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1 / 2)

她手上一顿,搁下书,却是答非所问,“你方才瞧着,爷是叫谁到那边儿院里去传话?”

音书半怔,如实答来,“是叫她们那边儿的彩燕,但是我后瞧是玉翡姐提了灯出去的。”

两片红粉绡帐映着周晚棠满意的笑脸,她再度捡起书闲翻了两页,“音书,我是庶女,自幼瞧惯了那些后院相争的把戏,长这么大,我就懂一个道理——一个男人深情起来,是真的可以从一而终的,若要变,也得是再过几年两看相厌。呵……,可哪个女人等得起几年?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往那边儿跑,真的是去勾引爷的?爷现在一时半会且不会移情呢,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给玉翡瞧罢了。我去,是要在他夫妻二人之间埋下一根针,等哪一天这根针扎破彼此的皮肉,他们就会离对方越来越远。若无这根针,哼,你且看着吧,正屋里那蠢货,别说吃个饭,她就是把自个儿当做金馐玉脍端到爷面前,爷也不会拿她当盘菜。”

伴着灯花一跳,音书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姐这是使离间计。”她两个眼球转一转,随即消沉下来,“可是小姐,你这见天儿跑过去,也没见明珠和爷绊一句嘴的,还怎么个离间法啊?”

窗外遥遥传来零星几丝娇笑软语,和着周晚棠脸上的一缕笑意,稍纵即逝,“你瞧明珠,最是端得个菩萨的样子,又懂事又贤良,怎么会为了我这个姨娘同爷过不去?我不重要嘛,别说我,连正屋那个在她心里也不重要。可是她会为了她觉得重要的同爷相争,争着争着,就会心存芥蒂,稳若金汤的城池一旦出现裂痕,就再难挡住大军一举进攻。”

“那我就不明白了,”音书锁疑万千,颦眉切探,“我瞧明珠这个人,明看着市侩,心里却十分清明,既不看中金银,也不看中名位,她会觉得什么重要呢?”

周晚棠眉角剔高,望像纱窗上高悬的月影,“她那些丫鬟。青莲、绮帐、侍婵、侍双,每一个人,我相信,必要时候,她会为她们放弃自个儿拥有的一切。我太知道她这种人了,遇恶良多,遇善太少,别人一分好,她定要千金还。”

一双坚定不迫的笑眼在灯下半隐,浮起窗外浩瀚的浄泚夜空。月儿虽残,星儿却满,似一颗颗碎珠闪在一匹丝滑锦缎上。

缎子轻轻一抖,抖起满室欢欣笑声,珠光在流溢一壁萧墙上,如阳光下的泉洌,映照在崖石上斑驳的碎金。众丫鬟由摆好的饭桌边簇拥过来,争相扯着这匹浮光锦的延边细看。

“奶奶,”绮帐横波流转,一脸喜气洋洋地望住明珠,“这料子真好看,要做成裙子穿在身上,岂不是一步一星辉,夺目得很。这付夫人真有本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匹料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侧的高釭照着明珠同样喜气洋洋的眼,“付夫人娘家在江宁,认识个早就不织缎子的老师傅,这料子是她写信回去叫她娘家父母托那位老师傅织的。她今儿来瞧我,非要送我,实在推脱不过,我瞧着也蛮好,又不能白要她的,按市价折了一百两黄金给她。”她弯着眼角,捧起一盏龙团胜雪呷一口,“回头等我裁完衣裳,你们将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或是做个小衫、或是绣个帕子,都蛮好。”

众人纷纷福身,“谢奶奶、奶奶千秋万岁!”

下首坐着青莲,瞧着没大没小的丫鬟直叹气,又懒得再说,只将眼上挑向明珠,“你就老是惯得人没规没矩的,我教千日好,也抵不过你一日纵。成了成了,我瞧少爷估计是在哪里耽误住了,你且别等他了,先将饭吃了吧。”

“嗳,”明珠且答且笑,牵裙拔身落到案上,“早上他出去时还说今儿要晚点回来,我还故意晚摆了饭,没成想这个时辰了还不回。算了,我饿了,我不等他了。”

正要执筷,忽见窗外花间有人秉灯而来,走到廊下才瞧清,原来是玉翡。她复站起,笑迎上去,“这么晚了,玉翡姐怎么亲自来了?是奶奶有什么事儿要吩咐的?不知玉翡姐吃过晚饭没有,要是没吃,坐下来一起吃些。”

“免了,”玉翡微昂起下巴颏,将满室丫鬟们一众睃过,面露鄙色,唇上含笑,“姨娘回回都这样客气,我却要不好意思了。我来是传爷的话儿,爷说叫奶奶自个儿吃饭,不必等他,他与我们小姐在那边一齐用过,噢、让姨娘先睡,也不必等。”

103.?争吵?肝火旺,吵个架

锦缎还搁在案上,淌着破碎的星火,与满室灯火罩住玉翡微挑的眼,她几乎是看戏一样追逐着明珠脸上的表情,期待她眼中的金灯盏跌碎。

可遗憾的是,明珠垂下的睫毛再抬起,笑意仍旧不灭不熄,坐回圆凳上,“我晓得了,就这点子事儿,怎么还麻烦玉翡姐亲自跑一趟?”她手执象牙银箸,朝卧房里指一指,“侍婵,去把我那个凤头钗给玉翡姐。玉翡姐,你别嫌弃,我的东西自然比不上奶奶的东西精贵,多少是我的意思,你收着吧。”

很快,侍婵拿了镀金凤头钗出来递给玉翡,背过身去狠剜一眼。玉翡自然没瞧见,握着钗跨近案前,一片泥金水裙扇着风、点着火,“爷昨儿在你这里、前儿在你这里,日日夜夜都在你这里。可从今往后,风水轮流转,也得轮到你等了!我倒要瞧瞧,你还能稳得住多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未及明珠开口,绮帐捉裙上来,挺直了小腰,“你这是什么话儿?少爷日日在我们这里,轮麽也该轮到你们那里去了,我们奶奶有什么稳不稳的?难道你以为是我们奶奶平日里拦着少爷不让他往你们那边儿去?这就是你多心了,我们奶奶天天劝呢,少爷不爱去,有什么办法?我们少爷的衣物在这里、公案在这里、书房在这里、一并全副家私也在这里,甭管他人到了哪里,早晚都得回来!”

一番话儿反将玉翡怒火挑起,一指直对上绮帐鼻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我的强?!哼,怪道了,一个低贱的野丫头,能教出什么好丫鬟来?”她将腰一别,略微狰狞地对着明珠笑起,“一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也敢霸着爷不放?你能耐,倒是替爷生个儿子啊!天长地久,我看你那不争气的肚子还能替你栓住爷多久!今儿爷不就到我们那边儿去了?这会子,饭也八成用完了,只怕就要跟我们家小姐宽衣就寝了吧?”

案中间墩着口小铜锅,咕嘟咕嘟滚着浓汤,边儿上围着七八碟子肉片肉丸。明珠气定神闲地由锅里挑起一片羊肉,笑对过来,“我又不是老母鸡嘛,自然不会下蛋了,谁会谁下吧,我何苦要抢这个活计?玉翡姐,坐下一块儿吃点儿吧,夏日屯火,吃点儿羊肉发发汗、散散火。”

眼见玉翡面色更加狰狞,又要发难。青莲拔座而起,拈一条帕子蘸一下颊腮上的薄汗,“你要是不吃,话儿也传过了,怎的还不走?你这一身肉腥味儿站在这里,再不走,可当心我们哒哒把你当哪里来一块烂肉,咬你一口可就怪不着我们了啊。”

玉翡正纳闷儿,欻然见案下钻出一只凶神恶煞的狗,耷拉着脸、涎液滴答,抖一抖毛,振动一身横肉将她望住。她心内一跳,夺过手边案上的灯笼,狠掷一句,“你现在得意,往后有你哭的时候!”接着旋裙而去。

目送她落荒而去,丫鬟们东倒西歪,你靠我的肩、我挽你的臂,笑作一处。一片鸾歌凤舞、燕语莺吟,喧得满室。明珠围坐当中,捧着碗同笑同欢,却分明觉着一颗心好像掉落在冷冷戚戚的某处,繁华晓梦似惊回。

斜月孤影,四扇槛窗大大敞着,迎接着桂叶飘零。明珠肘撑在窗台,瞧着满院花事狼藉。

白日一阵乱雨拍得红粉嫣瓣尘归尘、土归土,可她的心要如何收拾?她懂得,在这件事儿上她不能怪宋知濯,也没有立场怪他,他没有选择、他有资格、他理应这样做、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荣耀的恩赐。万般道理、诸多缘由压在她脑中,条条符情合理,可仍旧压不住她心底升起的一丝酸楚的好奇: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是芙蓉帐暖,久困余欢……

旖旎的想象仿佛正一寸寸杀着她,其痛渐明,幸而下一刻,有人推开院门,救了她。

宋知濯在灯影下款步而来,远远地冲她笑起,“小尼姑,又在窗台上晾头发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泪随他的尾音一齐滑落,明珠怔一瞬,片刻离了窗下,一路萦纡飞奔,终于在长亭下扑进他怀里,感觉到他切实的体温,才睁圆了眼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住在那边儿?”

他同样睁圆了眼,“谁说我要住在那边儿了?就是吃个饭,吃完就回来了。”旋即,他看见她面上亮晃晃的一条泪痕,像一条走过千百里的荆棘曲径,心上一悸,万恶一笑,“你哭了?以为我丢下你不回来了?”

躁晚蝉蟾中,明珠搡他一把,挂下脸独自旋裙而去,像是不高兴。宋知濯了然地暗笑,背着手,紧随其后,将头摇向一轮玄月,嗓音念诗一般抑扬顿挫,“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装贤惠,劝我去这里去那里,我真去了,人家又自个儿在这里偷着哭。”

“谁哭了!”裙下的绣鞋狠狠一跺,一旋回来就对上他一脸的坏笑。明珠紧盯着这个笑,脸上的恶色渐渐与一片凄凄的月色融在一起,“宋知濯,你别对我太好了,否则会助涨我的贪念,我会觉得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或许她的神色太落寞,以致他心头一个绞疼,不计后果地脱口而出,“我自然是你的。”

立时被风一刮,散落天涯。

天涯一隅,永远是孤灯一盏,常伴着童釉瞳,照不清她脸上一重一重的泪痕。

她本以为,她是满足的,宋知濯能留下来陪她一齐吃个晚饭,能与她多说几句话儿,她该就满足的。不曾想人的贪欲就是由一个一个小小的满足里不断膨胀起来的。

所以当他握着绢子揩了嘴站起来说“你早点歇着吧,我回去了”时,她一霎便新愁万叠,闷恹恹又似旧年夜,芳心雨碎。

濛濛眼底,瞧见一方折枝纹白绢,循手望去,是玉翡一张无可奈何的脸,“这会子又在这里哭什么呢?方才求爷几句,他不就留下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腮上泪一滑,她撅起嘴,夺过绢子蘸一蘸,“我已经求他留下来吃饭了呀,再有别的,我可说不出口了!”她眼泪婆娑地剔过来,又恹恹垂下,“你到明珠那边儿去,瞧见她、她可好啊?”

“提起那贱人我就生气!”玉翡狠狠拂一下裙,拂掉夜露尘埃,捡一根凳自坐,“我去时,人家正在看料子呢,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官眷送的!她那几个丫鬟,一人呛白我一句,倒比主子气焰还高,我早说了,你要是能拉下脸来跟娘娘诉诉苦,哪里还容人欺负成这样子?”

“玉翡姐,你别说这个了,以后也不许再提!”

弥留的泪如水晶剔透,割开黑暗的夜,即露出藏起来的,另一片天明。

已进暑中,夏蝉喧喧,黄鹂呖呖,闹着这锦绣繁华地。自那日起,宋知濯再未到过千凤居,偶时音书过来,他不过随口过问一句周晚棠的脚伤,听说已好,便不曾挂到心上。童釉瞳的声息更是沉寂在蝶倦莺飞的夏日里,二人均不怎么提起她。反之,明珠身怀有疾、不能生育之事却如毛絮,洋洒得府里遍地都是。

这日午后,明珠用罢午饭,困恹恹正欲午睡,慢摇着一把葵口纨扇,刚倒到床上,就瞧见侍蝉进来,嘴角下撇着,像是不高兴,“奶奶快起来吧,那位陶夫人又来了,人现就在斛州轩厅里等着呢。”

银帐似一片水波,潺潺地流动在明珠的鹅黄连枝裙面。她打着扇,眉心打了结,万千无奈,“不是说她要来,就寻个法子送客吗?一准儿是为了她家夫君升迁之事。嗳,宋知濯说了呀,他家夫君韬略不足,做个校尉已是将就,怎么他们自个儿心里没个数?来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一厢嘟囔,仍是抬裙下了床。侍婵亦到柜子里翻出件鹅黄蝉翼纱掩襟褂、一条羽纱水蓝留仙裙替她换上,一并重挽云髻,飞簪梳鬓,对镜一照,好个清荷袅婷的身段。

槛窗大敞着,明珠探眼朝院外一望,只见满院清幽,无人喧闹,“丫鬟们呢,怎么连姐姐与绮帐也不见?”

“哼,”侍双俏生生地抬了下巴,“她们去烟台池捞莲子去了啊,且回不来呢,奶奶,我伺候你过去见那陶夫人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芍药未见,但看一片粉紫相缠的紫罗兰,艳而无声地缀在厅外。陶夫人在厅中兜着条帕子踱步,情状似喜似急,远眺时晃见明珠,登时眉目含巧地迎出去,一片赤色裙面摆得风风火火。

走到根前儿,急就去拽明珠的手,“哟,今儿见奶奶的气色可比往常好些,出水芙蓉似的!”

莞尔一笑,明珠执扇的手递出一寸,在她胸前摇一摇,“大暑天的,夫人不在里头等着,还迎出来做什么?是我失礼,原在午睡,不想夫人来,现换了衣裳,耽搁些时辰,夫人不要见怪才好啊。”

且行且笑,二人落入厅内,方坐下,明珠便后仰几分将她一个枯瘦的身子、蜡黄的脸细细扫量,挂住几分嗔笑,“我瞧着夫人的气色才是好,夫人反来夸我,我倒要不好意思了。咱们相识这些日子,夫人别跟我客气,可用过茶没有?侍婵。”

未及侍婵跨上前来,陶夫人急挥着绢子,“用过了、用过了!可别再劳动奶奶贴身的人。”眼角的纹裂条条叠起,笑得用力,回首身后,由她自个儿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檀木盒搁到案上。笑容渐逝,换作浓墨一叹,“唉,咱们做女人的,都不容易,嫁了位郎君,身家性命都压在他那里,还有什么七出之条忤逆之款摆在那里,就算千言万行都妥帖吧,没生个孩子也是罪大恶极。”

说话儿间,细窥一眼明珠面色,见她无异,便又大胆揭开锦盒的盖儿,“我仿佛听说,奶奶身上有什么隐疾不易有孕。哦,都是外头瞎传的,甭管真假,我一听见,这颗心就揪了起来,只想着奶奶这一生之苦,真是千万个艰辛……,”

凄凄嗟叹,竟握着帕子蘸起泪来,“眼瞧着嫁到这样的人家,原该是享福的,谁知、谁知还有这等子难在前头等着。我想着这些,便一连几日睡不着,又想起我从前一位闺阁故交,头先也是久不能孕,后来请了个大夫,吃了他开的药,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如今两儿一女在身侧呢!我特意求了她,让她将那位大夫引荐给我,那大夫替我开了个药方,又专门拿了将药引子给了我,我这不就忙着给你拿来了?”

垂眸一瞧,盒内嵌着一块握拳大小的石头,与一般石头无二,就是略微剔透些。明珠只在心内讥诮,面上一派诚然肺腑地笑着,“多谢夫人惦记我,只是太医说,我是幼年时,……摔了一跤,受了伤,不是吃什么药就能补得回来的。不过夫人的大善心,我这里心领了,以后切勿再为我操那些心,没得浪费了夫人的心神。”

“奶奶方才还让我不要客气,现如今又自己客气起来。”她嗔一眼,拈着帕子的一个胳膊搭在案上,作势欺身几分,想来又什么密言要讲。

侍婵心会明珠怕拂了她的脸面,不好明拒,又见她实在难缠,便轻挪了裙,上前一步,“倒不是我们奶奶客气,夫人不晓得,太医原先说过,不好乱吃东西,且先红参燕窝的滋养一阵子。我们奶奶现就吃着这些东西呢,连家中膳食菜谱都请了太医过目,就怕吃了别的犯冲。这里先谢过夫人的好意,只好等回头我们问过太医了,再受夫人的恩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陶夫人面露尴尬,紧着陪笑两声,“也好、也好。”

炙热的太阳烤得人心内躁气不平,那陶夫人一方绢帕遮着前额辞出府门,回眸一望悬得老高的红描绿匾,将脚一跺,“哼,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不成是瞧不上我送的礼?灶台里滚出来的贱丫头,也敢来瞧不起我?我就看你今儿小人得了志,明儿又能笑到何时去!”

一名杏桃嫣然的婢女将她一个胳膊搀住,怯生生地轻劝,“太太别动气,我看,咱们来了这么多回,这颜奶奶就是什么也不收,就是收了些东西,也是按原价回礼给咱们,想必是得了小宋将军什么话儿。”

“什么话儿?!”陶夫人将身子抖一抖,抖得两个金耳坠子晃得汹汹,“还能什么话儿?不就是左右看不惯咱们爷?我倒是不明白了,我们爷做得了二十万禁军校尉,就做不了一个小小都虞侯?他宋知濯年纪轻轻就能做得了殿前司指挥使,哦,我们爷反倒不行?!”

一行满腹怅恨地抱怨,一行正要登舆,却见行来一辆马车,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年轻公子跳下车来。

高织艳阳下,宋知远抖抖衣袍,将官帽摘下交给浴风,正要跨蹬而去,瞥眼瞧见一位如枯枝败叶的妇人,心上一动,忙上前拱手,“这位是陶夫人不是?”

那陶夫人一见即知他是宋府公子,只是不知是哪一位,忙福身问安,“您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嗨,您瞧我,没个眼力见儿,大人千万恕我眼拙!”

“夫人多礼了,”宋知远迎着日头笑一笑,剔过眼角,再深行一礼,“您家大人可好?我正要备了礼去贵府拜访大人呢,没想到却在我家门口见到夫人,正巧请夫人回去带个话儿,过两日,我宋知远定要登门拜访。”

受这国公府封官拜职的三公子如此重礼,陶夫人心内十分受用,越发的瞧不上明珠,眉梢挂喜地理理云鬓,挥开绣帕,“欢迎欢迎!妾身回去跟我家老爷说一声儿,阖府上下必定扫榻相迎,大人可一定大驾光临啊!”

目送一程,太阳在宋知远脸上劈开一片阴影,一抹冷峭的笑意蕴在其中,使他尚含少年稚气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纪的稳重阴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暑重炎天,碧空无尘,连过径清风都捎带了热气,明珠孔雀南飞的扇面险些扇出火,即便如此,鬓角额间也是浮汗霪霪。

香珠甫归,仍见院中空无一人,明珠赶着去换衣裳,进得外间,绕过细廊,见宋知濯已经坐在书案上,一手翻看案贴,一手猛打着一把江南艳景的折扇,衣襟斜扯,额上布汗,难得有些躁不可耐的模样。

晃见明珠,他将扇一扔,颇有些不快,“这一院儿的丫鬟都跑到哪里去了?你也不管管?我回来至今,一个人影没见着,连口茶也未喝上,衣裳也没换!”

乍见欢喜的笑容在明珠脸上缓缓褪下,更唬得侍婵一脸惧色,上前福身,“不知道少爷今儿回来这样早,她们、她们都到外头……。”

话儿还未完,便听“啪”一声,宋知濯另一手上的帖子狠扣上,冷峻的眼直睨着侍婵,吓得她肩头一抖,“成日家没个规矩体统!你们就是这样儿伺候的?主子回来,要喝盏茶也没有!”

侍婵正欲伏地认错,却被明珠执扇一挡,“爷今儿火气大得很,你去,给他冰萃一盏龙团胜雪降降火。”

在他二人间谨慎复睃几眼,侍婵到底捉裙而去。室内镇着一盆冰雕,却像难消暑热,仍旧流着满室炙燥的空气。

隔着几尺宽的乌木漆黑书案,明珠乜来一眼,声音拖着几分讥诮,“若说天气热惹得少爷动了肝火,谁又不热呢?也没见别个跟少爷似的,一回来就发这样大的脾气。我的丫鬟不好,你就往别处找那好的去,在这里甩什么脸子?我的丫鬟们没规矩嘛,头一个就得怨我这主子,哼,我自个儿也是个野丫头,又不如人家那些千金小姐知书达理的,哪里教得出好的来啦?”

也未知这无名火到底是打哪里蹿起,或许真是这炎天暑热,横竖就点着她说了这一番话儿。话音甫落,自个儿心内也泛起悔意,可话已出口,面上也难下,只仍旧摇着扇,作出那云淡风轻的模样。

瞧她如此,宋知濯愈发觉着心躁不平,顶着一脑门儿的汗随手捡起一只笔掷到地上,溅得细墁悠光的地面满地的墨点,“你安心气我是不是?朝廷上一堆事儿还不够我烦的?你还要来顶我?我早说过,管管这些丫头,别纵得她们失了规矩,你拿我的话儿尽当耳旁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垂首自视,一片水蓝的裙也溅上不少墨,一颗颗仿佛是鼙鼓的鼓点,催起一阵剑拔弩张的对峙。

明珠亦是随手由靠墙的高案上抄起个什么,“咣当”一声,碎得遍地冰裂纹瓷片,“不就是摔东西嘛,谁不会呀!我头一个没规矩、你要做法,就先拿我开端!哼,敢情就您一个人心烦?我就是日日闲吃闲喝闲睡的,你看不过眼,你就甭回来,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回来就别给我摆这些臭脸子,我不稀得瞧!”

“成成、我怕了你成吧!”宋知濯拔座而起,朝服里头斜开的中衣襟露出颈上条条经脉,“我惹不起你,好好好、我躲出去!”

言讫,衣摆带风地踅出松绿帷幔下,眼瞧即到门口,明珠执扇追出,桃红玉兰绣鞋狠狠一跺,振得髻上一只珍珠攒珠花颠晃连连,“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去,再踏进这里一步,我就烧了你那些藏书公文!”

宋知濯身影一顿,更是个昂首挺胸地踏出门去,正在廊下撞见侍婵,托一盏冰凉的龙团胜雪,怯懦懦地埋首,“少爷,您喝茶。”

“不喝!”宋知濯斜睨她一眼,狠一甩袖,“去给你们奶奶喝,让她降降火!”

蝉闹莺喧的一片天里,侍婵捧着盏,眼瞧他直踅出院门,便急忙端了茶进屋。瞧明珠坐在榻上狠摇着扇,掩襟斜扯,香汗浮霪,气喘吁吁,显然是气得不轻。

倒是头一次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儿,侍婵心内踞蹐,到底将茶端到案上,垂低了头认错,“奶奶,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也太不懂规矩了些,才引得您跟少爷吵架,回头她们回来,奶奶一并罚过吧,或许少爷见了气消,晚些时就回来了。”

闻听她软绵绵的细嗓仿佛带了哭腔,似一场春雨,渐浇息了明珠的怒气,扇也轻摇,“不怨你们,天气大,日头也毒,晒得他火气大,我也火气大。没事儿,你去歇着吧,一会儿少爷回来,我们说说就好了。”

千般无奈,侍婵只得旋裙出去,拿了笤帚一应家伙儿,将屋内的瓷片细细扫过、墨点子一一擦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104.?求和?面子重要吗?

玉人一别,空出孤馆,只见万里翠空楚云台,菡萏连枝洞水天,才过柳迷亭,又至太湖廊桥院。只见石竹具节、双喜爬架、金露遍地、夏菊狂撒。连绵的凤仙、紫薇、茉莉、黄桷兰穿庭掠径,纷纷摇叶招枝,将宋知濯瞧了个遍。

他从三门穿到二门,在二门处逛得一身浮汗也不知该往哪儿去。想起千凤居雕梁画柱的宽敞院落,才旋了身,又想起明珠一双顾盼生情的眼,仍旧挪回了脚。举目夏景喧嚣的园中,竟然无处可去。

眼瞧着日渐沉西,想调头回去,可他到底是堂堂镇国大将军,在属下面前向来是不轻不浮的一个威武男人,打小还没被人这样儿指着鼻子当面骂的,一时也拉不下脸面。但听见阵阵蝉鸣莺声,他脑子里总浮起屋里的冰雕、床上的象牙席,还有怀中香馥馥的小尼姑。

若是不同她吵架,恐怕现时正搂着她香梦沉酣,慵慵午睡吧……。正是个万般懊恼之时,倏见明丰傻兮兮撞上来,“少爷,穿着朝服,这是要往哪里去?要去哪里少爷说一声儿,我叫明安去套车,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呃……,”念及脸面,宋知濯一双眼避走左右,慢盘着步,“哪儿也不去,我掉了个东西,在这里找找。”

睃一眼四下花间,明丰躬着身子笑一笑,“少爷丢了什么?告诉我什么样儿的,我帮少爷找吧。”

热风袭过,宋知濯相思难忍,眼角瞥着明丰一张可恶不自知的笑脸,恍作个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奶奶出门儿,一向都是你跟着的,我好像听她说,北远大街上新开了个什么扬州风味儿的馆子,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明丰忙将下巴颏点起,“还是我领着奶奶去的,奶奶近来爱吃他家的东西,说是味儿同家乡是一样的,尤其爱吃那个‘大官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对对、就这个大官羊,”宋知濯将头亦略点点,翠绿的云纹笄在树荫下像一口幽静的老潭,“你立马去买了来,我在这儿等你。”

那明丰领命自去,一头扎进炽阳里。宋知濯目送他而去,将腰板挺直,细汗满布的一张脸上绽出个春风得意的笑,浓荫密叶倾落在他眼中,了却了浮生千万绪。

斜阳照见深深院,翠叶藏莺,柳条摆荡。凭高目断,隐约可见一群娇娇艳艳的盈盈游女,姿姿媚媚,嬉嬉笑笑,一个扯一人,捉了裙边儿去够那湖中莲蓬,豆蔻年华,遏了行云,臊了菡萏。

杨柳岸边,青莲独坐,偶时喊一喊,“小心点儿、仔细栽下去!”、“侍双!鬼丫头,你把她拉紧点儿。”、“绮帐,你一个大丫鬟,也跟着疯玩儿!”

众人娇声嘤嘤,纷纷应承,直见日头西悬,才七八个抱得满怀的莲蓬打道回府。绕到一片紫薇花间,恍见落了一层的另一条小径上,坐着周晚棠与丫鬟音书。众人只作没见,既不招呼也不请安,就要行去。

方捉裙走出两步远,就听见音书一副尖扬起的嗓子,“小姐,那这么说,咱们倒是不用急了,横竖那颜姨娘也生不出孩子,也混不到天长地久去,算算,她也近二十了吧,还能有几多时的好日子过啊?”

顷刻便紧跟来周晚棠兜兜转转的笑音,“不过是个金粉糊的纸灯笼——面上好看,内里空空罢了。倘若不能生孩子,就是天大的宠爱她也当不起,未必就叫咱们国公爷的爵位没处传去?”

“姑娘这话儿有差,哪里就能没人承袭呢?她生不出,还有你呀,何况还有正头奶奶在那里摆着呢,她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能得意到几时啊?”

“你们说什么?!”

上头行最尾的绮帐一字不落全听进耳朵里,所气不过,扔了一怀的莲蓬就由蜿蜒石磴上踅下去,气势汹汹,“哪里来的两条小母狗,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你们有胆子再说一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人驻足下望,见音书迎着腰上前一步,眼讥唇斜,“说就说、还怕你啊?你算什么东西,也不过是个小浪货!你们一屋子的骚/货、成天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哄着爷,尤其是你那个泥坑里爬出来的贱主子!成日家死扒住我们爷不放,连正经大奶奶都叫她不放在眼里,这是什么正经人家的规矩?什么正经人家教得出来这样的女儿?!”

绮帐盛怒,无奈没这样好的口才,急得吹瞪了眼,一个身子糅紧了,撸开半截嫣红轻纱袖,作势将她狠一推,“你再胡说、我就、我就拔了你的牙!”

那音书不防,被她推撞到周晚棠身上,周晚棠将她扶正,摇扇而出,语调软软,却字字似针,“我这丫鬟说话儿虽然难听,却最是不会说谎的。她难道说错了?你们姨娘本就是被人卖来卖去的孤女,听说,爷不在那些日子,她还到那烟花地里去做活计,明说是扫洗打杂端茶送水,背地里谁又知道呢?毕竟那种地界儿,可有一个干净人啊?况且,你们只瞒着,就打量别人不晓得她是因为什么生不了孩子?谁又知道她从前做过些什么呢?”

花间上众丫鬟一听,气得咬牙切齿,接二连三地就要冲下去将她二人整治一顿,谁料才挪动几步,就被青莲一声震呵住,“站着!在这里忙什么?眼看就该吃晚饭了,还不赶紧的回去给奶奶摆饭?绮帐、你也上来!她们嘴里吃了粪,你怼在跟前儿,就不怕熏着自个儿?”

众人到底惧怕青莲,只得咬牙踅回,将那二人狠剜几眼,旋裙而去,终是个愤懑不平。

一行甫归,侍婵窥见个个儿面色带恨,便自去询问。青莲错身落入房中,瞧见明珠恹恹在榻摇扇,忙过去将此事赘述,攒得个眉心千万结,“这周晚棠是个什么意思?我瞧她颇有些挑衅之意,回回都像是要找麻烦的模样。”

扇一停,明珠对眼过来,两个琉璃球的瞳孔转两圈儿,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她原是个庶女出身,她家人口多,不该是这么个惹是生非的性子。”

“未必是要替那童釉瞳出头?”青莲将眼一凝,自认自说地点着头,“是了,皇后娘娘将她指过来,原就是为了护她那个侄女儿的,一定是那童釉瞳在后头支使她来与咱们作对。”

底扇遮金面,明珠迟疑一瞬,再将珠花慢摇,“我看未必,姐姐想想,她是嫁郎君,又不是拜官,即便讨好上司,也是为了自个儿的锦绣前程,可能给她锦绣前程的人,始终是宋知濯,童釉瞳再有权势,也不过是个心计俱无的小姑娘,她难道还会惧她?”

“……也是。那你想想,可要不要在少爷耳边吹吹枕头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算了吧,”明珠眼一睁,又滴溜溜地滑下去,泄了一口气,“我今儿才得罪了他,人家现在都不回来呢,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且别管他,我饿了姐姐,快叫她们传饭吧。”

梧桐连天碧,浓荫砸在一道院门处,有二女捉裙穿花过门,提着象牙镂雕食盒。

斜照下,赵妈妈正在院内检点干货,指挥着四五个婆子,罩一件棕色薄绸衫、叶黄百迭裙,插金佩银,好个体面威风。

乍一见侍双侍鹃二人,忙拽了二人往一间大厨房里进,“来得正好,我刚给明珠宝丫头炖好的血燕,上午新送到总管房里的,我中午就去领了来,细挑了燕毛,又放了西域的红枣,最是补气凝血。叫我宝丫头都吃了,一滴不许剩。这样儿吃两年,必定就能将身子调养好的!”

且见二人均是满脸败兴,赵妈妈心头一跳,“这是怎么了?瞧你俩这败家相的,难不成是我宝丫头病了?”

入得厨房,且见那炊烟火袅的,再瞥一眼那蒸笼里才端出来的燕窝,侍鹃喟叹不已,“就不知吃这些,到底能不能治好奶奶的病。要是治不好,我们奶奶、岂不是……。”

见她叫苦连天,赵妈妈立时浮上一脸急相,“岂不是什么?”

“嗨,妈妈别听她胡说,”侍双忙将她打断,心不在焉地笑起,“她不懂事儿,听见别人几句难听话儿,就气馁成这样儿!原是听见那周姨娘背地里说我们奶奶,说得那叫一个难听!我们气不过才转怒成哀。自打我们奶奶的病渐传开后,那千凤居里一干人就成天盼着瞧我们奶奶的笑话儿,不过是见我们奶奶与少爷夫妻恩爱,一天也不到她们那边去,她们气不过嘛,就背地里糟践我们奶奶!”

赵妈妈渐展怒色,也是十分气恼,“那起子没见识的能有多大点儿肚量?倒容得她们在咱们府上撒泼!好孩子,你们常在奶奶跟前儿,可千万留着心眼儿,别叫人将你们奶奶欺负了去!”

絮叨一阵,几个婆子已将饭食装入食盒中,侍双侍鹃二人便辞了回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丫鬟们摆好饭,又退出屋去,廊外已是残霞夕照,一片红澄澄的光斜撒绿瓦,清风萦走长廊,炙燥的天才添了几分凉爽。桌上摆了豉汁鸡、红白熬肉、笋鲊、菱白鲊、牛乳豆腐羹、并一盏红枣煨血燕。

望着这食馥满香的菜色,大约是没人坐陪的缘故,明珠胃口平平,正要叫廊外的侍婵去叫了青莲来共用,却瞧院门下走进来一抹暗红身影,手中提一个髹红牡丹檀木食盒,上头挂一水牌。待人走近才瞧清,领口已经被汗浸湿了大半。明珠心内不忍,更加自悔,然面上却骄矜得很,见他跨门进来,转了腰半别了过去,只若没见。

匝门而入的斜阳将宋知濯一身朝服照得更加鲜红,笼着他颇有些踞蹐地站在那里,两眼盯着明珠髻上如莲瓣摇曳的珠花,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到底腆着脸过去,挂上一脸歉笑,“小尼姑,吃饭呢?正巧,你瞧我给你带回来什么?”

够着腰,只见弱袂萦春,修蛾写怨,人家仍旧别着脸不瞧他。他面露尴尬,拖一根圆凳撩摆自落,端出食盒里头一个汝窑大盘,“你瞧、你们扬州的大官羊,你不是爱吃这个?我叫明丰赶着去买回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人明丰顶着大毒日头跑这一趟,吃一点儿?”

那厢胳膊肘一抬,却不是执箸,只不过是拿起案上一把仕女浣纱的宫扇慢悠悠打起来,微抬着下巴,就是不做理会。

宋知濯有些臊,一张脸风云变幻,最终幻化出个十二分卖力的笑脸,掣一下她胳膊肘下的一片蝉翼纱,“是我错了,我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若是说了什么得罪了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宽恕了我吧、啊?”

玲珑绣扇略一顿,明珠把胳膊肘挪开,嗓音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骄傲,“走开、别挨我这么近,热得很。”

见她开口,甭管她说的些什么,也令宋知濯眼上更添喜气,又将凳子挪近半寸,“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你就饶了我吧。你瞧我,才出了院儿就知道错了,在园子里溜达一下午,就想着如何负荆请罪呢。我想,即便我真负荆请罪,你也一定舍不得打我,于是便负食请罪,您赏脸吃一口?”

她睐一眼那盘大官羊,又别回去,盈腰直立,颇有节气的模样。恰逢侍双端上来一碗冰雪冷元子并两个青瓷梅花盏,正要秉勺盛出,被宋知濯将瓷勺夺过,“我来,你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侍双窃细他二人一眼,喏喏退去。宋知濯已盛出一盏,斜身捧到明珠眼前,“你吃一点儿,消消火。”

好半晌,明珠终于转过来,眼角嗔怨不迭,游丝婉系,“谁要消火?”

“我我我、”宋知濯明朗地笑起来,含愧讨好,“是我糊涂了,被那毒日头一晒,便有些脑子不清醒,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同你吵,你打我骂我都行,只别不理我,好吗?”渐渐地,眼中泛起些可怜兮兮的颜色,“你也够狠的,就叫我滚,我在园子里晒了一下午,晒得一身的汗,险些中暑,你也不派个人来找找我……。”

明珠拈起汤匙,心中已是万般不忍,却只斜他一眼,“谁要找你啊?离了我这里,你又不是没地方去,自己非要在那毒日头底下晒着,怨谁?”

他掣了她的衣袖,将扇由她另一只手里抽出,将自个儿的一只大掌塞进去,反扣住,“怨我,我这不是来认错了吗。来,吃这大官羊,我本来想自个儿去买的,又怕你出来找我,叫我给错过了,不过你就当是我亲自去买的吧,瞧我这一身汗,可不比明丰流得少。”

千言万叹,明珠到底绷不住了,“噗嗤”一笑,又恼又嗔直瞧他,对视一阵子才吃起饭来。坠下的斜阳将二人拉出两个长长相融的影子,扑到一壁粉墙上,难分难舍地厮磨在一处,湮灭了白日硝烟。

另有一场硝烟,于第二天却在厨房升起。

正值近午,灶火鼎燃,炊烟四起。院内忙慌慌人影各处奔走,卸飞禽、点走兽、量斗米、点果蔬。木板车上满是箩筐,装着活的鸡鸭鹅兔,另两车羊羔、乳猪,并一筐各色鲜鱼。

瞧见一筐活蟹,赵妈妈捉裙哈腰,捡起一只,“今年的蟹出得也早一些,个头倒不小,可我们府上还没要蟹啊,老爷少爷并奶奶们,都不爱吃早出的蟹,黄掌柜的,您怎么就给送来了?”

“赵妈妈,这不是您府上要的,”黄掌柜半哈着腰,巧言利喙,“这就是我自儿想着拿来给老爷少爷奶奶们尝尝鲜的,那一筐,是单独孝敬您老人家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妈妈将腰款款挺值,颇为受用,“还是您黄掌柜会做生意,成,我这里就先谢过了。”

手一挥,招来一群厨娘忙得不可开交,她亦是旋裙不定,四方巡查,进了大厨房,含笑指点江山,“嗳,王婆子,这道菜别搁那酱,二少爷不爱吃,汤里搁点子鹿茸一起炖,他见天儿不知道爱惜个身子,可不得多补补?哎哟薛妈妈,如今太夫人已经不在了,三少爷业已做了官儿了,你就别再守着那些人参肉桂的了,回头人怪罪下来,我可担不了你啊……。”

笑声应答声并着火灶闹得个沸反盈天,眼瞧着正是个忙碌之时,打门里进来一个云鬓簪金的少女,看那穿着,分明是哪个屋里的大丫鬟。

只见她高挑着梭巡一眼,懒洋洋嚷动一声儿,“我们奶奶今儿午饭想吃个清炒颇棱,你们做了来。”

却看众人仍旧颠勺的颠勺,择菜的择菜,无人应答,只将她视若不见。

如意原是头一回到厨房,谁也不认得,瞧见边上站一个缎衫罗裙的婆子,便上前抬了下巴,“你是管事儿的?我方才说的话儿你们听见没有?我们奶奶要吃清炒颇棱,你赶紧让人做了一会儿有丫鬟来端。”

只听话头,赵妈妈便揣测出她是童釉瞳院儿里的丫鬟,想她与周晚棠两个蛇鼠一窝,辖制了明珠,又忆起昨日那侍双二人所言,正是有气!

想着要替明珠抱个不平,她便将眼一斜,嘴角轻挑,“什么奶奶?我们家里一位二奶奶,向来不爱吃颇棱;一位明珠奶奶又从不挑三拣四,一向是做什么吃什么。哪里又来个要吃颇棱的奶奶?这倒是头一回听说,若是我孤陋寡闻了,大家伙可告诉我一声儿啊。”

众婆子一行忙,一行唱和,“赵妈妈,我们也是头一回听说啊。”

“是啊,咱们府里原来人口少,夫人奶奶的好分,如今这个奶奶那个奶奶的,猛地上来倒都记不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甭管什么奶奶,都是主子,咱们倒都能给做。只是今儿送来的菜蔬里没有颇棱,实在没法子,姑娘可别埋怨我们啊。”

你一言我一语,险些将如意鼻子气歪,一手叉腰,一手朝众人环指,“好啊,你们一个个儿的要造反是不是?你们既不晓得我们奶奶,我就再说一遍,可记住了!我们大奶奶是童府千金,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

“什么童府章府的,”赵妈妈别过腰倚在灶台上,拂着发鬓漫不经心,“我们是宋府的人,只认得我宋府,要说大奶奶嘛,倒有一位,大少爷院儿里的颜大奶奶。可今儿实在是没有颇棱,就是颜大奶奶要吃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姑娘这不是为难我们嘛?”

“你、你们!”

那如意被说得气结,正要破开嗓子骂,但见绮帐领着两个丫鬟跨门进来,眼下这体面光鲜的婆子立时迎了过去,好不亲热,“快来快来,现炖好的羊肉,赶紧给明珠宝丫头端去。”

说罢就接过几个食盒交给手边一婆子去。绮帐瞥眼一瞧如意站在那里,忙另含了深意地交酢,“哎哟,这羊肉就不要了,妈妈们留着自个儿吃吧。嗨,忘了来跟妈妈说一声儿,谁知妈妈就赶着也做的羊肉。原是昨儿我们少爷回来的早,赶上天气热,脸色不大好看,就惹得我们奶奶不高兴,将他骂了出去。少爷也是,自个儿在外头转了一天,哪里也不去呀,就在那大毒日头低下站着!想着要回来给我们奶奶赔罪,就先赶着让小厮到外头一家新开的扬州馆子买了一道大官羊回来,两个人在屋里吃了,奶奶直说腻,怕是三五天都不想吃羊肉了。”

赵妈妈慢会其意,笑着剔一眼如意,捂着帕子调侃,“那宝丫头就是胆大,连少爷也敢骂,少爷也是,堂堂的大将军,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嗨,两口子嘛,也该如此,骂不走打不落的才叫夫妻!”

灶火直将如意撩得怒气冲冲,见众人沆瀣一气将自个儿冷在这里,人单力薄的也不好相争,便捉裙而去。

这厢踅回千凤居,迎头即撞上玉翡与童釉瞳正在榻上打套扇坠儿的穗子。

瞅见她怒气忡忡进来,玉翡结上眉心,将她上下一窥,“叫你去厨房传个话儿,你却去了这些时候,敢情是又到哪里去野了?还带这么一肚子气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何曾去野了啊?”如意满腹委屈,说话儿就要哭起来,“我到厨房去传话儿,那群婆子非但不将小姐放在眼里,反将我排场一顿,话里话外的就是说咱们小姐受冷落,不抵那个颜明珠。碰巧她的丫鬟去端饭,听见她们说,昨儿颜明珠同爷拌嘴,还将爷赶出屋去,爷宁愿在园里乱转一下午,都不到咱们这边儿来歇歇,还去买什么鬼羊肉哄她!”

105.?事发?终有一场闹

蝉儿声喧,搅混着如意略带哭腔的嗓音,叽叽喳喳直吵得童釉瞳头疼,连心口也疼。

宝鸭里袅起一缕残烟,散着清淡苏合香,悠远绵长。长如由千凤居到那边院儿里的距离。童釉瞳几番迷途,泪洒花路,却始终请不来宋知濯。大概业已习惯了,她攧窨地垂下头,没作声儿,髻顶盛开着一朵妍丽的粉夏姬。

反而是玉翡大动肝火,将手中穗子拍在案上,闷沉沉地响了一声儿,“我看她也简直太目中无人了些!咱们小姐吃不了个舒心饭,她也别想吃!走,索性过去拆了她的屋子,大家不安生,这才好!”

“哎呀玉翡姐,”童釉瞳紧着抬眉而起,一个胳膊掠过榻案将她手按住,“你就安生点儿吧!你去闹个没完,回头知濯哥哥回来了,又说我的不是。”

“你是正妻,惩治个不懂规矩的侧室,他还能说你什么不成?若是这样不公允,那还能坐镇殿前司?!”

珠翠叮铛,童釉瞳已生怒拔起,狠一跺脚,险能将绣鞋上缀的白珍珠都震下来几颗,“你不许去!若闹出事儿来,知濯哥哥即便不罚我什么,心头也要不痛快的!”

“你现怕他不痛快,他又何曾顾过你心里痛不痛快了?”

“反正你不许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不过,童釉瞳便将身子一转,撂下句自以为的狠话儿,旋裙入了卧房。玉翡千般恼地盯着她背影直至不见,一下也堵在那里,不发一言。

室内水声潺潺,原是如意接过小丫鬟手上的鎏金铜壶,竹勺正悬着往玉翡的盏里注水,一双眼满是委屈愤恨,红红地将玉翡望住,“玉翡姐,难道咱们真就这样算了?”

“放屁!”玉翡手里攥着才编好的穗套,一团金线已被攥得变形,“小姐就是这个性子,打小被娇养得不知人心险恶。哪里晓得,她越是如此,别人就越当她软弱可欺!我是眼瞧着她长大,如今花儿一样的年纪,岂能让人就这样糟践了去?!”

“可小姐不让咱们管啊。”

“你甭听她的,”玉翡坠一坠身子,凑到下首与她低语,“小姐哪里懂这些,这事儿你依我,去叫周姨娘的几个丫鬟来,咱们不明着出面,只让她们去闹。”

二人嘀咕一阵,彼此唇锋勾起一条锋利的线,在燥热的暑天里亦让人打一个冷颤。

冷粼粼的光泛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喜人地撒在一个桃木托盘内,随一个玉步含香,稳妥到达一张圆案上头。明珠倚在窗下,执一把百蝶穿花纨扇缓缓打着,阳光折出她轻纱底下,一个冰肌玉骨的轮廓。

听见“咚”一个闷响,她执扇回头,登时笑弯了眼,挪坐过去,掂起一个十两的银锭子,眼里贪婪且可爱地瞧着另四个,再抬眉把绮帐望一望,“今儿着月例银子怎的是你去领的?青莲姐姐呢?”

“青莲姐午睡呢。”绮帐捉裙落座,摸得一个银子在手上掂一掂,又放回去,两个胳膊相互搭在案上,对着明珠得意地笑起来,“奶奶,我方才去总管房里领银子,碰见千凤居里那两个的丫鬟。那个如意倒是没说什么,领了银子就去了,周姨娘身边的那个音书才好笑呐,瞧见我领的同童奶奶的一样也是五十两,就问了总管‘凭什么都是姨娘,她们能领得五十两?’,您猜总管怎么说?”

她将嗓子捏起,吊高了学那音书说话儿,话落自笑起来。背光就阴,明珠两个眼大大地闪烁起,“怎么、难道周晚棠的月例银子不是五十两?这就怪了,我倒从未过问过这件事儿,我还以为大家都是一样儿的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哪里呀!”绮帐嘻嘻一笑,“府里头正经奶奶五十两,原先太夫人一百两,姨娘们都是二十两,二少爷院儿里的慧芳也只得二十两。”

“那怎的我是五十两呢?”

“我正要说这个呢,”绮帐将一副小腰摇起,洋洋得意,“那音书问总管,总管说:‘老爷的意思,这明珠奶□□先进府来就一直是五十两,如今虽说不是正妻,也不好就减了她的例钱,仍旧照旧例发放。’那个音书听了,险些气得跳脚,又不敢发作。哈哈哈……,奶奶您是没见她那样儿,快将我笑死了!”

以为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新鲜话儿,明珠提心听了半晌,如今听来,倒觉没意思,还是眼底下的银子有意思,忙一把揽过收到立柜里头去,“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高兴的。”

“瞧见她们吃了瘪,我就是高兴嘛!”

那一壁满墙的立柜里头不知何时多了个髹红木箱子,揭了盖儿,全副是银锭子,有整有零的,还有好些珊瑚、水晶、绿松、琥珀等各色宝石手串儿,又有各金器头面,热辣辣一箱,原是明珠私攒的梯己。

她自憨瞧着满副家私,瞧着瞧着,就犯起困来,倒到床上就要睡去。绮帐无趣,起身踅出门去,又与廊下丫鬟们去讲这一番新闻。丫鬟们围坐一堆,听得起兴儿,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地欢笑着。手上的各色扇羽、怀里的各类彩线,编织成一片流金溢彩的夏景闺艳图。

正闹得起劲儿,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高高地扬起,“哟,这儿花香扑鼻,咱们在这里闻一会儿再走。”

打眼就远瞧见院门口站两个丫鬟,是周晚棠屋里的春莺与秋雁。说话儿的正是春莺,一条帕子软迭迭挥在腮边,故意朝院内远蔑来一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院中众人亦是冷峭地远眺院门儿,只见那秋雁挽过她的胳膊,够眼朝门内一望,噗嗤笑出了声,“什么花香呀?分明是一群狐骚味儿,你也不怕被熏死过去了。”

浅言轻调,一字儿不落的都到了院内,几厢丫鬟早就是新仇叠了旧恨,一点即炸,奔走而来。

倒是侍鹃冲在前头,年纪小,最是个火炮脾气,撸了袖口就嚷开,“两个烂货、也敢在我们门外叫嚣?!不就是晓得我们奶奶的月例银子比你们屋里那个狐狸精多了不服吗?不服只管找老爷去,哼,我借你们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往老爷院儿里去吧?只敢在我们院门外指桑骂槐,有本事,你们就站在这里,直等少爷回来也甭走!”

“我们可曾做了什么啦?”春莺一挥帕,满是疑惑调笑的与秋雁面面一觑,“这倒是奇了,我们连你们院门儿都不曾跨入,不过是在这里说了一句‘狐骚味儿’!你们出来认什么?未必……,你们也是有那个自知之明的?”

反将侍鹃怔在那里,咬牙切齿,又不知怎么回好。绮帐也正是个直脾气,拨开侍鹃迎头顶上,“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眼红我们奶奶的月例银子。我还告诉你,你只管把话儿带回去给你们家姑娘,我们奶奶不仅月例银子按正妻的发,就是少爷的田产铺子一并钱庄里头数不尽的银子,也在我们奶奶手里握着,你们只得领着月钱过日子,又不像那童家,人家就这么个女儿,自有银子补贴给她,你们府上人口多,就是想接济你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恐怕还想着由我们家里抠一些出去补贴娘家吧?!”

彼时远处一颗樟树叶障中,仿佛有一个彩影掠过,众人俱是个没留意,只站在两级石磴之上将二人狠狠凝住。

那春莺气得不轻,扬着头怒推绮帐一把,“谁贴补娘家了?!我们家中虽比不得这国公府,却也不缺那两个银子,没你们这样小器见儿的!你们里头那个骚狐狸倒是想贴补,却又没个娘家人,哼、有爹生没娘养的无根烂货!”

众人见绮帐险些踬倒,更是怒从中生,前后跨出门去,就要赏着二人一顿耳光,谁知袖才撸起,就见明珠旋裙带风地赶出来,人尚在花间就急嚷,“停手!”待走进了,将那二人好一顿打量,拦在丫鬟们前后,“你们俩在我院门口吵得我午觉也不能睡?我劝你们省点事儿吧,我这里加起来十张嘴,你们就是一个东海的口水也吵不过我们去!”

那秋雁拉扯过春莺,也是迎头顶上,“姨娘误会了,我们不过是瞧你们院儿里的花好看,多看了一会子,谁知你的丫鬟就要生是非。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不过回了两句嘴,不想惊了姨娘,真是天大个抱歉,我们这就离了去。”

二人果真曳裙而去,闲云浮碧空似的游入阳光中,红衣绿裙艳色如景落入众丫鬟们眼中,哪再有先前的好兴头?个个儿浮汗咬腮、叠愁锁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踅入院中,侍鹃尤恨,追上前两步,呼着粗气问明珠:“奶奶,做什么回回都由她们这儿闹?她们说话儿这样难听,您也能忍得了?”

绕着曲折的径庭,明珠手遮前额,裙逗花粉,柔声一笑,“这有什么,我自小长大,比这更难听的话儿不知听过多少呢。横竖她们也就是过过嘴瘾,又不敢拿我怎么样儿,没必要同她们争,随她们去吧。”

侍鹃逗留廊下,眼瞧她一抹纱裙掠入门下,憋着满肚子气跺一跺脚,往廊沿上坐下。

丫鬟们挤坐一处,个个儿怒气难消,忽听“嘶……”一声儿,纷纷扭头去瞧,只见绮帐撸开了袖托着右臂,上头血呼拉沙的一条细细伤口。众人围过去,将她小臂抬高,对着日头一瞧,伤口十分齐整,像是用什么薄片子剌出来的。

“呀,绮帐姐,你快去抹点儿药!”

“什么时候弄的?怎么现在才发现?你瞧,衣裳都染了血,我扶你回去把衣裳也换了吧。”

众人神色微急,又是拈了帕子蘸血又是执扇替她扇风的,唯有侍鹃怔一瞬,细细回想,醍醐灌顶,“是那个春莺!我方才见她推姐姐时指缝里夹着个什么,对着日头闪一闪,我倒没瞧清。”

绮帐扯过一条绢子捂着臂,面红眼赤地狠瞪着地面,一发狠,叫众人贴耳过来,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只见众人眼中锵然坚毅,纷纷颔首应承。

画鼓声里昏又晓,金风玉露月又圆。该夜,丫鬟退尽,只留了侍双侍婵二人在那边屋里上夜。这厢里仍旧是夜风扶槛,轻轻吹动明珠满头青丝,一片水光帘。

清和院落,别来静安,白日之事仿佛不在她心上,她的眼中只有星河常月。墙角的飞鹤烛台打在她半个鹅蛋脸盘,胭脂卸尽,只有两片淡唇如杏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时刻含笑,仿佛再无不满足,那些“正侧”之分,从不是她的愁苦,回想人世凄凄,她曾遇见过许多人,也忘记过许多人。父母血亲、师父同门,他们或好或坏,却只是一柱沉香,缥缈而散,从未长久停留在她心间。

只有宋知濯,唯有他,让她感觉自个儿在这茫茫人世中,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用。正因他时刻需要她的拯救,才使得她过往途径的那些风霜雨雪都有了意义,即便前路仍旧有坎坷不定,可她从未惧怕,欢或痛,都比麻木心死要好。她遥望星河永寂,繁海之下,荡着她庆幸的笑颜。

同样的,帘下也是这样一个笑颜,静止一瞬后,宋知濯使了坏心悄然靠近,正要一把横了明珠的腰搂入怀中,却见她猛然回首,“你又在后头偷偷瞧我!”

她的笑是月、是诗、是流芳百世的歌谣,永令他回味无穷。他也笑,满足且从容,“怎么回回都能被你发现?”

“我开了天眼嘛,”明珠凑到眼底,仰着魅惑“众生”的脸,“你可要小心,我把你瞧得透透的。”

他的手覆上她的眼,埋首在她唇上摘下一吻,“那你说说,我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

明珠扒下他的手,调笑酽酽望入他的眼,如夏炽烈的一双眼,她在里头看见自己、与轮回交迭的春花秋月,“你现在,一定是满脑袋的淫/念,简直是色/欲/熏/心!”

他兜着腿弯儿将她打横抱起,呼吸紧密且浓重,“你真是料事如神!”

“哎呀我的头发、你压着我头发了!”

“对不起对不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宝幄颠荡,被叠红浪,半隐一场滚波骇浪的私缠,他们在这隐秘天地里寻找来处、与归途。窗上悬月,一霎好风生翠幕,晚花红片落庭莎1,风月情浓凝在这一夜,变化也是起于这一夜,只是他们坠在浪情湖心,忽略了急剧的风眼……

静夜内稀疏蛙鸣,萦香横风,骤减了白日的喧嚣。不知由哪里传来梆子响,三紧一顿,轮了三次,已至三更。障叠交错的屋檐盖住墙与墙之间的一条长巷,晃见几盏绢灯飘摇,昏昏不定地游在夜下,像一丛缥缈鬼火。

几个少女肩挨着肩,裙下几圈汹汹涟漪,似乎是赶往何处。绮帐头上一支细长的银簪泛着冰洌的光,与她的目光遥远呼应,只见她别过头,朝另外五人睃一眼,“一会儿进去,只管给我打砸!奶奶若问起来,就说是我押着你们去的。”

“绮帐姐,你放心,若真是要罚,不叫你一人担着。”侍鹃拔了头,挺起贫瘠的胸脯,“我早就忍不得她们了,今儿索性大家撒开了闹一场,无非就是罚点儿月钱挨几个板子的事儿,总比日日受她们的闲气好!”

“对,挨几板子怕什么,又不是没挨过!”

众人合声,将脚步加紧,风风火火赶到千凤居,只见院门已关,唯两盏暗红绢丝灯摇曳不定。绮帐拨开众人,食指挨着唇边比划,众人皆压了声,且听她扣门,“请开开门、上夜的是谁?请开开门!”

因夏日天长,千凤居内一干人刚睡下,俱还未睡死,晃一听见有人扣院门儿,一小丫鬟合了衣衫便由廊下出来,“谁啊?”

“我是大少爷院儿里的,少爷叫我来给周姨娘传个话儿。”

小丫鬟才将门拉开一条缝,便被谁将门猛踹了一脚,只将她扑翻在地。抬眼一瞧,挨着进来六人,个个儿气势汹汹,直入院内。绮帐领着众人到周晚棠门下,亦不虚客套,直将门踹开。

听见动静儿,周晚棠忙由床上爬起,披一件薄衫长褙,领着音书踅出外间。乍眼一瞧众人,她反笑起来,“这大晚上的,你们闯我的屋子,难不成是要请客吃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侍鹃吹了手上的灯笼,托过绮帐的手撸开袖,将一条细长的伤口露给她二人瞧,“你的丫头春莺与秋雁两个今儿白日里将我姐姐打伤,我们来做什么,未必你心里没数?少放屁,快叫那两个贱人来给我姐姐下跪认错!”

一片极轻地纱衣搭在周晚棠肩头,轻如月光,云髻蓬松地坠下几缕发丝,衬得她脖子蜿蜒纤长,撑着她高傲的头颅,“你这伤,是被哪个枝杈子剐的吧,怎么就要赖到我的丫鬟头上?”

“你分明是袒护她们!”

“我的丫鬟我自然是要袒护的,”她淡如轻烟的一个笑,半睨着一群人,“你们若觉得是我的丫鬟不对,大可跟你们姨娘说一说,叫她来找我理论,你们算什么东西,深更半夜就敢闯我的屋子!”

两扇棂心门大大敞开,不知何时已围了好几个丫头。春莺拨过人群跨入屋内,迎着跳跃的烛光将几人一瞥,“若是我做的,白天你们怎么不说?这会子来闹事儿,分明就是仗着你们姨娘的势要来欺负我们姑娘!正是那/话儿呢,没规矩的主子,哪里教得出有规矩的奴才?”

“春莺,我瞧她们是要趁势冤屈了你,你可别让这起小贱人轻易就钻了空子!”

“就是、这群没王法的东西,还不是仗着主子的势,只怕就是她们主子支使的也未可知!”

喋喋指责中,绮帐将另一只桃红轻绡袖也撸起,一脚随裙荡漾,“啪”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到春莺脸上,她再退回去,朝身后几人笑一笑,“哪用得着废话儿?这里的人嘴里都是个不干净,什么脏的臭的都说得出口,咱们不是那样儿的人,只管打!”

那春莺猛吃了个耳光,一时捧着脸怔在原处,只拿两个眼将几人望住,眼看她们就要四散开打砸东西,情急之时,屋外响起一高亢之声,“怎么回事儿?大晚上的吵成这样?你们不睡觉,倒要把奶奶也吵得睡不着。”

回首一望,说话儿的是玉翡,横目冷笑,身后亦跟着五六个丫鬟。为首的是童釉瞳,乌发半撒,套一件酱紫龟背瑞花蝉翼纱大氅,里头是成套的灰蓝薄绡掩襟寝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两个绿眼波将屋内对峙的众人瞧望过,捡榻上坐下,一个透着稚嫩的嗓子颇有些迷惘,“这是做什么呢?怎么都不睡觉呀?都这样晚了,有什么话儿明日再说不行吗?”

闻言,周晚棠紧着福身请安,“惊了奶奶,是我的不是。原是颜姨娘屋里的丫鬟大半夜闯进来,我的丫鬟们瞧不过眼,与她们争论了两句,不想扰了奶奶安寝,望奶奶恕罪。”

烛火一盏接一盏的全部亮起来,明耀地罩着童釉瞳为难的面色。她将倾落腮侧的一束头发别至耳后,正要两方劝一劝,却被玉翡冷硬的嗓音堵回腹中,“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闯主子的内房,简直无法无天!你们主子不好生管教,今儿我们小姐就替她管教管教,如意,去拿绳子来,将她几人绑了!”

“哼,来的正好儿,”绮帐抬出个指尖,将玉翡指住,瞪圆了眼轻笑,“正要连你这个老货一起收拾了,你倒自个儿撞了上来。侍鹃,还楞着做什么,给我砸!将这起子粪坑里爬出来的脏东西一起给我收拾了!”

“你敢!”音书忙当在周晚棠面前,横了双臂狠望住跨上前的侍鹃。

这厢未言,酸木枝台屏下过去一个侍竹,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轻狂张扬,“咣当”一声,将台屏搬倒,回首过来叉了腰,“怎么不敢?就是叫你们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不是任你们欺负的!”

话音一落,随即几人风一样散开,在众人围视之下,撸开袖抄了案上、架上的各色香炉、梅瓶、瓷器一一砸起来。绮帐抄起案上一只官窑盏,往音书脚边狠一掷,“砸、给我砸,不让我们安生,你们也别想清静!”

音书连跳几步,被周晚棠两手托住,梭巡屋内,满室咣当作响,伴着两三个胆小的丫鬟们淅淅沥沥的哭声,碎了金玉,摔了画堂。新仇旧恨,看来今夜誓要做个清算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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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106.?乱夜?这个心到底偏不偏?

月渐高,照着灯火通明与满地的金屑玉片,像天上坠落的星河,在人间跌得粉碎。

望着满地的金银狼藉,春莺绷起一声尖利的叫嚷,直冲绮帐扑过去,“你要做什么、你这个小贱人!”抬手一把拽住她的双螺髻,只往下狠扯,“你敢砸我们姑娘的屋子,你瞧我今儿打不死你!”

又听她痛嚷一声,原是侍鹃不知由哪里蹿出来,提裙往她腹上一踹,并了侍梅一齐将她按在地下,亦是狠扯她的头发,“叫你嘴巴不干净!我叫你满嘴里放屁!”

一旁音书跨上来,躬下腰就要去拽骑在春莺背上的二人,手还没够着,反被绮帐一把拽过,揿着脖子直往案上砸,“你不躲远些,反要撞上来,正好,我收拾了你,再去整治你们那不要脸的主子!”

这几人原就是被明珠纵得能上树摘桃下湖捞鱼的主,倒不似寻常娇软无力的那起小丫头,两个丫鬟也将她等一个按不住。

这厢绮帐将音书的发鬓扯得缕错丝乱,已是打红了眼,并着侍竹二人伸手就去扯边上的周晚棠,狠一掌剐到她脸上,“你这个烂娼/妇,到我们院儿里勾引少爷不算,还要说话儿作践我们奶奶,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小娘养的?!不过就是个陪过来的低贱奴才,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眼瞧着周晚棠被打,玉翡急火攻心,忙冲门外众人嚷,“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拿了这几个无法无天的狗东西!”

听令,如意领着三个丫头冲进来,后头一干人还不及跨入,便被侍梅眼急手快地将两扇门“啪啪”阖上,忙楔死在里头。背过身儿来即跳上去拽了如意的头发。

将周晚棠连扇了几个耳光狠扔到墙角后,绮帐侍竹二人便直奔玉翡而去,合力将她拉扯到地上,一人骑到她腹上只朝那脸上扇,“你就是头一个该挨顿打的!你主子还没说什么呢!你一个丫鬟就敢背地里挑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乱哄哄打做一团,叫骂生嚷得漫天。童釉瞳缩在榻上,眼瞧这地面混乱不堪,又见玉翡被连扇了好几个耳光,便哭着下榻去扯,“别打了、别打了!”

“我们奶奶吃斋念佛久了,多次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反蹬鼻子上脸!”

“哎呀我的老天爷,这还有没有王法家规了,竟容你们在这里随意打骂……。”

“今儿就要叫你们瞧瞧厉害!”

“打!狠狠给我打!”

“我去你娘的小野鸡!”

……

众人撕扯做一团,哪里还管童釉瞳,叫骂声里又添上她的哭声,更是个手忙脚乱混沌迷蒙。烛火飘摇中,粉纱红销、锦屏春画东倒西歪,红绿翠蓝乌泱泱横飞满室。

独周晚棠缩在墙角将一切充耳未闻,腮上还火辣辣的疼,但出奇的,她并未生怒,反升起一丝欢欣,她步步紧逼,就是为了闹到这一发不可收的局面,如今一切尽在她料想之中。可唯独没料到童釉瞳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美得似月下银波,亮晃晃的扎人的眼。

在一片哭骂不绝中,渐渐有什么由周晚棠心内澎湃起来,她摸过地上一块锋利的瓷片,藏于袖中,坠髻散发跺到混乱人群中去,一步一步,眼神坚且硬,几如迈向属于一个女人王国的皇位宝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团乱糟糟的撕扯混打,她混进去,假意拉扯这个拉扯那个,七手八脚趁势就扬起袖中的锋刃划过童釉瞳的腮。

“咣当!”

一声惊响,众人猛一回首,就见着了盛怒的宋知濯背靠月下,一双眼泛起血丝,冷朝屋内睃一圈儿。手上还提着一截银丝竹叶花衣摆。他刚抬起黑靴,丫鬟们便纷纷散看,分站两行,下巴颏俱往胸上埋,个个儿都是衣衫斜掩、群缕褴衫。

他身后跟着明珠,一双眼睁圆了将以绮帐为首的一行人打量过。那几位亦偷偷瞥眼瞧她,见她一脸惊慌,立时又将头埋得更深一些。

眼瞧着宋知濯落到榻上,便听见玉翡号丧一样的哭嚷,“小姐、小姐!你的脸怎么了?”她趴在地上,满头乱发,髻亸潦草,顶着一张被扇红了的脸搂着身侧的童釉瞳,红肿着眼怒斥绮帐几人,“你们谁做的?!谁做的?给我站出来!我要杀了你们!”

在她声嘶力竭内,众人方朝童釉瞳脸上望,即见腮上糊了一脸的血,顺着长颈一路沾湿衣襟。

扫见众人神色,童釉瞳这才惊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抬了手背横抹一把,抹下来一手的血,乜呆呆地望一会儿,将眼由宋知濯靴上慢慢上移,将他凝住片刻,终于哑着嗓子长喊一声,“啊…………!”

凄厉鹓鸣割断沉香、划破月纱,旋即是她捧着脸,眼泪一颗颗由她翠玉的眼中坠下,混着鲜血,痛彻心扉。她开始哭,将眼无助地挪到宋知濯脸上,立时又慌乱的挪开,别着腰将脸埋在玉翡怀中发出哀天恸地的呜咽,凄凄楚楚,汇成江海的眼泪足以使任何人心生恻隐。

金风细细,丝丝扣入宋知濯的心内,他愧疚地垂下眼,短暂一瞬后再抬起,无风无波,“玉翡,先将你家小姐扶回去,去找总管房连夜到宫里请几位太医过来,务必、快马加鞭!”

或许是来之前在宝帐中经过长久喘息的缘故,他的嗓音带着些飞沙滚石的干涩,吸引着明珠一眼不错地凝住他,也将他那匆匆含愧的一眼描画进心里。就那一眼与这锵然的字字句句,几如那一艘船装载着满舱宝贵的货品,落进一片深海。直到后来,明珠才明白那满载的——是他们彼此相依的旧时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眼下,她来不及去钻研他眼中的深意,还有几个不懂事的小丫鬟等着她庇护。目送玉翡搀着童釉瞳出去后,她抢在周晚棠之前,舞着裙边儿,几步跨到绮帐面前,头一回如此严厉地对她问话,“绮帐,怎么回事儿?大奶奶的脸可是你们几个弄伤的?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不许有一分隐瞒!”

此情此景亦将绮帐唬一跳,忙捉裙跪伏到榻下,泪眼朦胧地将宋知濯睇住,“少爷、少爷,您要替我们做主,大奶奶的脸不是我们划的,我们、我们原本只是想来教训教训周姨娘的丫鬟,是她们、是她们三番五次的对奶奶不敬,时时出口伤人!说奶奶是小户人家的贱丫头、还说奶□□先在明雅坊不知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适才侍鹃也跟着过来跪下,伶俐陈述,“少爷,绮帐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奶奶三番五次的心软不与她们计较,她们愈发得了意,更加张狂起来!今儿她的丫鬟将绮帐姐打伤,我们实在忍无可忍,这才背着奶奶过来,原就是想让她们赔礼道歉,谁知她们不仅不道歉,反倒又辱骂起来,我们、我们气不过,才砸了她屋里一点儿东西。”

四壁烛光罩着屋内满地的碎片、银釭、铜鸭,以及扯得凋零四坠的帷幔,恰如一场芳凝瑶席醉红尘后徒留的满地狼藉。宋知濯的眼掠过这里粉碎的狼藉,慢慢落到明珠身上。

凭着几年对她的了解,他当然清楚此事与她无关,但碍于童釉瞳的身份、与将她长久冷落的愧疚,他只得严明地审核这桩公案。仿佛被什么狠一拉拽,他的眼转到周晚棠身上,没有感情地冲她抬一抬下巴,“你可有话说?”

同样是红肿着一张脸的周晚棠被他一点,瞳内流银,渐渐汇集成一股山涧,“妾身管教丫鬟无方,请爷责罚!”

说话儿就捉裙跪下,身后音书等人亦紧着跪下。她再抬起脸,已是涕泗纵横,拈着袖蘸一蘸腮,“几位姑娘所说得都不错儿,原是我的丫鬟口也冲一些,说话儿没个分寸,背地里议论了什么叫颜姨娘屋里的人听见,她们护主心切也是情有可原,我也没什么可辩驳的。”

见状,明珠忙跨过去将她搀起,二人相视一眼,各自心有明镜。明珠作出十二分的自责,蜀锦流光的袖内牵出一张帕子往她脸上搵一把,“嗨,这都是丫鬟们不懂事儿,我的丫鬟也有错,再大的火儿,也不能闹到姨娘这里来啊。瞧瞧这满地的精贵,回头姨娘开个单子,我都赔给姨娘。”

二人相捧着手,暗中互睇过一抹冷笑。但见音书匍跪前两步,仰着脸望向宋知濯,不避不退,“奴婢们是有些口无遮拦,可、可也是替我们姑娘心酸呐!爷,自打我们姑娘进了门儿,爷可曾到这里来瞧过她?她是庶出、也的的确确给爷做了妾,可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嫁给了爷!上回姑娘摔了脚,爷也不过是口中过问两句,何尝真的担心过?哪个做妻妾的受得了这样儿的冷待?偶时回娘家,还要遭受家里各姐妹的奚落,难道就是我们姑娘活该的?爷,求您也将心比心,为我们姑娘想一想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陈情慢表中,周晚棠将绣鞋一跺,就要去拉她,“音书、你在爷面前胡说些什么?赶紧住嘴,这时候扯这些做什么?!”

音书犟出自个儿的小臂,反朝宋知濯又跪近一步,仰起的瓜子儿脸上泪迹满布,被榻侧的烛光照得触目惊心。宋知濯的眼仿佛被她的泪光细蜇了一下,些微错开了一些。

半刻的岑寂后,音书吞咽一下梗住的喉咙,继续半真半假地说起,“姑娘就是独自安静死在这里,也是个不吭声儿。可我们做丫鬟的心里却替她气,是、我们是说了些不大中听的,挨这顿打也是活该,可总不该把大奶奶脸上的伤也归置到我们头上来。”她将头一侧,瞥过绮帐一眼,“几个姑娘过来时,撩了绮帐姑娘的手臂一看,上头有条细口子,不知是打哪儿划出来的,非说是春莺给划的。大家厮打成一团时,我就瞥见绮帐姑娘由地上摸了个碎瓷片子,要往我们姑娘脸上划,我眼急手快,将她的腰扑抱住,或许就是这时不慎往大奶奶脸上划了过去,到底场面太乱,我也没瞧清,不敢乱说。”

“呸!”绮帐听完,撑起腰来就朝她狠啐一口,“你还敢冤枉我?!空口白牙的,就由得你乱说,我……。”

“闭嘴!”未听她说完,宋知濯便怒斥一声,将满室伏跪的丫鬟叱得深埋下头。顷刻,他干硬的嗓音又平稳散开,“绮帐,你把袖子撩起来。”

明珠心道不好,紧瞧去,果然见那嫩白的小臂上一条狭长的伤口。偏那音书说得有鼻有眼的,明面儿上一口一个“不慎”、“没瞧清”,却又句句合情合理,连她也不知该如何替绮帐辩起。暗里给她递给眼色,想叫她先认个错儿,偏偏她又未瞧见。

月沉星移,一霎的沉寂中,倏然听见外头一阵云舄乱杂,原是正屋里已请来太医,正往那边奔去。

眺目一瞬,宋知濯又将眼收回来,睨着绮帐。绮帐身上一颤,晓得他动了怒,急火攻心地就将身侧跪着的玉翡一推,“你胡说些什么?!你这张贱嘴,明明是你们主仆先对我们奶奶不敬的!我撕了你这张贱嘴!”

“够了!”宋知濯拍案一声,瞪着绮帐,想起平日里这几人便是个没规矩,偶时连自己的话儿都要驳两句,如今早已是没个体统。正想着要拿一个开刀,可余光瞥见明珠,舌尖要将人“打死”的话儿又悬回去,最终冷将众人一瞥,唤来门口候着的管事儿,“将一干人等,统统先给我关到空屋子里去思过,知错了,再一人打二十板子!绮帐与音书二人,身为屋里的大丫鬟,反而带头闹事儿,理当重罚,将她二人各打三十板子!”

言讫,他拔座起身,独自踅出屋去。管事儿的遂带了几个小厮进来,将丫鬟们押走。明珠骤听三十板子,心内惴惴,急上前去拽了绮帐的手,“你别怕,啊,好好儿的捱一夜,你们都别怕啊。等夜里我替你们说说好话儿,别怕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干人等被押了下去,狼藉一片的屋内,只剩了她与周晚棠。映着四壁蕙炷半销,明珠远远将她望住,见她肿面啼红、残髻缭发,却迤然自立,姿姿身段半点儿不见落魄。

一阵凉风袭堂,刮卷了喧耳夏夜,明珠倏然打一个寒颤,只觉那些蜡烛,都似兽的眼,正瞪着她,要将她拆肉分骨。

静默中,周晚棠轻言细语地走近,脸上半明半昧地挂起一个笑,“姨娘不是赶着要去求爷?这会子快去吧,闹这一夜,我也乏了,要歇息了,就不送姨娘出去了。”

驻足一瞬,明珠深望她一眼,最终旋裙而去。整个蜿蜒长廊悬满了绢丝灯笼,将夜照得通亮。丫鬟们端着鎏金铜盆来来往往,纷杂错履中,明珠梭巡一圈儿,未找见宋知濯。但看那一壁满月的棂心窗内人影繁复,也未知童釉瞳的伤势如何。

正是焦心,只见明安不知由哪里跑来,行了一礼,“少爷在里头呢,他这里且得有一会儿,叫奶奶不必等,先回去睡。”

明珠楞听一瞬,茫然无措地将头点一点,“成,要是大奶奶的伤没事儿了,你叫人去报我一声儿。”

这一去,纷花错影里,自有人秉灯照明,她的心却像是坠在一潭浑水里,摸不见瞧不见一缕光,如一只闷头飞鸟,不知是哪片云困住了自己,细思细想,她只能想到周晚棠。

俯观片片绿瓦,在月下更加漆黑,偶有星火烛光,却不足以能将夜照亮。

长巷中,有一盏灯丝飘摇,款款地飘入另一座院内。院中蛙鸣更甚,围着那一池寂水。各处已歇,唯独宋知书的屋内传下来琵琶莺动,娇娇软软地未知又是何处觅来的佳人。

夜合展目朝上遥望一眼,细若不闻地叹一声,吹灭了手上的灯笼,踅入北廊,推开屋门又轻声楔上,旋到榻上将所见所闻缕述綦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轻柔如风的,是楚含丹媚迭迭的一笑,摇着一把凤冠琵琶山雀图的纨扇,“这下可有得大奶奶忙了,这一夜,又要惦记她那些丫头,又要思郎君不归,只怕难以入眠吧?哼哼……,她也有今日。”

“小姐,”夜合自倒一盏水饮下,又吞咽不迭地坐回来,“我瞧这周晚棠倒比那童釉瞳聪明些,只是大少爷虽动了气,到底也顾及了大奶奶的脸面,没有重罚,不过是让打丫鬟们几板子,皮肉之痛而已。别人倒也罢了,唯有那绮帐,我不消气!白日里听见她说什么‘贴补娘家’之类的话儿,分明就是含沙射影的说咱们!我就想去同她争论争论的,偏小姐拦着我!”

迎着风烛,楚含丹的笑意愈发见冷,打扇的手一住,“我瞧那周晚棠虽有些心计,却还是不晓得宋知濯的心眼儿到底有多偏,将那些丫鬟打一顿,不过是面上瞧着公允罢了。你来,”她将几个兰指勾一勾,勾得夜合贴近半寸,“将我让你买来的那‘归魂散’交给看押的小厮,叫他寻个时机给绮帐吃下,届时死在那里,谁知道她是体虚让板子给打死的、还是给药死的?”

“你前些日子让我买那药,就是预备今儿的?”

“我哪有那样料事如神?”楚含丹嗔她一眼,直起纤腰,“我不过是备着,想借着周晚棠的手整治整治那童釉瞳,好叫宋知濯吃不了兜着走,谁知竟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既然童釉瞳受了伤,我也不必费心了。就用这药助那周晚棠一臂,绮帐这丫头被宋知濯下的令给打死了,你说大奶奶能不跟他急眼?”

纱窗吹进来细细绵绵的风,拂开她慧明的笑脸。夜合久而过后,将头点一点,另点上一盏八角宫灯,犹豫着终是递到她手上,“这么晚了,小姐真要到三爷那边儿去?这会子急什么呢?明儿天亮了再去不迟啊。”

她接过湘妃竹的挑杆儿,摇着扇,“明儿三爷一大早就要到礼部去的,我还是现在去,否则依童釉瞳那性子,又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自个儿咽。你留下,警醒着点儿,一会儿好替我开门的。”

夜合送她出去,直至院门处,吱呀将一扇门缓缓拉开,与上廊屋内隐约传出的丝竹檀板之声,形成了参差错开的两片天地。短暂的烛光一转,照见窗户上一双鬼祟之眼,又重归黑暗。

夏花盛遍,红蝉夜歇,八面绢丝素裹的火烛一飘,就飘到了另一座院。室内寂静,只闻铜壶滴漏,宋知远罩一件玄锦寝衣,将藕裙檀粉的楚含丹迎至榻上。

鸦静一瞬,榻案的烛光照着他尚且少年的轮廓,硬朗中略带细腻的温柔,可嗓音却如旷野久寂的风一样苍凉,“二嫂三更半夜的前来,是有什么急事儿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楚含丹障帕轻笑,一对眼踅出欣喜的光,像两颗盛碎的颣玭,“今儿夜里可是出了大事儿,那童府的大千金被明珠的丫鬟打伤了,一群人将那千凤居闹得个沸反盈天。我想,这正是个好时机,三爷,你叫人传话儿到童府去,只等童大人与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可看宋知濯如何开交。”

他倏而将半酲的眼大睁,横对过来,“明珠没事儿吧?”

“你急什么?”楚含丹面上的欣喜渐褪,拂一拂裙面粘带的花泥,睐他一眼,“你放心,不过是丫鬟们打架,还打不到她头上去,她可比那童釉瞳聪明多了,用不着你挂心。我倒要问你,陶大人那边,可怎么样儿了?”

闻听明珠无碍,他便恢复了一贯的笑,“我只是将他略微试探了一下,他便满腹怨言,说他自个儿胸有韬略、是大哥不识货,对大哥早就是心有不满。他倒知晓一事儿,大哥为贺儃王生辰,将先太子所绘的一幅‘金龙图’找来送他做贺礼……。”

他将眼远眺到对面壁上,仿佛透过墙已见得圆满的未来,心满意足地笑出轻声,“我要他过些时日拟了折子将此事说予圣上,圣上最是疑心。当初圣上登基,先太子的老部下们没少替圣上正名,他们会替圣上正名,全是因儃王之故,圣上心里有数,所以才不过封了他赵合营一个闲王做做,毕竟忌他党羽众多。如今要是知道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哥送了儃王那幅画儿,哼……,不知会做何深想。”

好半晌,楚含丹捉裙起身,重秉灯笼,回眸一笑,“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政事儿,但我懂一个道理,这船要翻,必不是被某个重物压垮的,一定是一点、一点的垒成的一个千斤坠。三爷记住,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都是要宋知濯死!三爷依我,派人到童府去散个话儿吧,我就不叨扰了。”

107.?未归?阴云渐起

远山含烟,昙花一瞬乍现,凋敝后,仍是长长的夜。幢幢人影如幻,终于渐散渐尽,只有一幽芳心,独坐一隅。

满室狼藉皆不见,丫鬟们已经收拾干净沾了血迹的绢子、枕头、被褥,又端来一碗新药。童釉瞳盘在两片檀色重影的绡帐内,拿了手边一把长柄镀金铜镜,只瞧见自个儿右边腮已肿得半高,略微偏头后,一条弯长的伤口就露了出来,上头涂抹了一层白色的膏子,与血迹融在一起,瞧起来颇有些令人倒胃。

自照一瞬,眼泪又由她一片绿海中滚出。玉翡正由帘下踅入,一瞧,火急火燎地就抽了帕子坐在床沿上替她蘸泪,“快别哭了,太医不是说了麽,只要好生将养,不一定会留疤的。你瞧你这一夜泪珠子不断的,觉也不睡,可有好生将养的样子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泪似长雨,只是个蘸不尽,哭得她心紧,温情的眼渐渐凝出狠色,“都是那起子小贱人造的!打他们二三十板子,真算便宜她们了!还不是爷心软,只顾着那个狐媚子,竟然将那群小贱人不作重罚。哼,等我明儿派人传话回府里去,老爷再同皇后娘娘通个气儿,爷就是想轻绕也不能够!”

“不行、”童釉瞳登时丢了镜,一把将她攥住,一只素腕揉了全身力气,“你不许去告诉父亲、也不许叫姨妈晓得!她们、她们也是无心的,还要叫知濯哥哥怎么罚呀?难道将人都杀了不成?”

“怎么就不该杀?那群没王法的贱人、就是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人一急,泪更是泉涌而出,将她一个手晃一晃,“玉翡姐,求你了,你不要去告诉爹爹!姨妈要是晓得了,是要责难知濯哥哥的。这、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嘛,做什么要闹得人尽皆知的?”

二人相缠不下,良久,玉翡重泄一口气,浩远地飘至帘外。宋知濯听闻至此,只觉心头重重的压下来什么——是三千风情月账。

原以为,这门婚事实非他所求,便能问心无愧的将这位一厢情愿的少女冷落在这华门之内,一门心思地爱他之所爱,并不亏欠谁。如今方知,情债难偿,无所计量,由她痴心付诸那一刻起,他便欠下了她,但他还不起,只能于心有愧。

他清一清干涩的嗓子,踅入卧房,二人惊见他,一个慌着行礼退下,一位盘在床上踞蹐无措。岑岑寂静后,童釉瞳心乱如麻,一刻泪珠卡在眼眶,兜兜转转,最终落下。

抬起泪涔涔的眼,见宋知濯正静瞧着自个儿,她更加慌乱,忙将头垂下,让青丝坠到胸前,刻意障掩了她半张脸,“……知濯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没事儿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儿不是还要上朝吗?”

足够令她一颗心狂乱的一瞬寂静后,他抬起半截白茶银丝竹叶花的衣袖,拂过她腮边的一片发,正要细窥,却被童釉瞳后仰着避开。

盯着他悬空的一只大手,她又下一泪,嗓音如被雨烟侵袭,湿润不清,“你别看,丑的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言讫,小心去窥看他的神色,她原以为,会是嫌弃、或是避忌。可泪眼迷蒙中,她望见他轻柔地一笑,“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1。”他执起薄锦被上的镜子,递给她,“宫姬薛夜来腮边有伤,却引得其余宫女纷纷效仿。你国色天香,一点瑕疵反而平添风韵,怕什么?”

大概是他面上没有惯常的客套疏离、眼中不再有若即若离的冷漠,难得温情如许。引得童釉瞳一片芳心、反生寥落,只觉周遭的光像是万家灯火,她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一种温暖。

她仍旧垂着头,连眼也跟着一并垂下,一个软白的手抠紧了被面,“那你怎的、怎的不喜欢我呢?好像就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瞧我似的……。”

满室里回荡着宋知濯无奈的叹笑,“你还小,你不懂,许多东西是有限的。”

他渐将神色郑重起来,与她对望,“……瞳儿,作为你的丈夫,我只能尽我所能给你锦衣玉食,你想要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都可以想法子满足你。我一直不来,是因为你想要的——例如我的心,我给不了你,我早将它给了明珠。我很抱歉,今天令你受这样重的伤害,但我可以不偏不倚地说,明珠她并不想伤害你,这只是个意外。所以,你能原谅她吗?当然了,你可以恨,但请你来恨我吧,弄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恨他?不,童釉瞳连那些小小的酸楚埋怨也是因为爱他。她爱他,由他目不斜视的对自己挪开的第一眼起,她就爱他了,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对明珠的深情才使她爱上他的。

故而即便他坐在这里是为了替明珠说话儿,即便这个事实让童釉瞳感觉自己又受到一次重创。无限的酸楚涌上,再次汇成眼泪连坠而下,晕开了背上葡萄连枝的暗花儿,她毫无心计的头脑在这一霎,只能拿捏着这一点儿来祈求他。

嫉妒梗咽了她的喉咙,声音溃不成言,“我、我本来就、就不怪她的,我知道、跟她无关。”她长抽一下鼻翼,渐渐稳住生息,掬出一捧梨花带雨的笑,“知濯哥哥,你放心,我保证不往外说这件事儿。……今儿这样晚了,你瞧天都快亮了,你就这里睡吧。”

满月棂心窗外,月已西悬,火烛业已残烬,映着她泪红的眼,犹如晚照下的绿水,清澈地将宋知濯困住。

他有些挪不开脚,良心喟尔一落,就将他整个人由折背椅上落到了床沿,拇指拨开了她满脸的泪珠,“也罢,不折腾了,也睡不了多久,我就在这里躺一会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童釉瞳的心骤然由谷底浮到碧空,漾起春波一片,真正开怀地笑起来,仍旧泪眼婆娑,“真的?”

未及他答,她先将自个儿用的一个八角鸳鸯枕挪到里头,将里头那个扯出。望着并对一世的两个枕头,眼波仿佛升起满天的欢喜,“知濯哥哥你放心,我睡觉很乖的,一点儿也不闹!”

旋即久候的丫鬟上来,替宋知濯解了衣,将一盏盏烛火熄灭。留下一片清霜的月光。

直到宋知濯的呼吸渐重,童釉瞳方侧翻了身将他模糊的半脸睇住,一刻也不曾错开地将他寸寸细窥。他高高立起的山根像她终于攀上的山顶,使她重新燃起新婚之夜的那种欣喜。

她终于等来了他——迟来了几个月的圆满,尽管他的心暂时不在这里也没关系,她还能等、总能等到的,她相信,今夜,他不就将温柔的笑脸转向自己了吗?

而长久拥有这笑脸的人,却彻夜难眠。好容易熬到了天际渐踅出昏昏暗暗的蓝时,明珠便爬起床来。连着一夜,她脑子里混沌想着的是五六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花纇一样的年纪,不该挨那几十条棍棒,尤是想到她们是为自个儿而挨打,更叫她心绪难宁。

很快,青莲领着侍婵侍双二人端水进来替她梳洗,替她换上一件孔雀蓝羽纱百迭裙,天水碧绉纱对襟褂,乌蛮髻上散缀着几颗猫眼大的绿松石,宛如即将升起的一片幽蓝碧空。

哒哒在她脚边打转,尾巴扇动晨间微凉的风,搅得她心湖不平,便抬了月白缀珍珠的软缎鞋往它屁股上轻轻一踢,“走开走开、我心里正烦着呢,到边上玩儿去。”

金鸭香炉起瑞烟,撩起蝉鸣稀疏,混着青莲一抹冷笑,“还不是你平日里惯的她们!要我说,罚罚也是好的,省得以后愈发的失了体统。平日里呛呛嗓子便罢了,哪有闯到人家屋里去乱打乱砸的?连周晚棠也敢上手打,简直是没个王法,再有童釉瞳那脸,即便不是绮帐错手划的,也是因她而起,打三十板子也是轻绕她了。”

一番话儿将侍双侍婵二人说得面露愧色,埋首不语。青莲瞥见,也将她二人一顿训斥,“幸而昨夜是你二人上夜,否则是不是也要跟着去闹一闹啊?你们两个年纪稍大一些,也该多看着她们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眺望一眼窗外风清露爽,混沌不明的天色,明珠心头鹘突不断,眉心千结地捧着盏,“姐姐,先别骂她们了,她们原也是为我出气,终究我是祸端。若真就打个板子,也没什么,可我这一夜老是心头跳个不停,总觉着事儿没这样简单。”

“你是疑心那周晚棠还有什么后招子?”青莲亦捉裙落到榻上,呷一口侍双奉上的茶。

渐起的天色里,隐约吹来恬淡桂香,似乎远不可及。明珠发怔一瞬,眉心缓缓舒开,唇角满是无奈地笑一笑,“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可我就是心神不宁的。”

晨风萦走于厅堂,将外间内所有的轻绡幔帐一膨一鼓地撩起,青莲似乎也渐起不安,将盏轻轻搁下,“一会儿少爷过来,你再跟他说说,让他手下留情不就得了?嗨,说起来,他什么不听你的?何况这种小事儿,打过几板子养几天就能好的,你犯不着担心。”

“可他……,”明珠的心骤然提起,万语千言,仿似又没有头绪,堵在胸口久转不散,余下的话儿像被截断,没有什么再说的,她终只将头缓缓点点。

长亭檐角的青铜铃叮叮摇响,悦耳地换上新的一天,朝阳斜上门窗,透过横纵有序的棂心,洒在这繁织绣锦的一片天地。似乎周而复始,一切如旧,可明珠隐约觉得,有什么正随瞧不见的时光悄然变化。

令她们意外的是,宋知濯没有来,只有童釉瞳屋里没有参与昨夜那场恶战的两个小丫鬟在一束金光璀璨中踅入屋内。

她们高抬起下巴,宋知濯的逗留不单是鼓舞了那里的女主人,连带着一伙丫鬟也春光满面,“颜姨娘,爷说不过来了,吩咐我们过来拿朝服,他在那边陪我们奶奶用过饭就径直由出府。”就在那三人怔忪的一刻,小丫鬟又将嗓音拔高,简直有些高不可攀,“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爷的衣裳翻出来?我们还赶着拿过去呢!一会儿耽搁时辰,爷怪罪下来,可怨不得我们!”

明珠恍觉自个儿是被抛出去的绣球,滴溜溜地在半空打转,三魂七魄飘飘渺渺。直到被这一声震呵惊醒过来,她呆滞的双眼才渐凝起色彩,朝侍双指一指,“去,将宋知濯的衣裳拿给她们。”侍双闻声而动后,她眨眨眼,将面前两个丫鬟凝住,“两位姑娘,昨儿走得急没赶上问,奶奶的伤可有大碍没有?昨儿太医怎么说?”

丫鬟将脸一偏,被太阳照出细细的绒毛,像粉粉嫩嫩的红杏,“叫姨娘失望了,太医说我们奶奶的伤只要好好将养,必不会留疤。爷已经往总管房里吩咐下去了,要采买那上好的珍珠细磨成粉给奶奶用,还说‘不管多少银子,务必要将奶奶的伤治好’。今儿一大早,总管房里就将那珍珠粉成罐儿成罐儿的送了来,到底是正经奶奶,别人哪有这个派头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遽然,青莲心头一颤,忆起一段前尘旧梦。一瞬慌乱后,她拂着膝上的裙,瞥那二人一眼,“好好好,你们奶奶既然好,我们奶奶心里也就过得去了。”眼瞧侍双捧着衣物、官帽、短靴等物出来,她忙将一个指端一挑,“快拿了去了吧,少爷难得在你们那儿一日,可仔细服侍。”

那二人带着些微尴尬的神色接过一干衣物,将腰徐徐挺起,连着先前的小小跋扈亦被挺起,迎着一轮红澄澄的日头,款步而出,花间的曲折叫她们走成了一部登云梯,一路向上,向上。

同时有什么在明珠心里下落,下落,没有个底。

她有些心慌地扭过腰,一手搭在榻案上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姐姐,你说,宋知濯是不是怕我要他放了绮帐她们,故而连早饭也不愿回来吃?”

青莲亦不得而知,她只得避开她的眼神,恍惚答非所问,“你想想,少爷若是放了她们,怎么同那两位交代?你昨儿不是也说,那些人被咱们屋里的丫鬟打得个鼻青脸肿的,何况童釉瞳脸上还受了伤,叫少爷怎么处?我看呐,还是暂且别提这事儿了,打就打了吧,没得为了一群不懂事的小丫鬟伤了你们夫妻感情。”

花满烟叶,阳撒庭轩,逐渐喧闹起的蝉鸣声声中,只有明珠无端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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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北朝萧纲《乐府三首·其二·艳歌篇十八韵》

108.?风云?阴谋酝酿

玉殿初晨,红蕊满枝,千凤居前所未有的忙碌欢喜,丫鬟们错履繁舄,端着几个鎏金铜盆由卧房里进进出出。漠然无声地服侍宋知濯童釉瞳二人梳洗、更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满室流溢着粉桃新樱的羞涩,即使他们还没有一个夫妻之实,仅仅是共榻而眠,也足以令童釉瞳羞红了脸,低垂着,仿若满头的玎珰钗环是结了满枝的丰硕秋实,其恬喜压得她抬不起头。

颊边的伤口不再流血,泛起一丝酥痒,直痒到她心头去。她抬手就要去挠,却被玉翡挡下,“别摸它,你忘了太医怎么说了?”

旋即,玉翡又扭过头,望向宋知濯台屏前的身影,故显亲昵地逗趣,“爷,您瞧瞧奶奶,小姑娘似的,半点儿难受也忍不得,我说她啊、她还嫌我啰嗦,就当没听见似的,还是爷说说她吧。”

远远地,他将眼瞧过来,又旋身而去,“快出来吃早饭吧,吃过我好上朝去。”

童釉瞳乐滋滋一笑,捉裙奔去。长案上摆着排炽羊、五味杏酪鹅、糟琼枝、雪霞羹,朱碟翠碗,琳琅夺目。丫鬟们站守身侧,为二人布菜添羹,周到细致。

可宋知濯隐隐有些不习惯,他与明珠用饭时,应明珠的要求,丫鬟们总是退守屋外,各自去玩,通常只有他二人。一厢飞箸掠食,一厢款款交谈,明珠总是说一些琐碎的话儿,譬如哒哒砸碎了一只梅瓶、院里枯死了一株牡丹、她不留心将墨洒在了一堆公文上……,琐碎得好像他们只是一对耕织农忙的平凡夫妻。

最终他挥退了身侧的丫鬟,匆匆忙忙用完一顿饭,便在一片林翠喜鸣之声中踏阳而去。

阳光倾落在庞大的皇城,将一片宫墙照得巍峨壮丽。这里是权利之巅,它的脚下,满是为此担簦不停的国之栋梁。而宋知濯是位高权重的人群里最年轻的一位,享受着众人或是恭维奉承、或是刻意亲近的交酌。

当然,一切会止于宋追惗从马车上下来时。这时候,他忙迎过去,深深叩礼,“给父亲请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家宅、朝堂,宋追惗永是压在他头顶的天——一片永远想倾覆、却不得不臣服的一片天。这片天,仿佛永远沉静不徐,将袖一拂,自出一步,“好了,进宫吧。”

身侧掠过一抹一抹的暗红,偶时与他二人互相拱手,于此参差的人流中,宋追惗回看他一眼,始终无忧无怒,“昨夜,你院儿里像是闹出个不小的动静来,我听说,釉瞳那丫头还受了点伤?”

“是,”宋知濯紧随其后,谨慎应答,“是丫鬟们打架将她给误伤了,儿子业已罚了丫鬟们。还要叫父亲过问这等小事儿,是儿子不孝。”

宋追惗两个伟岸的肩头微微震动,好似可撼天动地,却只是轻轻的一声笑,“你只当是小事儿,我看未必。一会儿下了朝,恐怕你那岳父大人就要拿你是问了。”他欻然半侧了身转过来,眼中饱含深意地眱他一眼,又扭转过去。

金灿灿的广场上,宋知濯驻足一步,望着他挺阔硬朗的背影下,是一轮更加高大欹斜的长影,逐渐踅上几丈高的石磴,衣衫之红慢慢与宝殿的红墙绿瓦融为一片不可分割的天地。

正如他所言,正午熙攘涌出的人流中,一相童立行便将宋知濯领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路直往童府。

飞宇游廊下,一间罽锦金壁的厅内,童立行捋着一把杂着几丝银白的髯,将宋知濯瞥一眼,“既是在家里,我们爷俩也就不必什么‘下官’‘大人’的称呼了,就有话儿直说。贤婿,我瞧你一向是好,一身文才武略,性子也不像你那两个兄弟那样乖张,如今又是一朝新贵重臣,从未叫我失望……。”

他捧起一只黑釉油滴盏,呷过一口,粘带零星水渍在须上,便用帕抹过,怃然叹出一气,“可唯独你那个爱妾之事,却叫你处理得不妥。我晓得你年轻,儿女情长原也是自然,可不该纵得她没有个章法,竟敢连正妻都打。你不要同我说是什么丫鬟失手无心的话儿,于家国理法,就没有哪个妾室能这样跋扈的,且不论我是你的岳父,我就只是你的上司,也该说你一句,否则等皇后娘娘宣你,就不是这样儿坐着说了。”

搁盏一响,将宋知濯由折背椅上惊起,站在绣罽之上,忙深施一礼,“是小婿治家不严,才叫釉瞳受了伤。岳父大人只管放心,我保证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静默中,猝然有稀疏的雹子砸地、砸在藻井之上的绿瓦,噼里啪啦地乱响。宋知濯抬眼窥见他一双幽静的眼,便有些惴惴地将腰直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紧接着便有□□的雨倾落而下,一片迓鼓喧天的声嚣中,童立行将方才叹出的气又振回,挺直了身板,语中似有一种淡淡无奈,“我就这一个女儿,嫁给了你,你却不能护她周全,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呀?……当初,圣上与娘娘特意开恩,许你将那女子重新接回府中,不料她却是此等恶妾!我看这样儿吧,你只将你那恶妾赶出府去,其他的娘娘与我便不再追究。”

急骤乱雨,顷刻已障住天地,厅内弥漫起湿润的薄霭,渐聚在宋知濯眼中,凝成一个不欲退缩的沉寂眼神,“岳父大人,请恕小婿直言,这女子原是我正妻,曾于我病重且无人问津之时守在我身侧,眼看如今我功名仕途在身,怎好就抛弃糟糠?若让天下知晓,又该如何议论?况且岳父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圣人在上,又岂能容我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她若安分守己,我自然不说什么,可她德行有亏,于情于理于法!我所论之,亦不为过!”

“岳父大人息怒。”观他面色不佳,宋知濯再行一礼,恭顺从容地望过去,“岳父大人,其中缘由我已查明,并不是我偏袒,确实是丫鬟们仗势欺人,岳父大人如若不信,尽可将我府内之人传来细问。可说到底,那也是我的丫鬟,是我御下无力,才叫她们失了体统,今日在这里,小婿愿受任何责罚!”

一丛须半掩着童立行冷硬的一抹笑意,撒一片蜇人的目光睨住他,“一个乡野丫头,也值得你这样儿?你若念她恩情,送她万银千金的便罢了,留她在家中,反倒生事端。”

窥他半静含怒的眼,轰鸣的雷雨便落在了宋知濯胸膛,捶打着他心的鼓面。他从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权力,在这位年近半百的一副枯骨面前,仍旧是徒然无用的,他甚至可以用更大的权力来左右自己的婚姻,决定自己枕边睡的是什么人!

脚步微挪,他就迈上前一步,直盯住他脸上坍塌的皱褶,“岳父大人,恕小婿难以从命。”

“你!”随着童立行下巴上的长须一跳,一只盏就被摔得支离粉碎,满地的黑釉片,像一笔挥洒出的豪意墨点,“好好好、你为了袒护你那侧室,于妻不公、于长不敬,连我这个一朝宰辅的岳父也不放在眼里!……我可以放过她当个睁眼瞎,不与你那侧室计较,可恶奴难饶、你也当罚!今儿我打你二十军棍,你回去,将那等恶奴的尸首送来见我,就当这事儿过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坠雨辞云,流水归浦。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亦快,像收起半丈长的棍子一样渐收拢过屋檐上的水滴。

哒哒慢落的水帘下,宋知濯僵挺着背同半个太阳一同踅了出来,蹒入那紫醉红乡中。明安疾腿过来将他搀入马车,侧坐一隅,焦心深锁,“少爷,您还真让那老匹夫打您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尽管刻意将背部离了车壁半尺,仍旧在颠簸碰撞中令宋知濯蹙额叠眉,一双大眼渐渐凝住了面前八宝莲花的车帘,“他是一朝之相,又是岳父泰山,打自然是打得我的……,”声音缓缓放低,唇似开了刃的刀锋,“可压在我宋知濯头上的、有宋追惗那片天就够了,他算什么东西?”

字字都由皓白的牙间磨出,一同磨出了一片更高更远的心志。他将头徐徐转来,对向明安,露一个冷峭的笑,“他想插手我后宅之事,还整治你们奶奶……。要我的人死,哼,好、我倒要看看他童家的府邸下头,藏不藏得住我宋家的骨头。”

抬袖一招,明安便贴耳过去,渐渐有一抹凝重的神色由明安眼底升起,几如叠云渐散后,重新升起的一个太阳。

雨过天清,升起的另一片太阳折在一处太湖石之巅,惠及芳草,普立花丛。宝鸦内盘旋着一缕乌合,阗香满室,只等凉风过堂,又消得一场空空。

听见宝玲一声儿“大少爷”的清脆嗓音,宋追惗年轻而苍老的面庞沉沉笑开,他晓得,他从没失策过,不论是对天下民生、还是对人心叵测。他的儿子,有着与他一样从不屈服的一颗心,凭借这一点,他又将在此间权力的云梯上,更上一层楼。

再上前,是极盛郁的夏,艳馥花香夹杂,浓醇不散。太阳怀恨不平地悬得老高,烤着焦躁难耐的人心。

粉蝶翩翻,蜂翅交杂的院内,明珠抱着宋知濯的官帽不肯给,几番欲言又止后,到底嗫喏开口,“该打的板子也打了,人也关了这些天了,绮帐她们再不懂事儿,这会子也该晓得错了,你就把她们放了吧。”

长亭的浓影罩住宋知濯拔高一丈的身躯,他们参差错落出的这一丈的距离,使明珠不得不抬头仰望着他,某种意义上,她觉得这是真正的“仰望”,一位在下者对权势的仰望。

直观她两个水汪汪的杏眼,宋知濯硬在那宦海纷争里的心登时软作一潭。千般无奈万种苦楚无法言说,静默中,他的指端勾开她一缕被风搭在腮上的鬓发,专注的睇住她,“你也体谅体谅,又不单是她们关着,连周晚棠的丫鬟们也一并关着呢。童釉瞳脸上的伤都还没痊愈,将她们放出来,没得又生是非。你放心,我已经知会了总管房里,还在外头买几个丫头来你先使着。”

她的脸像未见阳光的花儿,失落地垂下,“……好吧,倒也用不着买丫鬟,屋里还有侍双和侍婵呢,青莲姐姐也帮着忙活,横竖等她们回来就是。再有,我想去看看童釉瞳,问候问候她的伤,事发这些日子,我还没去探望过她呢,你、你常在那边,回来也不跟我说说她好不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语迹缭乱,竟不知哪句才是真正想问的,又像都是细碎犹丛脞的铺垫,为了她最终没有问出来的话儿。

紧“吱”着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铺天而来。宋知濯一壁将她搂过,在她头顶轻笑,“天老大热的,你就好好儿在屋里歇着,不必要为这事儿烦心。”一霎拥抱后,他拿过她手中的官帽,罩在头顶,随之一片阴霾中,他有些随意地说起,“晚饭你自个儿先吃,我到千凤居去用,回来睡。”

他像拍岸的浪头,汹涌退去,弥留一地碎沙。

寂静由他的衣摆下掠来,耳边的蝉鸣渐远,只有头顶的一片骄阳将明珠晒得有些发昏。

此刻,她脑子里明明想的,是自个儿太贪心了,这没什么,童釉瞳受伤了,她更需要他的关心;他多时还是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挤迫出那一点儿时间去瞧她,也是应该的;他每日步履不歇,亦是分身乏术,也十分为难……,种种情理之论中,心却背道而驰的,跌得粉碎。

漫长的一个下午,明珠坐在卧房的圆案前,乜盯着槛窗前的桂树,在叶罅错落的光影间,她看到了童釉瞳的眼,是两颗稀世绿宝石,嵌在柳绿花红的春天。渐渐地,她金屑碎银的心底,居然生起一丝庆幸,庆幸她那足以让天下男人动心的脸被屠伤一笔,或许这一笔,可以令人止步……

旋即清风旋来,树荫摇曳,她一错眼便看见妆案上铜雕蔓叶的镜中——自己冷漠的眼,像一根寒光流溢的针,戳破了她这一丝可怖的庆幸。

破碎的镜面重新又凝起,凝成一张娇艳欲滴的面庞。童釉瞳提着一支貂毛工细笔,由一个小小的白釉瓷罐内蘸起胭脂,偏着一边脸,在腮侧几笔细描,描出一牙红月,对立的另一面腮侧,是一抹猩红的弯痕。

她不在意似的,对着镜里另一轮柳芳绿的身影俏丽一笑,“玉翡姐,我画得好不好?”

镜中出现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好,画一个斜红妆,哪里还瞧得出是伤呀?”她将她搀起,挥袖唤上来两个手捧锦衣的婢女,“快将衣裳换了吧,太阳都快落山了,想必爷也该回来用饭了。今儿你听我的,无论如何要将爷留下来,别天一黑,就又叫那狐媚子勾了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终于罩上一件三多纹茶云雾绡长褙后,童釉瞳旋过身来,歪了下巴,“我才不留,我又不会做那狐媚的样子。况且知濯哥哥常来我这里用饭,明珠一定不高兴,知濯哥哥还要回去哄她,我就别给他添烦了。”

“嗯……,”玉翡蹙眉微思,嗔笑起来,“你说的对,男人家最烦个争风吃醋的,她闹她的,反而显得跟你一块儿舒心些。”

两个丫鬟慢退出屋,童釉瞳的笑眼瞥见一瞬,摇着一面凤冠蝶恋花的纨扇,自坐到案上,“玉翡姐,初桃呢?平日里都是她伺候我更衣的,今儿怎么不见她?”

此话儿如丢下枚火星,立时将玉翡的怒气点起,紧跟着坐到案上,“你快别提她,我早和你说过,这丫头颇是有些心术不正,不过仗着自个儿有几分姿色,便妄想着攀了高枝儿去!这些时爷常来,我见她怕是起了什么歪心思,成日家打扮得比旁人都要出挑些,捡着个端茶送水的功夫就在爷跟前儿晃。前儿爷问她叫什么名儿,她便赖在爷身侧讲了会儿话,要不是我使了眼色,她还不走呢!今儿另有人来报我,说她早起活儿也不做,就坐在镜前描妆画黛的,我便拿了柳条打了她几鞭子,现让她在廊角跪着呢。”

“啊?”童釉瞳兜着个下巴,旋即将嘴一撇,“你还是不要罚她了吧,一会儿知濯哥哥回来见着了,还当我是多容不下人的人呢。况且若是知濯哥哥瞧上了她,也没什么,何必要跟她过不去?你快去叫她起来吧。”

玉翡本是不愿意,可两个眼珠子一转,又欣然应承下来。直到日倾崦嵫后,方晓得她意欲何为。

所谓风轻云淡的“几鞭子”,原来俱抽在了这个初桃一张玉瓷粉面上,横七竖八的狰狞鞭痕瞧得玉翡心里直冷笑:哼,看你这副尊荣还怎么勾引主子!

金馔玉鲙的案侧,初桃低垂着脸替宋知濯盛汤。顺着她发颤的手往上,宋知濯便瞧见她满脸的鞭痕,心有明镜却未置一言,只含笑望着右首的童釉瞳,温柔一笑,“这两天天气愈发热,伤口还痒吗?”

“有些发痒,”童釉瞳停箸笑望他,“但太医说痒就是里头在长肉了,叫不许挠。”

“那你听太医的话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嗯!”童釉瞳忙将头点一点,将他的每一句关心都收入心底。

半晌不见她再动筷子,宋知濯亦停下来,对上她腮边两轮月牙,轻叹一气,“你不吃饭,尽瞧我做什么?单瞧我就能填饱肚子了?”

她又将下巴颏细碎地捣起,稍一顿,羞红了脸,“知濯哥哥好看嘛,比我爹爹还好看。”

他堂阔宇深的眼中,跳闪过一丝冷色,又很快褪去,由连枝莲纹的瓷盘内夹了一片鱼肉送入她碗中,将象牙箸敲一敲她的碗口,“先吃饭。”

红窗碧玉,粉墙别馆,夜风一到,又是归时。宋知濯的衣摆掠过门扉,落入辽阔金院,才出得轻墙,明安便由院门处跟上。月色初上的夜下,走出几步,便听见隐约的啜泣,像一缕幽凉的细风。

止步后,宋知濯的眼便落在了一丛蔷薇茂叶后,一缕冷峭的笑在他唇上绽起,他慢跺过去,只见西楼月下,泪粉偷匀,笑又似寒冰消融后,露出的潺潺春水,“你在这里哭什么?”

突兀一声将初桃惊一瞬,泪眼眨一眨,方瞧清面前的人,慌忙垂下头,珠连一线,“爷怎么还没走?我、我……。”她孱弱的肩在宋知濯高伟的身躯面前,像一对脆弱的蝶翼,轻易就能捏得粉碎。

宋知濯的嗓音里滑过耐人寻味的轻柔,“被人欺负了?被人欺负了躲到这里来哭,还真是个小丫头。”尔后他将手朝后递出,瞥明安一眼,“灯笼给我,我自回去,你去请个大夫来,给初桃瞧瞧伤。”

接过这神秘莫测的一眼,明安将灯笼交出,半哈着腰在初桃面前奉上一个刻意讨好的笑,“初桃姑娘,请吧。”

初桃也笑了,泪珠坠在她红艳艳的腮上,旖旎而纯净,像一颗才由水中打捞起的一颗烂樱桃。她跟着明安错步而去,潸潸回望,以一个春莺落得归宿那样圆喜的眼望着宋知濯渐远的背影,活将一个弱柳扶风的身姿拧成了一根藤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另一头,月亮往宋知濯身上披上一层寒羽,周遭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手企图扼住他的喉咙。但他气定神闲的,迈出脚步踩碎了他们的指骨,一步、一步,走向宦海风云内,撞击权力的另一座核心。

109.?作浪?欲壑难填

翠阁朱阑,满地落红,稀蓝的黎明里,夜风拂开宝幄,月光照见两个鸳鸯并头之人。

仿佛有一寸愁肠千万结,结上了明珠的眉心,又似陷落在一个黑长梦境,四方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始将头在无端地摆起,呓语不断,淡唇翕动。遽然,不知什么坠下,“啪”一声,她便抖着身子猛地睁开了眼。

“做噩梦了?”

远又近地一个温柔蒙蒙的声音由身侧传来,将她由混沌不清的一个世界里拉回。偏头去看,是宋知濯被月光渡了清霜的脸。

他掀开被子,踅下床去,片刻一盏银烛徐徐亮起,昏黄的光阗了满室、游入绡帐。回望明珠还似两眼空空有些发怔,他又蹒回来,将两片帐挂到月钩,搂她入怀中,“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儿。”

“没什么,”明珠在他胸膛缓缓摇头,露出两个眼望着他覆了一层靑碴的下巴,“你再睡会儿吧,天还没亮呢。”

“不睡了,说会话儿我就要上朝去了。”

“宋知濯……,”她依在他怀中,一个指头抠着他手臂上寝衣的暗纹,“你今天还陪童釉瞳吃晚饭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萦纡室内的风吹过她刻意忍耐着没有抬起的眼,吹得泛了些酸涩。她不敢去看他,怕在他眼中看见一点为难。

听见他在头顶笑一声儿,紧跟而来的,便是他细密的几个吻,“若我回来得早,晚饭就陪你一道吃。现如今,满府里只有你的饭还是赵妈妈亲手做,好些时不吃,我还怪想的。嘶……,嗳,掐我做什么?痛痛痛!松手松手,我错了我错了……。”

孤灯一盏,映着明珠半怒半伤的眼,收回了拧他的手,倔强地望住他,“你错什么了?”

那眼里缱绻着一丝微涩难言,令宋知濯心内一酸,嬉皮笑脸起来,“你说我错什么了我就错什么了,你就是我的天王菩萨。”

天光在一场与从前近乎无别的缠绵里渐亮起来,太阳露出一角,足以驱退黑夜。长亭百转、桂树千回,送走了宋知濯最后一抹身影。

出得院门,明安不知打哪里蹿出来,一路紧随,在宋知濯身后半步喁喁不停,“少爷,那个初桃已经安置好了,让她亲自去买药,该说的也让她记住了,一应妥帖。”他将头挠一挠,有些迷茫地蹙额,“只是我不明白,区区一个丫鬟,就能拉下童大人?这未免也太天方夜谭了些。”

太湖石错叠的稀径穿插着宋知濯茂林如翠的身影,他胸有成竹地望着天际的金光,“丫鬟就是个引子,我这一个奏折递上去,紧跟着便是无数的猛药。”他将头抬起,面上已有浮汗霪霪,“一个丫鬟自然不算什么,可久旱成灾饿死的百姓却能索他的命。说起来,还是父亲老谋深算啊……。”

明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赶着问:“少爷,府内的事儿我的安排妥帖了,是否今儿就动手?”

他的脚步一顿,明安险些撞上,忙撤一步,抬首即见他凝重的眼神,“切记,别让你奶奶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她要是晓得了,我就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他像锋利的刀尖,带着暗伏的杀机登舆而去,刀锋上的冷瘆瘆的光便折向府邸的某一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百花过境的院内,阳光渐撒满这里的金粉朱楼,玉窗下,明珠手上的薄茧已在日复一日各色花露的浸泡中褪去,反养出了个冰作的肌肤,衬着手中嫣红的扇面,摇出个旖旎生香的世界。罩一件簇新的乳云绉纱对襟褂,青碧的裙面似一片舒展的叶,她的心却皱在一处,突兀地有些心绪不宁。

直到傍晚,不知那阵北风一吹,吹来了除了绮帐以外的几人。远远在院门处望见,她还暗讽自个儿有些神神叨叨,就要含笑迎出。却见侍鹃火急火燎地领着丫鬟们奔入屋内,涕泪横飞地扑倒在她裙下,两个柔荑紧拽着她的裙边儿,“奶奶、奶奶,不得了了!绮帐姐没了!”

残阳照见明珠额上所浮的细汗,剔透如若干的晶粉铺成一片绝美的花钿。她怔一瞬,将人拽扶起来,睃过另几个哭啼不止的丫鬟,仍旧将乜楞的眼挪回侍鹃身上,“没了是什么意思?”

“她、她死了!”侍鹃泣不成声,溃出的眼泪一颗接一颗、一行应一行。哭得半刻,她才横袖将涕泪胡乱一抹,“今儿中午,两个丫鬟送来饭,我们在屋里吃过,消磨了一阵就午睡了。谁知、谁知个个儿在下午都依数醒了来,就绮帐姐不起。”

一条破哑的喉咙哭嗓不断,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令她一个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我们喊她、喊她也不起,只当她是贪睡,便去掀了她的被子,谁知一掀开,就见她瞪着两个乌青的眼,嘴里淌着血,脸色煞白,上手一摸、人都凉了!”

呜呜咽咽的哭声喧阗满室,明珠只觉遭了当头一棒,一个身子趔趄不稳地就要朝地上栽去。幸而被闻讯赶来的青莲架住,将她搀到一根折背椅上,猩红的眼朝众人一睃,“先别哭,慢慢儿说!我且问你们,你们可是关在一处,可有见什么人与她说过话儿,给她送过什么东西?”

侍梅渐止住了哭,由地上撑起来,慢想一圈儿,将头急摇起,“我们就在一个屋子里,并不曾见有什么别的人来说过话儿。”

“周晚棠的丫鬟们呢,都是关在哪里?”

“她们关在另一个屋子,这些日都没见着。”

众人一言一语地详述中,一束斜阳铺着粉尘落到细墁石砖上。明珠紧盯着光影里飘飘渺渺的灰烬,只觉周遭的声息渐渐远去,她在死寂的一片浓雾里,仿佛看见了死去的青岚、娇容、烟兰、婉儿,或许还有更多,幢幢人影,她看着她们贱如草芥的幽魂在雾中渐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这座金砌玉雕的府邸内,死一个低贱的丫鬟不算什么,她们会如蕙草再生,不断有新的人填补这个空缺,取代她们的桃李年华。可明珠不是一位正经主子,她不能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冷漠的无视绮帐的死。她所想起的,是绮帐十五六岁的年纪,像一朵金英翠萼带春寒的迎春花儿,向她讨要一只零碎的珍珠钿璎;或是像一个妹妹一样扑在她怀里哭诉;又或以荏弱的身躯挡在她面前递出一颗赤胆忠心,更多的,是她们日日闹在一处的锦绣年华。

一度逼紧的心痛令泪珠渐由她的眼眶倾落,几如连霪不断的雨,蔽盖了天色。

撕心裂肺的哭声填满了整个院落,以致宋知濯险些不敢榻入院门,就在院墙下徘徊不定地蹒步。他能从这些哭声里轻易分辨出明珠凄凄的嗓音,声声催得他心紧,一霎就想迈进去拥抱她、安抚她,可他刚跨出的脚又收回,他怕了。

可笑的是,他曾在刀光里杀人如麻,在溅起的漫天血光里,都从未像此刻一样害怕过。在战场上,他是英勇杀敌的将军,可现在若立在明珠眼前,他便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

幸运的是,明安的及时出现,冲刷了他的罪名。

远处海棠落樱下,明安气吁吁地奔来,站定后将干涩的喉头连滚了好几下,“少爷、少爷,我还特意在府门口守了您半天,原来您已经回来了。那、那什么,”他紧蹙了眉头,大开着嘴,“人已经死了……。”

残光薄薄一层,撒在宋知濯汗如春雨的脸上,他同样也深蹙眉心,偷偷往院内瞥一眼,放低了声,“我已经晓得了,回头我有赏。”

“可、可不是我做的。”

骇异之下,仿佛浮起一丝轻松的喜悦,他不合时宜地将嘴角扬起,睨着他,“怎么回事儿?”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也不清楚,”明安忽略了他浅浅的笑意,与他一齐避在墙下,“我原想晚饭时动手,谁知下午就听说人死了,我去一瞧,也是被毒死的,我估摸着,大概是咱们府里头的女眷做的,十有八九是那周姨娘。我怕那起子不懂事儿的奴才胡乱抛尸乱了您的计谋,便先以奶奶的名义将尸首扣下了,就等着二少爷来查。”

疑虑只在宋知濯面上停留一瞬,便被风刮散,露出一个庆幸的笑脸。谁做的也罢,总归没有打乱他父子几人布下的棋局,反而为他摘下了在明珠面前的罪行。

挥退明安,他便撑直了腰踅入院内,踩着落樱满地,问心无愧地走向明珠。然后即见她撒了满襟的眼泪,在见到自己的一瞬,如山洪崩裂。他仍然心痛了,却不是为任何人的死亡,只为她的眼泪。

丫鬟们挥洒泪水四散而去,他则单膝落地臣服在她眼前,捏着朝服的袖口抹干她泪涔涔的眼,“我似乎听见说是绮帐死了?”

新照的烛火与半明天色融成一片金齑,刺了明珠哭得酸痛的眼,她握了拳狠命地砸在他的肩头,张开嘴嚎啕大哭,“都怨你!我、我早就说要把她放回来,你就是不饶人!你就是不饶人!就为了你那两个娇妻美妾……。”

清亮的哭腔如朱雀鸣空,诉尽了悲恸,在她的指责里宋知濯千言难辩。只能顶着捶打将她搂紧,手掌不停拂着她一片背脊,“对不起,都怨我、都是怨我……。”

直到月华到朱门,凉辉入小窗,明珠的哭声方如坠雨辞云,淅淅沥沥的由疾转缓。

二人不知何时已挪到床沿上,明珠靠在他坚如城墙的肩头,盯着案上银釭内一团火烛,眼泪紧一滴满一滴地跌落,再开口,一副嗓音已是支离破碎,“绮帐是被人害死的,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要找出凶手,给她一个交代。”

语音轻如风头絮,大概是哭得累了的缘故。念及如此,宋知濯便兜着她缓缓躺下,胸膛轻轻震动,“你放心,老二正好任提点刑狱司一职,叫他来查。”

霜华之下,响彻明珠平和而坚定的声调,“若查出来谁做的,你不能轻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好。”

明珠的手就抵在唇边,一把抹掉了腮边的泪,即又有一颗落在他的胸膛,浸湿了一片凉锦,“不论是谁,你都不能轻饶。”

他再度坚毅地应承一声,她似乎便安心下来,将眼皮一沉,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师出有名后,很快便以雷霆之势将绮帐的死当作一桩命案查办,日子就一天一天在沓杂纷呈的流言里淌过。

不过半月便真相大白——绮帐死于一种叫“归魂散”的毒药,而投毒之人,便是童釉瞳的陪嫁丫鬟初桃。经其供述,是受本家主人童立行指使,连带着将药铺的掌柜、传递的下人以及剩余的毒药一并起了赃。如是,绮帐之死在宋知书的张张公文里,就成了一个点燃朝堂纷争的火星。

自然了,不过是死了一个贱籍丫鬟,是否真是一朝宰辅所为天子都只作一笑了之,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因邓州久旱无雨,颗粒无收,而朝廷所放赈灾粮款落到百姓口中的不过寥寥,最终以致大批流民流窜进京,这等流民听闻一朝宰辅草芥人命后,便牵起盛怒,堵在各大府衙告御状——所告邓州知州大人童谏与其叔父狼狈为奸、欺上瞒下,贪污灾粮灾款,童谏更仗其叔父之势强占民女、侵民田地、中饱私囊等数罪并发。

一封封奏折终于在摇摇欲沉的夏末垒成了一案的铜墙,将天子赵穆困于其中,头疼不已。

书案边自有红袖添香,顺着盈袖往上,却是一张日渐苍老的脸。只见皇后段氏髻上斜立一支九翚翅凤簪,面上精细的脂粉沉淀出一个用力的笑,而脂粉下的韶华青春,却被永远留在了寿州。

她的手在缓缓摇墨,在长久的鸦静中终于止不住张开了两片朱唇,“陛下若是一时没有头绪,便歇歇吧,朝堂之事,又岂在这一朝一夕?”

盘龙髹黑的宽广折背椅上,赵穆秉笔朝摞高的奏折一指,“你看看,一堆不批,便又有一堆上来。全是弹劾童立行的折子,我在寿州这些年,倒不知他背地里竟然做下这样多的‘好事儿’!如今叫人都一一检举到我这里,叫我该如何护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雷霆一震,段氏忙福身行礼,“陛下息怒。”顷刻,语音柔柔地轻笑一声,“我瞧这些事儿,多数也都是他那侄儿做下的,陛下在寿州时就与他君臣多年,他的性子,陛下又岂会不知?我想,陛下心明如镜,必定是晓得其中缘故的。”

110.?问责?这个晚饭没法吃

案上还瘫着一本奏折,天子的眼冷峻扫过,再睨向面前的皇后,“朝臣上奏,说童立行早已将他这侄儿过继成了儿子,上头字字句句都说他纵子行凶,目无王法,我能有什么法子?这一年,我看他是愈发有些老糊涂了,担同平章事一职,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可他说到底也是我的老臣,我又怎会不顾念旧情?我想,转让他任太子太傅,专心教太子读书吧。”

段氏笑一笑,还算平滑的脸就如一张发了皱的浮光锦,“陛下英明,童大人年纪大了,是该退居让一让那贤能之士。可臣妾多心,总觉得这事儿……,跟宋家脱不了干系。”

“哼,”赵穆唇上的一字髯斜挑一下,由座上踅出,蹒到殿中,“要没有宋家先带头告他一个‘干涉内宅,草芥人命’,哪会有这些接二连三的人来弹劾他?别的罪状倒也罢了,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可邓州由今年春末便久旱无雨,一个夏天已是民不聊生,他童谏的折子上所言百姓死伤不足百人,可你看看,邓州各县地方官联名上书所报的人数,两万、两万呐!”

人已立到案前,曲拳紧扣桌上,连着“咣”几声,将殿外一溜内侍唬得一跳,又听见他震怒的嗓音,犹劈天的惊雷,“我朝清明盛世,可我登基一年,就有两万百姓饿死!叫天下人怎么议我?叫九天之上的父亲与我那几个兄弟、如何看我!”

泛着冷光的细墁青砖上,段氏深深福身在地,“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才是。”

展眉而望,赵穆已踅回座上,两手撑于案上,吭哧苦笑两声儿,“当着满朝文武,童立行可还有颜面接着做这一朝宰辅?宋国公打的这个主意,我岂会不知?可朝臣们句句所言属实,况且!是他宋国公镇压了流民,平息了民愤。我何尝不晓得他野心勃勃,可他是治国之雄才,为国为民,我都不能弃他不用,只好委屈你这个妹夫了。”

天子怒威之下,邓州知州童谏被抄家问斩,上下牵扯官员按律查处,唯有一朝宰辅童大人因念其前功,不做重罚,只被遣为他任。

与皇城的震怒不同,宋府的厅内,有一种微妙的融洽。盛夏之后,初秋的风卷带着丝丝缕缕的乌合香,沁人心脾地舒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斜照西入,罩着锦榻上宋追惗一片酱紫龟背纹的衣摆,而他的上身平稳的嵌在密阴之中,带着一丝不浮不躁的笑,“濯儿,你想的这个法子,倒是极妙,有你在前拉扯表率,才有那些后继之力,否则,只怕没人敢站出来弹劾童立行啊。”

下首最上一张黑檀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由鬓角唇锋与下巴上连了一层浅浅靑碴,像一片广阔原野,为他文雅的面庞平添一丝暴烈的野性。

他正要站起,又被宋追惗一个手势拦截,只合拢两阙青碧的银云纹衣袖拱手,“若不是父亲这些年暗中掌握了这些证据,又怎能一举覆之?况且此次,父亲利用那些流民制造动/乱向圣上施压,才是成事之关键,儿子不过是耍一点小聪明,愧不敢受父亲嘉奖。”

两厢一笑,宋追惗的眼渐挪到宋知书身上,目光渐软,干硬的嗓音亦糅杂了一丝丝温情,“书儿也很好,查办绮帐被害这一案十分得力,办得个铁证如山,可见你这几个月任这提点刑狱一职十分用心。只是如今又任转运使,性子也该稳重些了。”他将目光移向宋知远,呷一口茶,“远儿也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且不说濯儿,你们二人如今都身居要职,我作为父亲,也作为一朝宰辅,要奉劝你们,万事以民为本,以国为家,否则权势再大,也会被民之所覆,就像童大人,半点有亏,便能灭那一世之功。”

三人郑重拔座行礼,展望着宋追惗的高瞻远瞩,目送其一个高伟的身躯,渐入卧房。

里头宝玲正执一支孔雀毛掸子,扫着仕女图台屏,宋追惗一拂袖,便挥退了她。独自踅入台屏后面的一间广厦,靠墙的狭长高案上永远供着一个髹红六棱果脯盒,其中分转六个花瓣形的匣子,盛有蜜煎海棠、密煎藕、韵果儿、嘉庆子、百草丹、九制话梅。他捡一颗话梅送入口中,糖霜在舌尖甜甜化开,尔后很快、很快便泛起一阵酸,由口舌滑入心上,酿成三个字——张碧朱。

阳光在他脸上压出一道折痕,将他半张脸上活活碾压出一种残酷的失落。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想念过她,想她如从前那样在每一个大喜的时刻落在自己的腿上,而自己会说什么呢?他想,会将胸中的澎湃以及宏伟的志愿告诉她,“‘二相’两个字,太难听了,我宋追惗怎能容忍他日翻开史册,我的名字与他人并立!你瞧,我做到了,我如今‘一相’独大,什么延王、景王、童立行云云不过是遗臭万年。而我宋追惗,将要让百姓安居、万民乐业、要让宋家列祖、让我父亲以我为傲,要永世被后人赞颂!”

然他慢嚼着话梅回首,唯见宝幄空空,锦被安静的堆叠在那里,两片斜挂的靑帐被风鼓起,胀成更大的空,像一座巨大的孤城,四下里回荡着寂静的风。再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高兴而高兴,一切磅礴的欢喜在这座孤城面前,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尔后,漫长的孤寂里,有什么由他的眼眶内明晃晃的滑落,奠基了他稳固而滔天的权势。

宋府空前的盛世下,残荷叶枯,桐落溪头,一片红杏山庄初开,如火如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画屏天畔,兄弟三人各自辞去,宋知书的步子才迈入一片美人樱没几时,便听身后一声“二弟”,将他脚步唤停,旋身一望,遥遥的花间走来宋知濯。

他歪嘴斜笑,迎上几步,“大哥有话?”

姹紫嫣红的颜色衬着宋知濯青碧的襕衫,半明半昧地挂起嘴角,负一只手睨向他,“有个事儿问你,你查了这么久,想必一定知道绮帐到底是谁杀的?”

初秋的风淡凉如宋知书的笑,他的手折下一朵幽蓝的花儿,凑到鼻翼轻嗅一下,又随手丢开,“不是已经查明了吗,童老大人为他爱女不平,要大哥惩治恶奴,大哥心软不愿意,童大人便自个儿支使陪嫁丫鬟初桃……,”他顿一下,似乎恍然大悟地笑起,“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大哥,那初桃临死前,一个劲儿的说要见你,满嘴里嚷着什么‘将军说要收我做妾,他答应我的、他答应我只要我按他说的做他就要娶我的,他不会将我丢在这里不管!’”

他捏着嗓子怪异地模仿一个尖利的女声,挣得额角几条青筋爆凸出来,自个儿也觉得好笑,真就笑了几声,旋即眼中渐渐凝出一抹狠色,“实在太吵了,那牛皮纸沾了水一张张盖到她脸上,她才渐渐安静下来。啧啧……,我最烦女人吵闹,那嗓子又尖又细的,聒耳得紧。”

“听曲儿的时候也不见你嫌吵闹。”宋知濯挂起一抹讥笑,平静地转过来,轻挑一下眉,“别扯这些了,我是问,绮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要知道真正的真相。”

余蝉稀疏,莺雀归枝,太阳照在宋知书露出的一颗虎牙上,泛着霜白的冷光,“大哥什么时候在意起一个丫鬟的死了?是怕没法子跟大嫂交代?嗨,实话儿跟大哥说吧,那丫鬟是争风吃醋给人毒死的,横竖转来转去不是你的妻就是你的妾,我没那个闲心查这破事儿,反正都是一家子,大哥随便搪塞过去就好了,要真为这事儿较真,日子也不用过了。”

言讫,他甩一截氅袖,潇洒而去。宋知濯驻足一瞬,亦转步而归。天边撒金成霜,云随雁字长,看似勾去了一段恩怨前非。

长衫撩动,甫入外间,即闻饭食流香,案上已摆好晚饭,豝儿姜瑜脍、五味酒酱蟹,姜醋生螺、三色水晶丝、奶房玉蕊羹几个家常菜色。却不见明珠,只案侧立着已是大丫鬟的侍双,罩一件殷红螺纹软绸褂,鬓上一只水晶碎珠串的彩蝶,青春灵动,却比先时瞧着稳重许多。

她跨前一步,掣一下宋知濯的衣袖,垫着脚尖儿附耳过去,“今儿二爷让人从送回了绮帐的棺椁,奶奶亲自扶灵与她父母一同送的葬,在山上哭了好一阵,回来便到屋里去了,叫吃饭也不吃,爷去劝劝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侧望满桌子的饭菜还袅着热腾腾的烟,宋知濯便心领神会地蹒入里间,撩开帘,见明珠坐在床沿,鬓边簪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儿,一双眼哭得兔子一样红肿。

他含笑过去,挨着坐下,“哭也哭过,已是尽心了,出去吃饭吧。今儿上了蟹,正是新鲜,你不是爱吃?”

侧眼观她,睫畔上还挂着泪珠,也不说话儿,似山河万里静默无言,他便握住她的手放软了声音,“就当是陪我吃,我下朝回来换了衣裳就往父亲那里去,父亲连饭也不曾留我吃过呢,我好饿,小尼姑,你就当心疼我成吗?”

掠过哒哒,跨过幔帐千张,他们落到案上,又替她盛羹布菜,仍旧见她垂眼无言。正要劝,倏听她一个流沙的嗓音清洌地响起,“你告诉我,是谁害死的绮帐?”

横望过去,是明珠水雾迷蒙的眼,隐约透出清明的光,像一双神佛的眼,使人万恶难逃。宋知濯心内一阵发虚,闪避一下她的眼,面上温柔地笑起,“不就是童大人吗?上回就因为童釉瞳脸上被划伤之事,他要我赶你出府,我不愿意,他气不过,非要替他女儿出口气,便让童釉瞳的陪嫁丫鬟……。”

“我不要听这个,”明珠将他截断,扬起抖得细碎的下巴,“这些是你说给皇帝听的,你别拿来哄我。”

此刻,他倏然有些恨她的聪明。沉默良久,缓缓摇起头,泄出个无奈的笑,“明珠,做什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不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老二也懒得细查,谁都不在意,只有你在意。可,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哭也哭过、送也送过了,主仆之宜也就尽到如此了。”

眼泪兜流而下,明珠横袖胡乱抹一把,一双大眼瞪过去,“你们、你们利用绮帐之死大做文章,让她成为挑起事端的火石,成全了你们的仕途名利。你、和你父亲兄弟升官加爵,但转过头,你们又都不在意她的死了?”

晚天萧索,斜阳茫茫,宋知濯的脸上有一瞬的僵硬,慢将一双象牙箸搁下,两手相扣在案上,“这府里不知死过多少人,你见得还少吗?你要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真相你才能满意?是童釉瞳杀的?或是周晚棠做的?是她们俩人中的某一个,你就能相信了?”

“你什么意思?”明珠仰起脸,腮侧还挂着一颗要坠不坠的眼泪,几如纱窗外的秋风败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心虚令宋知濯几乎不敢看她,重又拔起一双牙箸,上下颚一错,便将布了一层靑碴的轮廓硬朗起来,“没什么意思,吃饭吧。”

半晌没个动静,他偷窥一眼,只见明珠一动未动地正死死凝着自己,只好又将筷子搁下,剔过一眼,“别闹了成吗?我忙了一天,能不能叫我好好吃个饭?”

晚风骤紧,由两扇门内一袭一袭卷过,将一桌珍脍吹得半凉,亦终于刮下明珠腮上的那颗泪珠。之后再没有泪滚下,她拈一张绣帕将泪痕抹干,就推掉了面前的碗筷拔座而起,“你自用吧,恕难相陪。”

一片橘红的裙只若涟漪荡开半圈儿,便被他掣住了一只手,“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这都一个多月了,就过不去了是吗?你知道她是谁害死的又能如何?你是要杀人啊还是要分/尸啊?你做得出来吗?”

“我、”明珠侧过脸睨着他,冷峭地磨出字字句句,“只是不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他渐渐松开了手,细碎地抖着肩笑了,“你太慈悲了,但是没用,小尼姑,佛要是真能普度众生,怎么世间还有这么多苦难?”

半晌无言,他的脸色融下去,在凳子上转个身,扬起个有些讨好的笑脸,“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再说,好吗?”

簌簌轻裙摇曳,一双眉黛紧颦,唇一启,就是倔强的三字,“我不饿。”

这三字几如金源寺的钟杵,一霎便敲碎了宋知濯的耐性,他亦拔座起身,冷望她一眼,如秋风淅淅地笑起来,“我饿了,既然这里吃不好饭,我就到别处去用,我宋家大得很,总不能连个吃饭的地界儿都没有。”

话音甫落,明珠的眼中即闪过一丝挫色,不过须臾,又将一把纤腰直直立起,唇上挂出浅浅淡淡的一个讥笑,“你只管随意,别用这个威胁我,你有妻有妾的,自然不愁没地方去。不过我提醒你,你才领头将童釉瞳的父亲参倒了,你可还有脸见她啊?只怕她那儿自有一海的眼泪等着淹没你的良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接着就见他额上的经络爆起,一双眼猩红地瞪着明珠。她未作理会,扬高了脖子,朝门外嚷起来,“侍双,麻烦你打水给我洗漱,我今儿怪累的,要睡了。”

旋裙卷风地落到卧房后,明珠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只闻听丫鬟们在收拾碗筷,像一阵渐散的疏弦脆管,随之有一种落寞徐徐爬上她的心甸。

片刻帘下踅入侍双的身影,她一双眼如琤琮敲音,睁大了追着她走来,“他人呢?”

侍双正依次点着四壁的烛火,光递嬗亮起,流银碎金随着梅香侵占满室,随后一手拢着一只雕竹的银釭搁到案上,“走了,奶奶一进来,爷在外头干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嘛。”

她拖出一根髹黑楠木圆凳坐在明珠身边,叹一口气,“奶奶也是,做什么要同他吵呢?你瞧这些日,爷天天早出晚归、枵腹从公的,夜里点灯拔蜡地坐在案上熬,一熬就到天亮,匆匆洗漱完就又赶着去上朝。好容易熬过来了,现如今咱们老爷在朝堂说一不二,各位爷都是升官加爵,京城还有哪家同咱们家一样风光啊?正是件喜事儿呢,您却要跟他作对。”

“……我也不是故意的,”半明的烛光罩着明珠落寞的脸,恹恹地垂下,“今儿绮帐下葬,我就又伤心又气,他明明答应我要替我查个水落石出的,谁知竟然用‘童大人’来搪塞我。我心里起火嘛,说话儿自然也就难听些。”

“好麽,您一起火,就让千凤居那位高兴去了。”

“她也难高兴,”明珠幽幽一叹,叹出了个世态炎霜,“你想,自己的夫君将自己的父亲参了一本,害得亲爹被贬,她也怪可怜的。”

侍双一个嘴撅起,喁喁切切,“您就别可怜她了,人家才不像您这样儿忧国忧民的,就是被贬个职,又不是丢命罢官的,能有多大事儿?人家照样好吃好喝的,这会子见着爷,不定怎么高兴呢。”

两双眼怅然望向烛光,万丈光芒里仿佛闪着另一双眼,泪水婆娑地对望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也看到了这双眼,在明月高悬的片片绿瓦下。屋内透出来的烛光为童釉瞳曼妙的身姿渡了层金,像一个玲珑玉如意,亭亭而立。

隔着偌大空寂的院落,她的眼泪闪烁着坠到一片粉缎八宝裙面,好像就要晕开如连枝纹一样万千繁复的问题。宋知濯连轴由夏转入秋,好容易转定了时局,却又同明珠吵了没完,已是绞尽了精力,周身的疲累不足以支撑他再去面对这些问诘,就将脚锋一转,径直转入了周晚棠的屋内。

流溢着玫瑰香的屋内,同样点着万烛千灯,映着周晚棠奇容妙枝,愁娥黛蹙,一双娇波似刀翦,又惊又喜又羞地顾盼生辉。她手上原正绣一只香囊,见他进来,便浅浅搁下,垂眸含情,“爷怎么来了?可、可用过饭没有?”

望着一片妆光生粉面,宋知濯有些不自在地将眼挪开,自去榻上,“吃过了,煎盏茶来我喝。”

喜得音书有些找不着北地蒙头乱撞,终于撞了出去,就剩他二人独对。周晚棠则在另一面榻侧捉裙坐下,一片清肌红玉莹,隐约掩在半透的粉绡下,映出银红的一抹横胸。

她将一只纤细的手腕递出,瘫开手上的香囊,“我正给爷做香囊呢,爷瞧瞧这个颜色好不好?我看平日里爷穿的衣裳,倒是都配得上。”

所用银白软绸缝制,前后各用金线绣了两朵黄香梨,宋知濯看一眼,将头随意点点,“挺好,以后不必费事儿了,有活计上的人做,你歇着吧。”

夜莺一样的笑声轻轻响起,火烛罩住她千娇百媚的脸,“若再不做这些,真是闲都要闲死了。横竖做点儿东西,还能打发时间,爷又不是赶着要,我歇一天做一天的,也不费手脚。”

适逢音书烹茶上来,将二人笑望一眼,“爷不知道,我们姑娘针线倒是十分好,从前在家时,连我们老爷日常所佩的香囊荷包都是叫姑娘做。”

宋知濯能觉出,这种看似随意的相谈中带着一股刻意的讨好,但又与那些官员的阿谀奉承不大一样,仿佛一溪春水,徐徐就要将他萦纡绕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他还是在这样的温柔中带着警惕,剔音书一眼,“我问你,上回你同奶奶院儿里的丫鬟关在同一个院儿里,可发现有什么异样?或是哪个小厮同绮帐说话儿较多、或是哪个丫鬟常与她说笑?”

睇见他垂在青釉盏口的两只眼,周晚棠垂眸一笑,“爷是怀疑我们给她下的毒?实话儿说吧爷,我在家时,姊妹也多,经常也是打打闹闹的,今儿不是这个扇了那个的耳光,明儿便是那个烧了这个的钗裙,丫鬟们打打闹闹更是常有的事儿,我早就习惯了,况且我的丫鬟们也有错儿,哪能就要别人的性命?”

良久,宋知濯轻吐一笑,“是你多心,我就是白问问,不早了,睡吧。”

伴着皎月轻尘,二人就倒到了床上。枕畔,周晚棠的呼吸恬静而温柔,帐顶熏球内散着玫瑰馥香,他感觉到她若有似无的体温,也偶尔触碰到她凝脂软玉的肌肤,渐渐即有什么由他身下窜起。

但意外的,他没有伸手碰她,只在她一双闪着羞涩与期盼的眼中翻过身去,于黑暗中睁眼望着帐外案椅桌凳隐约的轮廓。尔后,眼前就出现了明珠的眼,挂着眼泪冷峻地望着他,像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问心有愧地将眼阖上,就此沉入一个混浊不清的世界。

111.?千秋?明珠的千秋万岁

夜的另一端,秋来无信,二十五弦声未尽。月亮在玳筵揭鼓、秦娥浅唱中一片一片地被浓云吞并,像一颗寸寸残损的心。

尽管这颗心已经溃烂到麻木,可当宋知书闻听见慧芳娇软的笑音,仍旧由麻木中感到了一丝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犹似几盏灯花迸出的烛光悄然爬过了案上的三两个玉壶、歪倒的金樽、地上的酒渍、榻侧的玉轸琵琶——绵密的疼就如此徐徐爬过了他满地狼藉的心。

“可不是我胡说啊,”慧芳的艳裙在窗下一舞,就落在了他怀中,并且抬过了他的胳膊将自己兜住,蛇一样伏在他胸口,仰望着他似笑非笑的唇锋,“我真瞧见了,她夜里偷偷打着灯笼,开了院门儿蹑手蹑脚的就出去了。三更半夜的,描妆扫眉、钗裙齐整,我就守在窗前开了条缝儿远远看,不敢惊动,足足一个时辰才见她回来。是夜合给开的院门儿,连那边廊上值夜的丫鬟都没惊动,回来时红光满面的,也不知道是干嘛去了……。”

灯烛下,她的尾音像细丝丝的一线秋风,悠悠远远的扬起,引人无限遐想。静得一晌,细窥他光洁的面庞,毫无变化,唇间仍旧是那若有似无的弧线,他像是没听见,够得了榻上一只蓝田玉樽送入唇边。

睫畔一卷,慧芳就着伏在他胸膛的两个软白的手将他轻一搡,“嗳,你到底听明白我说的什么没有?”

他将两眼下睨,就这样瞧见她旖旎的眉心,将下巴满不在意地点点。

“那你说……,”慧芳勾出一抹媚迭迭的笑意,双手攀上了他的肩头,离他的唇又近得一寸,“她这大半夜的出去干嘛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连夜合也不带?”

随残烬的炷芯一跳,宋知书一侧的眉尾剔高了一分,搭在她软背上的手将她扣住,终于开口,“你说呢?”

慧芳极浓情妩媚地笑起来,一截红馥馥的舌像蛇在吐信,“要我说,你都多久没碰她了?”言着,她分坐在他一个腿上,“你也是,长此以往,人怎么熬得住?不定上哪儿……,是吧?况且,大少爷如今威风得很,哪个女人不动心?不必说那还有些旧情在里头的人。”

在他半笑不笑的眼中,慧芳望见自己艳妆盛抹的脸在点点靠近,正要将自个儿的一点朱唇送到他唇上,陡然后脑一阵被万蚁啃噬的疼痛令她一张春情含笑眉眼紧蹙。

宋知书的一只大手不知何时抓住了她后脑的坠髻,眼中凝出狠色,“心肝儿,你最好少说话儿,”他脸上露出冷粼粼的笑意,正对着她的眼,“好好安分守己做你的姨奶奶,自然一直有好吃好喝金玉不尽的好日子给你过。我不喜欢话多的人,若是让我在第二个人嘴里听见这些,你就好好儿想想你要怎么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慵沉沉的黄光罩住慧芳半仰起的小脸,不多时,随着她在他手中细碎的点头,一颗惊恐的泪便亮晶晶地滑到了下巴一侧。

泪珠晃一下他的眼,使他一笑,凑近脸用舌蘸干了那滴泪。旋即他松了手,转抬了她的下巴,笑歪出一颗虎牙,不疾不徐地吐出二字,“跪下。”

惊魂稍定后,慧芳娇软的身躯便缓缓滑跪到塌下,埋下了头,侧边的金凤钗明晃晃地对着黄烛。而宋知书的头则渐渐仰起,望向了头顶的八角藻井,透过上面繁复错杂的棂心纹,他仿佛看见了一轮冷月、半暗璇玑,是他大概永远也抓不住的一把碎玉。

碎玉渐凝,凝成了一片碧青的晴空,却不再似夏的炙热,而是秋独有的凉意。

雁字已成行,韶华也消尽,桂树结了点点金齑,细细坠落在窗台,像一个黄琥珀摔得粉碎。

明珠闲倚窗畔,听着浅浅的春莺燕语,偏首就瞧见廊下慢坐的“群侍”,哒哒盘在她们脚边,一个厚重的身子规律的起伏着,像是睡得很沉。

恍神的一霎,就见绿衫红翠的尽头,半掩着绮帐对望过来的笑眼,似含着一缕心有不甘的怅然,但她仍旧是笑默无言。秋风卷起她的袖纱,又落下去,便看见了小月、娇容、烟兰,长廊空空的尽头,站了张氏。她们统统遥望着她,含笑无语,清澈的眼底似乎又兜着万语千言,长风萦廊的一刻,她们消失不见,随明珠一去莫回的青春。

院门下,青莲领着几个小厮进来,人手怀抱一堆东西,明珠踅出外间时,案边已围了几个丫鬟,侍双迎上两步,喜逐颜开,“奶奶瞧瞧,这都是各官眷太太奶奶们送来的生辰礼。您瞧这缎子,”她捧起一匹缎子,走进秋阳中,只见那藤萝紫的料子晃一晃,闪出绚烂的光,“这是付夫人送来的,说是用各色彩石研了细粉一道染的,在太阳底下一照就熠熠生辉!”

再瞧那案上,蜀锦、浣花锦、流光锦、织金锦、妆花缎等各类颜色不一的锦缎。又有几个锦盒,盛放着迦南木嵌金手镯、镂雕梅蝶金凤冠、红珊瑚福寿十八子手串、金镶翠玉戒指、高翠对镯,倒都是些常见的东西。

细瞧一遍,明珠落到榻上,理一理膝上莺色毬露纹的百迭裙,捧茶呷一口,唇上勾起一个月牙,“叫她们不要送了呀,一个生辰而已,做什么费这么多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履舄不停,丫鬟们来来往往将东西放到卧房,青莲牵裙对坐下去,一方绡帕在额角蘸一蘸,“我何尝没说?别的我倒都没收,就时常往来的几个我瞧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就收下了。她们说奶奶的千秋祝奶奶的福如东海青春永驻。”

相笑的功夫,就见门下踅进来音书,倒是稀客。罩一件朱红羽纱掩襟褂,配着藕粉的绡裙,落红入水一般荡过来,福身后就捧出来一个髹红乌木盒,“听说今儿是姨娘的好日子,我们姑娘特意备了贺礼,望姨娘不要嫌弃才好啊。”

说话儿间便将那盒子搁到案上打开,只见里头一支金雕比翼鸟的并头钗。她将二人睃一眼,半讥半诮,“我们姑娘说,谢姨娘成全,肯放爷到我们那里两日。姑娘还说,爷到了我们那里,姨娘就是形单影只一个人,特送这个比翼鸟替姨娘讨个彩头,好叫爷与姨娘能早日摒弃嫌隙,还同从前一样儿要好才是啊。”

骤见她,绮帐的音容相貌即在明珠眼前浮起,却只障帕弯眼,咕咕咭咭地笑起,“多谢多谢,劳你们姨娘惦记,她成日也是个大忙人,却还有空想着我,真是叫我又惊又喜。请你回去说一声儿,改明儿我一定登门道谢。”

窥她面色无异,音书心里失落一霎,又重新笑着辞过。随她朱红一影渐渐消失在姹紫嫣红的花间,明珠面上的笑亦渐渐凋敝下来,眼中泛冷,似露出□□上的刺。

青莲窥见,沉下去笑容又怅然浮起,“少爷也就去这两日,终归是你同他吵架的缘故,你倒不必伤心,今儿是你的生辰,他准是要回来的。我听见明丰说,他吩咐备了酒席焰火,还有一班小戏,就在那边斛州轩上。”

“我没有伤心,”明珠垂下眼,倒像是安抚她,再将眼望出去,直望到遥远的某一处,“我只是在想绮帐,宋知濯说,大概得是童釉瞳与周晚棠二人其中一个害死她的我才满意。但是姐姐,他说得不对,是谁害的就是谁害的,我不冤了别人也不想叫绮帐泉下闭不了眼,我就是觉着同周晚棠脱不了干系。”

“可你也不确定不是?”青莲窥见她的左脸,一句话卡在喉间,最终卡成一声叹息。

另一声叹息,响彻在皇城宝殿。宋知濯伏跪在花锦红罽上,埋着头盯着上头繁华的纹路,蜿蜒曲折直通往一丈外的一张宽广书案。

书案后头坐着赵穆,眼中的精光直射向宋知濯的髻顶,一瞬漫长的寂静中,赵穆能感觉到,他头顶的眼亦在望着自己。对于这位年轻的将军,为国征战、为他厮杀的一个年轻人,他始终有些忌惮。他知道,他们彼此都不曾忘记那夜在城门下的一场对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好半天,他斜靠到椅子的扶手上,肃穆而带着些慈爱的嗓音低锵地响起,“童立行同皇后有亲,釉瞳又自幼是长在皇后膝下,她一直拿她当亲女儿一样的疼,你治家不严,宠妾无方,才令釉瞳受了伤,说到底,童立行也是爱女心切才会做那等蠢事。如今,他已受过,釉瞳之事,我也得罚你,否则难平皇后之怒。”唇上须髯一跳,无奈地笑出声,“你瞧,我做这个皇帝也是十分为难,皇后见天儿的闹,女人呐……,实在是叫人没个法子。”

一番语轻言戏,令宋知濯蹙额沉吟一瞬,深叩一首,“臣、愿领任何责罚!”

“嗳,言重了。”赵穆踅下来,虚扶他一把,逗乐似的一笑,“听说你受了童立行二十军棍,这样儿吧,我也不作重罚,你下去领四十军棍,叫皇后瞧了,心里那个坎儿也就过去了。”

“臣遵旨!”

望他与内侍官同去后,赵穆一双慈目转瞬凝起,闻听身后一阙大台屏淅索衣裳摩挲之声,他将身子转回,剔过一眼,“委屈你了,罚个人还要借你的名头。”

段氏一身佩环玲珰簌簌作响,福一个身,抬起永远笑着的脸,“陛下还跟臣妾这样客气。只是不知小宋将军能否领会陛下的苦心?”

“哼,只管放心,他这一出去,自然就有人同他说这份折子。”赵穆手上翻开一份莺靑的帖子,两个手指往上点点,“他与儃王自幼一块儿长大,倒比他那两个兄弟还亲些。有时候,好得有些不把我这个皇上放在眼里了……。但愿他今儿挨了这四十棍子,以后再不敢送这么僭越的玩意儿。”

“小宋将军聪明过人,但愿他日后能谨言慎行,忠君报国。”

果然,挨了这四十下,宋知濯被抬出皇城时就知晓了其中缘故,两个唇锋一讥,将蹲下来的黄明苑与小付将军二人望住,“姓陶的……,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弹劾我,只怕背后有人指使也未可知。明苑兄,劳烦你往儃王府上跑一趟,知会赵合营一声儿,明儿朝上让他警醒着点儿,免得惹祸上身。”

那二人领命而去,一副藤条架又咯吱咯吱摇起,直摇到宋府大门前,明安紧赶着叫来几个小厮接过,一路踅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临近一条秋海棠岔道上,明安倏而蹙额,旋身哈低了腰,凑上一副笑脸,“爷,咱们是回哪边儿去啊?还请您给指个明路。”

斜阳打在宋知濯光洁的下巴,怒瞪明安一眼,“还用问?今儿是你奶奶生辰,我吩咐你备的东西,可都齐备上了?”

“齐备了齐备了,一班小戏下午就入了院子,只等入夜就开席,戏台子就搭在斛州轩外头,映着一片艳菊,又好听又好看的。”

谁知才由左边走出两步,被宋知濯欻然叫停,“算了,换道儿,到千凤居去。”明安猛一惊,忙哈下腰,却听他喟然一泄,攧窨叹出,“我被打得这皮开肉绽的,她一见了,不定怎么哭呢。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倒别惹她不高兴,让她乐吧。我挨打这事儿,不许朝她那走漏一点风声。等没这么血呼啦嘶了,我再去瞧她。”

于是乎,藤架一转,将他血肉模糊的一个背就转到了千凤居,惊起了千凤居里千层的浪花儿。

那周晚棠自不必说,守在一片鹅黄绡帐边,拈一方袖芙蓉花苞的珍珠粉缎帕,左蘸一把泪右搵一下脸,颗颗泪水晶险些将那朵芙蓉花苞晕开了瓣。

一水儿桃衫丫鬟忙前忙后,又是奉茶又是扇风,堵在一堆将斜阳遮得一丝不透。引得宋知濯有些躁,趴在床上将手一挥,“下去吧,堵在这里做什么?一口新鲜气儿都没有。”

丫鬟只得洒泪退下,独周晚棠一人守在边上,一把哭嗓如一线春雨,软绵湿润,“爷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吧,这样子吓人,万一耽误了可怎么好?”

她身后正对着一排支摘牗,宋知濯将大手一挥,“你别在这儿坐着了,露个风口我吹一吹。在宫里就瞧过太医了,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点皮外伤,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我,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趴一会儿。对了,你奶奶若是派人来问,别说我伤着了。”

“嗳,”周晚棠轻声一应,梨花带雨的脸上温柔地一笑,替他将一片锦被拉到了腰上,“爷歇着吧,若要什么,我就在外头,爷叫一声儿就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未置如何,一双眼皮已经盖住了黑曜石一样的眼球,浓密的睫毛沉沉地耷下来,映在面上一排月牙印。

时至此刻,周晚棠的心才真正有了一瞬的悸动。人说嫁人就是嫁一个终身的依靠,她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他只是一个依靠而已。可今儿是秋风太凉、还是眼泪太烫,将她一颗心抛撒一阙温泉,渐渐感觉到它在回暖中跳动。

踅出门外,正赶上童釉瞳挂着两汪眼泪而来,她连忙福身,见她抬脚就要往卧房去,她心内一振,紧赶两步上去拦,“奶奶、奶奶,爷刚睡着了,还是先别吵他了吧,叫爷睡一会儿吧?”

话音甫落,玉翡的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扇得满室惴惴,连童釉瞳也是一惊,两个泪眼将玉翡望着。玉翡却只是挂上个讥笑,压着声音,“这两日爷歇在你这里,你怕是喜得找不到北了?就将自个儿的身份也忘了?好好儿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着奶奶。里头是她正经的夫君,你是什么玩意儿?”

“好了好了,”童釉瞳鼻稍一抽,将玉翡横出的手臂拦下,略带同情地将周晚棠瞧一眼,“玉翡姐,你别闹了,你在这里,我去看知濯哥哥要紧。”

一片白羽纱留仙裙如蝶翩跹地落到了卧房,还未走进,眼泪就似破了口的天连霪而下。宋知濯睁开眼的功夫,她即扑倒在床沿,一只手要去摸他的伤,又惴惴收回,“知濯哥哥,是不是姨妈叫人打的?知濯哥哥,呜呜呜……。”

她伏在床沿上,两个肩随着哭音起起伏伏,好半天,宋知濯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将她拍拍,“别哭了,没多大点事儿,就是看着害怕,其实不疼。”

尔后她便两个手拽住了他的手,断断续续的止住了哭,“知濯哥哥,我真的没跟姨妈说,不知道我受伤的事儿怎么就传出去了。”两个粉水晶的坠珥不住颠晃,随着她拨浪鼓似的摆头,眼泪撒了满帐,“真的不是我,还有初桃、还有她,也不是我让她做的,你别怪我……。”

宋知濯抽回手,轻轻一笑,“我知道,不怪你。”接着他将眼转开,笑也渐散,“该你怪我才是,你父亲的事儿,你大概也晓得了。”

腮边的泪珠一落,童釉瞳将头缓缓垂下,“……我知道,我不怨知濯哥哥,朝堂的事儿,我不懂,但我相信知濯哥哥。父亲也好,你也好,都是我至亲至重的人,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一个,就、就希望你们以后都好好儿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抹斜阳梳栊她豆蔻粉黛的面庞,像压下来的朝云暮霞,宋知濯只觉承担不起这种重量。将一个指端抹过她所有的泪珠,无力地笑一笑,“谢谢你,你去玩儿吧,我想睡一会儿,明儿若得空,再同你一道用晚饭。”

接着,她水雾迷蒙的眼就绽出了璀璨的波光,活像炸在夜空中的一朵烟花,绚烂夺目。

“嗖——”,接二连三的烟火点亮了夜空,在斛州轩厅外的夜空姽婳绽放。一朵十色的牡丹引得丫鬟们跳脚拍手,莺笑连连,再有一朵嫣红的芍药,闪过一瞬,即由嫣红化作漫天的金粉,比星耀眼、比月动人。应接不暇的白牡丹、粉菡萏、红梅、蕊桃、金菊、白牡丹……,夜空成了花海,浩远地开出了明珠六岁、十岁、十五岁、二十岁,千秋万载的宝光年华。

斛州轩的厅内,小优伶们已戏罢酬客,汇聚一堂,就在近前儿献技,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1,喧闹出一派红锦新韵。四下周遭,千灯彩结,照见万紫嫣红糜烂的颜色,也照见了明珠淡妆弱粉下,一丝落寞的色彩。

厅上拼成了一张大大的长案,众人围坐其中,艳舞笙歌纷飞里,青莲挨过来握一下她的手,“少爷虽有事儿不得来,可这些哪一样儿不是他费的心思?你没听管事儿的说麽,那些灯火布置,都是少爷绘的草图。再有这一夜的烟火,还是少爷专门派人到江宁去找巧匠定制的,你就高兴点儿吧,也算全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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