,眼睛里放出光来。
“郑方锦。”他招呼那个方才看见山的骑兵,“快马回中军禀报金将军,到赤尖山口了。”
“回中军禀报金将军;到赤尖山口了。”骑兵大声复述。喊了一声,“得令。”掉头往大队方向急驰,身后翻翻滚滚都是踢起的烟尘。
“到赤尖山口了。”金顺缓缓点点,“知道了。”
到了山口,就是要到安置地了。这些队伍都是老弱妇孺,不但如此,还是满怀敌意的老弱妇孺。一年以前,他就在北方的山冈上斩杀了这些回部的首领,而现在,他要带着这些人永远离开祖辈居住的陕甘平原之地。这是一个民族的迁徙,人们拉拉杂杂什么都带着,有他们残存的牲口,有营帐和辎重,甚至还有家门口放置的水缸和祖先的回文石碑。从大营出发整整八天,这才将要走到西域的边缘。
金顺所部多是南方的湘淮子弟,本来受不得冻,在荒原上如此行军,当真比恶战更加难熬。金顺治军虽严,但即使是他的贴身卫兵也不由在这个消息下喜动颜色,呼哨声此起彼伏。
望着欢乐的士兵们,金顺微微皱了皱眉,还是没有出声制止,只是转过头来低声对送信来的骑兵说:“告诉徐将军,要前锋营把山口管起来。出了乱子……唯他是问。”
郑方锦愣了一愣:在这样的荒原上行军是极可怕的事情,这八天都没有出事,难道进山反而会有问题?想归想,他可没有耽搁回令:“是!前锋营控制山口,保证通行秩序。”
望着骑兵远去的背影,金顺的目光忽然锋利起来:“克兴鄂!”
“将军。”克兴鄂在马背上行了一个礼。不像别的兵将,克兴鄂的身上没有披被铁甲,一身锦袍里是轻软的绘金牛皮软胄。微长的有如喇嘛似的黑色短发和膝边一人高的饰有虎纹背带的马枪,说明这是一个渤人军官。
“你还有多少能射的射手?”金顺说,看了看瘦高的渤人。初夏的西域夜里依旧苦寒,他麾下的骑兵颇有些冻伤的,战斗能力大大打了折扣。
“回将军的话,我们都没有问题。”克兴鄂的渤人们来自北方白山黑水的森林。也是极寒冷的地方,西域的寒夜对他们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挑战。
“很好。”金顺挥手,“都带到我身边来,我们到前边去。”
“将军……”旁边的一直竖着耳朵的统领方春来有些不服,“卑职的神机营也是全员……”
“方统领。”金顺打断了他。对这个好大喜功的方春来。金顺其实非常头疼。偏偏他还是敬亲王给西征军选的神机营军官。若不是因为这是以皇帝的名义特别拨给的御林军,他早把方春来的营兵调去后卫了。“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这个……”方春来不是笨蛋,他年纪轻轻在御林军中得了骑都尉的阶级,并不全然是倚仗了裙带关系的缘故。只是他所擅长的一向都是揣测上司的意图,而非不是形成意图的缘由。比如方才郑方锦一走,他就知道金顺可能要用兵,不过好端端的要跟谁打,他可不知道,他也没不打算知道。
金顺看着方春来慢慢涨红的面孔,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是敬亲王看重的人,他还是不想得罪的:“方统领,带上两百好的射手跟着我。”
“得令。”方春来的精神顿时恢复了。
“这样……安泰,中军交给你了。”金顺交代自己的副将。张安泰的品级比方春来低不少,然而大局观很好,是金顺在军中最信得过的将领。
张安泰点点头:“前面如果乱了,我就停下来。这么长的队伍,谁搞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嘴角望斜后方的大车歪了歪,压低了声音,“要是他们发现了呢?”
金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没有回答。张安泰依旧死死地看他,好一阵子金顺才淡淡地说:“最终也瞒不住的。不要让他们乱走就是。”
“克兴鄂。”金顺双腿夹了夹马肚,纵马跑在了头里。
虽然没有明说,克兴鄂也明白这是临战的信号。瞟了眼声色不动的伊犁将军。克兴鄂心中有点凉。这位将军才五十来岁,可是岩石一样的面容却显得比他的父亲还要苍老得多了一倍。若是金顺走在市集里面,再也没有人会多看他半眼,战火中未老先衰的面容满目皆是。这样不起眼的人物,难怪以往朝中多有人以为金顺不过是左季皋发动的西征的受惠者。即使在乌鲁木齐之战以后,也还有很多人觉得这个人不过是捡到了诛杀敌酋的好运气才破格升为伊犁将军的。但克兴鄂很清楚。这个大乾帝国新上任的伊犁将军可以让自己磨得起了茧的心灵都生出寒意来,绝对是个不寻常的人物。
地势平缓的西域荒原在赤尖山这里中断。自山口向南,几十里都是急降的陡坡。去年先行的部队已经修整过这里的道路,好歹能走两辆大车的峡道在断崖和峭壁间盘旋。
徐占彪立马山口,用力眺望,视线却只能到达三里之外的峡道转折处。他有五百骑兵。要是过去打仗的时候,这点人马还不够他打个喷嚏的。
西域既平,用不了那么多的军队了,朝廷解散了不少练军,这样西疆的常备军力就大大削弱了。而这次迁入西域的回人一共有近十万之数,一同前来的乾军总计也不过二万之数。去年步军先锋作为前导修路搭桥,夏初就已经离了西域。押送回人的就只有这几千步骑长长地拖在队伍的两侧,在任何一点看起来都是稀稀拉拉的。作为前锋,徐占彪手里能有五百骑兵已经很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