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嫣的脸色已经沉到了谷底,这表情跟鲜于凕很有几分相似。她是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又是丞相大人的姐姐,还是第一军师的夫人,第一将军的生母,京中曾几何时还盛传过,她比后宫那位贵人还要尊贵。然而今日,她却被一个丫头驳得没了面子。
如今慕瞳的酒想必已经醒了十分,袖子里的手忙伸了过来暗暗地拽住了我的手。“姑母,她不懂事,您千万别听她胡言。姑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事……”
“此事有何不妥?”沈嫣打断他,手在榻上一拍站起身来,这来势像是逼婚。
若是逼婚,我就……就以死明志。
“孩儿看,此事确有不妥。”暖阁的门却在这窘迫难堪的一刻被人推了开,随着月光入户的还有那道颀长的身影。那一刻我想,从前都以为他阴暗得很,没想到其实他如此光晖。鲜于凕,是你让我误会还……还是我从未正视过你。
是了,没想到救我的竟是鲜于凕。
沈嫣见他进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几番,最终终于平复下来,“你怎么来了?”
“多日不见母亲,孩儿特来看看,却没想到母亲居然在替人说媒?”鲜于凕难得露了一笑,想必是真心爱戴自己这位母亲吧。
沈嫣闻言,用眼角瞅了瞅我,再没继续刚才的说题,拉着鲜于凕的手闲侃起来。
自从认识鲜于凕以来,未曾再过他的笑竟能在那张咸鱼脸上停留那么久,其实他笑起来与慕瞳很像,很生动可亲,只是听过他大名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笑太奢侈。也许只有在沈嫣面前,他才能真正地无缚。今日得见君一笑,却要多谢嫣夫人。
“怎么还不走。”我正看得出神,却被那忽然出现的咸鱼脸吓回了魂。怔了怔,转身出了暖阁。
曾听师父说,西霖有一种把戏能在眨眼间变幻出一张张不同的表情脸谱,当地人谓之“变脸”,我猜想鲜于凕定是学过。
月儿已快至中天,夜已经凉透,这仲秋的风刮落了一树的残叶,确让人生悲,难怪文人墨客们都以它为噱。
“还没回神呢?”身后的声音却是慕瞳的,听这语气,便又想揶揄我一番。今日他是寿星公,我自然不与他计较。他见我无话,却来了劲,跟上我的步子,道:“三丫子的事儿你怎知道?”
“佟婶说的。”
他低声骂了几句,想来是怪佟婶多嘴多舌。我没管他,往前走着,不料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他换了张笑脸,没有矫揉很自然地笑。这半年来,我已经能从他的笑中分出好坏优劣,有时候只凭一个感觉就能把握得当。如今这张脸,是真实的。
“我的礼物呢?”他道。
我咯噔了一下,刚才一闹竟将此事忘了。赶紧看了看月影,还未偏向另一边,应该还算是八月十五。
“你不会没准备吧?”他已有些不耐烦,伸出手来向我讨。
就着路边未熄的灯火,看着他大拇指上戴着一个扳指,碧绿色的。刚才在暖阁内他抓住我手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了,那玉质是一等一的好料,如今细看这制式应是燕地的,如今的燕地不正是桓王的封地吗。
“这是玉的吗?”我装腔道。他竟然未答,我又问,“是小公主送的吧,她倒是细致,知道你使箭时指上受了伤。”
他愣了一刹,唇边的笑愈发的痴了,悠悠地取下指上的玉板指,道:“那你的呢?”
几日不见,他拇指上的伤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只是留着一道渐渐的紫痕。
“什么?”我装做不知,掰开他捏着我胳膊的手,“我忘了。”
他追了一步,拦在我面前。“你的扳指呢?”他开始不依不饶,还一幅小人得志势在必得的模样。
其实他料得不错,我准备的也是一只板指。
第40章 鸿门宴3
大概半月前,他在北禁军校营里因拉弓时不小心伤到了右手拇指,从北营回来,手虽已经上了药也包扎妥当,但据席湘沉说,当时差点就伤到了筋,还跟我比划了一番,说是血都接了好大一碗。我吓得不轻,然而最关键的是,因为他手伤,我整整伺候了他几日。
眼看是拗不过眼前的人,我伸手在怀中摸出一个锦盒,递了过去,“其实我想说,虽然玉扳指好看,不过讲到实用还是鹿骨的好……”
没待我说完,慕瞳已经一把将手中的盒子夺了过去。前日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总算在市集上淘到了这只板指,虽然看着普通了一点,但就做工来说是一等一的上品,很贴合拇指的线条,戴上之后如若无物,而且内外打磨得光滑,绝对不会伤到他原来的伤口。只是这样的东西,不是人人都识货。
慕瞳拿着看了片刻,便换下了手上的那只玉扳指,又将手凑到眼前瞅了半晌,终于点了头,“虽然不如别人有卖相,不过还是很贴心的。”
我眉头一皱,撇了撇嘴,没甚好气地哼了一声,想绕过他去。岂料他步子一移,险些撞进他怀里,心里顿时一恼,伸脚便要踢他。慕瞳反映极快,一边闪开一边嚷道:“我今日可是寿星公,你一礼物磨蹭了这么久才给我,怎么说也得给我唱只小曲吧。对了……我记得幼时我们在金汤时你唱的那支小调,你还能唱么?”
我耳中听着,步子却没落下,眼看就要追上他,但还是被他躲过。
慕瞳所说的曲调,是姑姑教我唱的。后来去了金汤,也正如今日一般逢着慕瞳生辰,因为没什么可送他,便唱了这首小调。过了这么些年,他竟然还记得。
我追得有些累,他却已经逃到了湖边的一个八角亭里,一脸笑意地坐在栏杆上,大气也没有喘一口。
“算了,我就知道你记不住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他摇了摇手,向亭柱上一靠望向湖心。
夜静了下来,那一刹,好似秋风也驻了步。月色就着亭外的灯火化上作悠悠心事,全融入了他的双目中。
记得慕瞳说过,二十多年前,她生母未嫁有孕而被赶出家门。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艰难度日。那年八月十五,月圆人圆之时,她依然在帮人洗衣,因为不慎摔了一跤竟早产下了他,也正是如此才落下了病根,不足八年便撒手而去了。
又值八月十五,虽是生辰之日,却也难得畅快。
我悄声走入亭中,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放心吧,姑姑曾说过,有情之人去后都会变作佛前的莲花。”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反正是没甚动静。
“不是要听小调吗,我唱给你听便是。”我讨好地凑近,哪里料到他闻声忽地笑出声来,转过头时,又是满脸猖狂,“好吧,我可等得不耐烦了。”
这次又落入他的陷阱了吗?那点挫败感油然而生。咬着牙剜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清了清喉咙。
“青山绕依旧,月色笼玉漏,长夜花末眠,寥此生几多愁。风华三千绝代,却怎奈一夜白了头,为何而往为谁而留,待到夜华去后,回首此间,是否人依旧。”
是否人依旧,是否心依旧?当时不过一个黄毛小丫头,又怎会明白这曲词之意,只觉得好听便随口唱了。而今日,唱这首似乎太过悲悯了。见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我,不免觉得有些抱歉,于是眼睛一转,捡了另一首。
“玉露盈盈丹桂荣,欣瞻风度冠群英,彩云常向歌筵绕,春酒频将舞袖倾。三代衣冠真英武,百年琴瑟喜同声,更看凤羽联翩起,应有松鹤谷口迎。”
唱罢,他竟然还像根木头一般呆坐着。这下,我却有些不耐烦了,走近一步,对着他头顶敲了三下,道:“怎么了?睁着眼也能睡……”
话未说完,他猛地站了起来,差点撞到本姑娘的鼻子,我一慌忙向后一退。奈何呀……奈何竟踩在了裙子上,身子瞬间向后倒去。一只手却贴了上来,揽住本姑娘的腰。
如今算是换我呆了,看着与自己不过寸许的那张脸,酒意未褪尽,依然浮着一丝红晕,在那淡薄的夜色中迷离出了暖人的意味。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我大惊,趁着脸还没变得火热时,开口嚷道:“沈慕瞳,你你你……的手……”
他一脸的无辜,“是你先拉我的。”
被他一提醒,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拉着他的衣襟,而且力道大得都快将之扯开了。脸面顿时地热了起来,还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在发觉姿势不对后,立马站了起来,将他向后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