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2)

这不再是少年郎都具备的源自身体本能的冲悸,而是来自命运重重地撞击。

只是宋知濯还不自知,他沉浸在这种异样的感受里苦思冥想。直到明珠清脆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你记得有事儿就哼一声儿,我一准儿能听见。”

明珠已经在他的里侧躺下了,没有半点儿扭捏地掀开另一床鸳鸯被褥,鱼一样滑进去,将那一身单薄的衣衫裹进里头,罩住三千里秀丽江山。

月光如丝柔,渗透进这张宽敞的床铺,明珠在冷白的柔光里侧身,将一只手轻轻越过自己的被子,候鸟栖息一般落在宋知濯的被褥上,缓缓拍打他双手交叠的位置:“你躺得太久,估计睡不着,我唱个歌给你听你就能睡了。”

宋知濯斜看她一眼,错目而过,她没发现。

就在他以为要听见一些佛偈曲调之时,明珠用软糯的江南语调,小声地唱起来:“风啊,月啊,抚杨柳,栖凤台有小儿郎在候。等啊,候啊,望乡愁,玉磬河难将娘亲长留……”

她唱的是家乡的小调,宋知濯模糊能听懂,在她宛转悠扬的声音里,在她轻缓拍打的节奏中,他恍惚回到了孩提时候。

“我唱得不好,”明珠收回了手,藏进被子里,一并她那张羞赧的脸也躲了进去,瓮声瓮气地说:“我都快忘了怎么唱了,你别见怪,快睡吧。”

她未因新嫁娘而羞涩,也不曾因与一个陌生男子同床共枕脸红,只为唱不好一首家乡童谣就不好意思,宋知濯几乎要笑出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他克制住了,连嘴角都不曾动一下,在流转沉香的静默中阖上了眼皮。

明珠蒙在被中,时间一长便有些透不过气,她从侧面挖了个洞,贪婪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样轻如绒毛的被、软作棉花的床,陷在里头,就像跌落到高耸云端,舒服得骨头都松了,她弯着嘴角酣甜的睡了过去。

星河永寂,屋里的一切随之落入永夜。

永夜之后,北斗渐暗,天边才翻蓝,明珠醒了过来。

要还在庙里,这就该上早课了。她先是懵了一会儿,陌生的一切只如梦境,外头雀鸟叽喳,才将她神思唤回,从床上爬起来,扭头见宋知濯还闭着眼,便小心匍匐过他身边,趿及着绣鞋下床,她又将昨夜换下的喜服长衫披在身上,轻手轻脚地拿了案上的家伙事儿,猫着身子去了外间。

拉开两扇老红木棂心门,悄么踏出屋子。

门外已不见值夜丫鬟,明珠猜测她们应该是上哪儿偷睡去了,也无力管,站在那里梭巡一圈儿,见院子左边儿有个木亭,便拢着长衫走了进去,在石桌上一坐,一手翻开一本《华严经》,一手握着珠子。

伴着带露气的鸟语花香,明珠念完一遍经文,便捻动一颗菩提。待捻到第五颗时,听见一阵淅索的脚步声、她抬眼去看,从院外进来了三个丫鬟,手里托着面巾水盆等洗漱之物。

打头一个丫鬟颇有气势,见了明珠也不行礼,只冲她翻转一个眼皮:“请问大奶奶,我们少爷醒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出来时还未醒,现在不知道,我进去瞧瞧?”明珠合上经书,随她们一起进去,她轻手轻脚地去撩帐子,竟被一边候着的丫鬟一把推开。

那丫鬟显然是不耐烦了,挂帐子的动作有些粗鲁,冲着床上的人语气不善地嘟囔:“这都什么时辰了,大少爷还不醒?”

明珠于心不忍,上前去抓她准备掀被子的手:“姐姐就让她多睡会儿吧?”

“谁是你姐姐?”那丫鬟甩开她的手,干瞪着她。

旁边另一个丫鬟搁下木盆,上来解围:“大奶奶,这是娇容姐姐,是我们院儿里的大丫鬟,我叫青莲。”她顺手一指后边儿:“那是小月,我们三人是贴身伺候少爷的。”

明珠打量了一圈儿,回头退开一步,冲三人单手合十深鞠一躬:“阿弥陀佛,初次相识,请恕我无礼了,只是他昨儿睡得晚,现在就让他多睡会儿吧。几位姐姐若是有事儿要忙便自去忙你们的,待他醒了我替他洗漱就是。”

娇容叉着腰,白她一眼:“那正好,巴不得呢!”说完扭身就走,唯有青莲滞后一步,小声嘱咐:“大奶奶还是赶紧叫少爷醒来吧,回头他又尿在床上,还得费事儿清理,犯不着。”

明珠看一眼床上,拉着她走远了几步:“多谢青莲姐姐提醒,只是他若要小解,我怎么做啊?”

“喏,”青莲朝床下一指:“下头有夜壶,你扶不动他,在院门口叫两个小厮,将他扶起来尿就是。”

“我明白了……”从这些人的态度来看,这里上下人等都是不大敬重这位瘫了的小公爷的,更别谈尽心尽力伺候他了,明珠稍一忖度,又笑起来,眉眼弯弯对青莲单手合十:“多谢青莲姐姐,你去忙吧,我伺候他就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莲睇了她同情的一眼,珊珊转出外间叫了两个小厮进来。

“你们稍等,我去叫他。”明珠让两个小厮候在帘子后头,自己转进去,坐在床边儿,凝望片刻,伸手拨了一下宋知濯的睫毛:“你该醒了……”

宋知濯跳了下眼皮,这才慢慢睁开眼,斜眼见她,有些呆愣,只觉恍然若梦。

明珠弯着腰,一头长发垂到被子上,她托起他的脑袋,使力将他扶起来斜靠在床头,下面还眼疾手快的给他垫了一个八角枕:“她们说你该小解了,等小解完再睡?”

宋知濯蓦然眼神躲闪,没一会儿,便从脖子红到了脸上。

“这有什么,人之常情而已嘛。”明珠看出他的窘迫,轻笑一声,像叮当作响的风铃:“我叫人进来,然后我出去,等完事儿了我再进来,给你洗漱,这样总行?”

宋知濯仍然偏着眼不看她,脸上的血色渐渐散尽了,又徒然剩一片苍白。

这种事儿,伤到了他支离破碎的自尊,明珠读懂了,慢慢退后,招呼两个小厮进去。

她在外间踱步等着,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人出来,便冲里头喊:“可完事儿了吗?”

里头响起一个小厮的声音,有些气喘:“还,还没呢,大奶奶再等一会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打小没接触过多少男子,心里好奇未必男子小解都这么费时?在案上坐下,又静候了一会儿,才见两个小厮渗着汗出来:“大奶奶进去吧,有事儿再叫我们。”

这两人倒是脾性好些,明珠朝两人合十作揖:“多谢两位施主,菩萨在上,自当庇佑两位平安顺遂。”

“不敢不敢!大奶奶叫我明安,叫他明丰就成。”那小厮挠头傻笑,退到她身后:“大奶奶快进去吧,少爷等着呢。”

明珠目送他俩出去后才打帘子进去,只见宋知濯已坐到了一根椅子上,那椅子两边儿架了两个木轮,想来是方便人推他活动的,这下可能省好些事儿了。

她走进后,在案上拧了帕子去替他擦脸,甫跪在地上,抬起手有些诧异:“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宋知濯自然还是不能答她,只盯着她看,面无异色。

“大清早就出这么多汗,我替你把身上也擦擦,免得吹了风着凉。”

3.?无言?小小女子大言不惭!

宋知濯的头微靠着椅背,显得他有些高傲和不屑。

明珠细细替他擦拭,从饱满的额头到他些些抿着的唇,她弯着腰靠得很近,宋知濯能清晰捕捉到她被香火熏出来的独特香味儿,他闪了两下眼睛,从她纤巧的鼻子挪到她翘着的唇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嘴唇一启一合,问着可笑的话:“他们是不是不给你水喝,就怕你老是小解?”

她说得算是委婉了,原本要问“怕你尿床”,为了照顾这个人所存无几的自尊,她绞尽脑汁拐着弯儿说话:“没事儿,你想做什么就哼一声儿,我一点儿不怕麻烦。”

擦完了,明珠把帕子搁到水盆里,自己端出去,在门口撞见提着食盒进来的两个小丫鬟,这两个小丫鬟见了她也不行礼,将食盒放到地上,抢了她手里的面盆:“大奶奶,这种活儿还是我们来做吧,您去喂少爷吃早饭。”

想来收拾面盆比喂饭这活儿轻松多了,明珠也并不计较,提起地上两个二层象牙镂空的食盒,转身进去了。

这间屋子,从昨夜到现在,几乎没有人愿意进来,除了阳光扑着浮尘,谁都不愿意多在这里逗留一刻。明珠暗自叹息一声,拖着暗红裙摆将食盒搁在桌案上。

“让我们看看今儿吃什么?”明珠扭头,冲宋知濯眨巴了两下眼,像逗弄小孩儿。

“啊……是粟米粥,闻着就香!”她端出两碗粥,又一一端出两三碟小菜:“炒芥菜,还有腌胡瓜。”

将饭菜摆好,她用力推着木椅靠近后,坐在另一根圆凳上,端起碗舀了一勺粟米粥送到宋知濯嘴边。

宋知濯却轻抿着唇,别开了眼。

“怎么?你不爱吃这个?”明珠微蹙着眉,收回手来:“这多好啊,我在庙里都吃不上这么好的粟米,只有佛诞时托菩萨的福我们才能吃上呢,这个都不吃,还想吃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小女子真是没见过世面,宋知濯在心里头窃笑。他睥睨着明珠暗自垂头,隔了一会儿,又见她豁然开朗地抬起来,眼里闪着这世上最耀眼的星辰,莺心巧啭:“好吧,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吃的,你且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搁下碗笑着跑开了,还穿着昨日那身嫁衣,如火如荼,像一只赤炎飞蝶。

明珠在院儿里拉了个玩耍的小丫鬟问:“请问施主,厨房在哪里?”

那小丫鬟正在摘花儿,闻言头也不曾抬:“大奶奶去做厨房做什么?一会儿你该去给老爷和夫人请安了,可别瞎跑。”

话刚说完,就见青莲荡着裙摆从院儿外进来了:“哟,大奶奶还在这儿?赶紧去给老爷和夫人请安,走走走,我带你过去!”

明珠被她拽着手腕,一面行一面问:“青莲姐姐,一会儿能给我指指厨房在哪儿吗?”

“你问厨房做什么?”青莲诧异回看,对她没有对上的尊敬,却有几分看妹妹似的亲昵:“是早饭不合胃口?你且将就些吧,这院儿里吃的就那些,想吃山珍海味可没有!”

“我倒是无妨,是宋……少爷不大喜欢。”明珠跟着她绕过一条翠竹夹道,拐出宽敞的石板路:“我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你瞧他都瘦成那样儿了……”

青莲在一簇芍药前站住了,松开她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到底是你们修行的心善,你有这善心是好的,可我告诉你,你别费事儿,少爷连头上也伤着了,嚼不动那些硬的吃食,有粥囫囵咽下去就成了。再则他是头先一位夫人生的,那女子出身不高,府里上下都不大待见他。”

明珠将清明透亮的眼眸凝视过去,弯起嘴角:“姐姐,我们佛家常说众生平等,我既蓄了头发来给他冲喜,自然不管他是什么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我只管渡他出苦海。这样我回头到了佛前,也好说嘴不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青莲嗔怪她一眼:“我看你是在庙里呆傻了,满嘴什么佛啊渡啊的,你能渡得了他?你只当他还能好?多少大夫看了都没法子,难道凭你念几回经就能好了?”

“……那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啊,他好歹也是活着不是?姐姐放心,我自然不会给你们找麻烦,只求你顺道给我行个方便就成。”明珠背靠一片芍药,单手作揖,这画面既虔诚又略显怪异。

青莲干瞪她一眼,无奈叹息,重又拉起她的手腕:“行了行了,我就当是为你,先去见老爷夫人,回来再带你去。”

到了那边儿,宋国公已经有事儿自忙去了,剩一位穿鸦青长褙的贵妇人端坐上榻,只见她头挽圆髻,当中簪一根嵌红宝石的月牙金钗,眼角微不可察两条淡淡细纹,身形婀娜,半生风韵,手稍一抬,袖口似有飞凤而来,正是国公夫人张氏。

她抬手去端案几上一个靛蓝汝窑盏,腕上的满翠镯子嗑着几沿,发出清脆冰凉的声音:“怎么这么晚才来?新媳进门,倒要让公公婆婆苦等?”

明珠仍是单手合十作揖,有礼的一笑:“请施主宽恕,是我失礼了。”

张氏呷一口茶,将盏轻搁,这才抬头打量了下明珠,旋即拧起细眉,漠然的嫌弃道:“怎么还穿这身儿?你过来门时你师父没跟你讲讲我们这里的规矩?”

明珠还未反应,只见青莲匍匐跪下:“夫人恕罪,怪我们还没来得及跟大奶奶细说!”

“她是乡野丫头,你们该多提点着她才是。”张氏舒一口气,宽宏大量地抬了下手:“罢了,见也见了,下去吧。”

明珠就这样走了个过场,又跟着青莲出去了,青莲一路碎碎念:“我的奶奶,你怎么穿着这身儿就出来了?难不成还想当一世的新娘子不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没别的衣衫了,只有一身儿从庙里带出来的,昨夜穿着睡觉了。”明珠俯首自视,暗暗惭愧:“真对不住,连累了你挨训。”

“算了,我让人多给你做两身。”

两人于岔道拐了方向,一路往厨房里去。这也是个小院儿,烟火袅绕,香气扑鼻。青莲将她领进一间屋子,冲着偌大的灶台一指:“你就在这儿找找吧,我去跟厨娘们说一声儿,那边有事儿,我先回去,你能自己找回去吧?”

明珠头如捣蒜般细碎点着:“多谢姐姐。”

青莲走后,她在厨娘的指点下翻了许多笼屉,没一样是宋知濯能吃的,于是挽了袖口,从缸里捞了两只虾,抽筋剥皮,剁得稀碎,在一口锅里烧水加米,打算熬一碗粥。

宋知濯等了太久,久到他有种错觉,那个小女子从没出现过,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始终坐在木椅上,对着内间转向外间那两道斜挂着的藏青锦帘,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纹丝不动的光景,习惯了麻木僵硬,他遥望着,心头那一点萤火逐渐又重归黑暗。

就在他轻吐完一口气之后,那股古刹沉香又回来了,随过堂春风,渐渐席卷他整颗枯竭心脏。

帘子后头明珠出现了,脚踩莲花,步步生香。

她笑着走进:“等久了吧?可是饿了?真是对不住,刚出去才想起来还要拜见老爷夫人。”她从食盒里端出一个稍大的碗,香味儿扑鼻而来:“我去厨房给你熬了虾粥,这东西可精贵,你赶紧趁热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险些咽了下口水,他忍住了,盯着明珠对坐下来,执起勺子喂到他嘴边,这次他张嘴了,微微皱眉。

“哎,这就对了,好吃吗?”明珠歪着脑袋倩笑,还是像逗孩子,她再喂过去一勺,扭头张望一下,回转过来将声音放低:“我同你讲,我小时候也吃过虾,在扬州,那时我饿了三天,正巧要饭时路过一家大酒楼,有位客官前脚走,我见他桌上还剩下好多菜,真是可惜,我趁掌柜不注意,跑进去抓了两只虾就跑……”

说到此处,她噗嗤乐了:“盘子里还有个大猪蹄,可惜我当时害怕,只抓了两只虾,真是没出息,这辈子就那么一次机会可以吃猪蹄子……”

她一勺一勺喂着,宋知濯一小口一小口咽着,听她的故事,像置身戏园子里听人说书。

“后来跟师父修行,再也吃不着肉了,起先还馋,后头就不大想了,今儿骤然在你家厨房见悬着的一条火腿,倒叫我想起这事儿来,很多年了……十年了吧?那时我七岁。”

两年来,除了粟米粥,宋知濯再没尝过别的滋味儿,下人们嫌他麻烦,熬一大锅每日分食,他原本也不在意,今儿却不知怎么了,突然嫌弃那黄橙橙的一碗稠物,眼下这碗不大精细的吃食倒是勾起他的食欲。

这只檀釉汝窑碗眼看见底儿,明珠却仍然喋喋不休:“那时我常常吃不上饭,也没你这样瘦呢,你该多吃些,我知道他们做的不合你的胃口,你要是不嫌,日后我给你做,等长些肉出来,就让人扶着你站一站,这样天天躺着哪里能见好?好骨头都能躺散了……”

宋知濯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变得玩味起来,他在笑她愚不可及的想法,一个羸弱女子,也妄想要拯救一个瘫子?

明珠不经意地抬头,便对上他讥讽的目光,她先是惊愕,随即抬起手,很不端庄地在他被华服衣摆遮着的腿上一拍:“怎么,你还瞧不上我不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那条腿也只剩一层单薄的肉皮和硌人的骨头,明珠顷刻间又心软了,看向他,嘴里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怎么能打你呢?真是对不住!佛祖在天上看到也要怪我倚强凌弱了……”

4.?相对?明珠好厨艺

她这软嫩青葱的几根手指能有多大力气?宋知濯并不觉得疼,只像是被人掐了麻筋,使他周身麻痹的神经都有些痉挛,这些末梢直牵心脏,他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干枯的心被人攥了一把,一松开,血液开始沸腾。

宋知濯疑惑地想,难道这小女子真有渡人苦难之力?

吃完粥,明珠倒了碗水送到他嘴边:“喝吧,别怕小解,有我在呢,我不怕麻烦。”

有我在呢,多么蛊惑人心的一句话,宋知濯不乐意听,他闪烁着眼眸避开了她灼灼的目光,看向明瓦槛窗外那棵随风摇曳的桂树,太阳投射进来,在地上映了一簇斑驳的叶影,那一片阳光,再差一点儿就能照到这张案桌上了。

“不用跟我不好意思,你就当我是你的丫鬟,”明珠手里固执地捧着碗,抵在他的唇边:“什么活儿我都干过,真的,我做得来,你别笑话,我怕是比你院里那些丫鬟都能干呢。”

宋知濯收回眼,将她望尽自己的一片寒潭里,凝视片刻,他张了嘴,喝了半碗水。

明珠轻笑:“是我粥煮得太咸了?”

她收拾好饭桌,将食盒送到屋外,正好娇容在廊下背靠暖阳做绣活儿,看见她也不接过去,坐在下头讥诮几句:“大奶奶不得了,洗衣做饭样样拿手,既然如此,我们也乐得轻松,各人洗各人的衣裳就好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了然一笑:“自然不能劳动姐姐,少爷和我的衣裳我自己洗就成,姐姐只管忙你的。”

“你还真够清楚自己身份的,”娇容鄙视她一眼,像唾弃一只野猫野狗,扭转纤腰,斜露绣鞋,上头翘挺的布扎牡丹花顶着裙边儿:“我可先警告你,别有事儿没事儿就烦扰我们,自己个儿能做的就做,也别真当自己是个主子,什么事儿都擅自做主,这院儿里自有做主的人。”

“这是自然了,有什么不懂的还要请教姐姐们呢。”明珠合十作揖:“姐姐先忙着,我进去了。”

她转身进屋,在宋知濯轻蔑的目光中盘坐在南墙下,拿起她那串菩提,嘴里又喃喃念起来。

宋知濯斜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一对平直孱弱的肩,居然企图负担起自己这个沉重的累赘,真是痴人说梦!

时光凝滞到傍晚,太阳渐渐收回了普照,这间屋子变得微凉,明珠打了个冷颤,收起菩提爬起来,将宋知濯推到床边:“坐了一天了,我扶你到床上躺着。”

她先将他的双腿抬到床上,手穿过他的腋下,自身后奋力地将他从椅上挪动起来,她日常劈柴担水,这副小小的身子有过人的力气,宋知濯小看她了。

她自背后紧紧贴住宋知濯,宋知濯能清晰的感觉到,她不大明显的一对胸脯抵住自己的后背,它们很软,软到使他险些沦陷,软到他消沉的情/欲又有些躁动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而明珠毫无察觉,只顾着使蛮力,连宋知濯束髻的发带缠到了她的脖子上也不自知,一起身,就被勒得吃痛,她好笑地将缎带绕下来,捧在手心望着他笑:“你还未及冠啊?哦……我忘了,师太说过,你今年十九,我十七,比你小两岁呢,怎么倒觉得你像我兄弟似的?”

她坐在床边,给他细细掖着被角:“太阳落山还是有些凉,你可别冻着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奶奶在不在?”

倏地,外头响起青莲的声音。明珠赶紧从床上走下去,冲外间喊一声儿:“在的,青莲姐姐进来吧。”

青莲捧着叠好的几件衣裳进来了,未看床上一眼,只交到她手上:“这是她们不穿的衣裳,你先穿着吧,别看旧,都是好料子,你八辈子也没穿过的。”

明珠搁在妆案上,再三谢过:“麻烦姐姐了,那就把要给我做的还给姐姐们吧,我穿旧的就成,这已经尽善了。”

“成吧,你先穿着,回头我再给你搜罗几身儿。”青莲朝床上淡淡一瞥,头上一支珍珠步摇随之轻微晃动,她压着嗓子小声说:“你可别给他喝太多水,值夜的小厮都在角门外头,谁都懒得动弹,回头要抱怨你!”

“我知道了,谢姐姐提醒,姐姐快回去歇着吧,老是烦劳你,怪不好意思的。”明珠温柔地推着她的手。

青莲一步一回望:“嗳,那我走了啊,你一会儿把那些衣裳试试,有不合身的我拿去给小月改,小月最会做针线。”

明珠在妆案下目送她远去后,将那一抱衣裳搁进了那占了一面墙四的黑檀雕花大衣柜,那里头全是宋知濯的衣裳,她在角落里找了个空隙堆着,只零星一点儿地方。

自己兀自闯进了这个府邸,这间屋子,现在又闯了他的柜子。

暗自叹息过后,她点上蜡烛,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个小炉子及几枚银骨炭,点了烧水,冲了一盏热茶捧到床边,扶起宋知濯,吹了好一会儿才递到他嘴边:“喝一点儿,庙里的菜淡,都习惯多搁盐,我看你一定齁着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不为所动,明珠细瞅,才发现他额上出了密密一层薄汗,她在枕头底下掏出一张青灰丝绢,替他揩汗:“热了?你哼一声儿啊,我就不给你盖这么严实了。”

她再度将茶盏抵到他唇边,送了一个明明澄澄的笑:“喝吧,别硬挺着了。”

宋知濯最终妥协了,他太久没有随心所欲地饮水了。

今夜星稀月明,宁静祥和,窗外桂树沙沙细响。这是明珠嫁进来的第二个晚上,她不知道别的夫妻怎么样,是不是也像她这般妻不似妻,主不似主的?不知道哪里不对,可她隐约感觉,他们不是寻常样子。

她照常给宋知濯唱起家乡小调,还是昨夜的曲子,宋知濯觉得像夜莺吟唱,比一切他听过的一切琵琶落盘都好听,他被绕进她飘浮流淌的清音里,一同陷入永夜。

等明珠睡过去,宋知濯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偏过头来,刻画她背过去的轮廓,那是一条蜿蜒连绵的曲线,一种女子独有的柔和起伏。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离着半寸的距离,从头往下,临摹这一条温柔的山川河流,直至她的腰线处,他收回了手。

其实明珠有些偏瘦,缺乏女子婀娜多姿的妖娆,比宋知濯见的青楼魁首、闺秀小姐要逊色许多。可他却认为,她单薄的身躯是晨雾,她明朗的笑容是朝露,带给他的是柳暗花明的惊喜。

不过鸡鸣,明珠又悄么爬去亭子里念早课,带着一身雾气回来,在帐子外头换了一身昨日青莲送来的衣裳。

滑不溜秋的料子,她从没穿过,罩在身上总有种天上流云的感觉,她不大习惯,抬着手转了好几个圈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早就醒了,帐中还暗,外头却透着亮光,他侧着头不动声色地看明珠在朝阳里舞动,那一条浅绿的月华裙洋摆着,上身是嫩粉的单襦,当中系着翠绿的裙带,衣襟和袖口仿佛绣了一圈儿翠绿的花儿,看不清什么样式。

她真像一根飞舞的羽毛。

他含笑暗想,直到听见明珠靠近的动静,他才将头侧回去,端正的阖上眼。

“你该醒来小解了,”明珠轻轻晃动他的肩,见他睁开眼,她便弯着眼角一笑:“我去叫明安明丰进来,你等着啊。”

宋知濯遥望她远去,消失在外间的拐弯儿处,他穿着中衣撑起上半身,挪动双腿着地,自己小解完明安明丰才进来。

两人左右开弓,将他搀扶起来,一步一步随他挪动:“大奶奶在外头吗?”他问,声音有些暗沉。

明安笑答:“大奶奶说让我们进来,她去给您做饭。”他盯着宋知濯缓缓轻抬的脚面:“少爷好多了,再过两个月应该就能自己走动了。”

明丰在一旁附和:“可不是,上半年上身就能自由动弹了。”

宋知濯额上已出细汗,他仍坚持比昨日多走了几步。两人替他换上一件酱紫浣花锦襕衫,扶他在木椅上坐下后,将他推到窗户底下斜照进来的光束中,他端起一盏水呷了一口,眉间拢着阴云:“太夫人那边儿可有察觉?”

“没有,”明安压着声,弯腰凑到他面前:“这些日子,娇容往太夫人那边儿跑得少了,想来是深信少爷好不起来,便放松了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再盯着她,不可松懈。”宋知濯靠到椅背上,默了一瞬,又问:“宋知书呢?”

明丰走近答:“二少爷那边儿倒是没什么动静,自成亲后,他被老爷盯得紧,每日只在房中读书。”

宋知濯后靠朝阳,渡边的金光太耀眼,使他瘦得尖锐的五官陷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从他的声音判断,并不轻松:“继续盯着,还有宋追惗那边儿,有任何异动都来报我。”

“那奴才们先告退了。”

二人行礼退下,宋知濯就在和暖的光照里懒洋洋地等,一袭清风撩动内间的帘子,扑到他身上,旋起他紫檀月白祥云纹的衣袖。

约莫半个时辰流逝,明珠提着那个象牙食盒进来,宋知濯这才注意到,她的发髻下头,用嫩粉色的绸缎缠绕下来一束松散的头发,交缠到发尾,打了一个结,剩下的绸带直坠腰臀,像乡间田埂上一朵儿卓绝野花。

今天没熬粥,她端出来一碗飘着蛋花的软烂面条,嗦进嘴里,一抿就能化开。

她边把宋知濯往桌案推,边笑着说:“给你换换口味儿,老是吃粥也不是个事儿,长不了肉,”她还是对坐着,用勺子捣着碗里的面,捣得稀碎才开始喂:“今儿少放了点盐,尝尝看?”

5.?偶遇?二奶奶楚含丹

等慢条斯理地喂完宋知濯,明珠才端起另一碗自己吃起来,“嗦嗦”地往嘴里吸着面条,很不端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嚼咽的间隙抽空睃一眼宋知濯,见他目光淡淡的瞥着自己,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没你们这么规矩,吃饭就得快,不然活儿哪能做完?”

宋知濯看着她霞飞的脸颊,倏地涌现一股冲动,想开口告诉她“慢点儿吃。”

可下一瞬,明珠就反驳了他无声的冲动:“一会儿我给你烧水洗澡,完了把你里头的中衣换下来给你洗了。”她别过眼去,尽量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都有味儿了。”

等尴尬消散她才回过眼来,见宋知濯无甚悲喜地盯着自己,便亡羊补牢地替他缝补不堪一击的自尊:“我知道她们嫌麻烦不给你洗,没事儿,我不是来了吗?”

收拾完碗筷,她兔子似得飞奔出院外,在离得最近的火房烧了两桶水,担在肩上,一颠一晃的回来了。

不巧,在院里遇见娇容,她正和小月坐在亭子里说话儿,见了明珠,扭头跟小月笑谈:“你瞧,山野里来的,就是力气大!可比咱们强多了!”

小月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口,颦着眉低声说:“你别这样!”抬头扬起个笑脸招呼明珠:“大奶奶快进去吧,一会儿水凉了,我来帮你吧。”作势就要起身。

明珠赶忙挥摆一双翠绿的袖口:“姐姐坐着吧,我能成!”

“这种活儿大奶奶吩咐一声儿就是了,哪里要亲自来?”

话虽如此,明珠到底不敢,这里每个人都厌烦宋知濯,若是再给她们找事儿,他们还不得恨死他了?她只轻笑着挑起担子:“自己就能做哪用劳烦姐姐们?我来了不说不能给姐姐们减减担子,反而还要劳烦姐姐们不成?好4我进去了,姐姐们玩儿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又吭哧吭哧挑来一担凉水,和倒进西面里间一道描仕女图台屏后头的浴桶里,这边屋子也有两张楠木床,原是给陪夜的丫鬟睡的,自宋知濯瘫了之后,就没人再来陪夜。

明珠试试水温,微烫,这才弯起嘴角将宋知濯推了过来,她先解了他酱紫的襕衫,脱完就犯了难,若给他脱光,岂不是犯了色/戒?

宋知濯心里暗笑,盯着她想看看她又欲如何。

还能如何?明珠嘴里咬牙,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将心一横,解了他的中衣带子,剥开衣裳,露出一副颓败枯骨,她一点点“歪念”立刻变成唏嘘。

她将人一个胳膊一个腿儿的挪进浴桶,解开他的发带,先洗了头发,后搓了上身。然后拿起边上藤条凳上宋知濯的发带,蒙在自己眼上,挽了两圈儿,在脑后系了个紧紧的活扣。

“我现在要把你裤子脱了洗……”她稍有犹豫,然后壮士断腕般将手埋进水下扯他的绸裤。

宋知濯放肆地盯着她动作,低头往望向水里她握着帕子的一双手,那双手软白的手其实在手掌处有些薄茧,当她滑过自己双腿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他死死盯住明珠在水里游走的纤枝,它们摸索着擦拭他的身体,好似几尾活泼灵动的鱼。她看不见,所以她不知道,他的血脉正跟着她的指端游弋,四肢百骸真正地苏醒。

两年,他都快忘记这种感受了。

宋知濯扬着头,喘出一口重重的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耳聪心明,她听见了,赶紧停手,偏着耳朵试探地问:“可是我手重弄疼你了?”她将嘴角翘起来,像责备一个孩子一样:“忍忍吧,不使点儿子力气怎么洗得干净?”

她看不见宋知濯在用何种饱含浓重情/欲的眼神看着她,她自然也不知道她现在像一只以身饲狼的小白兔,仍然用她黄莺一样的声音碎碎呢喃:“洗干净了就神清气爽了,况且你这病就得多泡泡热水,那经脉活络了不是能好得快些?我实在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都这么说。”

她笑了,带着古刹身后那片山林的草木清幽:“我小时候有个弟弟,他洗澡可没你这么听话,满盆水能扑腾出来半盆。”

宋知濯从情/欲里跋涉出来,端正脑袋靠着浴桶凝望她,忖度片刻,从嗓子眼儿里滚出一声:“嗯?”

这一声儿哼哼如同黑暗深渊里的回响,明珠抛下的石头落了底,她先是一愣,然后从嘴角往外荡出一个鲜艳明媚的笑,连周遭的水雾都变得酣甜:“你是想问我后来?”

“后来……”她继续为擦洗着,蒙着眼上的发带也蒙住了她半个鼻梁,露一个娇俏可爱的鼻尖,鼻尖两侧的弧度变得有些局促:“后来我娘说带我出去买果子吃,把我卖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估摸着他现在也成大小伙子了,已经考取了功名也说不准。”

“嗨,这有什么?”明珠的手顿了一瞬,又在宋知濯的脚趾头擦起来:“《地藏菩萨本愿经》里不是有讲: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宋知濯无话回她,只静静看她将帕子仍进水里,站起来颇为志得意满的叉腰道:“大功告成!”

一切停妥,明珠将宋知濯推回卧房,搁到窗户底下,将四扇棂心老红木槛窗全然推开,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条干净棉布,在身后给他擦着头发:“你看,这天儿真好,你们院里这些花儿也开得好!”

这一刻,宋知濯第一次庆幸那些势利眼的下人都嫌弃自己,否则他们会进进出出,撞碎这个宁静和煦的下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嗳,我看你外间书房上好多书,我能翻吗?”明珠哈着半腰扑在他耳边轻问:“除了佛经,我好少看别的书,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下了?”

她背后与绸缎缠裹的那束乌发从宋知濯的肩上垂到他的胸膛,如丝丝缠结的红线,伸出个线头,要将他的心勾出去,他垂下睫毛斜瞥一下,全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那我就自便了?回头去翻翻,有没有什么妖怪志异的故事?”明珠将他的头发已捻得干燥,从旁边妆案上拿了把素色檀木梳,一下下梳抓起来,替他挽起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

“戴簪吧?你用绸带我扶你不大方便,老缠在我身上!”她低低抱怨,最终从案上拿了一支玉笄替他插上:“这样儿也好看,精精神神儿的!”

她为宋知濯新换了一身衣裳,落到脚面的月白直袍,中间扎了条漆黑的金线绣云纹的腰带,脚踏黑靴,胸前用银线纹了两只鹭鸶,一只仰首,一个垂头。

显得这副瘦如枯骨的身躯亦有几分挺拔英朗。

明珠瞧得心里高兴、嘴上直乐:“你这样看着,真像个小公爷了!我在庙里时就见过许多世家公子,你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

宋知濯将那双黯淡的眼睛垂下来,在她脸上漠然一瞥,明珠蹲在他面前,毫不矜持地撑在他膝盖上,扑扇着睫毛疑惑地问:“怎么不高兴了?”

然而宋知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听她提起“许多世家公子”,他心里便没由来的紧了一下,滞后一跳。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明显是得不到答案的,明珠也不过于纠缠,站起来,望天上日头已经偏西,桂树的叶影又照进屋里来,她扭头璀若星辰地一笑:“我去给你做饭,今儿吃炖得软烂的猪蹄子好不好?”

宋知濯心内失笑,望着她浅绿的月华裙摆消失在那处转角。

明珠熟门熟路往厨房行去,行至芍药铺径的岔道口,蓦然被人一声儿,“明珠!”

她立在一座奇异太湖石假山下回首,自另一条阡陌上,远远走来一位弱柳扶风的婀娜女子。

那女子青丝挽就,云鬓轻松,只见她迈着细碎的莲步,肉桂色的轻纱罗裙边儿随之飞舞,腰上坠着的紫罗兰玉禁步左右轻晃,活脱脱儿是从画里走来的美人儿。

等她走进了,明珠单手合十:“施主认得我?”

那女子莞尔一笑,眼角泛着一丝炎凉:“你是新过门儿的大奶奶,我怎么能不认得?”她怀靠黑檀宫扇,将双面牡丹靠向嘴角,掩着轻笑:“我是二奶奶含丹,娘家姓楚。”

“二奶奶万安!”明珠再度合十作揖:“我在这里没见过几个人,一时不认得二奶奶,望二奶奶莫怪。”

楚含丹将她细细打量,娥眉微蹙:“你怎么穿这么一身?这是丫鬟的服饰,难道是下人们苛待你?那起富贵眼,向来都是欺软怕弱的,你可别任由她们摆布了。”

明珠咧开牙笑起来:“谢谢二奶奶提点,他们都待我挺好的,只是我的乡野来的,有些不懂规矩,不敢轻易唐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就好,”楚含丹轻点着头,头上珍珠步摇的两个坠子相撞出悦耳的清响:“……大少爷呢,他对你好吗?”

她的眼睛里抛出一条长线,顺着线头看过去,明珠望出一丝掩盖着的柔情,她奉上一个巧笑:“大少爷连话儿都不会说呢,也谈不上好不好,他要不躺着要不坐着,我自个儿闲着就抄抄经。”

搭讪半天,大概就是为了问这一句,得了答案,楚含丹轻悠悠地摇着宫扇,冲明珠抬抬手:“你去忙吧,改明儿我去院里看你,横竖我一个人也怪闷的。”

明珠再三礼让,送她远去后,才踩着青石板往厨房里去。

6.?落水?湖里的水真冷啊。

软皮烂肉的猪蹄子,花了两个一个多时辰才煨出来,端到宋知濯面前后,明珠自己舀了一口尝了下,的确已经软烂到不需要细嚼的地步。

一勺一勺哺喂到宋知濯嘴里,怕他觉得腻,还将一块儿西瓜捣成汁喂他。

她一个胳膊肘半搭在案上,另一个胳膊一抬一收,每个回合都渐渐将宋知濯点点滴滴的生命力重新汇聚,她细细与他说着闲话儿,“头先去厨房,遇到你们家二奶奶,长得真好,就跟你墙上挂的仕女图一样!”

她再递上勺时,宋知濯抿着唇,偏过眼去。明珠撇下嘴角,瞪着大眼看他,“你这人,惯会使性子的,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顷刻,宋知濯又将眼偏回来,扫过她的手腕,滑下去的翠绿袖口露出半截白嫩的皮肤,光溜溜的,不见原先两个玉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顺着他的眼神自视一瞬,恍然大悟,“哦,那个镯子是你们家送聘的时候给的,我戴不惯这些首饰,收起来了,就搁在你案上的小箱子里,连那两根玉簪一起。”

她只思度,自己不是这里的正经奶奶,不好白要别人的东西。

此刻,外头有女人嬉闹之声,明珠见宋知濯皱了下眉,便起身走到窗下去看,是娇容及几个小丫鬟,正扑在一处嬉闹,你丢我一朵花儿,我仍你一片叶,俨然一副美人戏春图。

天上残阳未收,自天边泛出一道金光,久照这人间荒诞。明珠暗自垂头,叹息一声儿,将几扇槛窗轻合,走回宋知濯面前,巧笑安慰,“没事儿,他们乐他们的,咱们说咱们的话儿。”

她扯正裙边儿盖住脚面儿,在他膝盖上轻拍一下,“嗳,趁天未黑,我推你出去走走吧,你也带我逛逛你们家这院子。”

宋知濯将眉头放平,盯着她细看,见她巧笑逗趣:“你们家也大,除了那日去给你家太夫人请安,我来来回回就在厨房和这院儿里两头跑,别的风景倒是没机会见见,我对你也算尽心尽力了,你就带我去长长见识吧?”

见宋知濯面色无疑,明珠便自作主张,将他推了出去,一路闲逛,这府邸太大,处处可见巍峨的亭台轩榭,她一双眼睛走马观花似的忙碌。

行至一片小湖,湖心有座亭子,她抬眼去看,漆黑的匾上用朱漆描了“烟台亭”三个草书,下头有一棱边桃木桌,配了几个圆凳,明珠暗暗咂舌,这闲处都摆得如此阔气。

推着宋知濯从亭子里退出来,绕出那道九曲回肠的水廊,岸上风摆垂柳,离了一寸,就是条青石板的小路,两人沿着湖边儿一遛走,明珠在后与他闲谈,“你家跟宫里比也不差吧?我瞧着一草一木都是精贵,更别提那些石座宫灯,还有那些牡丹芍药,海棠落英。”

她这里花心争吐,宋知濯只淡淡听着,他早就看习惯了,那些山木水石,在他眼里不过是些魑魅鬼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忽然闻得有人说骂,抬眼去看,见岔道上迂过来三个女子,头上挽着单螺髻,穿着鹅黄石榴裙,明珠认得,娇容也穿过这样的服饰,想来也是府里的丫鬟。

那三人渐渐走进了,不知是不是受了哪位主子的闲气,脸上明显余怒未消,打量一瞬明珠,瞥眼一看木椅上的宋知濯,便“噗呲”一笑,“瘫子还出来闲步?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随后这丫鬟又虚行一礼,漫不经心地讽刺:“哟,大少爷这是跟新奶奶出来逛呢?好多时不见,大少爷可好?”

明珠半步向前,规规矩矩地合十作揖,“几位施主万福。”

那丫鬟斜过眼来,将她从头到脚细看了一番,“听闻咱们家新大奶奶是庙里出来的,果然没错儿,跟庙里那些小姑子一个派头,只是……出家之人向来不沾红尘,怎么大奶奶这么快就跟我大少爷夫妻和睦上了?”

她说话儿颇有些淫/意,旁边一位也不服输,搭了她的话儿,说得更污遭几分:“嗳,那庙里的女子久不见男人,可不是就如那饿虎扑食一般?这一见男人呐,也不管是瘫的瘸的,扭着身子就往人怀里坐。可惜这是个贱种,一辈子也体面起来!”

“哎呀,你怎么连这种脏事儿都说得出口?”

“怕什么?能做出来还不让人说?”那丫鬟扭脸讥笑。

明珠无头到脑的被她们抓住撒气,听了半晌,笑已僵在脸上,只得尴尬避忌,“几位姐姐聊,我们先不叨扰了。”

她推着宋知濯打算错身过去,不知是哪个丫鬟,眼疾手快,伸出绣鞋扫了一块石头过去卡在木轮底下,明珠不防,那木椅便直往湖里栽下去。

“噗通”一声,宋知濯连人带椅子都跌进湖里,那湖水有些草腥,他闭眼缓缓往下沉陷,直到被水面淹没,他还在揣度,该不该自己游上岸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下一刻,他就否定了这种摇摆,任凭沉浮。

水面渐渐归于平静,荡开的涟漪慢慢合拢。岸上那三个丫鬟见状,自嫩绿绣边儿的袖口里掏出手帕,纷纷捂嘴直笑。

而明珠,立在一边木了身子,眼睁睁看着宋知濯的身影消失,这一刹,仿佛湖水也灌进自己的口鼻耳朵里,那种可怕的窒息时隔多年,携带刺骨寒冷卷土重来,将她重重包裹。

但下一瞬,她便当机立断将自己从过去的思绪里拉回来,横扫一眼身边三个丫鬟后,“噗通”跳入水中。

宋知濯再次看到她,眼见她和湖面的波光一起游荡过来,她的长发随水游移,慢慢缠绕在自己指尖,她的手揽住自己的腰,拨开水面,又让他又重回天地。

狼狈上岸,明珠按捺惊魂,将宋知濯扶靠一棵杨柳,抬头一看,那三个丫鬟还在,她倏地不知哪里冒出股邪火,站起来,跺一下那双盛满水的湖蓝绣鞋,两手翻了个腕儿,抵于腰侧……

“我去你娘的三个小浪/货!你爹娘生你们就为倒屎用?张嘴就满口污遭,”明珠撤回一只手,搁在鼻前软软地扇了两下,“难不成是从下面吃进去又从上面吐出来的?要不怎么嘴里尽喷粪?在哪里受的鸟气,只管在姑奶奶面前撒?告诉你们,姑奶奶打小要饭,什么脏的臭的没见过?什么烂货地痞没遇到过?只管来!我倒要看看,是你他娘的死!还是姑奶奶我死?”

顿时鸦雀无声,她还不解气,弯腰从湖边淘澄出一把淤泥,用力一掷,洒得三人满身满头的泥巴,“滚你娘的小骚/毛!再杵着,姑奶奶把你们都丢湖里喂鱼!”

那三人震惊之余,提着裙子掸着泥一路跑远。

明珠气喘吁吁,这才得闲回头瞅宋知濯,见他两个眼睛鼓着,显然也是受了惊,她顿时萎靡下来,尴尬地蹲下身去,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几缕发丝,“我……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旋踵背转过身,拉着宋知濯两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奋力撑地而起,咬着压根儿,“我背你回去!”

宋知濯高她许多,脚尖后搭在地上一路拖行,扑在她瘦弱软背上,听见她沉重的喘息,他渐渐感觉,这潦倒一生,终于上岸了。

回到院儿里时,已是天色鸦昏,天上悬挂一轮冷月,横照人间。

小公爷落水,府里无人问津,仍是明珠,挂着一身湖水,蒙着眼睛,将他胡乱擦干穿上衣裳,用被子裹住。自己则依旧放下帐帘,在外头就着昏庸烛火把自己收拾停妥,爬上床去。

她伸手碰了一下宋知濯,发现他仍是浑身冰凉,便掀了自己的被褥,钻进他的被子里,手脚并用拥住他,“一会儿就不冷了,一会儿就不冷了……”

宋知濯不为所动,明珠上下抚着他的手臂,“可别着凉了,等天一亮,我就煮姜汤给你喝,”稍一想,她便担心他误会,赶紧补贴上,“若是真伤寒了也不打紧,我最会照顾病人的,从前我师父病了,哪一回不是我伺候在病榻前?”

宋知濯没有回应,她半点儿都不介意,甚至有些欢喜,这些日子,对着一个哑巴,犹如对着一个永无回声的山谷,不会有声音回应她“你怪可怜的”“你命真苦”之类的话。

或许跳下去救他,除了明珠悲天悯人的佛心,还因那点儿被隐藏起来的自尊,虽已是卑微得不值一提,可跟宋知濯相较,也显得没那么可悲了。

她嘻嘻浅笑,将那点儿落魄倏然抖落,“我师父病着的时候倒是好些,没力气打人骂人,”随后又在宋知濯颈间轻皱一下鼻子,“等一好了,又整日教训我,有时候想跑,可跑哪里去呢?我可不想再过三两天吃不上饭的日子,要不就真的只有往勾栏瓦舍里去了……”

外头月亮不知何时已倒挂窗外,洒进屋内一片炎凉冷光,在这片寂静得了无生息的素晖中,宋知濯侧头,发现明珠在自己颈上已睡过去,他借着月光细看她的脸,娥眉紧蹙,嘴里淅淅在嘀咕着什么,凑近去听,隐约听见,“爹爹,求求您,水里太冷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每一个字,都是蟹子倒尾,蛰在宋知濯心上,这种细碎的疼,令他觉得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确定明珠已睡死过去后,他才从自己的阴寒故国踏出脚来,伸着手臂将另一具同样冰冷的身体搂进怀里,轻声安慰,“乖,不冷了。”

拥着明珠,在这张宽广得寂寞的床榻上,他将十九年来独不得出、含垢忍辱后残存的零星情感,汇成从眼角滑下的一滴热泪,落将在她的脸颊,使她能得已安眠。

7.?伤寒?一场病。

青莲今儿早上当值,迎着一丝天光起了个大早,说起来一班一次都有规矩,值夜的丫鬟两名,早上伺候的丫鬟四五个。可自打小公爷瘫了,渐渐的谁也不愿大夜里的自找麻烦,明珠来了后,连早上当值伺候的丫鬟都撤了几个,只一个一个的轮着起早。

她站在那一片朝霞里头,左右等不见人,便提着石榴裙边儿,猫着腰往屋里进,谁知里头还是暗沉沉的一片,半点儿动静也无。

帐子里头,宋知濯仍旧死尸一样平躺着,里头那个影子倒是看着不大安份,一个身子都蜷着贴着这个活死人,青莲晃眼一瞧,便羞得一脸绯红,她假意咳了两声儿,外头那个自然醒了,里头那个全无反应。

宋知濯的眼神透过帘子,只漠然地在青莲身上一扫,便斜转回去,用余光看自个儿肩头的明珠,她眉头颦蹙,脸上一层微薄的汗,似一个尖儿上挂着水珠的嫣红水蜜桃。

明珠自半夜始,便浑身烧得滚烫,此刻,她陷在一个永无尽头的黑暗里,里头有一只鬼,看不清样子,正将她开膛破肚,银晃晃的刀子朝她肚皮刺下去,她却觉得剜的是她心。

那鬼在她肚子里鼓捣半天,猝然掏出一个什么来,捧到她面前给她瞧,她没瞧见那血糊糊的一团是什么,只看见那鬼咧着嘴,笑出白森森的牙,嘴角越扯越大,向她凑过来,她扑腾一把,大喊一声:“爹!不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怎么了?”青莲听见明珠梦魇,便撩开帘子躬着腰,越过外头趟着那人,将她那一对挂着金手镯的腕子伸出去抓明珠,“哎呀我的大奶奶,你怎的这么烫?”

混着那珠撞佩环的清脆连晃了两下也没人将人晃醒,她将眼睛扫向一如“死不瞑目”的宋知濯,拧紧两道柳叶眉,“你就这样哼都不哼一声儿?她都烫成这样了!”

宋知濯还是不哼,两眼干瞪着床顶,一副干瘪无声的弥留模样,青莲叹息着退了出去烧热水,想替明珠拧了帕子敷一敷。

就这么会儿功夫,明安跑了进来,扶着宋知濯是木椅上坐下,瞥一眼外间那处拐角,再瞥一眼帐帘里头的影子,最终还是三缄其口。

宋知濯跟着他扫过去,“没事儿,她伤寒了,现在昏睡着,听不见,你只管说。”

“少爷,昨儿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明安凑得近,面上是拢着一团浓云愁雾,消散不开。

“哼,这有何奇怪?”宋知濯斜扯着嘴角,嗤笑一声,光束里的点点浮游,被他搅得滚滚翻涌,“是老二屋里的丫鬟,这么明目张胆,我看不像是他的作风。”

明安愁云未散,比先前还警惕几分,“奴才还是去查一查吧,虽说您眼下装作这副样子,只怕他们还是有疑心。”

“不用,宋知书没那么蠢。”宋知濯偏了下脑袋,朝床上往过去,“去给大奶奶抓点儿伤寒的药来。”

明安领命退下,他刚一走,宋知濯立即将椅子转了个儿,正对着床,照常装作一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莲的热水烧好了,帕子贴在明珠额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她似昏似醒地翻动两片干得起皮的嘴唇呓语:“水……”

宋知濯就这么离得一丈远的看着,看被挂起的帐子里,她红的发烫的脸颊,上面汗涔涔地粘着几丝头发。

明珠被扶起来,手肘撑在床上,喝了几口水后倒是清醒不少,青莲端着碗刚一走开,她就对上宋知濯幽深的目光,她喊他:“你吃饭没有?谁给你做的?今儿我病倒了也没法子照顾你,你自己先吃些,可别饿坏了。”

“我的菩萨!”青莲旋过来,没大没小往床沿上坐下,将她重又按倒在那张暗红接花的被褥里,“你还有功夫管他?他自有人来伺候,你只管好你自个儿吧!怎么昨儿我才一错眼你就病成这副样子?你向来是最小心谨慎的人,无端端的怎么就跟人起了争执?”

明珠抬着腕子扯一下被边儿,将那段骂人的话隐去,说予她听,“原是我不小心,眼见几位姐姐心里不大痛快,还撞到她们手里去。不妨事儿,不过是被凉水一时浸着了,过两日就好的,倒劳烦姐姐忙里忙外的反伺候我,姐姐还是去歇着吧,只叫人帮我照看好少爷。”

青莲挽着袖口,捏着帕子在她脸上蘸一蘸,将那一层细汗抹干,露出一张艳红粉嫩的脸,把她看得一乐,“如今病了看着倒真似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我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不过是端端水水送送茶,原本就是分内的事儿,你安心躺着吧,一会儿自会有人伺候少爷吃饭。”

这晌明珠才得以宽心,抿着唇垂下睫毛,不大好意思地笑笑,“烦请姐姐倒杯给水我吃,凉水就成,心里火辣辣的烧。”

“烧就对了,”青莲旋群起身,一面往案上去,一面扭头嘱咐,“等把心里头的火烧出来,就能好了。”

水还未递到嘴边,明珠便急急够起来,从她手里将那只青绿官窑盏抢了过来,“哪里还要麻烦姐姐喂?我自个儿来,多谢姐姐。”她喝得急,水自两边嘴角溢出些许,完后也只用袖口随意一揩,又是那不好意思的笑,“姐姐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什么,再趟回儿就成了。”

“也成,叫她们看见了,又要说些酸溜溜的话来刺儿你。我就在外头院儿里做些针线,你要有事儿就嚷一声,可别轻易开那窗户,回头风灌进来又不能见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莲这厢刚出去,明珠便撑起来,遥遥与宋知濯相对,两双眼睛四个珠子,无零星半点儿的闪缩,倒是像把一辈子都望尽眼里去。

他在光影里,身着黯绣兰花的牙白圆领袍,似一张薄弱却硬朗烫金贴。明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若能闻见他的味道。他好时,时常熏一种叫“返魂梅”的香料,她在束之高阁的柜子里翻到过。

这种独特浅淡的梅花儿香,曾于昨夜,萦绕在她每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中,使她纵使泥足在那些噩梦里时,恐惧的间隙,也感到隐隐的安全。

对看许久,眼睛已有酸涩,明珠轻眨一下,自混沌眼中滚出一滴热灼灼的眼泪,在黯淡帐中闪了又闪,像颗罕见宝石,晃得宋知濯心头一跳,随即便听见她含笑轻快的声音,“多谢你。”她说。

8.?旧情?二奶奶哭得很伤心。

“谢我什么?”宋知濯想说,最终仍是沉默。

不一会儿,便又小丫鬟带着满脸怨怼提了食盒进来伺候他用饭。意料之中,这一餐是一碗粟米粥佐两样酱瓜咸菜。

明珠就靠在床上静静看着他枯瘦的背影,在这个金堆玉切的的国公府,于这间雕梁画栋的房中,她找到了同类。她颠沛许久,总算找到一位与自己一样,被这人间抛弃的人,这使她第一次有了归宿。这种感觉,是跪拜在那些佛像前也未曾有过的。

时至申时,明安送来了药,明珠服下不过一会儿,便发了一身汗,她放下帐子更衣,将宋知濯深幽的眼神隔绝在外。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重新撩起帐子,她拖着病气下床,将他推至窗前,依然推开四扇槛窗,搬了根黑檀折背玫瑰椅挨在边上,坐下去,将一颗长发松挽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让我靠靠,我见天儿伺候你,你就当报答我了吧。”

宋知濯目视窗外桂树,面上镇静,胸腔里一颗心却突突跳得猛烈,他甚至有些害怕明珠会听见,他怕自己小心掩藏的爱意喷薄而出,更怕惊了这只短暂停靠的蝴蝶。

“床上躺得怪累的,真可怕,你这两年是怎么躺过来的?”明珠轻轻言语,说着她之前从不在意的话:“你是怎么瘫的?……难不成是到树上摘果子摔下来摔瘫的?”

她在宋知濯肩头盈盈笑着,自言自语:“再难不成,……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去攀人家的墙头摔下来的?”说完,她先乐了,“我不过是随便猜猜,你可别生气。我知道……”

“大奶奶在吗?”

这厢明珠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外间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探起头去看,原来是楚含丹。她穿着一件绯红长褙子,里头半掩一片桃红锦绣钿花衫,下头是一条月白百迭裙,似一圈圈涟漪,荡漾而来。

“哟,大奶奶在啊?怎么不吱声儿?我在外头喊半天了。”她见两根挨着的椅子,先是神色一滞,又立即缓和过来,“听说你落水伤了寒,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你,你可好些了?”

明珠将宋知濯推到案边,邀她坐下,倒了盏凉水搁在她跟前儿,“二奶奶别见怪,屋里没有热水。”她自坐下,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已经好了,多谢二奶奶记挂,还劳烦你亲自跑来看我,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楚含丹轻轻扇一下宫扇,便有扑鼻胭脂淡香,她瞥一眼宋知濯,把眼睛落到明珠脸上,“嗨,这有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上次不是说了要来找你说话儿?你我原本是妯娌,倒不至于这么生疏。你虽是乡野里的人,但我一见你就觉着亲近,你不要远了我才好……”

她眼里盈盈戚戚,把明珠看得羞愧,“二奶奶若是不嫌弃,就常来坐吧。您先坐着,凉水到底太失礼,我去给你沏盏热茶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罢,她起身不顾楚含丹的客气推拒,自往外头去,刚走过拐弯儿除就停下了,在帘子后头,竖起耳朵听了一刻,里头倒是安静,不闻有人说话儿,她摇首轻笑,这才出去。

等提着紫砂陶壶回来,靠近里间时,里头果然有楚含丹的轻抽声,“知濯,你还在怪我?”

不见有人作答,她吸了两下鼻翼,接着道:“你还要恨我到什么时候呢?你现在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了,可我有什么法子?想来你不知,我也从未跟你提过,今日我就要告诉你,那年你病倒后,我在家里提心吊胆,几天几夜不得安眠,揪着一颗心,总担心你……”

明珠闻得抽泣声音渐大,“我来看你,你只闭着眼睛不愿见我,我知道你当时是怕我瞧不上你,我不怪你,我只在心里暗暗起誓,不管你还能不能好,我都要嫁给你!咱们自小就是定了亲,又在一处长大,我早就当自己是你的人了!”

她苦苦凄凄说了一大筐,还是不见宋知濯有何反应,也不求他有什么反应了,只想着将心里的委屈倒一倒,“后来,大夫都说你不能好了,我仍旧是横着心非你不嫁,可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竟把我与你的亲事安到宋知书身上!我哭过闹过,吵嚷了多少回,他们也不听,仍旧将我嫁给宋知书,你只知你不得已,可知我的不得已?你心里只怪我,可想想我的不容易!”

她这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哭声也愈见凄厉,外头窗户还开着,明珠唯恐被旁人听了去,便虚跺了两脚,咳了两声,提着壶撩一下帘子进去,“让二奶奶久等了。”

楚含丹扫她一眼,捏着手帕匆忙在颊边印了两下,起身作势要走,被明珠叫住:“我刚煮好的茶,二奶奶喝一盏再走吧?”

见她裙摆滚动,又往前迈了两步,明珠也就顾不得虚掩了,“二奶奶,脸上全是泪痕出去叫人看见岂不是要议论?还是略坐坐吧,等缓缓再出去。”

这下楚含丹才止住脚步,旋踵回来,惊诧地看着她。

“我没听见什么,二奶奶放心,”明珠招呼她坐下,倒一盏热茶予她,又倒出一盏,搁在嘴边吹吹,一面送到宋知濯嘴边,一面轻笑,“我自小修行,最不爱理红尘俗世,是半个字也不会多说的!二奶奶以后想来就只管来,横竖与我说说话儿,我成天对着这个没嘴的葫芦也怪闷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闷葫芦”宋知濯就着她喂过来的盏,眼睛斜瞟她一下,明珠与他对视过去,似笑非笑,半点儿也不惧怕,“二奶奶,好些话在这里可以说完,只是一出这门儿,再有话就只能往肚子咽,再有泪也只能往心里流!否则,你会害了他。”

楚含丹脸上泪痕凌乱,那一层淡淡胭脂似乎也跟着黯淡些许,她用帕子掩着喝了一口热茶,冷静下来,“没想到大奶奶是这么一个耳聪目明之人,我头先倒是小瞧你了。”她勉力一笑,眼望明珠,“我父原是从四品宣威将军,为了攀权附贵,自小就把我定给了他,后来他病了,我父亲又升任正四品殿前副指挥使,便另攀高枝定了他二弟,我知道他心里怪我,这也是我心里的一个结,故而来跟他解说解说。”

明珠从嫩黄罗衫袖口里也掏出一方手帕,在宋知濯嘴边蘸了两下,扭过头来与她对望,嘴角噙着笑,“万事万物自当有始有终,二奶奶这么做没什么不对,我定然不会往外走漏半个字,你只管放心。”

9.?受罚?明珠怕吗?

楚含丹见她不通,也不多言,只局促地摇了两下扇子,“多谢你照顾他。从我嫁进来那天起,就见他这院儿里的人松松散散的懒怠非常,我便一直放心不下,好在你来了,你是个大善人,有你在这里,我就能放心了。”

“我原本就是为他能好才来的这里,不必谢。”明珠羞赧垂下头,“况且我们佛家经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他能好,我就是大大的一件功德。”

“嗳,我出来这一阵,也该回去了,”楚含丹摇扇起身,明珠送她走到外间,见她跨过门槛儿,又回转过来嘱咐,“你缺什么就去找我,我虽做不了主,好歹也有些梯己。”

“多谢二奶奶,你慢走,这里离不开我,我就不远送了。”

目送她远去后,明珠又回到屋里,往宋知濯身边坐下,巧笑调侃,“嗳,你还有这么段往事?”见他毫无反应,她便把着他的手臂轻悠悠晃了几下,“你放心,我说了替她保密就一定不往外说,回头她要是来,我就借故出去,给你俩留个说话儿的空。”

宋知濯分明被她晃得些微有点儿心猿意马,可再一听她的话,每一个字都犹如一场秋雨,轻飘飘的落在人身上,却浸得人从骨头缝里发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的那点儿慈悲之心太宽广了,似乎能藏污纳垢,连这点儿隐晦的奸/情她都能忍……

明珠只看他的脸色,以为他是臊了,急急将那一脸揽春望花的笑意敛去,再晃一晃他的手,“嗳,我已好了,晚饭还是我给你做吧。”

入夜后,春风拂槛,圆月掩去好大一半,只剩一轮弯钩,似一把匕首刺进幽暗无尽的夜空,豁出一条口子,泛着冷光。

青莲晚饭后来看过明珠一回,见她无事便自去歇息去了。这屋里来来回回又只剩下两人,一个形容枯木的瘫子和一个没心没肺的尼姑。

小尼姑仍旧敲她的木鱼,“笃、笃、笃”缓慢而空幽,在墙角几座高攀烛台间来回回响。她口里呢喃:“无量劫中修行满,菩提树下成正觉,为度众生普现身,如云充遍尽未来……1”

今儿这屋子倒是热闹,她一篇还未念完,就见一个小丫鬟打帘子进来,先望一望床上躺着的人,又下移视线,落在南墙下头盘腿打坐的明珠身上,“想是我来得不巧了,大奶奶原在修行呢?大奶奶,略停一停,跟我走一趟吧?”

明珠抬眸望她,晃神片刻,粲然露出个掩尽疲惫的笑脸,“姐姐找我有事儿?不知姐姐是哪个院儿里的,我竟从未见过,只怕唐突了姐姐。”

“我是太夫人院儿里的丫鬟,”小丫鬟将圆润的下巴稍微仰一仰,两片薄唇抿出一丝讥笑,“太夫人请大奶奶过去一趟,大奶奶跟我走吧?”

“嗳!”

明珠应得爽快,将东西一收,扶案而起,自视一下皱巴巴的嫩黄禅纱石榴裙,抖搂了两下,“姐姐,你看我要不要换身儿衣裳?这样去见太夫人会不会过于失礼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丫鬟兀自扭转杨柳细腰,轻飘飘落下一句:“不妨碍,反正回来都是要换的。”

此言有些莫名其妙,叫明珠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跟在她身后一路去。

黑暗笼罩白日里的群花,只有小丫鬟在前头提着一盏八角龙头的宫灯,照得前方两步幽幽昏黄,明珠紧随其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府邸白日间看着像神仙殿宇,一到夜里,竟像个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野兽,活生生要把这一丁点儿萤火吞进肚里。

到了太夫人院儿里,打帘子一进去,就是一个宽敞花厅,四方顶柱,不见一人,那丫鬟引着她打了个拐弯儿,从左边一个棂心月洞门进去,又是一个小厅,张氏卸了一身华服,穿着件暗红浣花锦襦裙,头发半松。

听见动静,她撩起眼皮看了明珠一眼,“听说你昨日在府里闹了好大的动静?我原以为你是乡野姑娘,小门小户的不懂规矩也不同你计较,只要你本本分分伺候大少爷就成,谁料你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一张口,就是好大个罪名,明珠心内暗自发笑,只提着群子在她面前跪下,“太夫人,昨儿原是我想推大少爷出去走走,谁料打那边池子路过时,碾着个鹅卵石,这才不慎跌入水中,望太夫人恕我毛手毛脚的失了体统。”

张氏淡淡睥她一眼,启动两片丰腴嘴唇,“娶你进门,原就是为着给大少爷冲喜,你只小瞧他是个瘫子不尽心伺候,可知他日后袭爵就是朝堂上的国公爷,这天下有几个国公爷,经得住你如此马虎?我看你也是头回犯,不欲罚你,只是若我不罚,怕你以后也不留心,故而只好轻罚,你既是礼佛之人,便去给我抄一百遍金刚经来。”

她言之轻巧,可这一百遍,就是点灯熬油的一夜,明珠垂下眼,又抬上清澈双眸,含着点点笑意,“是,我这就去抄,只愿太夫人不要为我动气,当保重自身才是。”

边上烛火“噗嗤”跳跃一下,闪一瞬张氏略略诧异的神色,随之,她又缓回去,细看一眼明珠那张剔透鹅蛋脸,“你有心了,且去吧,明日早上将经文交到我院儿里来。”

“是,”明珠提裙起身,朝他单手合十,“我先回去了,太夫人早些安歇,明日我再来请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氏颔首,示意边上丫鬟递了一盏灯笼给她。

明珠回去时,已起了露,她那条石榴裙湿了个边儿,也总算明白那丫鬟说的“回来也要换”是个什么意思了,不过是在她预想之中,只是这罚的缘由也过于牵强了些,罚得也不是很重,这位太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把她灌得有些迷糊了。

宋知濯还没睡,睁着两个眼珠子往明珠进来的方向瞟,趁她未注意时,将她细细扫了一遍,见她未曾流血受伤,这才稍微安心。她走进了,坐在床边,还是那明媚的笑,“你怎么还没睡呢?可是等我?”

“你且睡吧,”她抚着鬓边,将一支桃木笄摘了下来,“我还不能睡呢。你们家太夫人罚我抄经,一百遍,一百遍呐!你说她安的什么心?这不是成心叫我晚上不要歇息了?好歹我也习惯了,从前天黑了替师父缝补衣裳,鸡一叫就要出去担水劈柴,这点子罚倒是不算什么,只是她心肠也忒坏了些,听见咱们落水,不想着来看你,倒想着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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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华严经》

10.?二弟?与宋知书偶遇。

明珠噼里啪啦一堆抱怨,说完后,她扭头看宋知濯,见他目光隐隐透着忧虑,便将额头埋在他肩上片刻,“我听说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是你的继母?也难怪了,骨肉血亲尚且都能丢弃,何况你这没有半点儿血缘的继子?他不来便罢了,怎么国公爷也不来看你?”

仍是无言,她并不计较,拉着被褥边儿替他轻掖在身下,将自己散落的一缕发丝别自而后,轻轻拍着他被子里的胸膛,“睡吧,你睡着了我再去抄,借你书案一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唱起江南小调,那娓娓之声在帐中来回萦绕,每个起承转合里,是缠绵不尽的温柔,宋知濯暗想,她要是有个孩子,一定是这世上最尽职尽责的母亲。

捻灭几盏烛台,明珠猫着腰来到外间,亲手亲脚地替自己研磨,将一叠冷金笺铺陈开来,一笔一墨,将早就埋在心上的《金刚经》反复描写。

屋外刮过一阵寒噤的风,她沉浸在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里,每写完一遍,她便失望一遍,还是不能参悟其中奥妙,就像从小到大跪在佛前,她只是模仿别人的虔诚,却始终不得灵光乍现。她仍然勘不破爱恨,勘不透人间。

天边翻蓝,明珠将凌乱的纸张整理好,又悄悄摸到厨房去做了早饭端回来。撩起帐中,宋知濯早已睁了双眼,她不知道他一夜未睡,只当他是醒得早,慢笑着将他扶靠起来,“你今日早点吃,吃过了我好到太夫人院儿里去交差。”

案上有一碟剔了骨头的软皮清真鸡腿肉、一碟碾碎的红豆沙,一碗肉糜菜粥,她一一细细喂给宋知濯后,抱着那对冷金笺走了。

送走她,明安明丰照常进来,宋知濯不要人扶,撑着椅子起身,自己抬脚挪动,虽是举步维艰,却难免振奋人心。明安比谁都高兴,连声音都不禁大了一分,“少爷,只怕下个月您就能好了!”

“嚷什么?”宋知濯垂着头拔腿走回来,“外头什么动静了?”

明安将捂在嘴上的手撤下,两步上前,哈腰低答,“延王在朝上弹劾了景王手下的两位近臣,圣上并未说什么,看这形势,储位之选,圣上恐怕还未定下延王,颇有些举棋不定之意。”

“延王一向颇有野心,却城府不足。”宋知濯挪动了好一会儿,已出了些汗,接过明安递过来的帕子抹了一下,坐回木椅上头,弯起嘴角笑,这笑却不见暖意,“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不会藏住锋芒,且看我们这位太夫人就能看出来,一脉同根,都是蠢货。”

“可不是?咱们太夫人在外头替她这位表哥笼络官爵贵妇,竟然一点儿不见收敛。咱们老爷最近甚少回府,明说是公务繁忙,暗里,恐怕还是不想淌这趟浑水,故而离他们远一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向后瞥他,抬起华锦祥云纹绉纱衣袖轻轻摆手,“不,眼下立褚之争虽险,但若赌对了,就是一世功勋,宋追惗是最会投机取巧的,断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我看他只是不属意与延王,你们好生盯着,看他最近同谁走得近。”

明丰不懂,垂在一边发问,“少爷,这些事儿跟咱们有何关系,您只养好您的身子,他日不管谁登基,老爷一去,这爵位还是得落到您的头上,您安心做您的国公爷岂不是好?何必操这闲心。”

边上明安恨铁不成钢地棱他一眼,立在宋知濯身后言之凿凿教训道:“你个蠢材!这还看不明白?一则这国公爵位不过是个爵位,在朝中没有什么实权。二则咱们老爷若是站错风向,或是太夫人站错风向,岂不牵连全家?三则,咱们少爷在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这府里好与不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还不若咱们自己好来得实在!”

一席话说得明丰垂头惭愧,宋知濯暗自含笑,“不要骂他,你们俩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人,我眼下只有你二人可用,可别内讧。明丰不懂这些,只在府里替我盯着就是,你聪明伶俐,还替我哨探外头动向。圣上有四子,承王宾天,延王自然难成大器,下剩的,咱们也得学着宋追惗替自己找一位靠山。”

“是,少爷放心。”明安压下来,自袖里掏出一张明红烫金的帖子来递予他,“这是昨儿承王府的世子殿下差人送来的,问少爷好。”

宋知濯将帖子摊开来看,上头泼墨挥毫几个大字:问君如何,待君安好,秦楼相约。落款是赵合营。

这赵合营正是故去的承王之子,与宋知濯年龄相仿,自小玩在一处,打承王病故,宋知濯瘫了后,两人就不能走动,如今见他这贴,倒是有恍若隔世,“不必回他,若他来问,只说我身子还是那样。”

二人得令出去,外面日头东升,瞧那鸡蛋黄一样金灿灿的颜色,想来又是个艳阳天。

明珠将那一百遍《金刚经》呈给张氏,垂首退后两步,背后拿束头发垂自胸前,扫着她纤白的脖子,怪痒的,她用手顺了一下,等候发落。

上头张氏刚用过早饭,闲饮口茶,垂眸一扫,看向明珠,“想来你也是一夜未睡了,也怪为难你的。你出门时,大少爷可好?他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要是能有好转,也算你的功德一件,若有好,你跟我说,我要好好赏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少爷还是那样儿,”明珠暗暗忖度,只捡紧要的说,“我刚来时还见他转转眼睛,现下连眼睛也不转了,前儿落水后,连连发汗,连饭也不怎么吃了,想来我的确该罚,不说照顾不好大少爷,反倒带累他更坏了些。”

张氏心头松了口气,面上却显得愁苦难当,捏着缠金丝绣帕自颊边抹了一把,出声时,似有哭腔,“我这儿子命苦,自小就没了亲娘,眼下又是这副身子,我虽是继母,可心里只拿他当亲儿子疼,你体谅我为母之心,若是他有半点风吹草动,你只管来报我,别怕麻烦。”

明珠连连应承,退出去后,在院中与一位湛蓝直袍的男子撞了个对面,见他头缠银白绸带,腰间细封一条月白暗纹宽带,下头坠着一抹暗黑墨翠玉佩,细长的眼眯在太阳底下,扫过明珠后,巧笑行礼,“二弟宋知书见过大嫂,大嫂来了这些时日,我未去拜会,还望大嫂莫怪。”

原来是楚含丹的夫君,明珠掩在群里的绣鞋退了一步,朝他合十回礼,“不敢劳动二少爷不说,怎么还敢怪二少爷?想来二少爷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快进去吧,太夫人正为大少爷的病伤心呢,您进去开解开解只怕就好了。”

11.?争吵?宋知书的主意

明珠错身要走,却看宋知书斜跨一步,将她轻巧拦下,脸上是微明微暗的笑,眼里闪着一丝精光,“听说大嫂最近事无巨细照顾我大哥,叫我这个做兄弟也不好意思,你看这样可好,明儿我略备薄礼献给大嫂,谢大嫂这些日的操劳。”

抬眼一看,他那眼里分明是饿狼看皎兔的目光,明珠心内暗骂,面上却嘻嘻笑着,“哪里敢收二少爷的礼?二少爷别跟我客气,快去吧,太夫人该久等了。”

她抬一步,宋知书又拦了一步,“大嫂不收,岂不是怪我轻怠大嫂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大嫂收下就当全了我这份心?”

话已至此,若在推拒下去,只怕这人还要纠缠,明珠只好再行一礼,“那成吧,我这里先谢过二少爷了。”

明珠垂首快步走进一片春光里,和花就阴,身段纤纤,那裙边直摆到宋知书心上,他在后头瞩目片刻,眼睛嘴角弯成几道暗桥,嫣然一副狐狸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直到屋门口丫鬟喊他一声儿:“二少爷!快别看了,人都走了千里远了!”他回过身来,这丫鬟白他一眼,“什么没见过?连这乡野丫头还惦记,真叫我瞧不上,你屋里那位千金小姐这才几日,就搁下了?”

“你懂什么?”宋知书伸出戴玉扳指的食指抬一下她的下巴,“就是这山野来的才有味道呢,什么侯门千金官爵小姐,既古板又俗气!”说着,他将几个指头游移至下,撩了一把那丫鬟的对襟桃红短衫褂,“还是你们这样儿的有意思,不装模作样,够味儿!”

那丫鬟在他手上拍了一把,翻转眼皮,勾魂似的笑笑,“我们这等粗鄙丫鬟,怎么跟姑娘奶奶们比?也比不上!您赶紧进去吧,太夫人还在里头呢,仔细叫她听见。”

宋知书挑眉轻笑,露出一对虎牙,衬着一副好皮囊,把那下作亦变成风流。他撩帘子进去,进了偏厅,果然见他母亲正在榻上坐着,一见他,便将愁绪说予他听:“我的儿,我现在十分为难,不知道给那贱种冲喜是对是错,你瞧那女子,竟然舍身跳到湖里去救他,可别是给他冲了帮手来了!”

张氏撑着额头,几个手指在那太阳穴上轻轻按转,满面愁容,反观宋知书倒是轻松,自己捡了在下的椅子坐下,撩起衣摆翘起腿来,嬉笑着问:“怎么,大哥落水是母亲安排的?”

他母亲棱他一眼,“哪里是我安排的?原是那几个丫鬟找人撒气,我何苦安排这一出?只等他吊着那条命,哪日一命归西就罢了,没得再招你父亲疑心我。”

“这才对呢,”宋知书将几个指头搁在案几上轮流敲打,“我看大哥连落水都不见挣扎,可见当年那一剂猛药,确实是将他那身子废了,不太像是装的,眼下安心等他死了,我顺理成章袭爵,也好在朝上能帮寸舅舅。”

张氏抬起头来,扯了下袖口,摆正几个红玛瑙戒指,“你舅舅那里,自然是不必说的,将来等他立了太子,也少不了你的好处,只是我方才说那丫头,你可得警醒些,虽说她翻不起什么风浪,可别叫她碍事儿,要是真把那贱种冲好了,岂不是误了大事儿?”

“哎呀好不了,母亲只管放心!”他那几根指头轮番瞧着,“笃笃笃”一声儿接一声儿,像是从倒扣的地下传来的鬼步,沉闷又阴郁。只见他倏地停下,侧过身对上张氏,将嘴角斜扯一下,“母亲要是不放心,就让我盯着那丫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一看他那略有邪气的笑,张氏就明了,垂下睫毛端起茶盏,“随你吧,只是别闹出什么岔子,叫你父亲知道,又要教训你。”她饮一口,又将盏轻巧放回托上去。

宋知书得了准许,松松地侧身回去,想起来一事儿,笑容渐渐垮下来,“母亲,老三近日都做什么?可去瞧过大哥?母亲可别松懈,别临了叫他截了胡去。”

“老三你倒不必放在心上,他是庶出,又没什么根基,还能越过你去?从没听说谁家庶子承袭爵位的。”

一席话儿说完,宋知书自回院里去,脑子里转了又转,总想起明珠合十时,那嫩白无骨的一双腕子,像是掐住了他一颗心,叫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还有那和太阳一样和暖的笑容,不施粉黛,晶莹干净。

他坐在岸矮案上,支起一个膝盖,将手搁在上头轻轻拍打,过了一阵儿,失笑出声。

楚含丹正打帘子进来,摇着宫扇,听见声音瞥他一眼,讥诮道:“不知又在哪里寻了什么狗不理的东西?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样儿?”

宋知书闻言撩起眼皮看她,又缓缓搁下,嗤笑一声,“不拘什么,胜在个新鲜,横竖你这副闺秀做派我是看厌了,至于你这身子嘛,从前看着总想,如今尝过了,也就那样儿。”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将人比作娼/妓/窑/姐儿,把楚含丹引以为傲的尊贵身份轻巧击碎,她面色灰白,怔了一瞬,猝然捉了桌上一个白釉汝窑盏,狠狠朝他摔过去,“你是畜生!”

“啪”一声脆响,那只盏摔了个零星粉粹,阳光射进来,照在一地碎瓷片上,反射出冷冷的光。

宋知书就在这交错刺眼的冷光中起身,朝她走近了,伸着手掐住她的下巴,将那张桃面梨白的脸捏得变形,“我就是畜生,如何?你现在不也是我这畜生的夫人?你要是不想做宋家的二奶奶,我给你休书一封,让你做个弃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将人松开,负手转身,留下一个冰凉背影,“少给我摆出这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你这福样子,只在我大哥面前作作就罢,或许他心里还爱你,还能怜惜你?可在我这里,你不过是个荡/妇!他没见过你赤/条/条/躺在床上的样子,我见过,他没听过你整夜/浪/叫,我也听过。卸了四品官爵小姐的身份,你跟那些娼/妓在我眼中,没有区别。”

此刻,楚含丹连连退步,退至雕花槛窗下,紧贴一片暖阳,她借着这一丝暖意,与阴凉处的宋知书对立,她紧咬牙床,将眼底铺天盖地的眼泪逼退回去,“我就算是个婊/子,你也只能尝到我的身子,至于我的心,你连一星半点儿都摸不到。”

只见那背影豪无缩瑟,回转过来,面上挂着一抹讥笑,“你想多了吧?你的心给谁我半点儿都不在意,只要你的身子烙下的是我宋知书的名字就成。”

眼看楚含丹节节败退,跌靠在窗前,他还不足惜,朝外头大嚷一声儿,叫来一个小厮吩咐:“去,去望月楼给我挑一件儿上好的玛瑙对镯来,我眼下就要。”

那小厮领命出去,一屋子的丫鬟早已退尽,顷刻,这屋子里又只剩剑拔弩张的二人。

12.?送礼?有人有备而来。

一连晴了大半个月,这日天上却乌压压一片暗沉,不多时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似一个深闺恚怨的姑娘哭脸,阴阴郁郁的叫人心里也跟着水滴往下坠。

那雨打在窗前桂树上,自叶尖飞溅进窗内,湿了一片。明珠原本将手靠在窗户上览这满园春色,一不留神,那条浅淡草绿罗纱衣袖也给沾湿了半边。

“嗳!”她退了几步,抖落着两个袖口上的水珠,推着宋知濯到床边,将他扶到床上躺着,自己也踩了绣鞋,将两只穿着洁白锦袜的脚伸进他的被褥里。

对望过去,只见宋知濯那张处变不惊的脸有些微红,眼睛也避开直直盯着帐顶,明珠一瞬便懂了,大概是自个儿太唐突失礼了,可她舍不得这一丝丝暖意,垂下睫毛仍旧不愿意挪开脚,嗫喏道:“怪凉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真难得,她也闹了个红脸,像艳艳卓绝的菡萏,这身儿草色的罗裙就是她的莲叶,托起这片潋滟花瓣。

有些蠢蠢欲动的血气自明珠的脚面碰到的腿边涌动而上,他捺不住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儿,“嗯……”

“怎么了?”

这一点儿风吹草动,使明珠抬眸凝视,看他脸色比方才还红了几分,似乎不妥,便提着袖口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怎么有些烫?你可别是伤风了!”

她凝脂和软的手下,恍见那对浓眉挑了一下,瞪她一眼,她便抽回收来,搁回膝上,似怨似嗔的也瞪回去,微微撅着唇,“你瞪什么?你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我平日喂你吃喂你喝,连替我捂捂脚也不愿意?这还得了,恐怕等你哪天好了,也不会念我的功。也罢,我到底也不是图你报答。”

这瘫子还是鼓着两个眼睛干对着,罢了罢了。明珠将头扭过去,窗外雨打桂树,袅袅轻雾,十分安静,丫鬟们也不知躲哪儿玩去了,只剩滴答雨声稀疏响着。

此情此景,倒叫她回想起遥远记忆的故里扬州,她将那片映山红一样的嘴唇轻轻启动,徐徐念来,“闲池香榭楼,烟雨江上舟,半点飞窗下,沾人罗衫袖。”

宋知濯迎着望上去,见她自半暗半明中回首过来,抬一抬下巴,笑得有些得意,“可别小瞧我,我亦是读书识字的,不单单会诵经!”

被她这一带,他也有些忘乎所以,竟泛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来,偏偏被明珠逮到,惊得她一下跪过去,“你会笑啦?老天爷!”下一刻,她便敛了忘形,放低声音,细细盯住他,“看来菩萨显灵了,我的操劳总算没白费。你再笑一个,我刚才没瞧真。”

“笑一个呗。”见他不为所动,明珠抓着他两个肩膀轻轻晃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靠得太近了,俯着身子,满头青丝坠下来,坠到宋知濯胸口,因她的动作,发丝还偶尔搔着他的嘴唇。

他盯着那两瓣红艳艳的嘴唇,似有唾液从他两腮涌出,他止不住吞咽一下。只要往上一点点,略微挺一下脖子,就能吻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在他踌躇之中,明珠又凑近半寸,她凝望他的双眼,嘴里的话儿、脸上的笑,渐渐凝固,那鼻腔里喷薄出一股温暖热气,叫明珠有些神思昏沉,似有个声音在她耳根处蛊惑,“倒下去吧,明珠,倒下去余生就不必再颠沛流离了……”

于是,明珠迷迷糊糊又压下一分,娇俏可爱的鼻尖在宋知濯的鼻尖上轻轻一点,便有哭声长途跋涉从脑子里涌出来。

静静凝听,可不正是她自己的?在千里迢迢的扬州,在旧梦寒颤的孩提时候,从扑腾的水里、从黑漆漆的夜里凄厉地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使她见鬼似的直起身时,已是满头大汗。

就差那么一点儿,宋知濯心里惋惜,可再见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心里的欲孽悄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被针扎似的密密的疼。明珠亦有些不为人知的“噩梦”,从她病时整夜整夜的呓语他就知道了,眼下,他多想抬手去摸一摸她,像安抚一只受惊的飞鸟。

不巧,这股冲动被一阵惹人嫌的脚步声打断。

脚步声漂浮却有力,渐渐近了,甫入里间,“大嫂在不在?”

来人正是宋知书,他望见那顶被挂起的藕荷色帐中,躺着那人纹丝未动,坐着那人微微喘息,面红耳赤。

这情状倒是始料未及,他只一瞬便重新挂起张不羁的笑脸,一只手在后,一只手摇着扇子走过去,“大嫂在呢?怎么在外头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慌乱将脚踩入绣玉兰花儿的翘头鞋中,趿及两步走下来,朝案上引他,“二少爷怎么来了?二少爷快坐!”她走到一边,搬来个小炉子点碳煮茶,“二少爷稍后,我给您沏盏茶。我正给大少爷擦脸呢,倒是没听见二少爷的声音。”

宋知书并未落座,三两步徐徐走至床边,用扇子挑起帐子一边儿,望了床上人一眼,见他还是神色呆滞,便笑起来,“大哥,能听见吧?是我,我特意来给大哥请安!”

床上之人未有反应,他便旋回去,坐到折背椅上,正对上蹲在地上拿一把蒲扇扇火的明珠,“大嫂,我大哥还好伺候吧?没朝你发什么脾气?他自身子坏了后,脾性就不大好,动不动就要瞪眼骂人的。”

“二少爷说笑,他都哑巴了还怎么骂人?就是偶有不如意的干瞪眼罢了,倒也不能奈我如何。”不肖半柱/香/功夫,那水就咕嘟咕嘟滚起来,明珠朝里头搁了几片茶叶,稍时端来一盏茶水搁在宋知书面前,“二少爷尝尝,我也不认得是什么茶,随便在那黑窑罐儿里拿的。”

“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1”宋知书将扇子搁在案上,上头吊着个扇坠儿,上好的玻璃种,他只视而不见,饮了一口茶,“这是‘龙团胜雪’,大哥从前最喜这个,将饼拆了放到那罐子里方便取,大嫂也喝啊。”

明珠早站到了一边,离了二尺远,朝他憨憨地笑,“我也喝不出什么好歹来,您喝吧。二少爷来是有事儿?”

“倒是没什么事儿,只是上回说了要谢大嫂,怎能失信于人?”他将眼睛望上去,注视着她,随后哑然一笑,“何况是失信于小女子?这可不是君子所为。”说罢,他身后那只手便伸了出来,掌心稳稳放着一个朱红木锦盒,上头还用金箔融墨描了一支盛放牡丹,“大嫂打开看看可喜不喜欢?若是不中意,我叫人再重新去买。”

只看那木器盒子便知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好好的给自己送什么礼?明珠可不敢轻接,连连摆手,“二少爷太客气了!不值当的,我照顾大少爷是本分,当不起您的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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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宋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13.?偷听?一段奸情

宋知书起身过来,捏着那个盒子,一步步压向明珠,“大嫂不收岂不是瞧不上?若是瞧不上我,那我这片心意可无处安放了,若是瞧不上东西,你打开先瞧瞧,不如意咱们再买新的就是。”

他哈着个半腰,将脸凑到明珠面前,放荡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不容辩驳,将盒子塞进明珠手里,“大嫂先打开,我只当世间女子都喜欢这个,不知我挑得合不合大嫂心意?”

南墙下,两个人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直直将明珠逼至墙根儿。那宋知濯躺在帐中,稍一抬眼,便看见宋知书的高挑身形,已将明珠掩盖。

他自心中涌出一团怒火,直烧面庞,却苦苦按捺不发。

明珠退无可退,手里捧着那盒子,面前是宋知书一脸狐狸狡笑,左右为难之际,她一个咬牙闭眼,提起右脚狠狠朝他檀色短靴上跺下去。

闻得“啊”的一声,宋知书不备,踉跄退后两步,明珠逮住空隙,扯着他的一片广袖掉了个儿,“哎呀呀!真是对不住,是我一时不留心,二少爷可伤着没有?”

宋知濯在帐中险些笑出声来,侧眼望去,见宋知书托着脚坐了回去,明珠在一边关怀备至,“二少爷还是赶紧回去传个大夫,要是伤着了岂不是我的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真是无意的!”

“嘶……”宋知书跺了两下脚,心内腹诽这丫头哪来这么大力气,面上却已恢复如常,瞧一眼明珠,“大嫂是无意,我却是‘有心’,大嫂别在和我推拒了,就收下吧!就当是替我这一脚赔礼?”

推诿不过,明珠只好将盒子搁在案在,也不打开来瞧,只叹息一声,“嗳,那我就收下了,只当你给大少爷的,赶明儿他好了,让他还你的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痛已散去,宋知书又挂起笑来,只盯着明珠,“这才是一家人呢!大嫂可不要和我见外,只当是自家兄弟才是!”

他将‘一家人’咬得格外重,说起“自家兄弟”时眉毛轻挑,还是露着两颗虎牙,叫明珠顿生寒意,悄么着退到床边儿坐下,话里话外似有逐客之意,“您瞧这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二少爷可有打伞来?要是没拿,就在这屋里拿一把?”

宋知书垂眸笑笑,端起那盏半凉的茶饮了一口,砸了一下,“大嫂这是赶我走呢?真叫人伤心,前头才说要你把我当自家兄弟。罢了……”他幽幽叹叹起身,执着折扇两手合拢,朝床上二人鞠了一礼,“大哥可得保重身子,二弟改日再来拜访。”

他这一走,明珠坐在床边儿,恍然想起方才和宋知濯两人独处的情景,这才收之桑榆般脸红起来。尔后,又想起宋知书的举动,一定是被床上这人瞧去了,她略有惊慌地瞥一眼宋知濯,然他和外头淅沥小雨一样,宠辱不惊。

明珠垂眸与他对视片刻,两人的眼里皆似有蹈海而来的千语万言,然而聆听雨打临窗,各有顾及,都是沉默。

总不能一直这样静默下去,明珠将眼一挑,扫一眼案上那枚朱红锦盒,“你说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无人答她,她再盯着那锦盒看去,“肯定是贵重之物,我可不好收他的,刚才收下不过是权宜之计,我现在拿去还他吧?”

她刚撑起纤腰,便听见宋知濯哼了一声儿,回首去看,只见他别开了眼。

“你是不叫我亲自还给他?”见他回眼过来,她便立时笑了,撅起个嘴儿,“你当我傻呐?我自然不会还给他了,只偷偷交给他院儿里的丫鬟或是二奶奶。”

外头雨声渐小,明珠捡了把姜黄油布伞,握着那沉重竹柄,轻提茵茵绿草的罗裙,淌过一个个小水洼,独独往院外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细小雨滴落到水洼里,溅起一圈儿波纹,随后被明珠轻脚踏过,惊扰一地末雨的宁静。行至连着月洞门的一片院墙时,隐隐听见有人说话,她向来警醒,侧身听了一耳朵。

“好哇!我说你白白来这边院儿做什么,原来是相会佳人来了。”

听声音像是娇容,明珠不敢再行,遛着墙边儿背贴上去,正好边上有个扇形棂心窗口,中间镂空未糊明瓦,正好能将这动静儿听得一清二楚。

“我还能来做什么?”这声音是刚走不远的宋知书,听这语气,隐约有些不耐烦,却在极力忍耐,“自然是来瞧大哥的,你又瞎想!”

彼落此起,娇容并不信他的鬼话,“你打量我是傻子呢,少说这种鬼话来哄我,你只跟我明说,又饿死鬼超生似的瞧上这院儿里谁了?蕊儿?小月?难不成是青莲?你朝三暮四的还不够?有了我你还不足惜!”

“你瞧你,我不过是来瞧瞧大哥,倒叫你空口白牙把我污蔑一阵。”

“你是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只哄着我替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差事,我替你做了,你又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娇容声音凄厉,已见哭声。

骤然,被宋知书恼怒的声音压下,“你胡说什么?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张口就来?”霎时哭声止住,他便软了语气,“大哥娶了大嫂进来冲喜这些日子了,他那身子总让我不放心,这才来看看。你瞧你竟胡思乱想。我对你还不够好?摆着屋里那个大小姐不管,唯独天天惦记你。”

“哼,谁知道你心里见天惦记谁。”娇容别过脸去,止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我已是乏得很了,”宋知濯将伞撑开,捏着她的下巴往唇上亲了一口,“你回去,好好替我看着大哥,若他死了便罢,倘若有半点儿好,速速来报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知道了,我可不一直这么做来着?”

听到此处,明珠慌忙提着裙摆猫着腰往回走,辛而有蛙鸣之声掩盖,才将她浅浅的脚步声抑住。

可谓历经一场惊心动魄,明珠在外间搁下伞,空空转悠了几步,将前后一联想,便渐渐理出一条线来。想来宋知濯的身子不是自己坏的,定是内贼通了外贼,有人里应外合要将他致死!

顷刻间,张氏那张愁绪万千的脸闪现在她眼前,以及宋知书那狐狸似的笑,或许还有楚含丹,或许还有更多人,他们都要置他于死地……

这点儿认知犹如六月天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将明珠砸了个头晕目眩。她见过太多直白的恶,明晃晃的冷刀,却从未见过这等藏在笑容底下的毒。

14.?好了?宋知濯,你骗我!

外头雨止住了,浓云渐散,太阳又从一片鸦昏里露了头,青瓦廊沿啪嗒啪嗒滴下最后一点儿水渍。

明珠只觉周身都染了寒意,从她刚揣测出来的真相里。然而不过转瞬,她的一颗心又似被谁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清醒过来,她顾不得自惧自怕,带着一身雨露朝里间跑去。

听见这阵急促的声响,宋知濯侧眼望向门口那道帘子,骤然见明珠站定在那儿,一脸哀容,亦不往前挪动,只直勾勾的瞅着自己。他心里“咯噔”一下,料想她不知是在哪里受了欺负。

他克制住想起身盘问的冲动,眼见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那双粉色翘头鞋,脚尖一起一落,踩在暗沉细墁方砖上,却像踩进他的心上,他在他几近枯竭的心里,替她造了一所房子,那里头住着她的影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要害你。”

走进后,明珠脱口而出,瘪着妍丽的鹅蛋脸,一脸苦相。

还不待宋知濯反应过来,她便扑倒在他身上,将苦兮兮的小脸埋在他的胸膛,翁着声儿说,“我听见了,他们要害你!”

宋知濯一时失措,不知是要闭上眼享受她的贴近,还是哼哼一声儿表示疑惑,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却蓦然感觉胸膛的衣裳湿了一片,和着她的呜咽之声。

“呜呜呜呜……”明珠埋在他胸口,两手揪着他肩头两片黎色暗菱纹的寝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群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恐怕是就连到阎罗殿都要叫打入永不轮回,去他娘的烂心烂肺的狗杂种……”

她嘴里骂着乌七八糟的市井粗话,钻进宋知濯耳朵里,摇摇一变,成了林子里的莺歌蝶舞,她的眼泪也取代了这场收尽的春雨,彻底浸湿了他久旱多年的心田,那里会再长出稻禾、生出飞蓬、开出繁缕,连成一场盛世。

良久,冲动终于克胜理智,宋知濯缓慢抬起两只手,将她孱弱如风的身躯渐渐收拢,她温柔起伏的曲线是山川、她延绵不绝的青丝是河流,宋知濯心里敲着晨钟,郑重得似要拥抱他的整个人间。

明珠片刻还沉浸在自己愤愤然的怒火中,一时未反应过来,等将他那一片黎色衣裳抹齐了眼泪鼻涕,她才荡然反应过来,脊背上有一双温柔大手,正欲抚平她满腔愤恨。

“你你你你……”她兜着一汪眼泪,将眼珠子瞪得大大地望着宋知濯,却因水迹阻隔而只看到他模糊的轮廓,“你好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泪随音落,掉到宋知濯脸颊,像一片梨花瓣儿,在湖面晕开了一抹浅浅笑容,“嘘……”他伸着个指头在唇边比划一下,又放回去,轻柔拍打她的脊背,“可不是,让你给冲好的,小尼姑,你真有本事!我躺了两年了,你一来,我就好了。”

这一声“小尼姑”譬如一击闪电,在明珠眼前闪了又闪,她猝然撑着他的胸口起身,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男女可是授受不亲!”

“怎么,你在还愿不成?”宋知濯那张脸不再麻木不仁,朝她逗弄着睇上一眼。

明珠有些看呆了,稍时回过味儿来,支着两个手指在他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你是骗我的!你早好了!”

“嘘……”宋知濯吃痛,往旁边让了让,还不忘提醒她低声,“你是菩萨座下的人,我怎敢骗你?你伏在我身上这一顿哭,幽幽凄凄的像是送葬,我心里只想着可甭让你年纪轻轻守了寡,或许上天垂怜佛祖开眼,嚯一下,就叫我好了。”

见他闪得灵巧,哪里像是刚好的样子?明珠气极了,又脱了鞋在他腿上踹了一脚,“放你娘的屁!你分明是哄着我叫我见天的伺候你,替你端茶送水还不足惜,还拿我当傻子似的蒙蔽!”

她脸色气得绯红,峨眉紧蹙,鼓着腮帮子气喘吁吁,颊腮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宋知濯呼吸一滞,“我记得有人说让我尽管拿她丫鬟使呢,原来这话是说笑的……嗳,谁叫我最容易轻易信人?罢了,真是带累你吃了不少苦,要我赔你些什么你只管说,别的没有,金银管够!”

明珠伸回脚抱住双膝,身上沾带的雨露使衣裳有些湿润润的贴在身上,她倏然有些不自在,坐远了一一些些,避了又避,望着帐壁上挂的几个龙绡香袋儿,得空悄悄斜一眼他,蚊呐一般,“多少银子?”

“什么?”

“多少银子?”她避无可避,眼睛险些被那香袋儿上的复杂纹路晃花,只得垂下睫毛,“你不是说要赔银子给我?”还不待人答,她又故作大方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们出家人岂能贪图金银?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只要你好了,比什么都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按下笑意,抬手朝那方立墙高柜一指,“在里头锁着的那个箱笼,有几千两吧,还有一摞银票根儿,你要就到外头钱庄换去,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金银粪土。”

“真给我啊?”明珠像前挪一挪,两手撑在被子上轻问。

“自然给你,不过你不是说出家人不贪金银?”宋知濯故作为难,懊恼地一咂舌,“我若这样,岂不是有辱你们出家人?但我又想,还不曾见过出家人盯着一碟子猪蹄子暗暗咽口水的,想必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大在意这些清规戒律……”

不说还罢,一说明珠眼前又晃起那猪蹄的影儿来,咽了下口水,当即羞得面红耳赤,抬脚踹过去,“谁咽口水了?你别瞎说!”

“好,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你仍是最虔诚的小尼姑。”宋知濯叹出一口气,将眼睛在她脸上看了又看,挪到裙下,那里头隐约见一双软脚,方才踹了他两下,踹得他心神荡漾。

他忽而收起调侃,端正起来,“我好这事儿你千万别露一点儿风,你也知道了,这府里尽是要害我的人,咱们得防备着,只有见我奄奄一息,他们才能死心。”

他说“咱们”,显然将明珠拉入阵营,明珠说不上什么想法,只觉着碌碌尘世,她和他在一片汪洋中,同乘一艘孤零零的小船,这船要漂向哪里、泊在何处都不肖怕了。

话锋回转,明珠一下心又沉下去,直坠万丈深渊,那下头竖着刀尖儿,要将她一颗心扎得粉碎,“他们为何要害你?难道不是一家子骨肉血亲?做什么非要取人性命这么无情呢?”

宋知濯睃她一眼,牵出一抹摧颓笑容,“骨肉血亲也讲利益纷争,我占了他们的位置,碍了他们的眼,自然容不下我。”

那笑嬴荡在脸上,似一片乌云压下来,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明珠想了又想,还是将老话儿拿来宽慰他,“有我呢,我容得下你。”她怨嗔地瞪过去,“只是你可别再骗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15.?洗衣?姑奶奶泼一盆水!

自那日下了一场春雨后,天又放晴,日头反噬,愈见毒辣,恍然有入夏之势,然仍是桃红杏白,不见菡萏。

宋知濯败露后,在明珠面前便不再遮掩,当着她的面儿下地走动,但当着人,还是那副半死不活吊气儿的模样。有时明珠见了好笑,也只得按捺住,等人走了,她便扑到床上去笑得直打滚儿。

她这种无意亲近,叫宋知濯头痛不已,不知她到底是不通人事还是鲜有矜持。

这日明珠仍将帐子放下来,预备在外头换衣裳,脱了羽纱掐花儿对襟外褂方停住手,抱着衣裳想往外头去,被宋知濯遽然拦住,“好好儿的上外头做什么,让人看见恐生疑心……”

“那……你不许撩看帘子偷看啊。”明珠退回来,嗦嗦又解下中衣,隐约可见一抹赤色肚兜挂在颈上,自两边儿各有锦带穿过来,在后背上打了个结,当中凹陷一根脊椎,隐约往下延伸,消失在裙腰间。

因有天光,宋知濯能见她模糊轮廓,一片单薄背脊嵌在藕荷色的帐子上,隔得不近不远,永远悬在他的眼前。他无纳她多此一举的叮嘱,仍盯着帐子,被这二层纱帐一捂,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知道了,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亦看不见,天地归虚,四方退尽,只有她一缕乌发半掩的倩影在他眼前。

换好衣裳,明珠挂起帐子,骤然见他眼神闪避,心里疑惑,“你又脸红什么?”见他扑下睫毛阖上眼皮,她嘴里便开始唠唠叨叨,“你这病也奇,怎么还落下个动不动就脸红的病根儿?我要去洗衣裳,你等我回来再给你做晚饭吃,今儿吃东坡肉!”

甫落,她端着个木盆出去,里头好几件儿宋知濯的外裳与寝衣。日头有些大,辛而井边有个老槐树,遮了半片阴,明珠在下头蹲着,打了皂角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一会儿,来了两三个丫鬟亦是来洗衣裳的,不巧,里头有那日湖边中的一人。真是冤家路窄,明珠端着盆默然转了个方向,她不欲惹事儿,谁料事儿要来惹她。

那丫鬟自那日被她一阵恶骂震住后,回去想来是又气又怒,心里有一百个不服,后听说她被罚抄了经文,那火气才熄下去一寸,如今骤见,那一寸又腾烧起来。

“哟,我们大奶奶怎么亲自来洗衣裳?”丫鬟提着拓花石榴裙儿,垫着桃红绣鞋尖儿,一步步靠近,躬腰在明珠身边儿,朝盆里细看,“怎么尽坐一些下人活计?可见呐,鸡窝里切实飞不出金凤凰来,纵然飞出个什么,亦不知是山鸡还是鹌鹑。”

不远处有个丫鬟正把着摇杆打水,闻言细看看明珠,“慧芳,这位就是大奶奶?方才恍眼一看,我还以为是哪个院儿里的小丫鬟呢。”

那慧芳立在明珠身边,伸直了细腰,与她对笑,“可不是大奶奶嘛,你可当心,我们这位大奶奶最会骂人,什么粗话野话一大筐,不论是不是姑娘家该说的,她都能说得出口。”

大毒日头底下,明珠手浸在微凉井水里,两手把着衣襟洗搓,心里将《金刚经》默了一遍,只当看不见也听不见,面色无异,连喘息都平缓柔和。

慧芳见她端得跟菩萨一样稳重,心里又来了些气,朝她肩上横推一把,“嗳,大奶奶,今儿怎么话这么少?别是随了屋里那个,也变了哑巴?”

她说她的,明珠仍旧不理,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最拿手的就是入定,将腿一盘,直把魂儿神游九天。

当着另两个丫鬟的面儿,慧芳臊了,猛地将她手里正搓着的衣裳抢了过来,扔在水和着灰浑浑浊浊的青石地面上,狠跺了两脚还不足,垫着脚尖儿将那衣赏蹍了又蹍,啐了一口,“呸!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跟我叫板儿!”

那衣裳是宋知濯的,后背那团靛蓝所绣的麒麟纹正被她蹍在脚下,届时,明珠将衣裳从她脚下扯回来,搁回盆中,就着清水荡了又荡后,站起身来,她往井边走去,摇了一桶水上来,掂在手上走近两步,“哗啦”一声,猛然朝慧芳身上扑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慧芳顿时湿了一身,拓花儿橙黄石榴裙贴着腿根,隐约可见两条莲藕细腿,头上发髻坍塌些许,耷下几缕贴着脸颊,那面上的脂粉和着水浑浊而下,好不狼狈,明珠噗嗤一笑,“姑奶奶是不是山鸡还有待考证,眼下你却切切实实是一只落汤鸡!上回我怎么说来着?叫你只管来!”

眼见慧芳气得直跺脚,像要扑上来扭打,明珠闪了一下,“你来,看我撕不撕烂你那张臭嘴!”

另两人见慧芳吃亏,忙从腋下牵出一方丝巾赞帕,一面替她揩着脸,一面暗暗刻薄,“你何苦跟她计较?她不过是个市井村妇,你是家生子,又是二少爷身边儿的红人,何苦坏了自己的身份?回头有的是法子收拾她,眼下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可别着了凉。”

三人匆匆离去,连几盆衣裳也忘在原处,明珠立在老槐树下头挽着袖口,颇有些志得意满,原要回去继续洗衣裳,冷不防眼睛一睃,朝那几个盆走过去,挨个捡了衣裳,也不管是谁的,一应撕成碎布条!

端着衣裳回去时,她脸上还挂着笑,迎面撞上小月在亭子里纳鞋底儿,挑眼一看是双大脚,不知是谁这府里谁的。一见自己,她着急忙慌的就往身后躲,脸上霎时一抹略微尴尬的笑,“大奶奶是去洗衣裳呢?”

见她面上似乎挂不住,明珠只得垂下眸子,假装没看见,“是呢,刚回来,怎么就姐姐一个在这里独坐?我去给姐姐沏盏茶来?”

“别别!别麻烦了。”小月笑笑,朝屋子指指,“快进去吧,想是里头等你呢。”

明珠在后院儿晾了衣裳甫归,带着满身被日头晒得发热的暖意。她将宋知濯扶坐到椅上,捺下声儿问:“我撞见小月在亭子里做活儿,她对我倒是客客气气的,觉着她人倒是怪好的,怎么也不好生伺候你?”

她一进来,就带来满室阳光,宋知濯陷在里头,望她明亮又爽利的笑,心里也觉得有些金澄澄的东西在流淌,对着看她坐在案前,从一个嵌金边儿的汝窑碟子里捡出一颗颗杏仁果,剥了绒皮儿,堆在一张丝帕上,这是要给自己吃的,宋知濯心里雀跃起来,连语调都透着舒坦,“人好不好不是看皮面的,难道佛祖没有教过你人心难测?”

16.?转赠?谁能配得上这血玛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他说得确有道理,却使人心里不大爽快,明珠转头望一望窗外,看春风席卷桂树,那叶子沙沙连响。人心不是树叶,不是见风就能摆动的。

她垂下眼眸,寥落转回来,扯着绣帕的两个角扯到他跟前儿,“……我看不透,亦不大想去揣摩。”她指一指帕上的干果,“你吃,这玩意儿吃了好。”

宋知濯刚要抬手,又暗暗收回去,心里使了个坏,朝明珠低语:“得要你喂我,万一有人闯进来见了可怎么好?”

一时忘形,经他指点,明珠立即警醒过来,挪动一下圆凳,往他跟前儿靠了靠,两个手指捉了一枚粉白杏仁送到他嘴边,“我忘了和你说,头先我在井边洗衣裳,遇见推你下水的那伙丫头……”

“她们又欺负你了?”宋知濯吊起十二个担心,忙将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问她,拧起两道浓眉,将她细细打量起来。

“没有,她们可没这个本事!”明珠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捧着帕子,一手捉了杏仁,他咽下一颗,她便投喂一颗,“她们原想欺负我来着,没得逞,我原也不是吃素的,啊呸!我就是吃素的,可我也不是白吃的,我泼了她一身水,嘿嘿嘿……”她张扬地笑着,“你是没瞧见她那样儿,好大个哑巴吃黄连!”

睇见她的笑,宋知濯提起的心缓慢搁回肚子去,嘴边也跟着荡出笑容,微微张着嘴接她送来的东西。

“嗳,你做什么?”明珠猛地抽回手,在盈紫散花裙上抹抹,抹完吊起眼角望过去,“你还是孩子?或是我手上有蜜,怎么连手指头都含进去?沾我一手的口水,脏死了!”

那上头没有蜜,却似山涧清泉,若有似无的一丝甘甜,叫人饮了又饮、尝了又尝,叫他欲罢不能,他在她脸上反复梭巡,“我是不小心,这杏仁太小,难免的事儿,你怎么突然和我计较起来?”

“我……”这一说,反倒成了明珠的不是了,她垂下睫毛,撅着巧嘴吟啭,“脏嘛……我也不是吼你,你可别气!你这人心眼儿小得很,我可不敢轻易得罪你。你快吃吧,吃完我好给你做晚饭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罢一次连喂进去两三颗,不待他咽下,又急急送进去,不多时喂完,她便逃似的躲出这间屋子。

明珠不能告诉他,偶时与他亲密相接,总叫她一颗心突突骤跳个不停,像要从嘴里跳出来。她想,那是害怕,是自己用黄土乱石掩埋起来的往事又被人刨出来重见天日的恐惧。

那原本是不该见光的秽事,是她终其半生想要摆脱却始终不见成效的梦魇,亦是她始终参悟不透的善与恶。

窗外的桂树还在摇晃,投进屋里斑驳漏影,宋知濯望着满地细碎的阴凉不停想,她是怎么做到的?把褴褛破碎的自己凝起来,还要普渡另一个久堕地狱的人。

然则他亦一时找不到答案,但他知道答案就在这个活佛化身的小女子身上,他可以用时间去参悟她,或是,溶解她。

上了灯后,院儿里的丫鬟就撤尽,只剩值夜的两人在外头守着,不肖多时,她们也会偷偷遣回去睡觉,懒得管这屋里的活死人。

这晚值夜的是娇容,她只来转了一圈儿就想走,却陡然被槛窗上探出头来的明珠叫住,“娇容姐姐,你且等等!”

娇容住了脚,拧弯了一双平眉瞅着她,浑身都写满了不耐烦。明珠脸上却是挂着笑,跑到外间打开两扇棂心门迎她,“姐姐进来坐坐,我有东西给你呢。”

什么狗不拾的东西?娇容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里进,坐在一个雕着斜飞羽鹤的黑檀木榻上,手撑着一方矮案懒怠怠地望她,“大奶奶太客气了,给我什么,有什么是你有我却没有的?自己留着吧。”

明珠眼角挂着笑,并不介意她的讥讽,自身后捧着那个金箔描牡丹的木盒搁在案几上,“我知道娇容姐姐打小就穿金戴银,我自然是比不过的,只是这个东西,我冷眼瞧了一圈儿,确实只有姐姐配得上,要搁在我身上岂不是凭白玷污了好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说得煞有其事,将娇容的好奇心亦吊了起来,她懒懒朝那盒子一瞥,看着确是精贵东西,方给了脸面抬着软臂将那盒子打开,里头是两只上好的红玛瑙对镯,看水头得值好几千银子。

“这是哪儿来的?当真给我?”哪里有好东西不要的道理?就连宋知书也不曾这样大方过,平时送她的也不过是些平常的金簪项圈儿之类。

“自然是给姐姐的,姐姐放心,不是我偷更不是抢。原是二少爷来看大少爷,说是送他的新婚之礼,他横竖也不带这些女人的玩意儿,我也戴不上,看着倒像是值钱之物,我更无福消受了,就想着来送给姐姐,只有姐姐这肌肤胜雪才配得上它。”

“……二少爷怎么想着突然送东西给你们?”娇容心内怀疑,抬着眼将她上下打量,见她虽形容娇俏,身上却还是个山野丫头不见端庄,心里又隐隐放心下来。

明珠知她生疑,便在心里转了个弯儿,将谎话说得合情合理,“我去给太夫人请安,撞见二少爷,他说是不放心大少爷,死活要来看看,我心里过意不去,忙让他不必麻烦,何必叫他白跑一趟?他又说大少爷成亲,他还没来贺过,自然要备礼前来,不想后来果然来了。”

二少爷对那瘫子的身子不放心,故而要来看,又无故被这糊涂丫头阻挠,自然要编个理由来,想要也对。娇容将疑心尽撇,仔细端看起那两只镯子,含笑一一套进手腕上,提着看了好一会儿,笑容见大,“大奶奶客气了,既这样我就收下了,改明儿大奶奶有事儿就招呼一声儿。”

明珠自然晓得她假客气,只将她送至屋门外,“姐姐慢走,早些歇息吧,原该明日再给姐姐的,又怕被其他人见了眼红,故而才等你晚上上夜时单独给你呢。”

“放心,我与谁都不多讲一句,免得她们给你气受。”娇容看她待自己与别个着实不同,虽然她和青莲平日多说几句话儿,但到底还是最敬重自己,因此也软了几分,“你就送到这里,进去歇着吧,天也晚了,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

她乘着夜色,提着一盏四角美人灯扭动裙边儿离了院子,明珠在后头扶着那扇老红木门框静静看着,偶见她回过头来时,她便瞬时笑起来,“姐姐路上当心。”

天上寒月高挂,将那棵桂树影子拉得老长,乍眼一看,像个含冤吊死的女人,斜斜一个身子轻轻摇摆。明珠半明半昧的收起最后一丝笑意,吱呀将两扇门阖拢,门上只见她纤长的身影渐渐远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17.?是非?手镯惹祸。

门上的影子渐行渐远,桂树底下窗户上的影子却缓缓放大,屋里亮堂堂的昏黄烛光和屋外的清冷凉月形成对立,使这间屋子犹如黄泉路上唯一的避难之处。

明珠换上青灰素裙,飘摇烛火中她将两色帐帘挂在半月钩上,替宋知濯掖被角,即使知道他好了,她也是凡事亲为,“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还要念晚课呢。”

行动间她就要将那帐子重新放下来,却被宋知濯抬手一阻,“别下帐子,让我也听听,就当替我超度。”

“呸!”明珠伸出粉红小舌,在唇上一缩,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超度不超度的,你又不是死人!以后说话儿当心些,别什么不吉利的词儿都挂在嘴边,仔细被阎王爷听见真叫人来拿你。”说罢,她一脸懊悔,又啐一口,“呸呸呸!你瞧你,把我都带坏了!”

宋知濯侧过身,一只手撑着头笑她,“呵…,你还真像个神棍了。说真的,你别下帘子,我眼下还睡不着,也叫我听听?”

“下了帐子不是一样能听见?”明珠哪里懂他心里弯弯绕绕的小九九,轻轻白他一眼,“随你吧,想来你受我熏陶,也开始礼起佛来,这倒是好事儿。”

不,这不是好事儿。宋知濯在心头默默回嘴,眼看她落了个烛台在南墙下头打坐,将一本《法集要颂》瘫开,捻这菩提开始吟诵,“莫轻小恶,以为无殃。水滴虽微,渐盈大器,凡罪充满,从小积成……”

一字一句飘浮入耳,又是一段不一样的江南软调,他一面听,一面谴责自己在菩萨面前的点点淫/念,但他很快又同自己据理力争:她是我的妻子,我可以随心所欲畅想!我甚至可以将她扯过来,做这世间至情至爱之事!

可眼眸定着,透过明珠侧颜上卷翘的睫毛,以及她那双羸弱却有无穷力量的肩,他仿佛看到噩梦中的她,正在月色笼罩的荒漠里无头苍蝇一样徒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下一时他便无情批判自己,这个小小女子,曾以菲薄之力在他的阴寒地狱里点亮一盏萤火,那么他也将用足够的时间在那片无垠荒漠做她的骆驼,指引她走出来。他们会在烟火人间重逢,然后一如所有夫妻,拥着彼此看每一个日升月落。

而明珠,此时仍在她的荒漠里跋涉,夜空中回响着自己平缓的吟诵,她的确是在超度,替自己的罪恶。

或许娇容并不会因为那对玛瑙手镯惹上什么祸事,或许也会,只因这一点点恶念,她将那个刺眼的容光赠予她,一并也送她可能的万劫不复……

适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1,转天,又是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2。春已至末,娇容人如其名,正若一阙婕妤怨,长坠地狱,玉帐已空。

独她自己还不知晓,这日换了件乳云纱长褂,一条鲤戏莲花缎彩群,踩着银线所刺的一双绣鞋在外头闲逛。不为别的,就为了显摆她那对新得的血玛瑙镯子,还特意搭了个桐叶式湘妃竹纨扇,那扇面上素素淡淡一棵青松,下头立一只垂翼孔雀。

将扇子扑在胸前缓缓一摇,春袖下叠,就赫然能见那雪白腕子上殷红如血的玛瑙,寸得她更是肌肤凝脂。

路上恰巧遇见慧芳迎面而来,因两人与宋知书均有染,正是王不见王。

那慧芳自那日被明珠一桶水泼出一身病气后,竟稀稀拉拉不见好,拖了好些时日,已见病容堪忧,人亦瘦了一圈儿,只是要强,唯恐自己将息养病后,被其他有些姿色的丫鬟在宋知书面前占去先机。

眼下,一看娇容这副媚态横生的妖精模样,更是咽不下一口气,“哟,你不在屋里伺候病鬼,又打扮得妖精似的觅食?只可惜我们二少爷出府去了,你纵然把这园子逛遍,也是遇不着他的。若是实在耐不住,只爬到那病鬼身上胡作一通,只怕就好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她向来是口无遮拦的,哪怕拖着病身,也要将那些淫/词/秽/语都倒出来,誓要将这妖精羞辱一番才罢!可这娇容也不好惹,只吊着眼角睥她一眼,“这话儿实不该是说我,我不过出来消消食儿,哪里想到这些?还得是你脑子里时时想着,才能张口就来呢。”

桐叶纨扇缓缓一扑,便扑出一股胭脂淡香,慧芳鼻子有些不通,抓鬼似的嗅了又嗅,嗤笑一声儿,“千脂阁的胭脂,好大的本钱!若不是出来勾搭男人,怎么舍得下如此血本?只是我想起来,你们院儿那病鬼现时有个太岁坐镇,你自然捉不住空隙,我劝你往西面去,那边院儿里还有个不通人事的三少爷,正好一个他一身力气还没处使,将将配你这么个骚/货!”

娇容避而不答,用纨扇遮面巧笑,“千脂阁的胭脂是贵,可我日日抹,实在不算什么,一盒用光,自有二少爷再送来一盒。我常常说他,别在我身上费神儿,他偏说我肌肤胜雪,要涂最好的胭脂才好看,你说,他待我一片苦心,我怎好负他?”

她仍是虎口压柄,将那扇面故意贴着脸扇,又扇出断续一股幽香,那香味儿犹如振翅飞虫,从口鼻处窜入慧芳脑子,在里头将她啃噬得头昏脑涨,她哪里顾得上远处月季丛中间小道上走来一个人,只要抬手打人。

怎料巴掌还未刮下去,便被人叫住,“住手!”两人均愤愤转头去看,见楚含丹正迎风摆柳地走了过来,“这是要做什么?”

“二奶奶安。”两人俱带着满面怒火朝人行了万福。

楚含丹亦是手持椭型镂空雕花宫扇,葳蕤而立,旖旎多姿,鎏金翠玉头面在锦辉底下闪闪烁烁,瞥见娇容,眼色一冷,等游移至下,遽然又扫见她手腕上的镯子时,心里骤生波澜。

那一圈儿忽明忽暗的剔透艳红,恍令她想起几个月前,刚嫁进国公府那天,也是铺陈漫天。尔后的洞房花烛,她孤零零地等在床上,等宋知书粗暴地将她撕裂时,洁白喜帕上,也是这一绞暗红。

疼,自娇容的手腕间走到青石板下,又打楚含丹脚心涌上来,她顿时感觉又被撕裂了一次,忧悒荡过来,避不开,无处躲。那镯子太刺眼了,似一只鸩鸟悬在头顶,要催她咽毒饮恨。于是她冷冷挪开眼,落到慧芳身上,“你原病了,让你好生休养你不依,既说自己无碍,怎么又到这里来招惹是非,若不是我拦着,你岂不是要打人?”

慧芳怔忪片刻,可这位却不是明珠,她是官爵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敢犯上,只喏喏辩解,“二奶奶明察,不是奴婢惹是生非,实在她无礼在先,是她先出口伤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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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2宋范成大《四十田园杂兴·其二十五》

18.?撕碎?慧芳下狠手。

楚含丹自有计较,不听她辩解,只端出架子来呵斥,“住嘴!你还有没有规矩?我在远处分明看见娇容姑娘并未失礼,倒是你要抬手打人!难道我还冤了你不成?娇容姑娘是大奶奶院儿里的人,你如此犯上,理应向她赔礼道歉!”

因为震怒,那只鎏金步摇在侧面晃晃荡荡,每闪一次,就让慧芳更恨了娇容一分,连带着也恼上这位二奶奶。但她到底不敢违抗,朝着娇容心不甘情不愿地施了一礼,“原是我不应该,娇容姐姐别见怪。”

她翻动眼皮,很快别过眼去,当心里承载了十万分恨,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却被楚含丹猝然一叫:“还不快跟我回去!”

二人退至月季夹道上,残阳照恨,照着慧芳恚怨幽深的眼回看一面娇容,见她仍立在那方掩面偷笑,娇妍婀娜,似在讥讽自己。

楚含丹走在前头两步远,将一切描在眼中,她是从另一座高门大院儿里出来的人,自然懂这里的女人如何怨、如何恨、又如何狠。

她落了一步,贴近慧芳,摇着苏绣双面芙蓉的宫扇,含着笑,“慧芳,你别恼我,你是二爷的通房,平日可曾见我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儿没有?可今儿不一样……,娇容,她是二爷心尖儿上的人,可瞧见她腕上戴的血玛瑙没有?还是那日二爷同我拌嘴时吩咐人去买给她的,指明要顶好的货色,二爷连待我都没有这样贴心呢,你难道得罪得起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二奶奶,我怎么敢恼您?”慧芳上前一步,贴着她走,遥遥又回望一下,原处已不见娇容,只见曲折群芳尽头其摇曳身姿,“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便不将人放在眼里,我……我心里不服。”

“你不服有什么用呢?你且看她,生得美艳,在一众丫鬟里当属拔尖儿。别说你,连我都拿她没有法子,你看二爷平日里和我就总是磕磕绊绊,若哪天再让她挑唆挑唆,只怕我这二奶奶的名分都要让给她去。慧芳,你听我一句劝,何苦和她犟?二爷待她之心,是你我都不能比的,若是他日她得了个一男半女,我们的好日子才算到头了……”

言语浅浅间,慧芳的胸中已结了千丝万缕的一张蜘蛛网,蒙住了她那颗本就不够玲珑的心。

这一年,她不过是仗着通房丫鬟的身份,誓要压众人一头,偏偏院儿里那位二爷是只野猫,哪里的食儿都想叼一叼,叫她日夜不得安心。眼瞧着大少爷院儿里这位娇容如一株黑花魁,一朝开过一朝,现如今正值全盛之时,时刻威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地位。

慧芳独坐在自己的卧房中,烛火笼罩面前一方长案,不远处就是这微弱烛光所照不明的昏暗帐中,那里并头放着两个她亲手绣的鸳鸯软枕头,却永远是她独睡。

回过头来,她面前静默搁着一个绣绷,上头绷着一块儿红绡,绣了一半儿的百灵鸟正露出獠牙,在嗤笑她,像娇容。

她在昏黄中深深拧眉,恨不得将那帕子用边上那冒着寒光的剪子剪开,剪得稀烂!撕得粉碎!

她果然做了,绞起那把些许铁锈的剪子,气得瑟瑟颤颤,光剪了这片红绡绢子还不足惜,她还要将那朵黑花魁也撕碎,让她像个破布条一样被丢到某个肮秽角落!

月亮缺了一半,夜仍是深暗半明,慧芳连灯笼也不曾打,与月齐步,带着它周遭一片浓云。她提着剪子,发绣的剪子在夜里也泛着寒光,似乎不堪这黄绣所辱,势必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行至搭着宋知濯院儿旁边的一处小院,慧芳推门而入。府里的规矩,横竖角门有人看守,三门儿里头丫鬟是不锁院门的,方便主子叫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垮入一寸高的槛儿,见东西厢及正屋共四间屋子,娇容是大丫鬟,自然独居正屋,她将剪子藏于身后,轻轻叩响那扇楠木雕花门。

“笃笃笃……”

“谁呀?”娇容正躺在床上,抬着腕子就着床头一盏烛火欣赏那对镯子,怎么看怎么美。蓦然被人惊扰,语气有些不耐,不闻有人回答,她又喊一声:“谁啊?”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儿越发紧,似在催魂夺命,隔着一扇门娇容亦能感觉外头那人焦急地催促,亏得今日在慧芳面前得了势,叫她心情好了一整天,不欲计较,只心内谩骂着去开门。

吱呀一拉开,还未及看清是谁,只见一道寒光在黑暗里闪过,接着脸上一阵刺痛。

这痛越来越深刻,直往骨头缝里钻,少顷,便有血一滴滴砸下来,雨打芭蕉一样落在她的肩窝里,她抹了一把来看,顿时嘶叫一声:“啊……!”

这凄厉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惊起夜间倒挂栖息的蝙蝠,噗噗落落朝着月亮乱飞一阵。

也惊醒了隔壁院儿安寝的两人,宋知濯几乎是立即就醒了。他在自己被中警惕地转着眼珠子,思前想后安定下来,扭头一望另一个八角枕上的明珠,也是惶然睁着大眼。借着月光,他柔情一笑,“没事儿,大概是丫鬟打架呢,你睡你的。”

这笑无疑安慰了明珠,可那声儿她听得分明,是娇容的。自己撒下的罪恶种子这么快就在这里寒噤噤的夜里抽芽了,幽暗帐中,她仿若见菩萨乘金灿灿的莲台前来,要来捉她归案。

心虚之下,明珠揭了宋知濯的被子,钻了进去,贴着他微凉的身躯,她才不见那道金光,觉着自己仍旧踏实落在这架软和的床铺上。她用被褥掩着口鼻,嗫着声儿,“我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趁虚而入,抬手将她拥在胸口,黑暗里的脸荡着几分得意,“甭怕,丫鬟们闹在一处总是这样儿,打架对骂是常事儿,自有管事的责罚,你只睡你的。”

“我听着像是娇容的声音……”明珠朝他怀里缩一缩,想将自己藏到无人所见的地界儿,可那里,又要面对自己的良心,索性还有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遣散了她对自己的谴责。

这小尼姑,要做亏心事儿,又怕鬼敲门。宋知濯皱着下巴望了下她和夜色混在一起的发顶,鼻尖充盈着她的恬淡发香,是皂角的香味儿,脱离一众胭脂水粉本质纯真的香气。

他嘴角微微翘着,嗓子里的声音低沉又锵然,替她抚平所有不安,“你只是好心送她一对镯子,是她平日张扬惯了树敌太多,没有这对镯子,她也会碰上别的,不关你的事儿。”

“你知道了?”明珠猛地抬头,头顶磕上他的下巴,疼得他直用手捂着,明珠讪然,“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疼不疼?”她用自己的手取代他的手,替他轻柔着,“你会不会觉得我心肠歹毒?我本来是礼佛之人,不该如此……”

19.?责罚?各遭各的罪。

“常言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可在我看来,你这‘毒’里多少透着可爱。”宋知濯哑笑着握回她的手,将她拉回怀中,“睡吧,明儿不是还要给我做早饭?能不能别炖猪蹄儿了,换一样成吗?”

明珠倏然又从他被里撤出去,睡回自己被褥中,饧着眼,似又困倦,嘴里不肯就范,呢喃回他,“不成,让我闻闻味儿。我吃不成,闻味儿还不行?”

她浑然的娇憨、蹩脚的佛性、市井的粗陋、骄横的霸道以及在心底蹦跶的狠辣在宋知濯眼中,全是可爱。她不似那些官爵小姐,永远披着娴静温柔的华美衣裳,只看一眼,他就不想再去揣测那衣裳底下裹的是一颗什么心。

这一夜似一只手掌倾覆天地,宋知濯能安然入睡,他人却难眠,譬如娇容。此刻,她颤抖着纤纤指尖,将脸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抹了又抹,却永远不及它流淌的速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满院儿的丫鬟都围在周遭,有人指指点点不敢上前,有人朝她嘘寒问暖。唯独青莲,立在人群后头,透过攒动间隙和淅索人声,可见她嘴角噙了一抹淡笑,是不易察觉的冰冷笑意。

那暗红血渍在一条又一条手绢儿上绽放,果然似一朵朵黑花魁,一人携一朵退开,再有新的一人上前蹭一蹭,或许是借这血光,就能蹭上娇容这张旖旎卓绝的容颜。

慧芳捏着剪子站在被众人避开的一方小天地里,遽然发笑,“我看你今后还嚣张个什么劲儿!你不就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不得了吗?你现在回屋去对着镜子瞧瞧,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因方才一阵嘶吼,娇容的嗓子已哑得不成样子,待出声儿时,不再似往日艳华盛放,倒像是凋零之期的不甘呐喊,“你这个疯子!我要你的命!我要杀了你……!”

她张着嘴拼尽全力叫嚷,因过于用力,被掌心捂住的伤口刹时又涌出许多血来,从她的指缝间徐徐流淌。慧芳见状又开怀了几分,笑容愈见放肆,“眼下你这副尊荣,只怕两文钱卖到窑子里老鸨子都嫌贵!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我的强!”

娇容胸中一片怒火,炮仗一样炸至全身,她想要挣脱人群扑将上去,撕她的嘴,戳烂她的眼睛!

还未得逞,便听门口有人呵斥:“大晚上的不睡觉,吵嚷什么!”

只见一位婆子领着三五个小丫鬟提灯跨过门槛儿,婆子满头蓬发,簪两支圆头鎏金钗,一身草绿缎长褙,下头拢着一条枯草黄的百迭裙,怒目圆睁,气势汹汹而来。

“荃妈妈好。”众人皆诺诺行了万福。

这荃妈妈先看簇拥中的娇容,那枯草黄的百迭裙似一阵芦苇荡开,行至人群中央,瞥向慧芳,“你大夜里的不睡觉,跑到这边儿来做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来同娇容说话儿呢,”慧芳将沾了血污的剪子藏至身后,脸上干瘪着笑,朝娇容不屑望一望,“我与娇容讨教针线,不曾想没留心,剪子划了她一道,我正在这里千赔不是万道小心,不想扰了妈妈,妈妈可是巡夜呢?”

荃妈妈梭巡一眼众人,庄严发问:“可是如此?”

小丫鬟们怯怯懦懦,左右为难,俱不敢发声儿。那一头是二少爷的通房丫鬟,这一头又是压人一头的大丫鬟,两人又都是张扬跋扈的主,谁也是惹不起。唯了最尾有个小丫头,不知着了什么魔,往头里走了两步,正欲开头,便见荃妈妈斜来一眼,气势威严,“既然是不留心,那也不好太过追究,慧芳,就罚你十个板子,你可服气?”

十个板子,看似不偏不倚,却恍若一把刺刀,又剌了一下娇容,她捧着脸,像要用这片残破花瓣献祭一般向前挪一步,“妈妈看看我这脸?就打她十个板子就能低过了?倘若这样,那我也划她一刀,妈妈也打我十板子就是!”

她松散系一件长淡红长袄裙,几个灯笼底下,像一本桃花扇传奇,这美却打动不了荃妈妈,她只言:“我自是按例来罚,你若不服可去报太夫人。”

荃妈妈原是张氏陪嫁之一,专管这三门内小丫鬟们的大小事宜,虽不在张氏面前近身伺候,却也是难得的心腹,娇容怎敢真去计较?只得眼看着慧芳尾随在后,一步步雀跃的离开了院子。

临了,峰回路转,荃妈妈落下一个恩德,“娇容姑娘进去歇着,我吩咐人传个大夫进来给你瞧瞧伤口。”

月亮倾仄,东方渐红,魑魅藏在黑暗缓缓散去,这府邸又是一遭花红柳绿,粗墁青石板上的血迹被清水洗净,就此一段污秽被冲刷。

大院儿亭子里,明珠才念了早课,正欲收起自己的家伙事儿起身,便见小月推门而入,鎏银两心钗花儿迎着太阳一闪便是一段璀璨晃入眼中。明珠退出来,寒暄两句便识趣儿地将亭子让予她。

“大奶奶,”倏然被叫住,明珠捧着东西回首,见小月一笑,“大奶奶昨儿晚上听见动静没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什么动静儿?”明珠先是一怔,随即警惕起来,朝她走近两步,捺着声儿,“你不问我都快忘了,昨儿恍惚听见一声叫唤,凄凄厉厉的将我吵醒一阵儿,我琢磨半天,这大晚上的这声音打哪里来?我是修佛之人,最信这些鬼啊神啊的,可别是哪里屈死的女人?小月姐姐你们晚上常走动,可得仔细些!”

她畏畏缩缩一副神叨样,倒还要小月宽慰她,“大奶奶有所不知,原是娇容昨儿跟二少爷院里的慧芳拌了几句嘴,后又打了起来,娇容的脸被划了一条口子。哪里来的鬼?大奶奶只管放心,我来了这府里好几年,从未听过有什么鬼怪。”

听闻娇容无甚大碍,明珠说不上什么缘由,只是心中紧了一下子,或许亦是松了口气,从此不必夜夜跪在佛前忏悔。抬眉再看,只见小月那明晃晃的笑,也似划过娇容脸上那把剪子,她掩尽心虚,悄么问:“不知可找大夫瞧过没有?这脸上的伤可耽误不得,娇容姐姐那样好的相貌,可别留下什么疤才好。”

“正是这话儿,大夫才刚进去,她这几日就不得过来伺候了,大奶奶跟少爷说一声儿,且让她养病吧。”小月莲裙一转,旋了个圈儿往圆凳上坐下,抬眸冲明珠哑哑一笑,柳眉皓齿。不知怎的,明珠觉着这日的她光彩照人,或许是平日盖着她风华的金轮不在,这一轮明月才得以照耀出幽幽一片清光。

打道进屋,正巧与明安明丰撞了个对面,两人无不恭敬地行礼告退,明珠这才进了里间儿。

半垂月帐中,宋知濯早靠在床头等着了,背后叠靠着两个鸳鸯枕,软软的,和他的目光,共同注视着明珠进来的方向。那莲步掩在裙中,蜻蜓点水似的惊带圈圈涟漪。

“怎么耽搁这会子?”他自将帐子挂在半月钩上,又是一脑门的汗。

打眼一瞧,明珠才发现他似长胖了些,那脸颊亦不像从前那样干瘪,原先凹进去的下腮已见充裕,汗珠滚下来,斑斓异彩。她自腰间掏出条茜纱绢子,赶着坐在床沿儿上替他揩汗,“我在外头同小月说了几句话,原来是昨夜娇容同二少爷院儿里的慧芳打架伤着了,阿弥陀佛,那么好一张脸,生生被剌了道口子……”

瞧她那神色,眉眼低垂着分明自惭自愧,他不忍心,要替她抚一抚,“没多日就能好的,你犯不着忧心这个。”

20.?暗害?谁都不是傻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张被帐子印得黯淡的小脸默自一笑,是一朵水仙的惋叹,为这一点儿潜藏的坏心。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宋知濯抬出手,青葱脆竹的一根食指在她眉心拂一把,“你又不是平白无故要害她,她是丫鬟,对你不敬理当受罚的,况且她下毒害我在先。”

这根手指蕴含世间最暖和的温度,使明珠得以超脱,她脸上的笑登时又似山野烂漫的春风涤荡过来,朝他璀朗扑扇睫毛,“我去给你做早饭!”

她跑至帘子底下,听宋知濯叫了一声儿,回转过去一看,宋知濯正撑着床沿撩起额前半阙帐子,“今儿外头谁当差?”

“……是小月的早差。”明珠半明半寐,微微颦眉,“怎的,你要使唤人?有什么事儿我去就成,你这院儿里那些姑奶奶哪个是使唤得动的?”

宋知濯从胸腔腾然而上一阵哑声大笑,头顶两条靛青广陵发带垂至颈前跟着荡动,克制又放肆,“我的活儿都叫你包去了,我还使唤谁?我只是想起来青莲待你还算客气,你闷在这里若是无趣就常和她说说话儿吧,你们在外间里玩儿不妨碍我什么。”

“我和你说话儿还不够?”明珠睇他一眼,似有娇嗔,又似逗孩子。

“和你说话我自然是够了,”宋知濯豁开牙,收回撩帐子的手,将两臂枕在脑后靠回去,被那耦色曼纱一挡,明珠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畅快轻漫的声音,“只是你们女儿家总有不能说给我们男儿家听的心事,你不好说给我听,自然要找个人开解。”

与青灯执手半生,日日诵经参悟,哪里还需要别人开解?明珠赶着烧饭,懒怠跟他讲理,只夹带半惑出门去。路过隔壁一方小院儿,正巧见一个背着药箱捻着须的中年男子跨出来,想必就是来给娇容瞧伤的大夫。

明珠心内还在忖度宋知濯的话儿,只与这大夫错身而去。那大夫手托药箱,前头由一个小丫鬟引路,一路行一路看这府邸轩台水榭,当真是古朴华美,每一块砖都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而脚下绕不完的羊肠道,行不尽的百花丛,俱将那溃烂泥土全然遮盖,鼻尖嗅到的是凌杂草木之香,不曾闻见丁点儿腐朽腥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引路的小丫鬟只留一个倩兮背影,太阳照不见她的前头,随着她凤尾裙的倾摆,将人引至一条逼仄暗巷。

荃妈妈正在里头等着,崩着山雨欲来的脸,在阴处临墙而立,手里搭着一方蚕丝绣帕,那绣帕一挥,就有身后的小丫鬟捧着一个木盘上前,上头盛着四锭亮锃锃的银元宝,“许大夫,烦劳您跑一趟,这是您的诊金,不成敬意。”

那元宝一锭五十两,共二百两雪花银,许大夫是年过四十之人,自然懂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忙搭着药箱拱手行礼,“妈妈太客气了,这伤哪里用得着这些银子?纵使那口子已见破伤风,好在还未入骨,只用烧红的铁烙子烫一烫伤口就能见好的,用药也不过是寻常,实在当不起!”

“许大夫,您安心收下,照例说治这伤费不了这些银子,可不治这伤……就得费这些银子。”点到即止,荃妈妈错步而去,朝后头吩咐一声,“小倩,送许大夫出去。”

从晦暗走到光明,七七八八又拐至晦暗。

太夫人院儿外的几棵海棠正值尾调,零零碎碎总有一风花瓣落满人身。荃妈妈抖着手帕扫去肩头零星粉白,跨进一尺高的老红木门槛儿。里头巍巍一座盘满青藤的假山,立在异香杂草之上,绕过去,就有丫鬟替她打帘子。

棂心月洞门里头,张氏端坐在榻,侧案上搁了一碗蓝田玉所盛的血燕,她正有一勺没一勺的往嘴里送。

“回小姐的话儿,”荃妈妈掩尽一身威严,恭顺含笑福身后朝前两步,与她低低暗语,“真是老天开眼,那娇容被慧芳划这一下子,给划出了破伤风!”

张氏微微挑眉,将篆金纹的蓝田玉勺子扔回碗里,玉与玉这一磕,便磕出一声尖厉脆响,似人的心,是冷的、是硬的,“什么叫破伤风?可是什么疫病不是?”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骨体疼痛,面目喁斜,此皆损伤之处中于风邪,故名破伤风1。”荃妈妈在前半哈着丰腴腰身,用这一身繁华去附庸另一身更高贵的繁华,“我的小姐,您从小就养尊处优,怪道没听说过这种脏病。就这么一点儿小口子,邪气入体后就能要人性命。”

“看来是果真老天开眼了?”张氏淡然一笑,重新执起勺柄在那一碗稠物里打转,“我正想着要除去她,苍天开眼就白送来这么一个契机,如此我也少造些孽,全凭她自生自灭吧。只一样,别叫大夫给她治好了。你不知我的苦,为我那儿子操碎了一颗心,现放着娇容这么个赃证在这里,哪日叫老爷查出来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祸事,不如她死了,好叫我们安心。”

她正坐南墙,北墙上正好排着三扇支摘牗,上头挡住日头,阳光又从下头撺进来,正好一束照在那只蓝田玉的小圈足碗上,反射一道盈彩绿光,似有珠帘流响,好不悦耳,连荃妈妈一段溜须废话也听得舒心,“小姐还用愁?老爷最是敬爱小姐的,您当初才进门儿便将一副家业都交到您手上,可见对您十足十的放心。这些年我看在眼里,老爷在外头也不曾有什么女人,更不往那烟花柳巷去,在家也是目不斜视,凭她妖精似的丫头,他也从不多看一眼呢!”

张氏舒开眉头,随手指了一方黑檀玫瑰折背椅,“你坐。”待荃妈妈退了两步,入股二分坐下后,她软仄仄一笑,“你们国公爷就是这点儿好,不爱沾花惹草的,偏我那儿子不知是像谁,也不管是阴沟烂巷的货色他都要尝一尝,常常遭他父亲训斥也不听。娶了一个如花美眷进来还不足惜,没有一刻不叫我操心的!这些时日,你可曾见老爷常常在府里待着不?有时三五天不回来,我过问一句,他只说是朝中有事要忙,我那表兄都没他忙呢,故而我忧心,是不是他对我起了疑,厌烦了我才故意躲出去的。”

“这才是小姐多心,”荃妈妈搭着一张绢子在膝前,谄媚笑着,两只眼睛皱起半身风尘,头上鎏金钗稳稳扎在发间,嘴皮争相噞喁,“近日朝中不是在议储?咱们国公爷身份举足轻重,想必是为了这事儿将他留在宫中。他和您夫妻多年,就算察觉些什么,未必会因为那个卑贱的儿子就跟您生分了?到底您才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何必虑这些无关紧要的?”

一番话将张氏半提的心仍旧搁回肚子里去,她左思右想,终归是没露出什么把柄,况且正如荃妈妈所说,老爷未必会因为一个贱种就跟自己置气,适才也有好心情了,捧起那碗燕窝粥浅啜两口。恍眼一见荃妈妈,便朝漏心月洞门边站着的丫鬟叱责一声,“你眼睛是瞎的?眼瞧你荃妈妈在这里干坐着,还不快去倒盏热茶来!”

荃妈妈闻言赶忙起身,搭着帕子行礼,“小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先告退了,还有那慧芳的板子还没打呢。”

这厢辞出去,外头日头正毒,竟有些烈烈炎夏的意思,照得人心里也跟着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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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太平圣惠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21.?望云?等待一场暴雨。

毒日头底下,照明一条鹅卵石铺陈的曲蜒道路,周遭纵横交错一片绣球,大朵大朵夹杂怒放,紫白相见、红蓝交错,最奇的是一朵上有两种颜色,仿佛是哪家的姑娘芳心错许,成就一段虽误却美的故事。

那路上拖拽一抹枯黄裙摆,可不就是荃妈妈?她老人家一手擎天,搭着牙白玉兰绣帕在额前,企图挡这烈日之毒。或是怕热,又或是这日太明,唯恐照见她已辨是非却仄斜暗潮的心。

行过这一片绣球院,躲至某处院墙下的阴凉处,一拐角,迎面撞上另一位瘦瘪婆子,那婆子一见她,乍惊乍喜,忙拉住她的手问:“我的好姐姐,找你半晌了,原来你在这儿!我昨儿说的话儿你可放在心上没有?别面上应着转头就给忘了,我那姑娘娇娇弱弱的,可经不住你下死手的板子啊!”

“你放心,”荃妈妈斜她一眼,似轻似贱,“我既收了你的银子,自然将你的事儿放在心上,不过你这银子也不算白使,我也尽心出力了。头先在太夫人屋里回话儿,她听了这事儿生气,只说要将你女儿打出去,亏得我说了许多好话儿,这才将她留下。回头不过虚晃两下子,好叫大家面上过得去,回去你可仔细说说她,争风吃醋常有的事儿,哪有平白无语就往人脸上下刀子的?”

“我晓得我晓得,自然好好教训她!”这婆子弯下腰,自腋下长襟里牵出一条帕子,替她裙摆上拍了拍灰,“多谢姐姐照拂我女儿,回头若那丫头能飞上枝头,定然不忘您老的提携!”

“罢了罢了,空口白牙说这些话儿,我也懒得听,你先去了。”言毕,荃妈妈挥挥手帕自往前路。

那慧芳在一间偏僻屋子里关了一夜,自睡了一夜。她倒是不忧虑,坦然吃喝,照常以待。想来全凭是家身子的缘由,在这府里不独不孤,这边犯事儿,那边自有父母替她弥补,连这通房丫鬟的身份,不也是靠着他们铺出来的?

眼下听见门扇嗦响,想必是要迎来审判,只等该罚的板子一罚,她仍旧是无罪之身,还回到宋知书身边去,娇滴滴地在耳边嚷嚷疼、诉诉苦,这篇就能揭过去了。

果真是荃妈妈带着人来走一走过场,两个执法小厮捭棁棍棒,虚虚一晃,皮不痒肉不痛的,那小厮笑了,伏在她耳边逗趣,“我的姐姐,您好歹也叫一声儿啊,叫人听见也算面上过得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下一板子挨下来时,慧芳扯起嗓子假意嚷了一声儿,“啊……!”

这声音惨痛夹带娇嗲,软迭迭的送出去,使日头骤然倒转至一个风情晃荡的夜,贴耳在某扇透着幽光的门窗里盗听的一声跌宕欲/浪。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猝然淫/笑起来,还是那个,又俯首在下,贴在慧芳耳边,用粗糙砂砾的嗓子蛊惑,“好姐姐,再叫一声儿来听听?”

慧芳遽然反应过来,扭头恶狠狠瞪他一眼,“滚!你是什么东西?看我告诉二少爷,皮不剥了你的!”

在这庞大国公府的角角落落,有日头也掩不下的遭污,从缝隙涌出来的浓,擦不尽,挤不完。

却也染不脏那一朵朵艳丽芳菲的花儿,只因它们是从堆满腐烂草叶的泥土里长出来的,它们习惯、且将这些溃烂当做养分,放肆生长。

或许宋知濯就是这些草木堆里的其中一枝芝兰玉树,在一片腐败黄土里,偶见簇簇花团锦绣里的另一朵,它不败不烂、不死不休。

它有庸俗又璀璨的名字——明珠。

隔了两日,天又将雨,一片乌云闷沉沉的压下来,势有一场惊雷暴雨的兆头。

太阳毒了这些日子,也该润润这枯燥土地。明珠对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有隐约一点乐祸心绪,支着脑袋够到窗户外头望天,脸上抑着隐隐淡淡的期待,她接一片桂叶,摊着掌心呈给宋知濯看,“你瞧,这树该施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淅淅有风刮过来,桂树又大方散下几片叶,宋知濯坐在木椅上,就着她伸出的手拉一把,压着声音,“关窗吧,一会儿要刮大风的,仔细着凉。”

话音甫落,就闻晚风呼啸,桂树摇曳,满园花枝乱颤,凌虐这一场尾春之景,是一种残酷无情的美感。明珠迷离其中,弯着眼角,“凉不了,这天儿多热啊!等下过这场雨就能凉快些。嗳,你最近发汗见多,可得当心,别早上忙慌的叫人察觉。”

她竟比自己还谨慎小心些,宋知濯发笑,“你别总勾着我说话儿就不会有人察觉。我倒是奇了怪了,你这小尼姑话怎么如此多?你从前在庙里时也这么多话儿?”

眼看明珠转过来,懒懒背靠着窗户,满头乌发被狂风撩起,肆虐飞扬,偶有青丝掠过她蜜桃一般的小脸,婆娑姽婳。宋知濯心里“咯噔”猛跳一下,又是一场骤见山河日月的别样心动。

窗外风声乍紧,呜咽席卷,屋里还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1,乌泱泱的一切似乎都不忍打扰这段流金时光,只在外头作乱,不曾踏入房中。

他见明珠是青山,明珠看他亦是朗月。他今儿穿的牙白圆领袍,领口里露出中衣的一方小立领,层叠交错,袍子里层有浅淡绿竹,被外层的细纱一罩,隐约玉树,她见过他站起来的样子,如青松挺拔。

蓦然间,有股温热从脖子上涌,烧红了她的脸颊,她垂眸转身,仍旧凝视窗外,“从前在庙里倒是没人跟我说话儿,大家有话只对菩萨说,碰面也只是吵嘴。庙里女人多,你吵一句我吵一句的,比你家也清净不了多少。你要是不想听那我可不说了!”

“说说说,怎么不想听?”宋知濯探起半个身子,想瞧她背过去的脸,“恨不得多长一对窗笼呢!这两年倒是鲜少有人跟我说话,我自己也不说,有时安静得像是在另一方虚空天地,你正好给我解闷儿,原是我错了,你别气。”

明珠背着他含笑,却不回首予他看,使着坏心眼儿就是让他干着急。后头那个只差要站起来了,身子歪斜半边扯她的绉纱衣袖,“你不是菩萨心肠?怎地还跟我这半身不遂之人计较?”

二人在窗户底下拉拉扯扯,正是春闺艳景,却辗转被外院的推门声打破。明珠眼急,翘起半片月华裙,绣鞋尖儿蹭蹭身后那人,示意他噤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进院来的是青莲,携着手帕往亭子里去,错眼见窗户上的明珠便止住步子,拧着眉埋怨,“我的大奶奶,这么大的风你怎么还立在窗户底下?上回落水才好多久,怎么就没有个记性?”

青莲待她自有一种莫名热络,明珠早觉出来了,看她也与别个着实不同,她将手腕托腮,撑在窗户上,半掩于四扇槛窗扉间,憨憨笑着,“我哪里有这样娇弱?屋里怪闷的,开着窗户透气,怎么姐姐这时候过来?”

“我早上来过,你往厨房里去了。”青莲往那丛月季中间一尺宽的石子儿路背风绕过来,风狂卷百迭裙边儿,将那皱褶一一抚平,牵出裙上一副曼妙画卷,她绕到窗户跟前儿,朝里头往一眼,见明珠身后木椅上半死不活的宋知濯,立即挪了眼,只朝她笑,“我来替娇容当值,她不是伤着了吗?且得养着呢。恐怕一会儿要下暴雨,我招呼小丫头子们将院儿内杂物都收一收,东西厢虽常年不住人,也要查查门窗,别明儿将屋子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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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白《捣衣篇》

22.?布阵?搅风弄云,以除暗钉。……

明珠与她隔窗说笑,见她皓白的牙根儿在阴沉的乌云底下裸出来,使她猛一下忆起宋知濯先前说的话儿,要同青莲多走动走动……

只是她惯不会同这些好鼻子好眼儿生了七窍玲珑的心的人亲近相交,要说走动,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将几个软指朝里头招招,“来,青莲姐姐进来坐,让她们去收拾就成了,外头风大,我们在外间儿说话,我正有事儿想请教你呢。”

两人各转一方,于外间相会,只见明珠连炭炉子也搬了出去,上头墩一个镏金铜壶,她招呼青莲落座,自己则鼓着腮帮子冲炉子吹气,没一会儿那几枚银骨炭便黄橙橙亮起来,“我烹点儿茶,平时姐姐进来是我失礼,连茶也没让姐姐喝一盏。”

“嗨,你跟我客气什么?”青莲招手叫她在榻上另一侧坐下,斜斜压过身子在小案几上,那上头有本摊开的书,她只用鹅黄绿压边的袖子一拂,随意拂至一边儿,“我一眼见你就喜欢,说句犯上的话,瞧你不像太太奶奶,倒像是我妹子。我说话直,你别恼,我从前有个妹子,跟你一般大,两个眼睛和你一模一样!也是成日家眨巴眨巴看着伶俐,实则憨傻,半点心眼儿俱无只顾傻玩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只顾自己凤眼单瞧,却不知人心隔着肚皮,哪里一双眼睛就能将里子看透的?明珠心内惭愧,恰时铜壶里的水“噗嗤”滚了出来,溢到底下炭里,滚出浓烟。她一面煎茶,一面闲话儿,“那姐姐的妹子呢?也曾在这府里不,还是单在外头?”

此话一出,瞬息不闻动静,她疑惑着望过去,唯见青莲脸上的笑意消弭,只余凤眼下寥落之相,那对直肩轰然坍塌下去,仿佛能见其身后残垣的砖瓦碎砾,“她死了,两年前的事儿。”

不妨触及伤情,明珠暗恼,讪讪笑着将那斗绿盏呈到她案边,收手时,蓦然瞥见被她拂到一旁的书上零星几个字:染于伤处,罗预可溃,命陨其身。

这几个字就像一根刺冷不丁扎进明珠眼里,轰然一声,外头有道闪电在暗沉沉的天里划破,这闪电似乎将她榆木脑袋劈开,她恍然就悟了宋知濯为何要叫她与青莲多走动,或许其中有何隐情,他要用一用青莲……

如此,她便于侧坐下,将一抹孔雀蓝参银线的绉纱盈袖闲闲搁在案上,一面轻敲案桌,一面叹惋,“怎的年纪轻轻的就去了?难道是生了什么病不成?姐姐千万节哀,保重自身才是,你若是不嫌我,便认了我这个妹妹去,我也拿你当亲姐姐一样孝敬。”

青莲一双眼睛只落在她脸上,半点不偏,眼中饱含一种失而复得的怅然,缓缓一笑,“她去井边打水,不留神坠下去,等被人捞上来时早就透凉了……嗨,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做什么?你是大奶奶,我原当不得,可说到底,你在这府里终究身份低微,也没人拿你正经当大奶奶看。我也就不顾犯上了,也不拿你当大奶奶敬,只拿你当妹妹照看!你在这院儿里若有什么不如意的就来同我说,横竖娇容这一病倒,我也说能上两句话儿。”

看似情真意切一箩筐话,也叫明珠难辨真假,这里的人都生了十二个心眼儿,她倒也要多留着个心眼儿。万人都道人心难测,她的赤诚之心有一半都敬献给了菩萨,剩一半,系在了那可怜兮兮的假瘫子身上,倒叫她腾不出空余了,只也朝青莲坦然一笑,可掬模样,“姐姐不嫌弃我就成,从此我早晚念佛,也替姐姐求上一求,只求姐姐多福多寿,将来得嫁一位如意郎君!”

她皮眨一只眼,故作逗趣,惹得青莲抽出帕子打她,她趁势假意一躲,便“不慎”将一盏茶水倒洒在案,“嗳!我不是有心的!”先是扶起一斗盏,再抽出自己的帕子在桌上沾水,绕一通,才往那书上去,“这书也弄湿了,不知道字迹会不会糊了?”

青莲方才望过去,“糊不了,又不是才下的墨……”

那字里行间看来,原是本讲药理的书,此页上所著,五凤草乳汁触及人身、染于伤处、罗预可溃,命陨其身,轻轻松松一条性命就活不成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外头猝然一阵雷声,紧接有雨点急促又狠毒地砸下来,砸碎了明珠心里雕刻的庄严宝相,一座座菩萨在雨里溶解,垮成烂泥,叠叠往下掉,最终与地上的黄土融为一体。

此刻,她凝望正在细看书页的青莲,隔岸注视她泥足进腥臭暗沼,将半身所学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俱抛脑后。她知道,这雨一定也劈头盖脸砸到了青莲身上,虽不懂里头的前因,但经她推波助澜,后果一定能如宋知濯所料。待她看得仔细后,明珠方凑过脑袋去,也朝那书上看,“怎么样?字迹没糊吧?这里的一针一线都是精贵,这书也不知是什么珍本,若叫我弄花了可就是罪过了!”

“没糊,”青莲回神抬首,怔忪片刻,方拉长凤眼朝她笑起来,“即便是真糊了谁还会怪你不曾?嗳,瞧坐了这半晌,想必小丫头们也收拾完了,我先回去用晚饭,你也该烧饭去了不是?”

“可不是!我倒忘了,里头那个想必已饿得呱呱叫唤了,亏得他不会说话儿,不然还不知怎么骂我呢。姐姐在这里撑把伞去,留神别湿了鞋袜。”

“你别光嘱咐我,自己也当心些!”

嗔她一眼后,青莲捡了把伞走入暴雨中,那雨打在伞布上,噼里啪啦似乎骤起一段前尘恩怨,落进她的心里,又似两年前的井水寒噤噤的侵骨。

乌云压在这方小院儿顶上一丈,那雨大得似一片珠帘竹箔,穿透过去便是明珠倚在门边的模糊身影。她送走青莲,又聆听一会子珍珠落盘,方曼步进去。

怎料一拐进去,便听见宋知濯含笑问罪,“我何时骂过你了?你就在外人面前这么编排我来着,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斜过去,见他还坐在窗户底下半尺远,方才忘了关槛窗,雨滴早已溅了一地,连带他也湿了半身,明珠顿时自责起来,一面赶去推他,一面咋舌,“我的老天爷,瞧这一身雨水!我是忘了,你却未免也太谨慎了些,我们在外头说话儿又看不见,你怎么也不自己挪挪位置?”

“我当你能想起我来呢,”宋知濯从椅上下来,跨着步子要往床上去,“谁知你一说起话儿来,是父母也忘了,丈夫也忘了,哪里还惦记得起这些杂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自幽幽叹叹,说话儿就要一屁股往床上坐下去,明珠眼急手快,忙跑上去扯他一把,“你这是往哪儿坐呢!晚上还睡不睡了?先换了衣裳去,我昨儿才新换的被褥。”

她撅着嘴抱怨,腮帮子些微臌胀,那唇上的颜色鲜活如山楂,看得宋知濯两腮似有唾液淌出,他暗自咽下,从柜子里取了两件衣裳来换。看她这会儿倒是谨遵礼教起来,盘腿坐在被褥间,留一抹蓝幽幽的背影。

那影上的乌黑长发像孔雀绽开的尾巴,宋知濯在床下脱了衣裳,就此不想再穿上,只想爬上这方暖洋洋的天地,将这只蓝孔雀扑到在侧,一同陷入软绵绵暖洋洋的云端里。

自然了,明珠不知他这些臆想,挺着小腰望向帐壁上几枚香袋儿,与他碎语,“那案几上的书是你故意放的吧?你是不是拿我当枪使?你也明白听见了,我稳稳妥妥给你打着辅翼佐助。但你得跟我说清楚,为何要给青莲设下这阵?她能做什么?你又是要做什么?”

23.?复仇?小女子报仇,两年不晚。

身后一阵衣裳锦缎摩挲的声响,宋知濯正将另一条腿提着往那纨绔里伸,猝然闻听着一段问辠,似“吓”得他失了衡,连连跳了两步,才有惊无险将那腰带系上,裸着上半身就挨过去坐下。

原想扒她的肩,略一想,最终又收回那只悬了一半的手,“你冤枉我了,我原本就没想瞒你。这院儿里现剩的这些丫鬟,唯有青莲是打小伺候我的,主仆多年,自小一处长大,原应该是亲信,谁料生了点儿嫌隙,她眼下见不惯我,我自然也就不敢轻信她。”

“什么嫌隙?”明珠禁不住好奇驱使,一时忘了他还在换衣裳,竟瞪着杏眼转过身来,这一转,便骤见他□□半身,贴得很近,近得连呼吸都能追寻,她立时有些尴尬,忙推他一把别过眼去,“什么嫌隙至于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都不顾了?难不成是你又负了她的心?”

堂堂小公爷,和个贴身丫鬟有点子拉扯挂碍原是寻常,她话虽在上头,心里眼里却是方才见到的一双宽阔胸膛,从前见过,但从前和现在不大一样,那时不过是个羸弱干瘪的“男孩儿”,现下仿佛一夜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

她心里坠坠的往下沉,直触到底,血红软肉里有个声音在嗫喏说道“你的男人”,被这声音一点,她蓦然红了脸,霎时又有个金尊佛像从边上悬来,淡淡叱责一句“色即是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血气上涌间,明珠连眼也不敢再斜了,只正襟危坐,朝边上喁囔,“快将衣裳穿上!一会儿着凉了又得费我多少事儿?”

自侧面瞥她,只见耳尖一抹嫣红,连脖子都渡了粉,宋知濯暗自乐了,淅索将中衣套上,嘴里回,“你想哪儿去了?我与她清白得很。不过是因为她妹妹青岚,那丫头原先也在这院儿里伺候,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来晕了过去,娇容受了我那继母的指使,趁机往我药里下毒,没想到被那丫头瞧见了,一伙人便将她丢到井里灭了口,从此青莲便因为这事儿怨上了我。”

“这虽与你相干,但你当时也不知情,也喝了那药,她如何要怨你?”明珠扭腰回去,两条腿别于孔雀蓝宝裙中。

宋知濯见她袅袅婀娜的身姿,直活别到他心里去,他一时也解不开这痨肠寡肚的欲/念,只将眼睛挑正凝望窗外暴雨,“我在这府里,向来是富贵有余却处处不受待见,她们姐妹跟了我,凭白也遭了许多白眼,眼见她妹妹因我而死我却无能为力,她自当怨我。我知道她心里有恨,得了机会就要替她妹妹报仇,故而将那书摆在那里,一来让她大仇得消,二来也好替我除去娇容这个钉子。不过有一点你想错了,我可不是拿你当枪使,你在这里也是寸步难行,我想叫你和她做个伴儿,要是一时有什么闪失我顾不到你,她或许能解你的难。”

外头大雨飞溅,打在窗扉上“啪啪”乱响,犹如战鼓喧天,拉响一场战火纷飞,他们都即要被迫或主动走上这硝烟无声的阵地。

明珠倏然觉得有阵阵寒意从那窗缝里偷袭进来,与她心底的寒意汇合,勾起她记忆中血光漫天的一夜。她笼着两臂,朝宋知濯靠近半寸,借这方圆半寸的余温来驱散自己的冷。

宋知濯感到她的靠近,半明半暗中侧脸垂眸望她片刻,乍然没头没脑的说一句:“小尼姑,你不该修佛。”

“这话儿怎么讲?”明珠端正回去,一只手撑在被褥上,撅着个嘴翻他一眼,“是法平等,我凭什么就修不得?再说饭都吃不起了还挑什么佛啊道的?自然是先吃饱再说,况且我师父曾说我有佛缘呢。”

“是是是,你最有慧根。”宋知濯似手捧莲花一样恭维,只愿她能得片刻安稳舒心,“我不过白说一句,并不是看不起你。就说我听过多少人诵经,唯独你诵得最好听,比那些比丘尼强多了!”

眼下又见她弯着眼笑了,他注视这个笑容,不知底下藏着多少暗涌,叫人想揭开她的纯真瞧一瞧里头,或是悲苦,或是污秽,都无所谓,他只想见识完整青山,哪怕阳光照不到的背后是一片焦土呢,那也是这青山割不去的一部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场雨似一个缺口溃疡的脓血,只下个不停。有人余生有伴,能将这场暴雨当做凄婉的褚宫调,有人却心绪躁动,将砸下来的雨点听成激励的鼓掌。

两墙之隔处,是青莲被烛火映照在墙上焦急的踱步倩影,此刻她心里唯有恩仇快意,两年了,她终于从隔岸观火中等来契机。在捺不住的痛快中一不留神,她泄出一个笑来,夹着几丝阴厉,似有毒的水母虚妄蜇一下深海。

她等得无事可做,便提了把剪刀剪烛,萎靡的昏黄被轻轻一剪,先是抑到更昏的光线,又卒然跳跃起更强的光明,她手枕着趴到漆亮的桌面上去,躲在其中得意的笑着。

直到外头不见天光雨渐细,才有人扣响她的房门,她跳起来去看,将外头撑伞的小丫鬟急拉进来,“怎么样,可找着了?”

小丫鬟收伞进屋,将一方手帕从怀中掏出来,在案上摊开,“找着了,在府里转了大半天才在二门外头看见,呐,姐姐找这草做什么?”

青莲急不可耐,满眼贪婪盯着那几株五凤草,抽空敷衍道:“治病,这是草药,能治跑肚,我这两天不知吃坏了什么竟跑了好几天的肚。你且去,明儿我把我那簪子找来送你。”

“真的?”那小丫鬟巧笑着,殷殷切切,“那我先谢过姐姐了,我回去了,姐姐早点儿歇着。”

只等这丫鬟一走,青莲便将早磨好的珍珠粉拿出来,捣碎几株五凤草,滤了汁与那珍珠粉和匀成膏子,盛于一个小小定窑白瓷罐中。只等雨住,她便携了这罐子踩湿一双丁香色绣鞋往娇容的正屋里去。

短短的路,她绞着鬼步,却似通往光明之道,射向的是她积恨一身的靶子,后头虽有如在擎天的主使,也不妨碍她这先驱一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娇容很快就来开了门儿,一见是她,脸上的萤火之色登时湮灭,恹恹地拖着裙摆往里走,语里尽是弃嫌,想等的人没等到,却来了这么一位泛泛之交,她怎么能不失落?可两人到底无冤无仇,况且见青莲满脸热络,她也不好伸手就打笑脸人,只随手朝案上一指,“你来做什么?坐吧,要喝茶自烹。”

“我来瞧你好点儿没有,”青莲不坐,含笑执起案上一盏镏金铜烛台,一步步朝她靠近,将烛台举近她的脸几分,骤见愁叹,“哟,怎么还不见好?不是请了那许大夫来瞧过了吗?开的药你吃没吃?你别又嫌苦,我告诉你,苦口良药,现下可不是骄纵任性的时候,这张脸难道不要了不成?”

一提起这话儿,娇容便峨眉倒蹙,“可别说了,那许大夫只说没大碍,没几天就能好的,我按时按方的吃他的药,不尽不见好,反倒还深了些似的!”说着,她从鲤鱼戏水的枕下抽出一枚长柄圆镜,左右照照,朝青莲望过去,“你瞧瞧,是不是更深了些?觉着这伤口边缘有些发黑……”

青莲执灯凑过去,细细瞧来,“恐怕是淤血吧……,你也忒心急了些,这么深的伤口,哪有三五天就能愈合的,只别留疤才好。我带了珍珠粉和水做的膏子来,你先擦擦。”

说话间她将那白瓷罐子从小荷包里掏出来,被那烛光一照,瓶身便散出冷森森的光。

24.?匕首?往昔不堪回首。

娇容懒怠怠斜靠着软枕,手里仍举着那枚小镜细看,闻言连眼也不抬,“珍珠我有,不用你的。”镜中是一张艳压群芳的脸,只是豁然开了条口,犹如一株鼎盛黑花魁缺了一瓣,她越瞧越来气,“慧芳那小贱人果真挨打没有?等我好了,我非撕烂她的皮!”

“你先养你的,等好了再收拾她也不迟呀。”青莲将烛台搁置一边,一面替她顺气,一面又将那小罐子举到她眼前,“我知道你不缺珍珠,可我这是现磨好的粉,你先用着,若信得过我,再将你下剩那些珠子给我去替你磨好送来。咱们院儿里除了那几个小丫头子,就只你、我、小月三人相依,小月那性子你是知道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菩萨一样端着,眼下我不照看你,谁还照看你?只等你好了,在二少爷面前替我美言两句,也让我谋个好差事当当我也没算白费心。”

床头朱漆小柜上烛火一跃,娇容便赏眼瞧她殷勤的笑,原来是想巴高望上有求于人,怪道怎么突然体贴起来。她只当人是有事献殷勤,却不知这“有事”竟是“要命”,只端起来,轻抬下巴,“那就先谢谢你了,你替我先抹上一点儿吧。”

正是求之不得呢,青莲喜滋滋从墙面地上的妆奁内找了一只银蝶簪子,挑了指尖大小一坨,拂在她伤口上,翘着小指替她匀开,“嗳,这就对了,珍珠是最能滋养肌肤的,咱们这院儿里啊,还就只你有这福气,你瞧那些人,别说珍珠揉面,便是连鱼眼珠都少见。说到头,还是见你有这福气慧芳才心生嫉恨,咱们偏不如她的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那指尖所触的狰狞伤口,已见边缘暗黑发脓,缝隙里头似淤着万千糟粕,只等发酵便如饮鸩毒,脉走全身。偏偏她还要来雪上加霜,眯着细长凤眼贪婪地反复摩挲,只想这毒浸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二门外那高叠的太湖石假山下头,郁郁葱葱一片自然蔓延的五凤草,割了一茬,随后便会再长出一茬,像明珠的心。纵然她早晚忏悔,那心底的黑血还是压不住,直盘着经脉而上,游布周身。

她自己难消愧疚,偶时便瘪着个小脸,盘腿在床嗔一眼怨一眼地看向宋知濯,“我都让你教坏了,眼见人跳入火坑不但不拉人一把,还要推波助澜,真的愧对修行!”

一场雨后,时节至夏,满府里大大小小池子里的菡萏花苞丽丽玉挺,今儿开一朵,明儿再开,群芳斗艳。

宋知濯瘫倒在床,宝幄半垂,照进来半束炽烈阳光,横洒在明珠半片脸腮上,可见肌肤上细微绒毛,还真似一个透了蜜的贡桃,他自两手枕于后脑下,只悠哉盯着那嘟囔的嘴唇,“这有什么?赶明儿佛祖若来问你的罪,你只管往我头上推,我不怕下地狱。”

“又胡说!”明珠睫毛上卷,眼皮轻轻一翻,睇给他一个娇怨白眼,又抬手往他胸口拍一下子,“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病,还是成日家要死要活的!嗳,我只问你,今儿那个清蒸大虾好不好吃?我头回做,也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

“好吃,”宋知濯盯着帐顶,余光见她殷殷切切的俏丽模样,便砸砸嘴,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来,“那虾肉质肥美鲜嫩,就得是这样清蒸白灼,方不辜负了千里迢迢从登州运来。你说,这么好吃的东西却无人同我分享,多大的憾事儿啊……,要不你也别守那些清规戒律了,明儿跟我一道吃?”

霎时便有几只虾扑朔眼前,明珠眼馋肚饿,面上苦守,将眉心鼻根皱在一处,嘴里嫌弃,“我才不吃!就是做给你吃的,我吃素就成。”

她今日用彩缎束发,后脑懒逸轻松一个髻,还有半帘青丝直垂,一扭头却胜漫满池莲花。天热起来,她不知也从哪里寻来一把纨扇,扇面上是一阙瀑布,掩在脉脉青山之间。虎口轻摇,似有清风徐来,夹带幽香檀木。

宋知濯离失其中,恍惚饮一壶玉醑迷醉不愿醒来,适时明珠再发善心,伏下半身,将扇递进,徐徐也替他打起来,“你瞧你又是一脑门儿的汗,像从水里提出来的,自打入夏,我一日要替你洗多少衣裳,你倒是也替我省些力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面说,她一面掏了流纱湛蓝一张帕子替他揩汗,轻柔仔细,擦得宋知濯没了脾气,只笑视过去,“菩萨,你大夏天的将被褥给我盖这么严实,还掖了边儿,我能不发汗吗?”

言及至此,明珠方反应过来,往他身上一看,切实是一床鹅绒被褥盖在他身上,可谓严丝合缝,她登时自惭,有些讪了,慌忙给他揭被子,又怪他,“我疏忽了,你倒是自己扯扯啊!真不懂你是真瘫还是假瘫,又或是做惯了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公爷,连自个儿动弹动弹都不愿意……”

那被子一揭开,已是为时已晚,只见宋知濯酱紫襕衫的衣摆支起一块,那一块上正绣一只飞鹤,朝明珠飞扑而来,吓得她一把跌了手中的被子,连喊一声,“我的娘呀……!”

宋知濯真是有口难言,整日对着娇香软玉的小尼姑,迫不得已也做了半个苦行僧,可心里虽然潜修,身体到底不受管控。他无奈一笑,望着明珠低语,“快给我盖上吧。”

“这是什么?”电闪雷鸣般,令她想起一把绞了血的匕首,在漆黑夜里发出冷凛凛的一道光。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带着满身狐疑像午夜追凶,执着又悲愤。她用虎口压扇,遮住半张脸,依言将被子还盖回去,眼里的寒气直逼宋知濯。

“这……,这是生命。”宋知濯绞着脑汁,不知作何解释,猝然觉着自己像个刽子手,握着杀死她的凶器,遭她来冤魂索命。他心虚,避开她含冤受屈的眼,“你以后就懂了……”

撇去明珠,此刻连宋知濯的心也如堕地狱,明珠凛凛发颤的眼以及纨扇遮不住的恐惧,都令他失落,似一块崖上的碎石,悄然砸进万丈深渊。她果然在某个际遇里曾遭受重创,恐怕不是短暂能好的……

坐着的那一个,掩在纨扇底下怔忪不语,她似乎懂了,那东西是一把匕首,曾于某个酒气熏天的夜里要割破她的血肉,也切切实实将她与至亲骨肉之间隔断,匕首很钝,反复拉割她与母亲之间的脐带,不同的是,婴儿尚且没有知觉,但她能感觉每一下拉扯带来的凌迟之痛。

从此只见挥之不去的血光盘桓在她心里,而她辗转经年,直到此刻也想不通,参不明,故而她低垂睫毛,将自己埋进泥土,抖着嗓子蚊呐一般,“嗳,我问你,是不是当爹的对女儿也能这样?”

“轰隆”一声儿,此言犹如六月天里丸子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向宋知濯,砸得他浑身骨头都碎了似的,又像密密麻麻的细针,戳得他筛子一般漏血。他连喘息都有些艰难,却故作镇静地看向她,只见她眼眉低垂,像犯错的孩子,比临在墙下诵经还多许多忏悔,他只想安抚她,从被子里伸出大手,在她垂下的一只软掌上轻拍,“或许,……爹爹他不是有心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绞着心痛,企图流转时光去安慰远在扬州的那个小女孩儿,可尾音甫落他便自悔,这蹩脚的安慰实在半点作用也无。

明珠也不肯信,或许她想,但一个女子的本能懵懂的直觉不允许相信这种屁话,她只撤下山涧流光的扇面,露出荒凉无边的脸,惨然一笑,“我晓得,你是骗我的。”

25.?青梅?好一对“两小无猜”

那张山楂嫣红的脸顿时褪尽颜色,徒留本质赤/裸/裸/的酸涩,不肖尝,就能品出它结尽半生的苦。

宋知濯凝望明珠,见她眼里已徐徐兜了半框眼泪,只等定罪下来,那眼泪就能迸完她半辈子的疑惑,或是她只想有谁能推她到井前,看清里头的狰狞水蜮。他倏然间不忍骗她,只咬着牙关忍着奔腾怒火,声音却仍是温柔暖煦的,“不知道他还活没活着?要是活着,……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那眼泪砸随着他落下的清晰重音砸下来了,就砸在覆盖着她的手背上,如星河滚烫。

明珠又哭又笑,似乎开怀释然中难抑厄沉悲苦,她自半束阳光中退出来,前倾几分,纨扇又遮面,眼泪是淋漓湿润的暴雨,嗓音却如久旱开裂的稻田,哑得不成样子,“我不过是替一个朋友问问,你做什么喊打喊杀的?”

她可哪儿来的朋友呢,真是说谎都不会,宋知濯勉力一笑,另一只手抬起来,撩过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想借此一并撩起她心内的担子,“我也是不过是白说说,想必你那‘朋友’穷尽半生也没想明白,这不是她的错,有的人连为人都不配,更不配做父母,你替我劝劝‘她’,不论从前受过多少伤,尽将其忘了吧。”

怔了顷刻后,明珠凄然笑了,“你说得倒是简单……”

那半束阳光渐渐偏了半寸,追着她,又照到她脸上,衬着颊边的晶莹泪花闪着斑斓的光,淡淡檀色的纱箔似轻烟永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原本不简单,可骤然遇见她,便觉一切都简单了,宋知濯手绞情丝,缓缓说来,“你瞧,我的家人都铆足劲儿想害我,我从前也想不通,饱含满腹愁苦,想找个人问一问,为何不能事事祥和太平?可有道是宋玉多悲,人心欲碎,想不通也得迈着步子往前走。自打你这小尼姑来了后,我只觉得长路凄苦漫漫,好像不再孤独了。”

明珠似懂非懂,挣着两只闪着泪花的杏眼,将他细细看进心里去,原住在里头的十八罗汉、四大菩萨也给他让了位置。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1。这夜二人各怀悲苦,对闲窗畔。值夜的丫鬟照例走了过场,巡视一遍便各自回去,院中还是宁静永夜。天气热起来,明珠将门窗都敞开,迎这夏晚凉风。

只见她鹅黄交织绫半壁短褂子汗津津的粘在一片白皙皮肉上,笑靥嫣红,连发间簪的一朵儿茉莉花儿都失了光彩,宋知濯只在身后椅子上凝望这芳景如屏。谁料这夜不让人清净,闻听有人推开院门,打头的丫鬟点一盏凤尾灯,身后是摇曳风姿的楚含丹。

远远见窗户上的明珠,她便轻挥宝扇,“大奶奶,还没歇着呢?”

正是明知故问,明珠含笑应她,“还没呢,怪热的,一时还睡不了,二奶奶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楚含丹摆着一抹双蝶恋花的千水裙,脚上一双绣将开不开玉兰花的软缎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轻摇扇面,待明珠迎出去时,她正好跨门进来,当即皱起眉心,“你这屋里是怪热的,怎么不让丫鬟去领些冰来?搁在房中能消暑。”

那眉心皱成一池春水,淡若烟波,明珠暗暗为其美貌拜服,将她引到榻前,“我是哪个名分上的人,还敢登鼻子上脸提这些要求?二奶奶可别折煞我了,二奶奶请坐,今儿怎么想起过来了?”

这也是个明知故问,见她迟迟不肯落座,明珠心领神会,又将她往里间引,“这外头怪热的,里间几扇大窗开着凉快,二奶奶里头去坐?我好给二奶奶煎茶。”

她既懂事,又有眼力见儿,惹得楚含丹自喜她一分,朝丫鬟摆摆扇子,跟她往里头走,“你且在这里等着。”进去后,双目一扫就扫见窗户底下坐着的宋知濯,立时荡起春风满面,唯见南案上一只玉炉烟袅,她细细一嗅,便笑了,“这是返魂梅,大少爷还熏这种香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除去明珠,一见他人,宋知濯还是又瘫又哑,不答她话,明珠淡扫一眼,拉着楚含丹坐下,“我也不认得是什么,反正见他柜子里有就翻来点上了,我诵经时要熏香,不得檀香,只好用这个了。”

“檀香我屋里有,明儿给你送来就是。”楚含丹坐在对过,轻理裙边,再理云鬓,发间一支攒珠花步摇,下头坠着两个猫眼石,对烛一照,似一对夜明珠,“上回不是就说缺什么只管去找我吗?也不见你来,我就只好自己过来了。我仿佛听说,你们院儿里的一位娇容病倒了,特意过来看看你这里缺不缺人使唤,若缺,我给你拨个丫鬟过来伺候,等娇容好了再送回去一样的,只是不知这丫鬟得的什么病?可别是什么疫症,大少也身子本就不大好,可经不住被这样的病气冲撞。”

清夜无尘,明珠迟缓出一个笑来,望向她轻轻晃动的步摇,“多一个少一个又不妨碍什么,怎么敢启动二奶奶身边的人?横竖什么活儿都是我自己干。娇容的病倒不是什么疫症,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却拖拖拉拉不见好。”

楚含丹接了她递来的茶,神色似有轻松,软软呷一口,眼珠子四处游移,最终落到它想落之处,“大少爷看着好像比原先胖了些,也精神了些,”没一会儿,那双眼睛便克制收回,还望明珠,“想来是你的功劳,多谢你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他,我抽不开身时时来瞧他,有你在这里,我也放心些,我新做了几身儿衣裳,明儿给你送来你挑几套,就当是谢礼。”

望其双眉卷情丝,仿佛当她自己与宋知濯更近一些,也是,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厢近好,不过事与愿违,宋知书与明珠,都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明珠撵步自持,和她心意不推脱,“那就先谢过二奶奶了,我的衣裳都是青莲姐姐替我搜罗来的,只是哪里有那么多旧衣裳给我?我正愁夏天出汗多,衣裳又没几件呢。”

“那就只管收着,等入秋我再做了给你。”楚含丹纵意挥扇,与她更亲近几分,只是这亲近里或多或少隔着一片湖,是一位官家小姐与一个低贱之身的悬殊,她在她面前始终是自傲的。

明珠亦牵缠一份得体自卑,在她的美貌面前相形见绌,望一眼宋知濯,尴尬笑笑,“二奶奶倒不必费心特意为我做,只捡穿不上的送给我就成。”

算是一场宾主尽欢,闲聊一番至二更便散。送她出去后,明珠折返回来,乍一看宋知濯,猛然拍着脑袋,“呀!你瞧我,上次分明说等她来时我让出去两你二人得空说说话的,怎么给忘了!”

“是啊,怎么就给忘了?”宋知濯从椅上走下来,挑着眼角展露一抹似讥似逗的笑,“你若出去,留我们‘两小无猜’共处一室就能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明珠小声噞喁,心里没由来的有些泛酸,似倒了一只醋罐。她斜一眼宋知濯,有恃无恐地朝他直撞过去,“让开,我要睡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眼,仿若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2,她心里倒了醋罐,宋知濯心里却似倒了酒壶,辗转在胸中酿成一股缱绻痴意,眼睁睁看着她脱了鞋盘到床上去,两手软塌塌地在鹅黄对襟前扇着,蝶懒莺慵,流芳凝滞,搁浅在这场夏夜艳景。

哪怕这景亦有月亮照不见的残破、晦暗不堪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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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戚氏·晚秋天》

2宋苏轼《南歌子·游赏》

26.?吃醋?宋知濯你不是人!

朗月星疏,夜锁重楼,有风自四扇槛窗徐徐吹进来,金桂投影,随被这惬意晚风撩动的烛火偏动。

四面墙角立着一丈高的镏金鹤形铜烛台,于头顶和双翼上各有三烛鼎烧,照得屋里亮亮堂堂。只因蜡炬昏庸,光似过了一层纱的阳光,并不刺眼,却使人心和暖。

站着的宋知濯眺望宝幄横香的床上,那小尼姑还在抬手扇风,软迭迭的也不知是否真能纳凉?但她的指尖仿佛有一丝红线蜿蜒出来,被他攥住,最终缠绕在自己心上,系了个死结。

横望南墙长案上,香冷玉炉,他探着腰朝她走过去,语中似有求和之意,“香都熄了,你还不念经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念。”抬眼瞧见他,明珠立时便转着一把纤腰避开些许,语气如这晚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怎么今儿就不念了?”宋知濯暗暗笑了,掀了衣摆搭着床沿边坐下,中间隔着方寸距离,不近不远,还能嗅见她发间的皂角清香,“你打进来了是日日都要做晚课的,怎么独独今儿不念了?想必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跟我使性子呢?你说出来,若有什么不到之处我改便是。”

他如此做小伏低,明珠又恼又愧,她也究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火,只是听见他说起那句“两小无猜”,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又想他说得原没错儿,终其缘由,想不出个结果,只还是不高兴,淡淡回他一句,“没有!”

那鹅黄衣裳裹着单薄双肩,因热,被她斜扯开一些,领子不那么周正,反而可见颈上颜色,宋知濯在后头瞧见,有些心痒,却不敢妄动,只扯一扯她的软袖,“你瞧我有什么都跟你说,你怎么反倒瞒起我来?若不是我惹你不高兴,那就是二奶奶惹你不高兴了?她那人向来端庄有礼,未必是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你告诉我,改明儿我说她!”

字字句句,骤如一番风,一番凉,什么叫“改明儿说她”?又是“向来端庄有礼”?倒显得他两个比旁人都要亲昵些……

明珠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楚顿时攒眉千度,背着他,忍了又忍,“她并没有惹我生气,你也没有惹我生气,你也不必管我有没有生气。横竖我一定记下了,下回她来我就躲出去,若我忘了,你使个眼色提醒我就是。”

“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你都给我绕糊涂了。”宋知濯倏然笑起来,原想逗逗她使她开开窍,蓦然听她话里有悲,又软下心来,掰过她软软双肩,逼她回首过来,“我实话告诉你,我与她是从小有婚约没错儿,可那是我母亲定下的,婚姻大事我不好违抗,平时见了她也只以礼相待,实在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如今她嫁给老二,我心里是没什么,她心里放不下那可与我无碍,我不过是行为不便不好打发她去,你若是不喜欢,下回她来你赶她出去就是。”

一时间风撤雨退,明珠抬起头瞅他一眼,见他眼里头烛火攒动,映着自己的影子,一切似乎虚无缥缈,又有一丝真真切切。她难辨真假,却想不通他何苦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骗自己,只是心里听了这话开阔起来,她便随了心,只嘴上还硬挺着,“她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我怎么能赶她?算了吧,我还是应付着吧。”言罢,她别过眼去看窗外夜色,嗫喏道:“那照你这样说,我倒不必给你们腾位置了?下回她来,我也不用让出去了?”

暖香鸳鸯帐,不留愁永夜,宋知濯听她语里轻快带着小心,落在他心里似百转千回,他松开她的肩,隐忍克制,尊她重她,细细低望她避开的眉眼,嗓音温柔又锵然,“谁也不必让,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明珠,”他喊她,待她回望过来,“眼下我不得势,令你在这府里处处受委屈,可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这里名正言顺的主子,届时你也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要是谁敢不敬你,你就打他板子,挑他指甲,或者杀了他,都可以,我会给你撑腰,正如你现在给我撑腰一样。”

他说的煞有其事,郑重得像在发誓。明珠为之一震,细听她心里,恐怕有城墙坍塌,有个影子将那些残砖捡起来,再垒成一堵摧颓残破的墙,坚守她心底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信念——不能轻信任何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这“任何人”里包不包括宋知濯?此时她也惶然了,像有两个小人儿将她左右拉扯,她一时做不了决定,便莺啭如簧,避重就轻,“我的天,你时时嘴里都是要砍要杀的,当心佛祖听了去!你是嫌我眼下造的孽还不够?还要送几条人命到我手上来?”

她巧笑盈盈,可道未必素娥无怅恨1,宋知濯晓得,这短暂的夜风一时半刻还吹不凉炎热炙夏,不过一夜一夜,四季轮转,终有一日天会凉,会再春暖花开。

他眼含脉脉柔情,抬手将明珠发间的那朵茉莉摘下,瞧她眼随着这朵花儿追随,他笑了,“既然不念晚课了就睡吧,只是我一日不听还有些不习惯。不若唱曲儿给我?你那些扬州小调许久不唱给我听,我心里还怪想的。”

一时,明珠也弯起眼笑,“好啊,我去吹灯!”

阖了窗,烛火一盏盏悄灭,明珠在帐外换了衣裳爬进自己的被褥里,捡了一首新曲唱起来,流香宝幄,再萦绕她悠扬柔和的声调,“柳絮鸣禅,月影照遍,映花繁叶琵琶远,轻愁旧梦烟雨时,不见当年美人面……”

明月清辉,各照天涯,照不见的那一头,是一方轻纱帐挽的小院。素纱在凉风中徐摆,似诡魅青丝,撩人欲/动。楚含丹才抬脚进入,便隐约听见有人嬉闹之声,宁静永夜,一片蛙鸣之声中轻易就能将这婉转莺唱的女声捉出来,格外刺耳。

她从丫鬟手上夺过凤尾灯,抑着声儿吩咐,“你且去歇着吧,我自个进去就成。”

“是,小姐仔细台阶。”

那丫鬟行礼退出这方天地,余下她自己,吹灭灯笼随手一扔,软缎鞋轻飘飘绕过曲径,行至正屋门外,有两个丫鬟左右职守,那两人一见她,瞌睡迷瞪的眼霎时睁得老大,左看右看,扯着袖子不知如何是好。

“谁在里面?”楚含丹崩着无悲无喜的脸,声音也是低低淡淡,眼里却绞一丝寒意,只似一根细针,不大显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踌躇三刻,方婉言,“回二奶奶,是烟兰,她,二少爷叫她进去找东西,才进去没一会儿,想必就出来了。”

想来今儿是她三人值夜,自然了,慧芳暂歇,崭露头角的那个在里头,姿色平平的二人在外头。楚含丹斜看她二人一眼,便轻轻推门进去。

外间灯已灭尽,只从里间透出游丝昏沉。按理说,她应当抬步闯进去,逮住脏了她床丫鬟教训一顿,再指着宋知书痛骂一阵,可今儿不知怎么了,她才进院时听见这淫/淫/荡/荡的娇笑,只觉得恨意不似从前了,从前的恨是滔天汹涌,翻浪而来,今儿的恨却是数九寒天,寒冰渐冻,是无声冷静的。

或许是因为听见娇容的病情,为她做刽子手这门行当稳扎稳打添了经验,又或是恍见宋知濯有些好,令她不如意的日子得了慰藉。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繁绪支使她藏匿于内间悬挂着的珠箔后。稍一冒头,便隐隐可见纱帘后头的金丝楠木床架子在频频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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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中秋月》,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27.?言冷?恶语伤人。

那两道垂下来的水风轻纱的绮罗帐,隔开了两个人间。里头娇娇软迭的轻/喘和着一个男子饱含重/欲的喘息,就似这烈烈夏日一般血脉膨胀。

外头是却是月露清冷,人心易寒。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照理说,打进了这国公府的大门,就没见宋知书何时闲过,不是艳蝶便是娇娥,昨儿慧芳,今儿烟兰,楚含丹早应习惯的。可现时恍惚不同了,他是第一次,拉着别的人睡到她的床榻之上,里头盈盈转绕的幽香将被另一个人女子的玉汗淋漓覆盖,其中还将夹杂特殊的腥檀之气。

更长漏永,一声一声的浪朝她拍过来,如海洋拍碎一枝槁木。她挪着步子,轻摇钗环,瞪着死寂干枯的眼悄悄地走进去,在距离幔床一丈远的折背椅上坐下,静静聆听这一场欲/海翻波。

在此夏夜鸣禅中,直过了一盏茶功夫幔幄里头才渐渐风平浪静。那二人床上连/喘半晌,现下才得了功夫说话儿,只闻得帐中还惊带涟漪不得平息的一阵女声,“二少爷,您今儿怎么想起烟兰来了?”

此声方平,又闻听“啄”的一响,想来是那宋知书不知亲在人哪里,“我天天都想你呢,并不是只有今日。”

“你这是鬼话,我才不信,”烟兰咕囔一句,有衷情得出的娇,又有恨不厮守的嗔,“这院儿里,头一位便是咱们那位千金二奶奶,娴静淑雅,妍丽多姿,后一位又是慧芳,泼辣爽利。外头不知还有多少,您哪里能想得到我呢?不过是眼下说话儿来哄我罢了,你也不用费事儿,我心里有你,纵然将那冷言冷语拿来刺儿我,我这身子该是你的也还是你的,早晚都是要给你的……”

此番音调凄凄,惨绿愁红,听得楚含丹暗暗发笑,那笑浮到脸上,似一抹冰山雪莲,冷冷蜇蜇。却听帐中宋知书不知真心还是假意,拿话来酬酢,“你瞧你这人,我这里明明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儿你却不信,难不成还真要让我将一颗心挖出来给你看?什么千金万金的奶奶,哪里能和你相比?”说着,他又迸出个吊上天的笑音,声调却缠绵低绸,“单说在这床上,她就不及你半分,只知道哭嚷。”

烟兰蜿蜒笑一阵,如一缕青烟,令人骨头发酥,尔后,她才警觉起来,“二奶奶快回来了罢?若让她撞见,我就活不成了!”

“你怕她做什么?有我在,不用慌。”他一面说,那帐上的影子便一寸寸欺身下去,绞着底下那人,莺穿柳带,龙凤双缠。

这一等,又是半柱/香/功/夫,楚含丹背靠摘牗,于月下临风处且听羌笛1。这人还是那性子,口蜜腹剑,从前他到家里提亲时怎么说来着?说是“只此一身,以命相护”,还有年少,跟在她屁股后头,衔一根野草在嘴边,歪露一颗虎牙,“我大哥哪里好?你看看我吧。”

她一向不喜他那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样子,尤在宋知濯面前,更是立见高下,只是命运无常,踅折绕转,她的终身却落到了他头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垂幄里暮雨乍歇,只听得淅索穿衣裳之声,稍刻,便见烟兰伸出玉手,将帐子半片横收挂在半月钩上,下了床来,头一偏,便看见临窗而坐的虚华女子,她唇边还挂着一丝笑意,叫人望而生寒。

一时烟兰也乱了分寸,趿着鞋慌不择路捉裙拜伏,“二奶奶绕了我吧!我,是我该死!”她一面说一面朝地上砸下头去,磕出几道红印不够,又抬手狠狠扇在自己脸上,“是我该死!求二奶奶发发善心,绕我这一遭吧?”

巴掌“啪啪”掴在脸上,几下之后,便起了红白相间几个凌乱指印,嘴角渗血,颊边挂泪,方才云雨之舒早已忘在脑后,唯余惧和怕。

“别打了,”楚含丹面目含笑,声音轻柔,伸出玉镯佩珰的手阻她,“我何尝怪你了?瞧你吓得这样,未必我日常是那恶妇相,竟将你吓得如此?瞧这小脸惨白的,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尾音甫归,见另半片垂幄中坐起来宋知书,撩开帘子歪着嘴一笑,半颗虎牙在烛火中冷白对立,他已着寝衣,广绫裤轻飘飘熨在腿上支下床,手撑床沿朝烟兰安慰,“二奶奶不是说了不怪你,你快别哭了。还下去当你的差去吧。”

那烟兰得此赦令,一时乍惊乍喜,连鞋都不及提,一路小跑出去。登时屋里只剩他二人对望,伴一盏烛火飘摇,夏转凉秋,这场对峙中也难辨到底是谁赢谁输。楚含丹只觉得,若此时手中有把利刃,必定要直插到他心脏上去,绞一绞,挖一挖,掏出他的心来看看是什么做的,竟然辱人至此!

另一个却轻松作态,绸光丝滑的衣袖朝身边一让,“我的二奶奶,来睡吧?难道这夜就这么干坐着不成?你坐得我可坐不得了,忙活一宿,乏了。”

举棋对弈,这一个也不甘败阵,亦慵慵一笑,“二少爷在这里睡,我去别的屋里暂歇。”

“这原是你的屋子,何故还要让出去?”烛火一跃,闪一束暗黄的光在宋知书笑颜上,半暗半明中,他兀自起身,闲闲往案上执起厚棉布套中的灰白定窑壶,自倒一盏饮了,又就着那只盏再倒一碗,端到她面前,“在外头思慕半宿开怀半宿,回来又看了半晌听了半晌,想必二奶奶渴了吧?来,喝点儿水,喝了咱们就好安歇。”

望他半阴半寐的笑,楚含丹暗暗在裙底退了半步,“这床脏得很,我躺不下,二爷不嫌,自能安眠,何苦还要我作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转望帐中,被堆红叠露出来半截粉淡芙蓉暗纹雨花锦床单,上头赤赤艳艳躺一抹殷红鲜血,将一朵黯淡芙蓉印得娇艳欲滴,是一个处/子的献祭。宋知书满不在意地笑起来,“二奶奶看不过眼,叫人撤下来换了便是,若是还嫌脏,再叫人提水将这屋子洗三遍,只是,这上头的脏污冲洗得净,二奶奶身上的呢?”他将高髻头颅半俯,凑到楚含丹劲边细细一嗅,如一头饿狼,在嗅自己新鲜绞杀的猎物有没有被别的野兽窥欲,“返魂梅,大哥熏的香就是好闻……,只是未至寒冬,梅花开得也是多余。”

骤然被人拿了贼赃,楚含丹心底亦有些慌乱,却不怕他,头上珠光盈闪,与他对视过去,“我是去探望大奶奶的,你要如何揣测我管不着,只是别说出来,倒弄得人家夫妻不和睦。”

四目交接,并无闪躲,似乎都想将对方眼中的揣度心计看透。她凝视片刻,却只在他眼中只看到自己郁愤的倒映,那倒映底下似乎还掩盖着什么,她猜不透,实在他的笑脸太浪/荡,嘴里的话儿也难以入耳,“二奶奶,你端庄静雅的衣裳底下裹的不过是个荡/妇的身子,又与我装什么贞洁烈女?你去看我大哥,他怎么样?是不是瞪着两个求而不得的眼睛望着你?你们原本一对鸳鸯伴飞,却叫我一棒子拆散,如何,你恨我吗?”

那笑脸愈见狰狞,眼睛半瑟半红,烟笼寒水,其中还有几分愤恨难填,楚含丹后退一步不认输,“是不是你大哥的东西你都想抢?从小你就爱与他比,比才学,比风雅,你赢过吗?如今抢来我,你高兴吗?你与他比的不过都是皮相,你的里子是黑的,是烂的!他是朗月,你不过是池中倒影!我不妨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要,我的心就是半点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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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倾杯·鹜落霜州》,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

28.?同德?渐结同心结。

屋外月影笼沙,屋内剑拔弩张,楚含丹小步后退,宋知书欺身而进,每一个字砸进他耳里,眼里的火就灼燃一寸,直到退无可退,她跌坐到床上。

“你嫌这床上脏,你却比谁干净?”宋知书攥起她一只软腕摇晃,上头玉镯跌动,砸着她的腕骨,每一下都疼,“见我大哥身子废了,我舅舅得势,你父母便趋炎附势将你转嫁给我,你清白吗?”

“呸!”床架轻晃,是楚含丹斜啐一口,恶狠狠冷冰冰地瞪回去,“你成日家眠花宿柳,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都逃不过你掌心,淫/欲/弥障,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清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隔着半指距离,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霎时沉默中,有什么将要势如破竹般地从宋知书胸口冲出来,或许不甘,或许屈辱,又或许是经年酸楚,一切恍如糊窗的细纸,被风刮得摇摇欲碎,最终却在这场飞沙走石的恶劣西风里撑住了,它没有破,挺着自己不及茜纱的自卑中转化而来的自尊负隅顽抗。

他紧咬压根,恶狠狠地朝人压下去,桎梏她,犹如要捕一缕过堂春风,“你今儿哪都不许去,就在这里,你既然嫌这床上脏,那我们就将它弄得更脏!”

夜逐香尘,月明追恨,各含悲喜。

这一轮晚风,吹了这家又顾那家,将这浮华骄奢的府邸的每个晦暗角落都吹一个遍。才听得那边帐里夜莺千啭,又闻得这边帐中艳骨涕鸣,还有无尽的百鬼狂嗥……

愁过一朝再苦一朝,就是天明,挨过去,总能见桃李一枝新。

于明珠来说,从前每一日掩不尽的悲苦里,近来都有新。譬如替宋知濯发髻挽一根新的缎带,替他更换一件自己从未见过的夏日薄衫,都似新一轮骄阳,是从前不曾在她的世间升起过的。

她就站在宋知濯后头,嘴里叼着那根黛紫素缎,两颗牙轻咬在下唇,手指在他头顶灵活游走,不多时便绕出一个髻,躬着腰朝楠木雕边的镜中一看,自己先笑了,“你瞧,多精神,我手艺不赖吧?虽说多年光着个脑袋,可我们姑娘家像是天生就会做这个似的,看两次便会了。”

她自巧笑嫣然,半阙青丝垂至宋知濯胸口,与他心上的红线裹缠,剪不断、理还乱,他垂首认命,又含笑抬首望向镜中,“要我说并不是天生,是你聪明伶俐。”

“你又哄我!”明珠瘪着嘴,手上却不停,将那根素缎反复缠绕,一遍一遍,似绕心结。

这厢出去做早饭,又与明安明丰打了个照面,两方都有礼,明安尤甚,一日比一日还敬她,退了一步,行个万安,“大奶奶早,这是要给少爷做早饭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是呢,快进去吧。”她侧了琉璃裙边儿礼让,比外头那些丫鬟还有礼几分,两人不敢造次,只等她裙边退隐出去才进了里间。

宋知濯看着像是已经好全了,健步沉稳,无原先跛脚之相。一抹浅淡石青色的祥云纹襕衫下摆坠着一个龙纹佩,在斜牗倾洒的一片朝阳里绿得似一棵青松,有顽强又沉默的生命力。见二人进来,他方坐下,压着清厚嗓音,“外头有什么信儿了?”

“少爷,”明安朝窗户外头顾盼一阵,见院里无人值守,才靠过去哈着半腰在他耳边叙报,“今日朝中似乎有变,延王弹劾景王暗自佣兵,圣上大怒,贬斥了景王,还下令幽禁景王于府中,这下延王可得意了!”

这二位王爷你来我往,早已不睦多时,一人张扬,一人阴险,为这立储之争从暗斗到明争,宋知濯那阴处照不见的半张脸斜斜一笑,招来明安附耳,“景王行事向来不招摇,既要佣兵,如何会轻易叫人拿住把柄?我看其中必定有炸,你留神些,宋追惗近些日动向如何?”

“老爷前儿回了府,竟然一连到今天除了上朝,都在家中。”明安似懂非懂,只锁着眉暗暗点头,招手叫明丰过来,“你说说,老爷在府中这几日都做什么了?”

明丰虽不及明安聪慧伶俐,却难得细心,“据我打听,老爷这些时日按时上朝,按点儿回府,白天就在书房,夜了就歇在太夫人处,这些日把咱们太夫人高兴坏了,时常还叫二少爷过去问学问,偶时一家三口还一齐用晚饭。”

浓金辉灿,清荷流香,明珠不在,畅意一夏也暖不了宋知濯的心,他轻挑浓眉,斜看一眼明丰,“一齐用晚饭?还真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只是我这父亲怎么突然顾起家来?你盯着点儿,看看他有没有与何处有私信往来。照理说,他前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为了躲着延王一党,连家都不回,怎么偏偏景王被幽禁后他就得了清闲?……只怕咱们家那位太夫人要做人俎上肉还乐在其中吧。”

“少爷,您上回说,咱们要给自己找靠山,不知这靠山您看好哪位啊?”阴凉处,明安弯着身子贴近,像只伏鹰警惕四周。

只斜他一眼,宋知濯便被逗笑了,“你如此草木皆兵的做什么?我不是正在考虑吗?过些日子,咱们还得去会一会赵合营,他自小跟着他父亲浸淫党争,只怕眼光比咱们好些。”

那明安一时有些难堪,挠头一笑,闻听明丰也在低笑,他更不好意思起来,“咱们少爷瞧着身子越来越精神了,心情似乎越来越好,竟还有闲心笑话儿我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眺眼于窗,越过乱红垂桂,穿透一堵院墙,仿佛见曲折不尽的粗墁石板路上,明珠坠髻慵梳,峨眉懒画,粘带满裙粉瓣,游丝一样含笑走着。若说“好心情”,不过是因为这颗明珠投湖,照亮他一片幽暗水底,他心里波澜骤动,荡起死结缠扣的那根红线。

红线另一端,果真是明珠俏丽的脸,鬓边一朵发蓝发紫的僧帽花,路过一片翠蝶花拥道,两边布满嫣红间粉。她今儿穿的是楚含丹着人送来的衣裳,上头烟粉色绉纱大袖褂,扎进腰里,下头乍一看是一条鹅黄琉璃百褶裙,风拂过来,一一拂起动每个皱褶,又有淡蓝透着鹅黄蝉翼纱,似一只花簇上绚烂彩蝶。

她嘴甜,向来会说话儿,来来回回竟将几个厨娘哄得当她半个闺女儿一样看待,只围在她边上扯了袖口将她上下打量,“嗯,我瞧着奶奶今儿这身儿好看,不像往日那些丫鬟打扮,这才有个奶奶样嘛!”

妈妈婆子们争相夸赞,倒惹得她不好意思了,将头一歪,吐一截粉舌,案板上还切着鱼肉,伶仃血迹,不沾衣带,“是二奶奶给我的,不然我哪里有福气穿这些好衣裳?妈妈快别夸我了,我脸皮薄可经不住这样夸,况且我们出家人讲‘都是一副空皮囊’。”

另有一个妈妈捧着紫砂小罐到她案上,“吃这个,这是鹿筋,大补!天不亮才送来的一头鹿,先紧着给老爷太太还有二少爷他们几方做了,我特意给你留下的,炖得软烂入口即化,那瘫子也能吃!”

“多谢赵妈妈!”明珠适才搁下菜刀,将湿乎乎沾了腥味儿的一双手往围步上蹭蹭,俏皮眨个眼,“晚上我诵经,只保佑妈妈的女儿得嫁贵婿,让妈妈以后也享享清福!”

那赵妈妈一手叉腰,一手朝她鼻尖一点,“鬼机灵!我图你这些?不过是见你伶俐嘴乖又不端那些太太奶奶的虚架子,不然我哪有闲心管那瘫子?”

“想来妈妈才是一颗菩萨心肠呢!”

案板上那条切了一半的鱼还作垂死挣扎,尾巴一甩,撩起几滴水星渐了众人,呼啦一散,各忙各的去,明珠又焯两个小菜,一样白灼芥菜,一样清水萝卜。

29.?婉儿?胖婉一笑即倾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厢架了象牙白镂雕食盒正欲跨出门去,迎面就进来一个胖乎乎梳双螺髻的小丫鬟,虽看着面生,但这府里丫鬟也多,明珠无半点好奇,跨着食盒仍旧出去。却听得里头响起那丫鬟略微浑厚呆傻的央求之声,“赵妈妈,我们少爷昨儿起就不好消化,烦请您老人家给熬个粥吧。”

尔后就是赵妈妈漫不经心不赖烦的声音,“不巧,今儿没有粥。”

“您老行行好,给现熬一锅吧。”那丫鬟再求,可见声调可怜之色。

不想赵妈妈仍旧无动于衷,反而挑起音调讥诮,“我哪有那个闲功夫?你们少爷是哪个台面的人,还挑三拣四?实话儿告诉你,连大少爷平日里吃的粥都是大奶奶每日来现煮,人家一个是‘小公爷’,一个是明媒正娶的大奶奶,尚且还亲力亲为,你倒还有脸来劳烦我?”

一时俱静,明珠躲在外头仿佛也看见暗涌的难堪与尴尬,只道这丫头心眼儿竟比自己还实些,一味苦求,却不给些实打实的好处。实在也不好管别人的闲事,她咋舌各自走开。

因那鹿筋煨了汤,她一步一行,慢悠稳持,于这条花团锦簇的小道上寸步小心,没多时便起一脑门儿的汗,亮铮铮对着日头盈耀,不巧手帕没带,她晃一叹,侧边儿就伸过来一只手,手上一方叠好的银纹百蝶夹粉绢子。

顺着这只莲藕似的丰腴手臂望上去,可不就是方才那丫鬟?她立在太阳底下,两个梨涡自夹腮一挤,蹦出一个爽利的笑来,“拿着擦擦汗吧,你瞧你这一脑袋的汗珠子,回头可又滴到那食盒里头去了。”

顷刻间有佛祖在心里端着宝相谴责,明珠暗悔不已,不想自己不欲“多管闲事”,这位却“不计前嫌”,她心内发窘,接了帕子过来,含齿一笑,“谢谢你。”

这胖丫头爽快一笑,“不客气,你是哪个院儿里的?怎么从没见过你?难不成是新来的?没听说最近府里有买新人进来啊。”

观望过去,见她初初绾云鬓,不过才及笄,乍然一笑,一如娇梨粉桃,与她笨重身躯全然不一的鲜亮灵巧。这还是明珠来到这里头一遭,见有人不加掩饰的笑容,张扬如娇容,跋扈如慧芳,愁闷若青莲,婉转似楚含丹,都不曾拥有如此鲜活爽利的笑,亦包括她自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恰如骤见一朵花开的动容,明珠也朝她笑起来,另含深意眨眨眼,“我是明珠,新进来的‘大奶奶’。”

“啊,”胖丫头瞠目结舌,却不似敬怕,也并无虚情假意,只撩起她一束头发在肉呼呼的掌心,“原来是你!不是听说大奶奶是个‘小缁衣’?你有头发啊,我还只当你是个秃子呢!”见明珠又一笑,她恍觉失礼,丢下头发在背后,还替她捋一把,“我叫婉儿,是三少爷贴身伺候的,听说你自己来厨房给大少爷熬粥,你一定厨艺不错,能不能教教我?”

百转千回,明珠仍旧是明珠,还留着一个心眼儿,暗暗将她一望,“你学这个做什么,不是有厨娘做饭吗,难不成不给你们院儿里做?”

仿若愁攒千度,婉儿眉头深锁,与她一路行一路托出,“做是做,不过是半例半分,常常一些烂菜烂叶,我们少爷胃不大好,从前厨房替大少爷熬粥我能趁势分一点儿,现下他们不做了,我又不会做,所以想求你教教我。”

这三少爷明珠倒是偶有从别人口中听过,是个庶子,听那些话里的意思,这也是受人白眼遭人唾弃的,思及宋知濯,明珠的心顿时软下一层,将这婉儿手腕一拉,“你若是不嫌,随我到我们院儿里去,我分一些给你,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少爷的口味,到底将就些?”

那婉儿自是喜上眉梢,跟着到那边屋里,一进门儿,见椅上歪歪斜斜靠着的宋知濯,咋舌瞪眼,“大少爷瞧着比冬天的时候精神好些了,难不成都是你这饭食喂的?那我还真得跟你多学学,姐姐,你可莫要嫌我蠢笨才好。”

明珠这头正翻箱倒柜的找碟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暗黄玛瑙碗,将粥拨了一些过去,犹犹豫豫间,一咬牙,又摸出一只镶金边儿的铜碗,将那灌煨鹿筋也拨出一些,双手托盘盛给她,“你也不必学了,回头你要时来找我,我多做些给你便是,见你性格爽快我很喜欢,这是为你,你可别到处去说,省得横生是非,连你们少爷也不必说,可记住了?”

婉儿叫她一通绕,有些迷糊,听不懂话里玄机便罢,只将头懵然一点,“记住了!”

这厢手捧漆黑酸木枝方盘拖着笨重身躯辞出去,又只余满室珠光和斑驳树荫,上午一方,下午另一方,光阴横转,桂树影却不见歇。

说不上为什么,明珠突然有些心慌,那一碗稠粥与鹿筋烫似参了毒,她好像将两碗毒药送至另一位刽子手手上,它即将滋养另一株五凤草的生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番晴,一番雨的神色落进宋知濯眼中,骤如层波潋滟,露华风清,她发间的紫蓝僧帽花,似一盏明灯,牵引他的目光,落在她猝晴向晚的腮上,他耐心等着,等明珠踱步过来,双眉锁愁轻问:“嗳,我是不是会惹祸上身?我本来没想管这事儿来着,都走了,真的,可路上又撞见这丫头,我瞧她比那些人叫我喜欢些,所以我一时心软……”言罢,她抬起一双盈照杏眼,暗自撇嘴,“你不会怪我吧?”

闲窗对望,攒万捋柔情,宋知濯也将嘴一撇,“这可说不准,你瞧你平日这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今儿见了这丫头就着了道?我看她莫不是故意与你套近乎,好从你身上套出我的底儿来。”

听他一讲,又见他脸色微凝,似有理不尽的烦难,明珠心有余悸,将伏着木椅扶边的手立时撤回,双眉笼上万愁,“呀!那可怎么好?不成不成,我得离她远些,你们家那位三少爷还不知是什么货色呢,倘若对你也是满心算计,我岂不是壹饭壹粥喂一头狼?”懊完悔完,她将玉色软缎的鞋面露出裙边,朝那椅上轻踢一下子,“方才你怎么不朝我使眼色?我竟然还答应她替她做饭!”

“我的老天,”他将交叠搭于胸前的手搁置脑后,有一丝辛灾乐祸地瞟过去,“你一进门儿,只顾着这胖乎乎软绵绵的妹妹,哪里朝我看过?就是眼下,菜都要凉了,还不说让我吃饭,只在这里盘桓算计一阵。嗳,我快饿死了,何时才让我吃饭?”

卒见他忽明忽暗隐忍克制的一抹笑意,明珠方回过味儿来,这是在逗她呢。只见她拉下脸去,却明艳似半壁蔷薇,翻腕抵腰,叱责有声,“你又骗我!还想吃饭?饿死你得了!”

一时她也有些失了分寸,嗓音拔高起来,惹得宋知濯连连比手势,“嘘……”

明珠到底懂事儿,撤了手卷一圈儿睫毛不说话了,撵步要走,又被他攥住烟粉绉纱大袖,“嗳嗳嗳,是我错了,我不过是逗你玩儿的,你真生气了?”

晨露驭风,二人于这红楼朱阁中对望,他的笑,他放低身段厚着脸皮的央求,仿佛将明珠心里的琴轸暗调,松了一根弦,是她岁岁紧绷着的,只能发出尖厉之声随时欲段的一根弦。一时间万籁俱寂,天地虚清,仿若只剩莺歇柳絮,青瓦双影,只愿天地人间,年年此夜。

30.?宝香?返魂梅也熏不香一片腐肉

琵琶弦动,明珠大发善心,将那木椅调转方向,推至饭桌前头,一汤匙粥一汤匙鹿筋喂给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来一回间,轻霭浮动,宋知濯只觉得自个儿的生命是由她一饭一食哺育起来的,正如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照拂。扫见那紫砂小罐里去了一半的鹿筋汤,他蓦然患得患失起来,抿一线唇,缓缓摇首,“不吃了,你吃。”

不论是粥还是其他菜色,先前都拨了一半予那婉儿,哪里还有多余的?明珠举着碗,也含笑摇首,“我一会儿再到厨房里寻些吃的就成,这鹿筋是荤,我不吃的,你只管吃吧。”

也不知她到底何时才能豁然开窍,又或是他吃不准自己一片心如何着落,猝然泄一缕有气无力地笑意,“我问你,你从前在庙里也这么慈悲?还是……”

这厢斟酌话儿如何出口,只见明珠颦眉,似雾非雾,正等着他下头的言语。他心里乱麻一般,又不知要从何说起才能不用这些突兀的情爱惊飞将将栖息的彩蝶。

“从前在庙里,说慈悲倒也不慈悲,”左右等不来他往下的话儿,明珠便私自揣测一番,顾暇不及地接了去,“大家都是嘴上‘菩萨’心内藏鬼,什么话儿也不能信,跟你这府上也差不了多少。”她搅一搅碗里的汤匙,抬眉起来,鬓便僧帽花儿被太阳照得又似紫红,斜映在她面上淡淡一片,“我也实话儿告诉你吧,我原不是个心善之人,我娘从小就把我卖了,后来跑出来,又在街头乞讨,受尽欺凌白眼,饿了好些日子的肚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里去反倒又跑回人伢子那头去吗?”

她一面说,一面搁下碗,往柜子寻出装香末的和田玉宝鼎,和一个黄花梨篆梅花儿的长匣,将横插销的盖儿揭开,取出几样精致器皿,手上做活儿,嘴角泛一丝丝笑,“都说‘羊有跪乳之心,鸦有反哺之义’,又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我实在是不懂……”

那笑含悲,辗转不通的迷茫都化到她嘴角上来,宋知濯斜转过去,伸长手臂够得一鼎蓝田玉香炉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去,自匣子头取一枚八开莲花的镏金铜灰押将香灰细细押平,“既然如此,我娘为何要将我卖了呢?家里还不至于穷到养不起。想来圣人说话儿也是有错的,我也就用不着回去了,回去也不过是将我再卖一次,只好再回人伢子那里去,纵然打我骂我,想想他原本与我无半点儿关系,不过是他买去的玩意儿,没道理平白对我好,心里也就过得去了。”

言着,取一件云纹香篆模搁到香灰上去,细柄香铲铲出返魂梅香末,轻轻抖落。一如令她绞肠多年的凄楚,看着似满了,其实抖一抖,还能再填些进去,“至亲骨血之人尚且若此,何况旁人?故而还哪里来的善心呢?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经她一番压、填,香末最终篆出一条蜿蜒优美的纹路,细折子点燃,一火如豆,忽明忽暗,便有青烟栩栩盘桓,逐渐四溢出一股幽幽梅香,就此燃尽一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她将自己的半生与这袅袅淡烟一齐扩散给宋知濯,和他的半生融在一起,是相同的辛酸,或许也有曲径不同、坎坷不同,却殊途同归、共悲共哀。

流香回转中,宋知濯静静凝望她,仿佛对影自照,他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该有的自怜自恨尽倾予她,想抬手抹去她哀戚之色,谁料峰回路转,明珠隔着烟雾,隔着崔嵬,在对岸悬崖璀璨笑起来,“可是头一天见你,宋知濯,头一遭见到你,我就觉着要对你好,并不是因为菩萨提点,只是我心里在告诉自个儿要对你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事不关己’就变成‘事事关己’了……。”

恍恍惚惚中,宋知濯笑了,明朗如斯,不见愁绪,那笑千回百转,在眼中凝成点点水花。幸而他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更别提是在心仪女子面前。他抬手过去,摘下明珠鬓上姹紫的花丢在桌上,“既然‘事事关己’,那我也得照实说,你戴这花儿真不好看,其实你戴什么花儿都不好看,你本来就是颗明珠,这些玩意儿会伤了你的风华。”

怔忪半刻,明珠还是给他绕了个糊涂,将凌厉的眼瞪过去,警惕发问:“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自然是夸你了!”他欺身过去,凑对她的鼻尖,嗓音低迷又暧昧,“你这人,怎么好赖话儿都听不出来?”

他那对浓眉大眼骤然对到眼前,连带裹挟暖暖梅香,熏得人深思游离、头脑发昏,转眼将那些愁苦往事都忘了。明珠瞪着双眼与他莫名对视,见他眼里似乎万物皆空,只余自己,又倏然听得自个儿促狭胸中“咚咚”心跳,竟像要将那颗重门击柝的心直跳到他身上去似的。

日转中天、薄霭旖旎,月桂投影下只见璧人成双,蝉鸣声声乍喜、闹雀句句唱欢。须臾间,她将一切迟疑都抛诸脑后,正欲随心而去贴上那张浅薄的唇……

“咣当”一声!

那还差分毫的四片唇蓦然拉开一寸,二人脸上俱涨了个通红,纷纷错眼,一时羞赧难堪。明珠慌不择路站起身,一不留神将按上的香箸碰了下来,又是“叮咣”一声,似在两人心中敲响晨钟。

“我、我出去瞧瞧!”一溜烟儿,明珠红着脸跑了,留下一个同样红着脸的宋知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见他脸色风云转换,一会儿霞彩浮动,一会儿又似乌云压倾。终归也无可奈何,不过是耐着性子再等等罢了。

这厢明珠出去,瞧得外间门口漆黑乌木三弯腿香几上头的海棠红收腰梅瓶跌到地上,碎了满地灿如彩霞的瓷片。还不及她反应,又见门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定睛细看,那人婀娜身段,上穿一件大红印纹轻纱长褙,下着一条幽蓝十二破裙,再往上瞧,明珠心内“咯噔”一下,吓一大跳。虽是背光,那张脸上却清晰可看半片腐肉——不是娇容是谁?

“大奶奶!”那娇容执一枚长柄圆镜朝她鬼魅邪影一般荡过来,拉了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并头凑过去,举着镜子朝里头看。镜面里头,是她乌黑流脓的半张脸,蹭着明珠鹅蛋俏丽的另半张,“大奶奶,你快给我瞧瞧,是不是更坏一些了?问她们都说是见好了,许大夫说见好,青莲说见好,小月也说见好,满院儿的丫头都这样说,我怎么反倒觉着更坏了呢?”

她要掉出来一双大眼珠捉鬼似的在镜中来回梭巡,不时,便垂下手扭头对眼过来,似含冤抱恨而死的鬼魂,牵出一缕可怖笑意,“大奶奶,你是这府里最会说实话儿的,你告诉我,我这脸到底是更坏还是更好了?”说着,她将脸又凑近半分,“你仔细给我瞧瞧啊……”

眼前猝然一片发黑烂肉,吓得明珠心惊肉跳,然她到底是经过事儿的,着眼将她细细打量,瞧她松鬓垂髻、青丝乱褛、眼神涣散,似有疯癫之相。她便将神色顷刻间缓和过来,托起她执镜之手,再引她朝里头望,“我瞧着是好了啊,你仔细瞧瞧,已经不见鲜血了,就是说伤口快愈合了。虽有腐肉,不过是你原先的伤口在结痂,等痂一掉,就是水灵灵的白皙皮肉,只怕比你原先更嫩些呢。大夫说见好自然就是见好的,娇容姐姐不必多虑,只将心搁回肚子里去等着便是……。”

31.?众骗?谁都是哄她的。

这话儿实在是哄鬼,但凡没瞎眼的稍一忖度便知真假,可偏偏娇容已是走投无路。

起初,不过是伤口有些发痒,她心急难耐,日日捧着那面镜子在手,只见边缘有些淤血。问许大夫,他只说:“姑娘伤口凝结,原先堵在里头的血结在里头,自然是有些发黑,过些时日自家就会散的,倒不必忧心。”

谁曾想,心内烹油似的一日挨过一日,却仿佛还是不见好,又觉得骨头缝偶时有些抽着疼,恰逢青莲来送珍珠膏子,她逮着人问,青莲却道:“时下虽是炎夏,夜里却还是有些凉的,你夜里不好生盖被子,骨头着了凉才疼的。又或是你自个儿疑心,不过是被剪子划伤,哪里还能疼到骨头上去?平日咱们做针线划条口子不是常有的事儿?你宽心养着吧,啊,不多时便能好的。”

她便只好再等,一面吃着许大夫开的药,一面匀着青莲制的珍珠膏,如此复过半月,骨头缝里的疼愈发明显,发作起来便似百十来根针使着力往缝隙里扎一般,嘴角也像有歪斜,有时禁不住唾液就淌出个零星半点。可这还不是最痛的,那最痛之处莫过于一张艳丽卓绝的脸日渐腐败,如一块夏日里吃不完的猪肉,泛着腥臭、溃出浓水、或许不多时,还会蠕动蛆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日子,她也打发小丫头子去给宋知书报过信儿,可那个冤家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偶时她想,不来也罢,免得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可捺不住心头念想结郁、相思成灾,憋不住前些日子换了一身儿衣裙笼一片海棠色暗花纱帕子遮面,乜乜些些莫到宋知书院儿里去。

不巧,适逢宋知书与楚含丹那两日闹起来,他心头不痛快,便躲到外头秦楼楚馆去寻欢作乐。娇容寻了个空,正要走,不想被小莲池边上喂鱼的楚含丹瞧见,便喊她一声儿,“娇容!你来找二少爷的?”

“嗳,”她本不欲与这位娴雅妍丽的二奶奶此刻碰面,于礼却不得退步抽身,只好面罩轻纱,款款过去福身,“二奶奶安,我是来找少爷问点事儿。”

‘问事儿’不过是给大家存体面,彼此其实心知肚明。楚含丹懒懒一笑,将鱼食慵慵搁到太湖石上头,曳着回纹绮百迭裙朝她贴近两步,头上两只并头孔雀毛攒的椭搔头被太阳照得炙烫,她错眼细看她轻纱后头半遮的面,“你这伤,我听说是上回慧芳给弄的?你也别气了,荃妈妈已经罚过她了,又让她闭门思过好些日子,也该是替你出了气。只是,二少爷没去瞧你?怎么反倒还要你找过来?”

她自含笑酬酢,实则明知故问,见她面纱也掩不住的命败之相便生出落井下石之心。这颗“石子”也的确实打实的在娇容心头震动,她只想,原来他知道……,却迟迟不来探望!

眼底有万丈高的海啸扑过来,汇成一股股暗涌,纵横在娇容脸上,融进伤口,又撕裂似的疼起来,她在轻纱底下咬唇,行礼告退,“既然二少爷不在,我改天再来问就是,二奶奶,我先回去了。”说罢不待人答便退步而去,款曲腰身,不过残败之秋。

楚含丹眼中似楔一根绣钉,含笑自后头冷冷看着,幸灾乐祸之心以对花开花败,霎时觉得心里头有仇者快。身后有贴身丫鬟捧来一把芭蕉叶型的流萤纨扇,也够着脑袋跟着她遥望那一阙背影,“小姐,我仿佛听一帮小丫头子说,娇容这脸恐怕是不能好了,不知道咱们姑爷看了,还会不会爱她?”

“管他爱不爱呢,”她接过纨扇,轻轻摇起来,只闻扑鼻暗香,神清舒爽,“没了这个,他还有那个,这天下到处是女人,是他用不尽的。夜合,把那鱼食给我拿来。”

骤然起风,吹得她月裙迷醉,夜合观之闲散之态,也有些懵懂起来,从太湖石上端了那只芙蓉色汝窑碗递过去,“那小姐当初干嘛还费这个唇舌呢?随她去不就得了?不过三朝五夕的姑爷就将她忘了。”

“我哪里是为宋知书?”楚含丹捏起点点鱼食,歪着腰朝池里挥洒,霎时便有十来条红艳艳的鲤鱼簇过来抢夺,见状,她脸上荡起一抹比这锦鲤颜色还明艳的笑,再撒几颗,“说是为他,也不为他,我只是见不惯,你说我过得这样,她们凭什么却可以每日每日放肆的笑?那日太阳底下一见她,我就没缘由的恨,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池水绿风炙暖,吹皱这些道不明的情绪堆叠心头,找不到出口,似乎只有摆弄几条人命才得缓解。夜合自小跟着伺候她,自然最了解她的脾性,亦不多劝,只想宽她忧烦之思,“怪只怪咱们姑爷心太贪,哪个山头的果子都想去采下来,要我说,那慧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将她一并打发了才好。”

楚含丹将碗递回去,执了纨扇轻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她大小也算有半个名分的人,咱们不好出面摆布的事儿,倒还只有让她去,且随她去吧。”

二人立在太阳底下闲话儿,只当是晒晒浮尘,轻一身干净。可这阳光有限,除不尽那腥臭腐秽,尤其是娇容那张脸,越在日头底下,越显得面目可憎。

她这头抱恨而归,扑倒在软滑缎被上,淅淅沥沥哭起来,那哭声先是克制隐忍,生怕被旁人听去了笑话,后渐渐止不住嚎啕起来。楔了门窗,只有一束束光影扑朔烟尘,她独在里头,外头却是零星闪过的人影和嬉闹之声。

这屋子霎变成一座肮脏阴晦的监狱,里头关着凌迟重型的死囚,脸上的疼往骨头缝里钻,与里头的疼汇合,每日一刀片下半块皮肉,只等她活活疼死过去,无人问津。

渐渐的,娇容便落下这个病根儿,每日见着人就要问问“你瞧我脸上的伤可要好了没有?”

人人都复她“快好了,快好了……”

她偶有清醒时只不信,这不,便寻到了明珠这里来。不料明珠只是春风任花落,半点不堪怜,说那一筐利喙赡辞来哄她。

再执小镜,里头是一张乜呆呆不甚清醒的脸,迷茫重复喁囔,“真的快好了?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呢?”二人立在转角阴处,背光就阴,明珠脸上半明半昧一抹浅笑,心里头却有锣鼓震天。她懂得,她的话儿就要将一位韶华大好、风华正茂的女子诱拐进穷巷,但她仍旧执起那双曾推宋知濯跌入深渊的手,摆一桌肴馔,“娇容姐姐只回去等着,按时按方吃药,再有青莲姐姐制的珍珠膏,保管能好,美貌必甚从前!我这里自会早晚替你祈福,你尽管放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番话哄得那娇容痴呆呆含笑出去,她自旋踵踅回去,收拾好碗筷,将宋知濯再推到窗前。

窗外不过乱红飞花、翠鸣遏云,却难抵明珠心内暗沉沉压下来的罪恶感,然而这罪恶感却不似从前,只不过薄浅,当中还有暗暗舒一口气的轻松。想来人做坏事儿也是日积月累的,日行一坏,最终行成经年恶鬼。

32.?表白?衷肠互诉,魂归九天。

红路金烯,香炉起瑞烟,燃过蝉蟾傍晚。楚含丹在木亭婉坐,背靠抱柱,臂搭扶槛,似鲛人临岸。手里一把黑檀木镶骨雕扇柄,扇面是宝蓝蚕丝双面蝶戏石榴花,宋锦延边。一扇,便有千万只流萤携飞。

那亭子临水,挂四面八片月白轻纱,晚风拂过,数不尽的风流媚态。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停扇片刻,倏然掩面轻笑起来。

边上紫檀长案上有夜合煎茶,听见她笑,回望一眼,手里丢几片寒翠进砂壶,“小姐在想什么开心事儿呢?打进这国公府几个月,倒是好久不见小姐这样自在笑一笑了,如今这一笑,还像在家里似的。”

她奉茶过去,搁在扶槛上,替她轻理玲珑裙,又听她低着声儿,似将开不开的玉面芙蓉般羞赧,“没什么,不过是见知濯有些精神了我心里高兴。这话儿你只放在各人心里,可别去外头乱说,我打量这府里头的人都见不惯他好。”

“小姐放心,”夜合立在一方,三缄其口后,还是略劝一劝,“只是小姐也别在姑爷面前提起,他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哪有男儿家不在意这些事儿的?我瞧他从您嫁过来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呢。”

道理自然是懂的,楚含丹回首一笑,斜靠柱子,默而不答。不时,又从檀色剋丝绣口中掏出一枚绿松石如意犀比,一手扑扇,另一手在上头细细摩挲,软带游走,轻拂往事。夜合在一旁瞅见,前一步劝诫,“这东西不是搁在那黑檀大箱子底下压着吗,怎么小姐又翻出来了?还是收起来吧,让姑爷瞧见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亭下满绿,芳华萋萋,她只将丫鬟的话置若罔闻,凤仙花染过的嫩红指甲细细拨过犀比的每一条纹路,如意起伏的曲线似一段过往故事,故事跌宕浮沉、颠簸流离。那往事如汩汩溪流,又似水中噞喁的鲤鱼,一吐一合,勾着她娓娓想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年还在家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听说她传闻中的未婚夫——宋知濯来送节礼。少女芳心好奇,绕到厅外的池子边,借一棵榕树遮身,偷偷往里瞧,人嘛倒是看得不真切,又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够着脑袋往里瞅,不妨脚下一滑,跖扑进水。

后来不过是英雄救美,她在水头一阵乱扑,不留神钩下人家一枚犀比,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一支红宝石钿璎不知是落到了他手里,还是孤零零落了水底。尔后相熟,一个犀比,一支钿璎,如一阙婉转浮动的小庭花,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思此往事,她妙曼悠悠地笑了,“不过是久而不见,拿出来看看。嗳,你说那大奶奶同知濯可要好?你说,等他好了,是不是就同她夫妻和睦、永结同心了?”

夜合观她痴态难改,心内慨叹,面上却要梳她烦忧,“哪里就能呢?那位大奶奶是庙里出来的,同大少爷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谈佛偈心得?”

看来她心里也是如此想,听了此话,宽松一笑,将犀比收起来,缓缓摇首,眺望一片花草艳浓。

此间华灯初点,映照一片红澄澄的残阳。没多时,便见宋知书从院门外打扇甫归,不知又是才往哪个温柔乡里撤身回来。他那边银河影转,携一身浓脂艳粉踱步过来,恍一瞧亭子里莺慵蝶懒的人,歪嘴一笑,“天色暗了,怎么二奶奶还在这里坐着呢?”

言辞之间,像是将前些日的暴行淡忘了,只掩着一副泼皮无赖相弯进亭子里,也搭着扶槛对坐下来,歪歪斜斜打扇一笑,“二奶奶好闲情,抱影向晚、对花烹茶,”他“唰”一下收起半面江山风雨图,于掌心敲打,跳眼凝望园中花色,口中却有丝丝怅然若失,“怎么就不肯将这闲情分我一些呢?非要我……。”

“非要你摇手触禁,”楚含丹截了话儿去,与他对笑,眼里不掩蔑色,笑也是寒噤噤的一阵东风,“我不是说过吗,我这一颗心,半点儿不给你,二少爷转眼就将欺我辱我之事忘了,怎么连这话儿也没记起?”

望她言之淡淡、笑之靡靡,分明吃了个暗瘪,宋知书却也不恼,露一颗虎牙打扇起身,悠悠吊高音调,“走了,二奶奶自乐吧……!”倏而,他扭转头来,眼露淫/邪,“我今夜还歇在你这里,外头油水吃大了,要嚼嚼你这素菜方可解腻。”

骤然间,那对狐狸眼像有千万条虫爬出来,将楚含丹一口口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筛糠打抖的心内,想起无数个被他咬尽皮肉的夜。他的獠牙、利爪,叼在她身上每一处,触上她每一片皮肉,都似切肤之痛,更甚的是她身为高傲女子被践踏、摧毁的尊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手藏袖中笼着那枚犀比,拔高音调喊他一声儿,“二少爷,”待他回头,她便如一株带刺的珍珠梅笑起来,“二少爷,娇容来找过你,不去瞧瞧她吗?去瞧瞧吧,好歹也是一段姻缘在里头,如今她不好,你去了也不算辜负她的情。”

她语里夹着幸灾乐祸之意,谁料这一个心里并无半点悲痛,面上却做乍惊乍哀之色,捏着扇尖摇一个圈儿,“嗳?不过是伤了脸,怎么就被二奶奶说成垂危之险一般?我倒真要去瞧瞧她去!”

猝然风急暮蝉、有叶障目,楚含丹还是输他一筹,观他哀容,便真当他心内发急,其中多少情真意切也懒得计较,自己心头倒雀跃起来,自然不是见他“终身抱憾”,不过宛如摔碎他一只墨翠玉宝瓶,他零星半点的不开怀便能似一把野火,撩起她心头一片三尺深的恚怨枯草。

这场言谈,似乎还是宋知书占了上风,背着她丝恨消减的眼,他刻意再将双肩耷拉些许,作出一副愁绪万千的模样跨步出去。若这是一场藏钩,那他愿意将一条人命当做金钩,捏在掌心随她去猜。

这夜,似一张繁织复结的网撒下来,浓云淡雾、月掩其中,半藏半露、半暗半明,似娇容这张脸,一半风华一半残。

蜡炬昏沉,她伏在一方案桌,手边就是那枚圆镜,心内是照不明的寒潭,又黑又冷。那张争相艳吐的两片唇一开一合,似在说些什么,倾耳过去,仿佛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快好了,快好了,快好了……”没一会儿,那颦蹙峨眉又展开来,嘴角含笑,好的那半张脸在软臂上缱绻轻蹭,似蹭在情郎宽阔胸膛,“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宋知书了,只是话儿不知是告慰漆黑墙角暗藏的鬼蜮还在宽解自己结郁难消的一颗心。

“你胡说!”

烛火乍然一颤,只见她自案上端立起半身,狰狞面上涌现一股怒意,手指对面一片虚妄庸昏,“你胡说,他才不会抛下我不管呢!”转眼间,另半张艳丽的脸露出女儿羞态,声音亦缓成缠绵,“你不知道,他从前同我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那些妖精似的丫头片子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他还要迎我做姨娘呢,只等大少爷咽气儿他就将花轿抬来,可大少爷怎么还不咽气儿啊……,怎么还不咽气儿……?”

她独对空气自言自语一番,眉心骤锁骤散,哪里还有一副常人样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笃笃笃。”蓦然听得有扣门之响,她只当是哪个鬼来捉她,又当是哪个丫鬟来笑话她,吓得不敢开门,抖着身子藏到帷幄半垂的床架子后头,掩身进微弱烛光照不明的黑暗中。

门外宋知书只敲了两次门便耐心尽失,挂着脸握扇将两扇门吱呀推开又转身合拢,只见里头一盏冷烛,四方环顾,不见主人。他也懒得管人在没在,抬腿便要走,猝然听见黑暗中有一幽幽缱绻的女声,似一条朝梁上抛撒的白绫,“你来啦……?”

回转过去,娇容自暗淡漆黑处款款走出来,是唱褚宫调的戏子登台谢幕般郑重婀娜,眼里绞这世上最浓稠不化的情、最积厚不散的怨,牵动四方邪灵,浮在脸上一抹诡异媚旖的笑意。

迎着颤颤烛火,宋知书瞧见她烂肉一片的半张脸,立时拧起两道眉,胃里头腾起一股恶心,想呕呕不出,只将眼偏开一寸,“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儿要和我说?”

“你来啦……,”娇容抿一丝笑,还是重复这句,如投石落井,苦等的这阵光景有了回应,她捉一片红艳艳的罗裙幽魂一般荡过去,眼中兜一阙瀑布将倾,“我等你好久、好久……,等得肝肠欲断,只当你再不来瞧我了呢。”

“你有什么话儿就快说,”见她凑过来,他下午饮的几盏玉醑又在胃中奔腾,忍了又忍,“唰”一下打开纸扇,用一副江山图横在中间,横开人与人、生与死的分寸距离,“我院儿里还有事儿,没功夫耗在这里。”

夜,又猝然似兜下来的一根棍棒,揿着娇容的头挨在地上,一字一句,宛如一捭一棁。那阙瀑布终是奔流直下,染上伤口,又一番撕心裂肺的疼,她垂死挣扎,抓着他的衣袖呜咽,“你难道没有话儿同我说?你问问我疼不疼,又或是抱抱我,对,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你,”每看她那张腐肉翻飞的脸一眼,宋知书就止不住地倒胃。于是这薄情郎狠狠扯回自己的袖口,撤步转半身,口里的话似一把锋利弯刀,“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容颜俊俏?我还怎么抱得下去?”蓦然,他笑出两个虎牙,像两枚带毒绣针,“别说笑话儿了,眼下,只怕街上的乞丐也比你看着干净些,你还是好生养病吧,等好了咱们再说。”

言谈间,轻松便将娇容的身躯捅得个稀巴烂,她骤觉一对往日被他抚弄的丰腴胸脯血肉模糊、七零八落,露出里头一颗真心,轻贱得不止一文钱。只是心痛不抵贪生,她仍旧不愿意就此死去,再拽回他一只手捧在掌心,“我能好的,我能好的,你别抛下我,明天我就好了,真的!你就在这里陪我吧,啊?明儿你一睁眼我就好了。”

宋知书原不过是同楚含丹拌嘴才来这一遭,时下见她神色痴迷,说话儿也颠三倒四,分明是神志不清,他哪还有闲功夫再与她纠缠?猛然将手抽回,拉开门就要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须臾间,夏转凛冬,娇容顿觉自己身首异处,一只胳膊在冰天雪地里,一条腿似在炎炎酷暑,唯她的心,被悬在篝火之上,炙烤出一滴滴血,助火焰高涨。她在他潇洒临风的背影后头无声呐喊,哭求他再回首瞧自己一眼,因为这恐怕是天人永隔的最后一眼,也因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然他是手起刀落利索的刽子手,并无多余的怜悯之心,即也从不回望被自己斩下的人头。

那一颗人头悬在门槛上,身下拖着华丽的裙,想爬出半寸高的门槛儿,此刻,骨头上的疼有适逢发作,痛似抽肠、亦似剜心。娇容跌在那门槛儿上,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去。闹一场动静,却还是无人问津,睃遍东西,间间门窗上都有烛火萦闪。小丫头子们只装作听不见,不欲撞破少爷和丫鬟的拉扯,小月仍旧佛爷一般雷打不动纳她鞋底儿,而青莲,她在竖起耳朵捕捉娇容微弱的喘息,心里敲着鼓点期盼她的离场。

足足小半个时辰,那些疼痛才如潮水退尽,娇容也似回光返照,难得清醒过来,顶一脑门儿汗退回屋子,将那两扇门轻轻又吱呀阖笼,也将自己隔于人世。

半夜,娇容总算将垂幄撤下来一片,用剪刀裁成长条,一条结上一条,足有六七尺长。这样一把半月剪刀,先毁了她风华正茂,现又要成全她的苟延残喘。举着它,娇容笑了,寒涔涔地对着烛火,最后一次绽放她艳绝的容貌。她从柜子里掏出纸笔,连墨都研开了,却不知道要写给谁,父母?可哪来的父母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写给宋知书,转眼又想,他恐怕连眼也懒得抬。最终,她没人可以告别,悬上垂幄在梁,未留人间只言片语……

月华落影,风吹菡萏,水中的月皱起层叠波澜,晕开倒映中每一片青砖绿瓦。其中的一片屋檐下头,还流溢着屡屡梅香,薄雾青烟飘入双重帷,窃听里头底底的暗语。

这日晚饭吃得暗,明珠有些停住食,在屋子里又是扫榻又是擦灰,将那些宝瓶炉鼎都清了一遍才觉着好些,这才躺回床上去。

仍旧是一人一个被窝,隔两层轻绒被辱,亦能感受边上的体温。一时还无睡意,明珠便将身软侧,臂托乌发,哑然一笑,“嗳,我来这些日子,怎么从不曾见过你家老三。他又是何方神圣,连个门儿也不出的?偶听丫鬟们说起,倒不像是十分受重的样子。”

这笑要如何说呢?宋知濯难以遣词,不过是莺声婉啭、蝶翅翩跹,为这细长青霄平添颜色。他亦抬手后枕,偏头一笑,“你这是替菩萨探听的呢,还是你自己嚼舌根儿呢?若是替菩萨探听嘛,我自然是知无不言,可若是你自己好奇想打听,那我得想想该不该说了……。”

“嗳!你要死啊?又拿话儿堵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伴她娇滴滴凶巴巴的一声儿“嗳”落下的,是她另一个软软的拳头,如一只艳絨簪花儿砸进他棉花一样的心头,弹动两下,终于绵绵坠下去。他似被猫挑挠一下子酥痒,面上却端得正经,一根指头朝她鼻前一指,“嗳,你不是说不能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儿吗,怎么自己失了言?你说说,该如何自罚?”

骤然叫他拿住错处,明珠羞愧起来,堪堪扯住他的被边儿摇了两下,“是我错了,小公爷,您大人大量可别往心头去,呸呸呸!就当我没说过,饶了我吧,啊?”

“你往哪儿呸呢?”君子当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宋知濯不过端的是伪君子做派,内里藏奸,只板着脸唬她,“将来等我承袭爵位,就是正儿八经的国公爷,你一个小尼姑敢吐我一身唾沫星子实在以下犯上,我说打你板子就要打你板子的。”

他的玩笑搅动梅香,透过幽明的夜递到她眼前,似乎所有人都安稳入睡,余他二人互对青春,与花沉醉。明珠只觉自己的心软作一池温水,能使万物复苏的一汪山泉,她把手从被边儿上移,在他膀子上轻拧一把,“你真的没良心,还想打我板子!我问你正事儿呢,你那三弟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以后万一碰着了,我也好知道怎么应对啊。”

“你这么聪明,还看不透人?”搁着衣料,宋知濯也能感觉她软软的指尖,传过一阵酥麻痛痒,真叫人百爪挠心,“他是庶子,跟老二一般大,原是一位姨娘生的,那姨娘死得早,大概我母亲去世后一年她就病死了,留下老三孤零零一个。从前他倒是跟我走得近,我那时还不知这太夫人安的什么心,每日只知道读书玩乐,得闲时也照管他一些,后来我病了,他也就无人照管了,想必是下人们势利眼,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日不过是敷衍着打发他。”

明珠掬一抹惊叹,两个圆圆的杏眼在黑暗里如星辰闪烁,“那他怎么也不来瞧你?”

梅香渐冷,帷幔中的空气似乎也冷一分,宋知濯侧头看她,嘴角残留方才逗她的笑,也渐冷,“从前他来,后来我知道太夫人的诡计后便不让他来了,我不过是泥菩萨过河,倒别再连累了他。那些日子太夫人每日都派人来哨探我的情况,索性我也装聋作哑,只叫她以为我病入膏肓,我好得空将事情理一理,顺一顺。”

“理什么?”

她自是求贤若渴,宋知濯却不想将太沉重的险恶再压一层到她身上去,滗一层腐烂的渣,匆匆一笔带过,“没什么,不过是些家里的琐事儿,想想我这继母是从何时开始算计我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倏闻“吧唧”一声,明珠撑起半个身子撩开帐子一角往外瞧,原来是一只白得叫人恶心的大蛾子扑到了槛窗上,翅膀折在木头缝里,怎么也扇不开。她又躺下来,扯着被子追问,她是继母,为了自个儿亲儿子的前程嘛,也想得通,只是国公爷是你亲爹,怎么对你也是不闻不问的?我来这些日,也没见他来瞧你,他不来就算了,如何连个人也没打发来。

宋知濯一面笑,一面替她理着被子,“盖好了,别贪凉快,明儿起来仔细头疼。他朝中有事儿要忙,常常不在家,也不单单是顾不上我。况且,这世上男儿皆是薄情寡义的,他们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乾坤轮转,这厄颠颠的情绪又落到明珠这一头,她遭遇的不是一个男人的“薄情寡义”,而是比这更惨烈的恶。突然骨头一抖,抖出个冷颤,她怕他察觉后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虽然他从不曾想要挖干净自己的过去。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的心里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跨越善和同情的情愫,这种情愫令她心虚,真怕他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去。

于是,这个本应“色即是空”的小尼姑往被中缩一缩,只露一双可怜兮兮似有闪躲的眼,“你也是男儿,难不成也是薄情寡义的?”

望过去,幽幽一缕清光中即见她缩到最卑微、最渺茫的境地,全身蜷成一个婴儿,以僵硬地姿态保护自己。宋知濯天生聪慧,自然知道她在怕什么,又不能骗她,只将低哑的嗓音谱成一段坚毅的旋律,“长这么大,我只从诗书上读到过‘情深义重’,而我眼前所见的皆是相反,所以明珠,我没办法现在跟你保证我会永不负你之类的话。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连我自个儿都会怀疑……”

一时呼吸凝滞,乍现满室皆春,他眼前的暗暗宝顶是桃红、是水绿,而他的心,是消融的冰川,汩汩流动,托起一片潋滟的花瓣,“明珠,”喉结一滚,便滚出这碌碌尘世于他最紧要的二字来,似千金压顶,又似朝霞浮空,“我只知道,你来的那天下午,壶有清露、天有日暖,对我来说,你比春天来得更早一步。从前那些不肯死、不认输、攻于算计、权衡利弊的不是我的心,不过是因我的体面、我的自尊,而你却是令我的心再活了过来。”

这啰啰嗦嗦一番话,使原本在旷野荒漠中徒徙的明珠仿佛看见光源,就亮在她目及三尺之处,她疲惫的身躯忽然涌出无穷力量朝一枚火种奔跑。她抖着一颗心,似要流尽一生的眼泪,一面哭一面笑,语里还有嗔责,“你这算什么啊?平白的说这一筐没头脑的话儿……”

“倒不是平白无故,”黑暗中四目凝望,她能看见他眼里迸出的星光,“是你要问,我就要答。倒是你,哄着我说出这一番肺腑,自己却没事儿人一样。”

“又不是我要你说的。”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自己一汪一汪的泪水,像是怕他瞧见,明珠轻轻翻一个身对着帐璧。后边儿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是在等什么,这场等待无声催跳着她的心,一声声似要冲破自己的嘴去回应他,明珠不好意思起来,梨花带雨的脸上翻了满面桃红,“……我的心大概同你是一样的,只觉得你是朗月星空、暗夜萤火,我,”

“我”什么?她说不明白,还不及深思,眼泪打浪一般又扑出来,声音几度哽咽,她捏着素纱寝衣袖口去揩,想叫那些浪略退一退,容她把心头的话儿先说出来,别叫他再苦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身后是宋知濯慌乱的眼,她抽咽的声音、轻轻颤动的薄肩,都叫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连声音都有些结巴,“你你你,你别哭啊,是我说错什么了,怎么倒招出你这些眼泪?或是你想说什么,别急,慢慢儿说,我等得起。”

他撑着半身,隔着黑暗想将她看清,谁料明珠猛然翻了个身扑进他怀里,又猝不及防他压倒回去。她缩在他怀里,渐渐将哭声止住,“我是高兴才哭的,你何时见我难过哭过?我是想同你说,……我犯戒了,我,我怎么动起儿女私情来?还真想做你的妻子……”

“呵,我当是什么,”搂她在怀,宋知濯揪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仍在他胸膛温柔有力的跳动,“我难不成就差到哪里去?你对我动心难道不该?你且宽心吧,你救了我,又成全我一番爱意,佛祖会宽恕你的。快别哭了,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你忘了?”

斗转星移,这夜,再如莲叶玉盘,兜住凝结的露珠,托起一对方结同心对明月。

严格说来,明珠也不过待年,正是红了樱桃的五月、风拂菡萏的六月,是一个女子最峥嵘的年华。凄凄贫贫伴青灯古佛这些年,本应结一颗无欲无求的心,但辗转至此,这颗心又再生爱恨。犹如尝一颗杏,纵然爱恨成痴,也算有了滋味儿。

她餍足地伏在宋知濯怀中,哭后又笑、笑过又哭,将半身莲台所积的埃尘俱抖落在他身上,连睡过去时亦是嘴如倒柳,腮边挂泪。不过苦了宋知濯,挺着身子半点不敢挪动,浓欲高涨得似这化不开的永夜,话儿是说破了,可她盘桓心底,烙在骨子里的恐惧该如何缓解呢?

不过是阴晴圆缺,再死等春秋罢了。

窗外的桂影婆娑,已结浅浅暗香,不同于这间屋子的清辉朱户,院墙之隔外,弥散的是玉碗冰寒滴露华1。

一滴滴流逝的是娇容正值青春的年华,只见她悬于顶上,是一只寂寞画堂梁上燕,为是玉郎长不见2,一双牡丹紧簇的绣鞋坠于空中前后轻晃,下头是翻倒在地的黑檀圆凳,她在难得清醒时踩这一块基石,奠定自己永不后悔的抉择。

天一亮,不知是哪个小丫鬟给她送饭来,扣门半天,不闻动静,便叫来两三人齐力将门撞开,赫然即见梁上悬着的尸首,便长“啊……!”一声,吓得几个小女孩子丢开碗碟跑出去,撒一地汤水在门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声惊叫,唤醒四方,头一个醒的是宋知濯。他沉寂太久,最是耳朵好的,眼皮相簇一瞬,他便揣测出是什么事儿了,缓过神偏头过去,即见颈边的明珠扯着被褥边儿遮了口鼻,一对杏眼滴溜溜乱转。

“没事儿,”他拥过她,大手在她一片脊背上下轻抚,透过素纱衣裳,能清晰感触到她温热的体温,是在他的被子里捂了一夜,还有她横穿两侧肚兜带子系的活结,若她的长发挽着的是他的心,那这个结,挽的是他一身的欲,轻咽唾液后,他目不斜视地只注视她的眼,“大概是娇容出事儿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两日。我动不得,你换了衣裳去隔壁看看。”

乍一听娇容出事儿,明珠心头“咯噔”坠一下,她脑子里转一圈儿,也想不通是了结了一桩冤案还是筑成一桩冤案。只得撑着床铺爬起来,急急在帐外换了衣裳出去。

或许是即将直面生死,临行时,她竟生出一丝离别之情,踅回去捉了他的手,“你别乱动,且等我回来了再去给你做早饭啊,”

这一回头,令宋知濯的情/欲一如覆水难收,趁人不备他便将人横扯一把拉近些许,架着眼睛看她错愕一瞬,最终还是将这一吻落到她的手背,他还是怕的,担心自己的鲁莽唐突惊了她,“快去快回,别在外头耽搁了。”

明珠错愕的脸变为彩霞,翩跹而去,徒留蝴蝶振翅的风动。

这日是个雾蒙蒙的天,低低压下来,瞧着不过多时得有一场大雨要下。大夏天就是这般莫测,极晴极雨,正像娇容身为奴仆婢子的一生,极胜极衰。明珠她头还不及梳,赶着绕过院门儿到那边,只见院内已拥了好些人,乱糟糟一团,鹦鹉一般七嘴八舌。

有一小丫鬟与人接耳,“好像是吊死的,早起燕儿去给她送饭,叫不开门,撞进去才发现人都凉了,就悬在梁上,我的娘,好长的舌头,把燕儿吓得个半死!”

“真是可怜,要说娇容在你们院儿里当属拔尖,怎么无端端的寻了短见?”

“哪里是无端端?你没瞧见她那脸?她平日里总仗着自己几分姿色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反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将小丫鬟们使唤来使唤去,谁不是面服心不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唉,人都死了,还计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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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

2宋魏承班《玉楼春·寂寞画堂梁上燕》

33.?妆台?在心头拜一番天地。

立在人堆后头听了个七七八八,明珠的心跟着一寸一寸渐冷下来。她饧着眼扫一圈儿,右边的人堆后头一块太湖石上是斜斜倚着的小月,面色如常,手里有一针没一针的拉着线,细望过去,还是一双男人的缎面千层底,用的倒都是上好的料子。与她隔得不远的是青莲,那背影萧瑟、耷拉着双肩,将一身儿胭脂红的石榴裙穿得如秋扫落叶的局面。

思及自己才是罪魁,明珠抱着赎罪之心,两手后拢着长发朝青莲碎走过去,往她肩上轻轻一拍,“青莲姐姐,我听她们说是娇容姐姐死了?”

青莲惊了一跳,两个膀子抖一瞬才转过来,面上竟然不见开怀,反而隐着灰败,“你怎么过来了?这里才死了人不吉利,你快出去!”边言边捏着一张细柳叶绣边儿的绢子将人往外推,“你小姑娘家家的来凑什么热闹?吓人得很,回头吓得你睡不着!”

一路推到院门儿外头才罢,她兜兜彩缎锦花儿裙,朝里头瞥一眼,“人死了,是昨儿夜里吊死的。嗳,我一万个没想到,她这么个要强的人,会自个儿寻短见……”

这声嗟叹,未道不是真心,可见她面色苍白,眼眶兜泪,将落不落的是她的恨与愧。明珠亦然有愧,对她对娇容都是一样,只是眼下她不得漏风,执起她的手低声劝慰,“我知道姐姐与她相处多年,必定是有些情分在的,替她哭一哭也算不得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头上顶一片阴沉,压得她将还要说的话儿挂在嘴边,终究又抑回去,化作两对愁眼相互看着。恰巧这时里头抬人出来,一个藤条单板子咯吱咯吱韵律齐然晃着,上头搭着白绢子,掩着娇容曾经韶华。

四个小厮犹如担一根羽毛,面容轻松,还有空儿与围看的姑娘们说笑,“姐姐躲远些,吓人得很!”

小丫鬟里有人轻啐一口,“呸,你姑奶奶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一具尸首?”

众人闻之一笑,扶鬓的扶鬓,攘袖的攘袖,形容言辞间便将一条鲜活生命轻松漠视过去。比这更轻松的,是行在最后头的荃妈妈,她老人家一件暗青色罩褂,一条跌宕绵延秋香色凤尾裙掩在其中,手里的帕子在鼻前轻轻扇一扇,将屋里带出来的腥味儿扇了个干净,冷冷扫一眼众人,“娇容年纪轻轻想不开,你们可别学她。回头叫人打水用皂角粉将这屋子刷洗一遍,小月!”

“嗳,”这一叫,才将太湖石上一尊美人像叫下云端,只见她袅娜拖群,纳着针线走到前头,有礼有节行个万福,“妈妈有什么吩咐?”

荃妈妈翘着兰指轻抚云鬓,两只并头白玉簪如冰似雪闪着粼粼冷光,“往后,你就住到娇容屋里去,将你的屋子让与小丫头子们住。想来这屋里死过人你不敢,甭担心,明儿我往庙里请两个尼姑来超度超度,再做个道场。”

她站在台阶高处,自有一身鬼神不敢近的姿态,乜眼瞧下头的小月。小月亦抬眼望过来,嘴角浮轻笑,腰肢迎远风,以一株玉兰花之态,在她的一丝轻蔑与淡淡挑衅中站成永恒。她不见卑亢,将拖着鞋底子的手轻巧垂下,“我虽是个小女子,也不怕什么鬼啊怪啊的,妈妈只管放心,后儿我就将衣裳被褥一应搬过来,叫我住正屋,这才是对我好呢。”

有一股淡淡硝烟扩散至明珠周遭,烂泥里破爬滚打的遭遇使她长成了一颗敏锐警觉的心,她已隐约感觉到远处二人不寻常的交锋。拉回神思闪身一侧,便避开了抬着娇容的藤条单凳。她注视着那匹白绢,透过它,仿佛能见娇容腐烂的脸及鸣冤呐喊的长舌。

她身侧的青莲却难及从容,够着胳膊便要将那白绢掀开,想一看看自己手下的亡魂,是不是朝她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明珠手快,捉了她的胳膊按下来,“青莲姐姐,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别人都没要瞧,你瞧什么?”

望着那四人远去后,青莲方醒神儿过来,再瞧她脸上那明灿灿的笑似乎多一些莫名的深意。恰逢荃妈妈过来,二人闪身退避,待人走远后,明珠又捺着声儿说:“青莲姐姐,你那日说要把我当妹妹看,其实我没当真,实在是这府里每个人都披一层皮,叫我不敢轻信。但今日见姐姐对娇容,我愿意相信是真的,姐姐若有什么烦难心结,就到院儿里和我说说话儿,我虽微薄,但或许也能为你开解优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话音甫落,二人皆为沉默,青莲拿令眼瞧她,恍惚见她这一层娇桃似的皮头后是脆生生的果肉与硬得崩掉牙的核,然而此刻,她的一番漂亮话儿仍能撼动她一颗即将分崩离析的心。她往她手上婉婉推拒,“你先回去,屋里那一个就够你操心的了,何苦来这里瞧这些麻烦?你去吧,啊,晚会子我当差时再去找你。”

正说话儿,就有软软细雨冷冷蜇上身,朝天上望一眼,可不是乌云罩顶,几欲倾盆,青莲又推她一把,“你瞧,就要下大雨了,一会儿淋湿了可怎么好?去吧,我没事儿,冤仇得销本来我该高兴的,不过是一时有些彷徨,晚点儿我再与你细说。”

她怅然中还能腾出空嘱咐明珠,也叫明珠为之动容,恋恋一眼退步转身,散一头乌发转几步回了各人院子。

桂树上有寒蝉凄切,下头,有良人如玉。从阴雨里跋涉而来,转头又乍见春光,明珠抛开一切烦绪粲然笑来。但落在宋知濯眼里,还是有抽离不及的一丝困惑。

他在木椅上端坐,抬刚毅手臂朝她招一招,眼底的柔情一览无余,“娇容死了,你心里过不去是吗?”

明珠伏在他膝上,满头青丝铺成一阙瀑布,绕起千丝万缕的爱裹挟他曾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少顷,她起小脸坦白摆出烦难,“倒也不是过不去,只是见青莲比我还不好受,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落。”

那眉心闭眼皱作一堆,似一朵扎绢花儿,他望之一笑,撩起她一缕发丝缠绕到指上,“你可知道她为何不好受?我告诉你,说是为了娇容,也不然。就像人登一座山,纵然累到死,可山顶就在眼前,想想也要咬牙爬山去,若是再抬头一望,山顶不见了,那她再拿什么挺着往上爬呢?她在这府里原是同她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死了,她便只能靠复仇这个信念支撑着,如今心愿达成,她自然会觉着怅然若失。往后拿什么支撑她活下去呢?我想,你便作她这个信念吧,你也能有个心腹在身边,岂不是两全其美?”

“合着,都是你算计好的?”明珠敛了烦难,朝他腿上一拍,嗔怪着睇一眼。

那一眼却遮不住赤/条/条的爱意,宋知濯顿觉天旋地转,跌入一只甜滋滋的蜜罐里,“怎么能是算计呢?我这是为你打算,原先我就说了,你是女儿家,恐怕有许多话儿不方便同我说,况且我眼下还不方便外出走动,得个心腹,以后也能替我照管你一二。”

斟酌片刻,明珠方又笑了,两眼眯成细细一条缝,由下至上瞧他,“说得有道理,哎呀,我今儿早课还没念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方才还脉脉流情,眼下又骤然一惊一乍,将宋知濯的一颗心怦然起落,他眼珠子朝上一挑,露出段眼白来,“你真是我的观世音,你都足有好几日没念了,今儿才想起来?算了吧,不是还要替我做早饭?我可是饿了啊,等不起你再耽搁半个时辰了。”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1,那一场暴雨中途折返,最终还是没落下来,乌云亦随之渐散,露出日头贼兮兮一角,撒一层薄光在明珠身上,她拨过乌发在前,戚戚不甘,“那成吧,总让我梳了头再去。”

那案上对排着两把桃木鸳鸯梳、再有一支翡翠如意笄,下剩两条草绿色绡带,她将其捡起来,反手挽起半帘青丝,缠成一个慵懒发髻,余下半帘,兜着那条带子缠了又缠、绕了又绕、辫成两条相错曲折的辫子搁在胸前。

空隙时侧望过去,见他已将木椅调了方向,正对自己。眼中是打自己进来时就点燃的一个火把,经久不灭。她骤然感觉缠绕起来的不只是两捧头发,还有两颗心,一如在这清晨完成一个郑重仪式。

相视一笑间,便有盈彩绽光,宋知濯低头半刻,再抬起时,掬一捧世间最至诚至信的誓言,“说起来,咱们同床共枕这些日,倒是连个像样的天地都没拜过。”

明珠神思游远,两片嘴嘟成丰腴饱满的花瓣,“好像还真没拜过,方丈说进洞房前不能说话儿,你们府上连鞭炮也不敢放。一路上静悄悄的过来,捱了我半日,那天我头一句话儿就是同你讲的。”

“真是苦了你了,”宋知濯哑笑着,转着两边木轮滚到她身边儿,贴过去在她耳边而喷一缕温热的气,她以为他要如昨夜,说些动人心魄的话儿出来,便先应时应景儿的红了脸,谁知他蜜意的嗓音说出来的是,“你平日里跟烧了半热的铜壶一样,却叫你憋了那半天,我心里实在愧疚啊……。”

一时不备,明珠怔忪半瞬,反应下来后往他膀子上重重拧一把,“你说谁话儿多呢?宋知濯,我是不是平日里惯会给你好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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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34.?困夏?昏庸下午各自安心。

这里只在心头重拜一番天地,转头饭还是要烧的,一切不过是照条照理,如每一个日升月落,自有规矩。

死一个娇容不值什么,会再有新的人顶上来,例如她的屋子,即将被小月占了去,头面首饰,不过分散给众人。一刷一洗,不过几日,这里将不再有她的影子和气息,所有她存在过的证据都将随西风泯灭,这座吞噬她青春与生命的府邸,也会将她渐渐淡忘,犹如淡忘每一场春花秋月。

有人当这是一件功德,急急赶着去讨赏。闷沉沉将艳不艳的太阳底下,有一抹秋香色重重的身影。荃妈妈行一处歇一处,闲时将帕子横在面前软软扇一下,却抵不住这憋闷的燥热。

绕过门口的末日海棠,即是张氏的院子,荃妈妈拖裙而入,转到里间,望见张氏在北面榻上盘腿假寐。那腰肢挺得笔直,眼皮似有微颤,荃妈妈不敢上前惊扰,退到一边驼着腰等了一会儿,才见张氏懒懒撩起眼皮,“敢是出什么事儿了?我才听见丫鬟们七嘴八舌的吵嚷得很。”

“是好事儿呢小姐,”睇见她神思慵懒,正是能讨着好的时候,荃妈妈扭身至前,将肃声转为低啭,“是那娇容吊死了!我原想着她那‘破伤风’还能熬些日子,不成想这丫头自己顶不住寻了短见。她没什么家人,我只叫人抬出去,随处找个地方埋了。”

黑檀软塌上头,张氏那慵昏的神思变得凌厉起来,眼里难掩欢欣,嘴角不抑狠辣,倒扶抱鬓,“好得很,你不知道,这些时日老爷按点儿上朝回府,偶时还过问起那贱种的病来,我心里时时吊着,生怕他察觉些什么。死了好!倒不必我费心了。”

这“好”若能换成现银,才是两厢齐美呢,荃妈妈暗垂一眼,裙里的绣鞋向前轻挪半步,执起老红木小案上的一把花边形宫扇替她殷勤打起来,“理儿虽是这个理儿,但要我说,还是小姐多心。想来是朝中事情忙完了老爷自然就日日在家住了,这难道不好?倒招出小姐这些疑心。”

那屋子中间有个鎏金铜面盆,里头盛着碗口大的十来块冰,眼下扇子一打,那风竟是透着丝丝凉意,似乎晚秋早来,张氏轻叹一口气,“你老爷你是知道的,从前你在我面前伺候的时候,可见他是彬彬有礼芝兰玉树,待我也是难得的体贴。我自然也要小心谨慎些,没得闹个红脸。”

“说起这事儿……”荃妈妈手上骤停,再欺身一寸,越发地留神,“我倒是要先向小姐请个罪,是我自作主张,今儿去那边儿收拾尸首时,将娇容的房间给了小月住,就当吓唬吓唬她!这些年,她虽安分守己,可一想到她娘,我心里就不痛快,哪里来的贱货?居然也敢痴心妄想?故而我替小姐气不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闻听“小月”二字,张氏一双柳叶眉拉平,眉间皱起风云,斜一眼她,“你说的这个小月难不成就是当年那贱婢的女儿?……没成想她还生了个女儿,哦,我想起来,你从前跟我说过一嘴,倒是那时候心头压着那贱种的事儿我给忘了,也罢,给她个警醒也好。”

话音将落,抬眼便是荃妈妈殷切的笑,张氏倒眼一转,叫了棂心月洞门外垂着的丫鬟一声儿,“去,将我箱子里搁着不戴的一个琥珀坠子拿来。”

那丫鬟一听吩咐,半刻便将东西找了来,张氏慵慵接过,递予满目贪笑的荃妈妈,“你拿着,在府里这些年,还多亏你替我四处留心,你们原跟我来的几个,嫁的嫁死的死,只有你还在府中替我操持,有什么烦难尽管来跟我说,咱们主仆多年,我自然会帮扶你的。像这些小事儿,我挂不到心上,也就你能替我省心了。”

荃妈妈自然是高兴,将累赘的腰又下压半分,扇子打起来,“瞧小姐说得,为您分忧是我分内的事儿!”

早上下的一点儿雨,荷上还有累丸水珠,涓涓流水,涤荡起细细的涟漪。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草腥味儿,正好掩埋一袭死亡的腥气。娇容的死不过是碎石落井,只有“噗通”一声哑沉沉的回响,很快,那口老井即能平静下来,惊不起任何人心头的水花儿。

自然了,在宋知书心里,不过是一片秋叶凋零、一丛衰草枯扬,他有太多的花儿了,这边凋零那边开,四季不停,总有颜色。这不,慧芳正从家里进府来,原先的病使其身姿消减,一柳水蛇腰摆得比头先还婀娜几分,想是宿敌已死,唯见容光焕发。

这进来的第一件事儿,自当是先去找宋知书。她穿一件石榴红霞纱半壁小褂衫,里寸银红小广袖,一条触地罗纱水裙幽蓝得似孔雀尾,桂花油梳起水滑单螺髻,露半截弱柳纤颈。

才进那屋,四扫一圈儿,只瞅见宋知书支着腿在榻上看书。她脸上笑靥阔开,摆腰迎上,趁其不备抽掉他手里的书,自己软软坐到他腿上,“真是没良心的,我这些日子不在,你也不遣人去问问我,亏得我一日三餐茶饭不思惦记你!”她将腰一转,背过去作一副生气的样儿来,“哪里想到,人家在这里闲吃闲喝,还有心思看书,嗳,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是?”

多日不见,闻见她身上一股头油香,便勾起那些神思昏沉的夜,宋知书顿时咧出笑,两个虎牙露出来,一臂往她腰上揽,搂一个香玉满怀,鼻翼嗅在她颈肩,连喷的气儿都带着灼人温度,“哪里知道你回来了?我头先忙一时顾不上。心肝儿,你可想死我了!”

一面囫囵说,一面绞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绕指。慧芳却堪堪让开几分,几个软指抵在他唇边翻个眼皮儿,“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我,自然还有别人,再不济,往那烟花地里滚一圈儿,自有那些骚/货/烂/货贴上来!我算哪个名分上的人呢?不过是一挑一箩筐的丫鬟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瞧你,”一番拈酸吃醋的话儿将他的笑浇灭半寸,凝在嘴边半阙尴尬幅度,撤回手往浮雕莲叶的黑檀榻壁上懒懒靠过去,“又这样小肚鸡肠计较起来,得,我自往我的烟花地里去,不劳烦你。”说罢,那腿上轻轻一颠,将慧芳颠一个小荷露尖,“嗳,烦你起来让让,我你这么坐着我如何走?我躲开你还不成?”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慧芳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孤零零的罚处日子,哪里真舍得让他去?只将半身横转,捡了小案上菱花白水晶碟里一颗鲜荔枝,剥了壳儿,含在自个儿唇间,巧笑着凑过去。待他崩着脸从她嘴上叼了去,她才软软靠到他怀里,“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跟我摆脸子,难不成二奶奶说你你也是这样儿?”

“提她做什么?”

宋知书露一颗虎牙歪笑一瞬,立时揽起人缠风弄月起来。就在这榻上,燥热的风随一颗晶莹荔枝流转,洒进来的满室薄光也在须臾中调转方向,错过那方销魂蚀骨的床帐。

同这极至浓烈的情一起到来的,是极至热烈的夏。园中有数不尽的玉树琼枝、屈曲回廊,另一条廊的尽头,亦有鸳鸯绣被、熏炉温帐,这是宋知濯十九载的夏,时隔两年兜转回来的炎热。

见他挂一脑门儿的汗,明珠的心也跟融了似的,挨着他坐在另一张玫瑰折背椅上,偏了半寸捏着一张缠金丝翠雀花鸟图绣帕一点一滴替他蘸着汗珠子,人是柔情蜜意,话却是牢骚争喁,“早上才下的雨,怎么到下午却这么热?你也是,汗流个不停,幸而夏天的衣裳单薄,否则我这双手都要在水里泡皱皮不可!”

才揩完汗,右手又够到案上拿起一把纨扇替他扇风,那扇面绣的是江南烟雨桥,两岸临居一排瓦房,水中还有单舟一叶,绣工精细,倒像是身临其境,她收到面前看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这画儿上画的是扬州吧?我依稀见过这景儿。”

“什么?”听她说起故里,宋知濯也郑重起来,凑过脑袋瞧一眼,头上油绿笄偏进阳光里,蓦然萦闪一下,“哦,是江南的景,倒不知是不是扬州,你想家了?”

说起家,明珠的思绪荡开一霎,那条细长小巷中的三间瓦房内,记忆中酒气熏天的男人和一个形容枯黄的女人、以及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扑朔到眼前来,他们半撩着眼皮,还是盖不住冷冰冰的恨意。她心里打个哆嗦,望住他,“我不想,怪得很,在庙里这些年,就算担水担到肩膀脱皮,劈柴劈到腰都直不起,我也没想过家。”说罢,她用扇遮面,眉眼弯出个腼腆的笑,“你别笑话儿我啊,自打来了你家,都不用做什么体力活,我还暗自开心过。嗳,改明儿等你真做了国公爷,照你说的,我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是不是也有丫鬟来伺候我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猛一下,宋知濯从她手里夺了纨扇,想看看这绣面底下真正的江南风光,风光自然是名不虚传的艳绝十里,瞧得他心满意足,殷切切地替她反打起扇来,“自然了,到时候足不沾地,连在府中也有小轿给你坐,指不染泥,”

及此处,他眼睛贼兮兮地下瞥,仗着这满室静宜气氛宁和,心内敲鼓、面色从容地捉起她的手,挨着五指捏了个遍,“你这手以后既不用烧饭也不用洗衣裳,每日只用凤仙染甲、珍珠涂抹、若得空时,您还能想起替我偶尔再梳发戴簪我就阿弥陀佛了。”

或是叫他一番声色俱现的言语勾住了魂儿,一时明珠竟忘了将手抽出来,只盯住他笑,“真的?就跟二奶奶一样?可总看她笑中带愁,不像是开心的样子,我瞧你家那二少爷也不甚好,一笑起来就跟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似的。我也不是真要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不过是想不要老这么提着心眼儿过日子罢了。”

蝉鸣一潮炸过一潮,吵得她春酲难醒,手还搁在他手里,人却慵仄仄望椅背上靠过去,俨然美人懒困。因那椅背略低,宋知濯便另一手揽她的背,形容似要揽她入怀,瞧见了自个儿先暗乐一番,嘴上不显,“她过她的,你过你的,怎么能一样儿?”

再侧目过去,已见明珠眼皮惺忪,半寐着望窗外一片月季攀高墙,也不知听见他的话儿没有,昏昏沉沉的似要乘梦而去。他无声笑着,手中的扇缓缓打个不停,扑出的风仿佛裹着一阙《雨铃霖》,助她半梦香沉。

梦中似有彩翅翚飞而去,掠过几亩工细楼台,最终落到白纱沉寂的院落。

宝幄里头方才雨住云歇,屋中间镇一盆冰,丝丝清凉绞着帐中一股腥檀之气翻涌着。慧芳撩帐子下来,松散披着褂子,待将几片帐子挂到半月钩上才开始系自家的衣裳,一面系一面桃花含笑望着宋知书,“我这会儿要到荃妈妈那里勾假去,一时半刻就回来,你不出去吧?”

“哟,要出去一趟,你将我那件牙白绣蓝云纹外罩纱的袍子找出来。”才罢,他也翻起身来,穿了短靴等在床沿上,方见她扭了软腰坐到榻上,撅个嘴不动弹,“怎么还不去?我使唤不动你了?”

提起那件衣裳,慧芳立时想起这些时日被娇容耽搁住的怒火,“您还找那件衣裳呢?说起我就来气,上回我到井边儿给你洗,偏生遇到那个庙里来的小村妇,同她吵了一架,她还泼我一身水!等我换了衣裳回去时,你那袍子早被她撕成碎片了!你要找,只管找她赔去,横竖不与我相干!”

宋知书吊起眉毛乐一乐,“大奶奶?她还有这等脾性?我只当她是小心谨慎从不惹事儿的人呢,好玩儿,好玩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至最后,那声音吊高些许,又毅然落下,像衙门老爷将一方惊堂木扬起又狠狠拍下,拍了个决断出来。慧芳斜飞着眼角,“你还不知道她的厉害,那嘴上骂人的词儿一套套的,跟个泼妇骂街也差不多。你还笑?你什么时候碰着她,倒要替我教训她一回!”说着,她捉裙而起,几步过来软娇娇地坐到他腿上,两个胳膊吊上他的脖子,媚迭迭地晃一晃,“你替我出口这恶气吧,啊?”

“说什么笑话儿呢?”宋知书酬酢一笑,将她的胳膊扯下来,“快去给我找件袍子来,我赶着出门儿。你既然回来了,先去你二奶奶屋里给她请了安再去勾假。”

望他抖落一身红尘脂粉,穿一件蝉翼纱茶白中衣站起来,干净利索,无一点拖泥带水,慧芳就明白了,这一场巫山云雨,在她心头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互诉衷肠,但在他那头,不过是一场普通不过的解欲,她翻个眼皮,懒懒地撑膝而起,“晓得了……。”

收拾妥当,送他出去后,她又折转到楚含丹屋里去。不过中间隔一间细空回廊,一扇二开榆木门比邻而开。一进屋子,门口靠两张四腿小高案,各盛两个栽了芙蓉是彩釉盆。柱与柱间俱拢两片藕粉色纱幔,四扇槛窗下摆一张藤条榻,一应银丝软缎垫子、枕头,竟是成套罗列。

绕了外间进去,便是扑鼻苏合香,两鼎镏金八角小铜炉盘桓袅袅青烟,隔着淡霭,即见楚含丹扭身叠腿在临窗榻上,肘撑小案,一搭一搭扇着香风。慧芳敛了慢怠声色,过去蹲福,“二奶奶,我回来了,特来给您请安。”

上方楚含丹慢慢把头折过来,一见来人,扇也住了,腿也放下,霜白锦袜的脚插回鞋里去,脸上一抹乍喜之色,“哎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去歇着,晚会子再来一样的。我瞧你瘦了,难道在家过得不好?家里的吃穿用度自然没法子跟府里比,既然回来了,就好吃好喝歇两日,别一味到处忙了啊。”

窗户外头有一寸半闷半沉的日光倾在她颊腮上,只见彩笑环叠。慧芳受其影响,也拉出个大大恭敬的笑颜,“谢过二奶奶,只是歇了这些日子,倒把筋骨都歇松散了,还是要干些活儿才好。”

“你倒是勤快,”那扇又缓缓打起来,遮一抹晦暗不明的巧笑,“依我看,勤快点儿好,免得叫人钻了空子去。既如此,你且去忙吧。”

说罢,又招扇叫来小丫鬟从自己妆奁内寻一支金雕八仙花的搔头赏她,“你也委屈了这些时,这个给你,如今娇容死了,你就不要再闹了,只当从没有她这个人,你还好好伺候二少爷。”

慧芳喜不跌地接了来,再三福身辞出去。门口碰见夜合,端一水晶八角碗,里头满满一大碗胭红凤仙花瓣,夜合含笑问候,“姑娘这就走?怎么不再坐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坐了,姐姐忙吧。”

眼瞧她扶柳而去,夜合嘴上斜斜笑起来,迎着淡淡金光提裙进去,绕至里间,将碗搁在小案上,又去寻来一只小小的水晶擂钵,一面将花瓣填进去轻捣,一面与楚含丹说话儿,“小姐同她说什么了?怎么见她那样儿高兴?”

那捣擂的声音是一阵沉闷的回响——“哆哆哆”,如天雷暗响,劈开数不尽的榆木。楚含丹眼瞧着她把参了明矾的花瓣捣成烂泥,软乎乎一坨,似胭脂红粉,又似残血未尽,她将状若兰花的十指递出,两唇翕动,“赏了她一只金簪,竟把她高兴成哪样儿,若说宋知书对这些人也太小器了些,竟然连这些玩意儿都看得上。”

夜合接了她的手握在手间,将钵里的花泥捏上一点儿覆在她粉水晶一样的指甲盖儿上,又捡一片凌霄花叶片将指甲包裹起来,用软丝线缠结,抽空嗔怪她一眼,“这我倒要替姑爷说句公道话儿,他不是小器,只是没放在心上罢了。哪会得了好的头面首饰不都是先给我给小姐拿来?就说匣子里那猫眼石嵌的双头钗、红宝石的白玉搔头、又有九翚翅的金步摇、就是那玉蝴蝶的飞头簪,玉倒是寻常,难得的是那雕工,就跟活的一样,天下只怕就这一件,还不是他从延王妃那儿讨了来给您的?”

经她提点,楚含丹默自回首,遥望妆台下头一只檀木箱,里头搁着沉甸甸的数不尽的钗环珠宝,每一样儿都是宋知书托夜合之手转给她的。可望过去,它们透着宝盖散出冷凛凛的光,不过是在耻笑她受屈受辱的每一个夜,那些夜,夜合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她与他对烛相残,他们极尽所有的口才,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匕首插进对方的身体,非要剌出血肉翻飞才罢,似乎最终都是以宋知书的暴行终结战役,于是隔天,他再奉上这些珠宝,做他良心未泯的半点补偿。

她浅笑着,软如清溪流水的无情,“呵,不过是些玩意儿,谁喜欢谁拿去就是,我不稀罕他的。若不是爹娘将我毁婚嫁他,我何至于在这里受这种闲气。你方才听见没有?就隔着墙都能听见床动静,光天白日的,他倒做得出如此恬不知耻的事来。”

那些声音隔着墙扉袭过来,在洒满薄光的屋子里,令她感觉自己是个身受刮刑的犯人,无处可逃。

偏偏夜合还要重刑加身,染完她第四个指甲后,递上一个暧昧不明乜些些的笑,“小姐还不知道吧?我听说那慧芳……,”说着,她欺身一寸,回首外间没人,才放心大胆地接着说,“别看她平日里懒老婆上鸡窝——笨蛋似的,可有些常人不知道的好处,单说她那十八般武艺浑身神通,哄得姑爷和她几年还舍不得丢开手,听说她那张小嘴,可不光是吃饭说儿……,小姐稍想想,她既没有娇容美貌,如何还比娇容还得姑爷的心呢?”

“你如何得知?”

夜合鬓间一支霜果花钿对着日头暗红一闪,似一条长蛇吐信,“对枝说的,她从小跟着伺候姑爷,有回夜里当差,没头没脑撞见过,还被姑爷罚了两个月的月例!那丫头最傻了吧唧没心眼儿,给她几个甜果子吃,就什么都说给我听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35.?夜吻?山河入梦来。

长亭对晚水风清,日光一分分褪减,将楚含丹筛糠的心弃在这阴凉潮暗中。

那些污秽不堪的回忆藏在双重宝幄中朝她勾着手指,就在这张旖旎的床上,她也曾像一个荡/妇做着慧芳所做的事,那些闪现的旖旎时光中,她的身体仿佛不是她的,是一条淫/靡的蛇。

她头一次认同宋知书说的话儿,她的确同娼/妓没有分别。

斜阳立尽,今儿的太阳到此间才恢复往日光彩,鸡蛋黄一样的颜色将这座府邸罩住一个角落,只如宝华轻奢。宋知濯的院儿恰巧在这一方,桂树在墙面拉出细长斜影,直攀青瓦。明珠笼在桂影下头替它施肥,一袭签琥珀色月华裙面盖了大片泥土。

窗户后头,是宋知濯融进肌骨的笑,每个日子望着她,犹如望见秦楼彩凤栖悄悄,垂杨芳草寸寸高,她发间的忍冬花灿灿闪着,像她的笑。若说第一次见她,她的笑是克制谨慎、逗弄讨好,而如今,她的笑是剥去虚伪的皮,眼眯成它随心所欲的弧度,嘴角扬起它恣意烂漫的高度,一切都像夏有立荷般自然,乍有晚风微拂,搅动他心里一潭蚀骨清水。

“小尼姑成了小花猫了,不知道是不是要跑到庙里偷贡品吃?”对隔窗扉,他鼻翼哼笑,一身霜白打君子兰补的襕衫在黄昏里渡上一层浅淡妃红,像极了一丛挺傲的金盏花。

明珠仰望过来,先暗忖半刻,方半梦半醒地抬了手背朝脸上揩一把,没揩下来什么,倒在脸上反蹭出两条斜长八字胡,惹得他咧嘴笑开,“得,这下又成了个俊俏小郎君了。小郎君,不知家在何处可曾婚配?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子若是娶不上媳妇儿,就嫁给我做妻子吧?”

这厢似嗔带怨地回他一眼,霎时像有勾魂摄魄的一只玉面狐狸扑出来,一把扼住他的心,正要说话儿,晃见院门豁开,他立时又绷着脸靠回椅背。

见他如此,必定是有人来了,明珠蹲着身子回望,原是青莲推门而入,胭脂红的石榴裙在斜阳下洋洋洒洒,挥毫而来,“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弄得跟花脸猫似的?倒是俏皮得紧。怎么自个儿做这个?吩咐小丫头子们一声儿就得了,快,进屋去,我打水给你洗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说罢便扭身进屋,言语间,早不见清晨的寥落神色。想来她是想通了,只是这倏然间的周到反令明珠受宠若惊,拍拍手站起来,见她出来时手里端了面盆,忙迎上去,“青莲姐姐,我来就成,哪里好麻烦你?”

“你早上说什么来着?”青莲歪身闪避,板着脸责她一眼,“早上才说要真心实意把我当姐姐,这夜都没来呢就忘了?既然把我当姐姐,我也得顾着明面儿,这面儿上你是主我是仆,自然该是我做的。你听话,进屋去等着啊。”

怎奈何,横望她,宝鬓瑶簪就此去,明珠只得在疏叶间踅转回身,留一地从容碎影。她在外间软塌上垂坐等着,等青莲来同她做一次剖白。

很快,青莲捧水而入,将铜盆搁在架上,拧湿一块面巾过来,明珠欲伸手去接,却被她轻巧拂开,“我知道……,”她的手慈爱地在她脸上揉擦,口中稍作停顿,再开口时,已带着淡然默契,“那天晚上的那本书是你故意搁在这里给我瞧见的,只是不知你是如何得知我与娇容的恩怨,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里头那个想法子告诉你的。不管他是想帮我还是想借我的手拔了娇容这根钉,我都不计较了,终归也是告慰了我妹妹在天之灵。”

倏然,她脸上荡开柔情释然的笑来,“眼下,我就真把你当妹子,从今往后,我自当护着你。既如此,我就要嘱咐你一句,不论你是一颗菩萨心肠也好,对他有情也罢,也都留着个心眼儿。我们这位大少爷,惯会明哲保身见死不救的,你现时对他掏心掏肺,只怕他哪天翻脸就不认人,眼睁睁看着你掉入火坑却不伸以援手,届时才有你哭的!”

她自一派肺腑,也引得明珠想将心里的话儿倒一倒,只是神态不是烦忧倾出,而若小女儿羞涩的芳心争吐,她将嗓音压低一层,防备着被里头的人听去,“姐姐,我倒不是菩萨心肠,只是我心里喜欢他,愿意事事都护着他。我从前过的日子也如今天姐姐教我的——凡事留着心眼儿,可对他,叫我怎么说?倒不是完全信他,只是我自个儿愿意,纵然将来他负我而去我也不后悔,不过是将该流的眼泪流尽后,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我只是不愿意辜负我此时的心,彼时怎么样再另说吧。”

观她脸上,是莺蝶慵慵的春酲媚态,似饮了一壶桃花酿不醒,杳杳奔赴其中一场春/梦。青莲撤回面巾嗟叹一声,“唉,我说不动你,你这人面上看着和善,其实心里倔得很。我打小伺候他,也是知道的,他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未免自私自利一些,你心里有数便好。”

这厢青莲将面巾仍挂回髹枣红的榆木架子上去,踅回来折腰入座,在小案另一端抖抖袖口后,抬眉对望过去——渐暗的轩窗下,残阳投罩尽一片红黄金光。明珠陷在里头,如同跌进一个宽广滚烫的怀抱,她飞蛾扑火的眼睛直愣愣瞪着前方虚空,有誓不回转的决然,“要说自私自利,这世上谁不是如此?再说我又何必非要到去同他的私利对立的境地呢?”

这些儿女情长青莲不懂,想来不过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日罩金山头已白,从来连戏文上都满是负心寡义薄情郎,哪来人间情深重?她无奈将此页揭过,胳膊靠在案上倾身几分,“这倒罢了,随你去吧。只是眼下娇容虽死,太夫人必定是还要找个暗桩过来盯梢的,打发一个又来一个,你可得想想法子,总不能弄得个尸横遍野,纵然你有的是手段,她却也有使不尽的人,我看不如你往老爷那儿略露露风,叫他做主不让新人进这院儿里来。”

“老爷?你说国公爷啊?”明珠弃明投暗,将身子倾进阴凉中,忐忑与她对望,“我都没见他来瞧过大少爷,想来也对他也没多少关怀,难不成我去说了,他就真能做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唉,”一声重叹中,只见青莲细长眼睛眯成一片柳叶,愁聚千层,“是我糊涂了,若让太夫人知道,你哪里还有命活?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二人对坐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眼见金光收尽,漫天只剩蓝沉沉一片幽暗,月亮钩着一片云自东南而出,最终又与云层渐行渐散。

收起繁丝忧绪,青莲掸裙而起,长吁一声,“得了,我先回去,我有心搬到那边里间去替你们值夜,又怕这突然的变故引起别人猜疑,所以你就还担待些。有事儿就同我说,改明儿我去支些冰来,省得叫你跟鲛人洒珠似的一身汗。”

明珠起身相送,直将人送到门外,翘头小樱花的粉缎绣鞋刚收回来又跨出一只,“青莲姐姐,姐姐!”她赶上去,迎她回首,“我这脑子!有个事儿我差点忘了,我是想问问你,小月和荃妈妈是有什么过节吗?怎么娇容的屋子偏让她去住?”

“啊?”青莲揪住眉想了一瞬,再抬起时可见比她还多几分疑虑,“没听说有什么过节啊,小月是前两年才买进府的,跟着学了几天规矩就被叫到咱们院儿伺候了,她为人小心仔细,短短两年就做了这一等大丫鬟,和荃妈妈一向没甚往来。……难不成是你察觉了什么?”

纵然如此,明珠心头还是萦绕一丝困惑,早晨分明见她两方对峙非比寻常,必定有些渊源在里头,只是一时没头绪,她便搪塞而过,“也没什么,大概是我疑心,姐姐回去歇着吧。可一定记得给我们屋里支些冰来啊,这天儿都快热死了!”

瞧她巧笑连连,一截粉舌俏皮吐露,引得青莲心若泉眼,涌不尽的慈爱怜惜,软软朝她鹅蛋颊腮上掐一把,“晓得了,进去吧!”

这漫长闷沉的白日一过,即是螭檐对月、树荫成幄,屋子只有四面烛火飘摇,聆听一段苍白的诵经。那音调平缓却快,唇齿微微翕动,如同念一段咒文,不知谁的命运被缠绑其中。

梦觉小庭院,清风徐徐,绮窗外,桂叶飘,心摇。

这颗心是宋知濯的,许多时日,在白日喧嚣退尽后,独留在这间卧房,他的心跟烛火是一样的,随着明珠倩倩身影在摇曳,这是骤如诗书里所言的“魂牵梦萦”。偶时他甚至觉得,若是不受人世功名利禄所扰,只留心之所向的纯与真,那该多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他既为凡尘所困,必定是有数不尽的凡俗杂念,只是如今看来,就连同她说起不堪恶事,也像是有情人间说起山盟海誓的情话,风花雪月会将这些俗事包裹。

终于待明珠上完晚课,他招来她同在榻,靠向垒起的鸳鸯八角枕上,“马上要中元节,阖府上下恐有家宴,届时连我也要到厅上,你自然免不了一场酬酢,但你不必怕,只要不露什么马脚,挨过时辰我们就回。”

瞧他笑如清风,骤然抚平明珠心中不安,她盘腿而坐,执那把江南艳景的团扇缓缓扇风,“全家都在?那不是连国公爷也在?我还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凶不凶,会不会无端端教训我?”

扇出的风带着幽幽梅香,寒冬里唯一可见的一抹颜色,正如他二人在人世唯一可抓得住的清欢。猝然,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到露出八瓣皓白的牙,也盘腿坐起来,螭龙纹的紫檀色衣摆规正盖住两腿,伸手夺扇,“来,我替你扇,既是夫妻,不好老叫你伺候我。”

在她下眼眶除弯出两片月钩,钩住他的心倾靠半寸,“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自然是会在席的。不过他向来不问琐事,只要没有差池,必然问不到你头上来。你只管放心,饭一吃,嘴一抹,万事不管就罢!

浅浅言谈后,他将两眼望顶,作出惆怅无限之感慨,“嗳,只是我家家宴都是大鱼大肉,恐怕要为难你了。什么珍珠丸子、油焖大虾、黄焖鱼翅、荷包里脊、清炖甲鱼,燕窝煨鸡丝汤,总之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节日下头都给你端上席面。你只日日替我去厨房烧饭,可曾尝过我家厨子烧的菜?你所见的厨娘,不过是负责我们这些小院儿的膳食,真正主宴掌勺的自有几位大厨,哪里的菜色都会烧,啧啧……,只可惜你都不沾荤腥。”

一番话讲得声色动容,比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不差,明珠顿觉他所说的那些菜色俱在眼前浮现,一应盛在他府上惯常用的那些精细碟子里,更甚至鼻尖能嗅其香味儿,她暗自吞咽一下,将最后那点清规戒律仍守在肚内,眉间似横着无坚不摧的信念,“那我只捡素菜吃不就成了?”

“嗳,不成不成!”那团扇在眼前重晃,似要搅动她死守的戒律。宋知濯将嘴一撇,惋惜无穷,“我们家啊,就连素菜都沾了荤,就说那炖矮黄也是用新鲜鱼汤煨出来的。我看这样吧,不如届时你先到厨房拿两个馒头垫一垫?”

“哦,合着你们一家吃山珍海味,叫我啃馒头?”明珠顿觉苦不堪言,撑着床面死瞪着他,见他要笑不笑憋了红脸,她方撤手垂肩,唇上一翘,掬出一朵烂漫的映山红,“罢了罢了,啃馒头就啃馒头吧,横竖我吃了这些年的馒头,反正那席面我是一口都不吃的!”

她将含怨带嗔的眼神婉转送出,就这一眼,宋知濯只觉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有明月1。清风霁月,只这一瞬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望住她一截粉舌唇间幽吐,像极了一只彩翅沾了露珠挣扎起飞的蝶,他倏然由胸腔内生出蓬勃冲动,只想去去吻住她,用自己刀锋一般的薄唇去印住她柔软又妍丽的唇,这感觉来势汹汹,令他避之不开,闪之不及……

须臾,他紧盯着她噞喁的唇间,耳朵里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仿佛只剩一声声鲜活悦动的回响——是他的心跳。对膝之间,他倾身而去,摒弃了方寸距离,果然吻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她的唇一如想象中柔软,似一张滋生万物的温床,他闭着眼,安静体会自己又一次在她的温度里活起来。

天地倒转片刻后,他方才睁开眼皮,眼前是一双瞪得溜圆的杏眼,眸子里有小小慌张、丝丝无措、一切少女初吻该有的恐慌下头,掩藏着无尽缱绻缠绵的沉溺,所有的情绪里还没有恐惧,他蓦然放心下来。

他们方才正在说什么来着,明珠已然忘了,耳边尽能听见的除了聒噪的蝉鸣蛙叫,便只余自个儿的心跳,脸上扑朔的是他温热的喘息,有些重而快。他的唇似一张缎锦堆叠出来的软塌,有丝丝麻意从唇间游至全身,令她想跌下去、想随之沉浮。于是她也缓缓阖上眼。可接下来,是无尽的黑暗、恶心的酒臭味儿、一个男人蠢笨的喘息以及小女孩儿快要绝望的嘶吼,这些片段惊得她猛然睁开了眼,一把将他推开!

片刻里,宋知濯亦有些手足无措,再看她眼中惧色,他只觉心被戳出一个眼儿来,他两手扶住她将要坍塌的肩,抵在她额上,语里用尽毕生温柔,“不怕的,不怕的。都是我不好,是我色/令/智/昏,你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是……,想亲亲你,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做了。”

他歪着的头,低顺小心的眉眼令明珠顿生愧疚,她知晓自己不该用自己的本能去抵抗他的本能,他能有什么错儿呢?她暗恼自己,于是眉眼生硬地弯起,尽量奉上一个轻松的笑,“我就是一时间有些惊着了,没事儿,缓缓就能好的。”骤然梅香凝滞,她闪避着他关怀探究的眼,“我去打水给你洗脸,天儿不早了,睡吧!”

宋知濯盘坐在床上,静默着看她逃跑,在她每个芳裙皱掩的步子里,都希望她能傎踬下往事的碎片,他想再一片片拾起翻看,重新再拼凑回她身上去。然后告诉她,所有所有好与坏的过去,都只是过去,庆幸如今他们总算相逢了,要一齐赶上日出东升,将那些黑幽幽的夜抛至身后……

四面的飞鹤烛台上有十二根燃尽半生的蜡炬,消融的液结成冰锥一样的累丸,细长的烛身渐渐消成木桩,一如长夜有尽。

夜有尽时,日有轮转,没下下来的雨又憋了两日,终于在一个薄雾清晨劈头盖脸浇下来,浇透四方险些的枯枝败叶。周遭俱是草、泥、花、树缠绞的腥香。

比中元节更早到的是七巧节,按节礼,各家女儿在这日需夜对星辰,祈求七姐发善心,赐予蕙质兰心,心灵手敏。若诚心可鉴,便得绣、缝、补、采、烧等一应手艺。于官爵人家的小姐来说,一心所求不过一个女红,然宋府这两位奶奶,一位娴雅千金,一个山野淄衣,俱一概都不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自不必说,从前哪里穿过锦衣华服?不过是些粗布麻衣,因在庙宇,倒无需刺绣花色,只是平日衣裳破了自个儿打个补子,一针一线粗粗结来,缠成弯曲扭八的一条长虫。楚含丹缎纱罗绡,通身十足十的小姐派头,却自有绣娘做来,也不用她,于是这日子于她也无甚关系,不过天才尽暗,就有院儿里各色小丫鬟摆案焚香、沐浴祷告。

闲来无事,又有群芳聚首,宋知书自然是斜垮着靠上木亭扶槛,手上散开一柄折扇,柄是乳白象牙,骨是上好湘妃竹,面是细绢所绘一副鱼藻图,狂撒恣意,应时应景儿,亭下就簇来一群锦鲤,金红相间,每个鳞片都在这雨后清凉的夜熠熠生辉。

丫鬟们叽叽喳喳才将香案摆上,就有楚含丹扶门而出,手打六菱边儿纨扇,一步一摇,如浅月中天。宋知书眼一偏就瞧见了,原该就此收回目光,但不知是否难得此夜见凉,又或是百花齐聚怎能少芙蓉艳压?他竟兜着一颗心,遥遥喊她一声儿,“二奶奶,这是要出门儿?上哪里去啊?”

楚含丹后倚一座巍峨太湖石回望,见他懒散靠着,曲了膝脚踩扶槛,顿时攒千万厌嫌,“去找大奶奶说话儿,怎么,依二少爷的意思,我连大奶奶都见不得了?”

“哪里话?你想见谁都行,”飞檐下,他兀自歪嘴一笑,将她眼中、语里不加掩饰的弃嫌之意视若无睹,抛出一根惯常霸道的线企图牵制她,“不过今儿良辰美景、月牙梢头,你就别去打扰人家夫妻了,留下来陪我赏景如何?”

一时丫鬟们也将嬉闹止住,退到亭子下头的池边上,尽量避开这一场硝烟纷争。在余下的蛙声一片中,楚含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她太清楚不过,他的询问不过是霸道的皮,若是不答应他,当着众人,他不知还能说出什么羞辱人的话来。

她提裙而上入了亭子,自在扶槛另一头坐下,与他无话,便叫来屋门前的夜合烹茶。分明晓月清稀,对坐的却不是良人,她心有余恨,连眼都懒得抬看他片刻,只执盏品茗。

宋知书却不甘作罢,非要扰她烦丝,挪一寸过来,扇打木槛,仍旧笑着,“我知道大奶奶是想去瞧瞧我大哥,不是我棒打鸳鸯,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今儿丫鬟们都出来祈巧,你要是在那边撞见谁,传了闲话儿到母亲耳朵里,我的面子是小,只怕你要吃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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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史》卷二《谢譿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36.?礼物?群芳开遍,各有姿态。

夜风如织,韶光大好,而眼前的人却非良人。楚含丹愀然住扇,乜眼瞧他片刻,蝶恋花的扇面又迤迤然摇起来,摇出秋风无情、冬雪不屑,“你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就当旁人也是如此,殊不知人各有志,我和你可不是一样的人。”

得了这话,宋知书也不生气,笑着朝夜合要一盏茶。望这清辉如水、月似柳眉,倏然也令他心里生出万千思绪,他含笑启嘴,不知是说给天上的七姐儿听还是说给面前的女子,“我宋知书打小就是根烂骨头嘛,最爱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大哥比我只大一岁,自小就博学多才,四五岁上头就总有人拿我同他比,连母亲私下里也耳提明面教训我,让我比着他学习上进,于是我也就比着他苦读诗书。谁知我永远追不上他,七岁时,赵将军又说大哥有勇有谋,带着他学了好一段日子的武艺……。”

他偏回头,手上一折一折地收起扇面,垂首低笑一声,这声音似有千百年的壮志未酬。楚含丹斜眼一瞧,他盖住整张脸的睫毛在夜风中瑟瑟颤颤,仿佛回到他口中所提起的始龀岁月,“我也死皮赖脸跟着学了几天,没曾想从木桩子上摔下来将手摔折了,人都说我不是这块儿料,我琢磨着也是,干脆不学了,索性放肆玩乐起来,父亲瞧见了打一阵、母亲瞧见骂一阵,我还是不改!”说着,他抬首,肘靠扶槛斜嘴一笑,眼中可摘星辰,“可某一日,我忽然醍醐灌顶想要发奋起来,若学不了武艺,我便从此头悬梁锥刺股刻苦读书,可一日一日,我仍是不及大哥,直到他从马上摔下来。”

“那时我想,我总算能有出头之日了!”他的笑由落寞转为满志,最终又跌到数不尽的寂寥里,“可我心里清楚,我还是不如他……。如今也好,虽不如他,却也强过许多人。……你知道是什么使我突然发奋起来吗?二奶奶,你猜猜?”

听他半晌话,楚含丹思绪早已飘远,想起十来岁上与他兄弟二人在各个雅集里谈天说笑的光景,那时她心中充盈着少女羞怯的期待,只盼着快快长大,能成为宋知濯名正言顺的妻子,不必再隔着丈八同他眉眼相交。

眼下骤然回转,眼前却又是这个千刀万剐的祸根,仿佛从前离她隔了一辈子,霎时一颗心跌落万丈,叫她哪有什么闲情去猜,只瞥眼落于色彩斑斓的一群丫鬟身上,“不晓得,二少爷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我们既不是知己也从不交心,倒与我说不着。”

池子边上,香案及各色贡品已经摆开,慧芳打头一个点了香,带着众人朝九天玄月跪拜叩首,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唱的是些什么。她瞧也没瞧进心上去,不过是想错开他那双似盛月华的眼。

那双眼观她如高山起伏的侧颜,里头微弱的星辰之光如同零星之火渐熄渐灭,终于重归黑暗,徒剩满地拽不起的死灰。他翘起一条腿,方才谈及往事的人与现在这个桀骜不驯的人,仿佛亦是搁了一辈子的同一个灵魂,“正好,我也不想说。二奶奶,你瞧今夜朗月星辰风光正好,我们夫妻也当剪烛西窗下,共赴云雨时,方不负这良辰美景啊,你说是也不是?”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楚含丹的心蓦然如烛火一颤,折颈望过来,方才他那副卑微之态恐怕只是幻想,眼前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耻!嘴角的弧度也似两把弯刀割着自己的残破之躯。她企图抓住他残存余温的真心,难得说起软话求饶,“既然今夜露华正好,你就不能放过我吗,让我干干净净自在的过一夜?”

“二奶奶说什么笑话儿呢?”他挑一挑眉毛,似笑非笑间可见难得一见的柔情早已荡然无存,“我们是夫妻,行周公之礼是理所应当,你嫁给我也有六七个月了吧,还不筹划着替我家传宗接代,反倒日日闲搁在屋里做什么?”

木亭里不知何时已点上两盏灯,用枯叶黄的圆罩子笼着,光幽幽淡淡,不受清风所撩,越发寂寞。远岸上丫鬟们祝祷完,三三两两展开嬉闹。而这一岸,是铃铎敲响、两方对峙。势单力薄的一方愁苦难消,瞪着不甘示弱的眼,恨不得将另一方一箭穿心。

最终战场转为一方床榻,流香宝幄中,从两方博弈到水乳交融。在无穷无尽如烛火飘摇的颠簸里,楚含丹哭了,由此恨意更加水涨船高,她恨自己竟从压迫中习惯这种碰撞,恨身躯轻贱、恨命不由己、所以也更恨他!

小池里有丫鬟们放的灯花摇曳,荡不尽的人世纷呈、万千百态都由一阵风揭过此间。

夜,如水中锦鲤潜底,安静从容,又似手中的千丝万缕,拉扯不清。

九曲回廊之下,罩夜色无边,有一女子挑灯前行,脚步极轻,如凤蝶飞翼,臂间挽一个青灰包袱皮,上头笼一件月白单纱襦,下头一条银红素色月华裙,未梳髻,满头蓬发只在腰后束一个结,偶见腮边零落青丝,有丝丝慵昏之态。

约莫辗转一炷□□夫,停在一所无人值守的偌大正屋前,老红木的门窗紧闭,里头明晃晃几盏烛火,赫然镇住四方幽暗。女子抬手扣门几下,只见吱呀门开,是一个攒石如玉、攒木如林的挺拔男子,一双浓眉大眼,和宋知濯颇有几分相像,不同于他,这人似乎更有稳若磐石的沉着,他神色寡淡,将女子轻轻一瞥,兀自回身进屋。

女子跨门而入,垮着包袱一时无措,眸映烛火,闪着忽明忽暗的光。那男子回首一望,嗟叹一声,朝榻上一指,“小月,过来坐吧。”

原来女子正是小月,望她一步一低头,如雨打莲花般羞怯,行至榻前却不急着坐,将包袱皮摊到小案上,拿了里头一双鞋底捧在怀内,朝另一方玫瑰折背椅上的男子奉上,“叔叔,我新替您纳了几双鞋底,您比比看合不合脚,若合了我再往上做鞋面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男子还未宽衣,一身锦绣麒麟檀纱圆领袍,抬起袖口即见风云,可不就是如雷贯耳的国公爷宋追惗?他望向她手中一眼,眉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愁绪,“不是说了别做这些,你怎的又做?夜里做针线最是伤眼睛,听我的话,回去好好歇着。”

再望上去,小月还是垂首而立,手捧鞋底犹如手捧莲花的仙子,将一颗凡尘心尽赋一针一线。宋追惗无可奈何再叹一声,“大少爷如何了?在他院儿里可有人欺负你没有?”

“大少爷还是不见好,只是身子结实了些,”回完前句,后句思及自己,她将头又垂下,期期艾艾一副可怜相,“倒是没人欺负我,只是我们院儿里才刚死了个丫鬟,荃妈妈便叫我住到她屋子里去,……叔叔,我害怕,挨了两日还没敢搬,那丫鬟是吊死的,一想起她伸得老长的舌头我夜里就做噩梦,您什么时候才将我拨到这边儿院里来伺候?”

“荃妈妈是谁?”

在他清辉冷月的眼中,小月捕及一丝关怀,立时便委身而下、蜷叠双腿藏于裙中坐到细墁暗红的石板上,被屋里的冰销得冷的地板,却丝毫不灭她心中萤火。她倾倒在他的脚下,颈折手臂伏在他单膝上,如倦鸟归巢,“您总是记不住这些小事儿,”抬首望他一眼,眼中有娇滴滴的嗔,绸缪的依恋,“荃妈妈可不就是太夫人的陪嫁嘛,头两年被太夫人指了个管事的差事,专门管我们这些小丫鬟。您可不用去过问这事儿,我不过是说给您听,倒没必要招出麻烦来。”

银红裙下绞着两条细长的腿,有意无意间露出锦袜以上半截摆若凝脂的肌肤,是少女如玉的韶华。宋追惗瞥过一眼,仍将视线落到她欲哭欲颤的脸上,透过这张脸,仿见遥远时光中另一张有些相似的脸,在哭在笑,有风泣诉。他坚实的手腕落到小月头顶,随柔软青丝轻抚而下,似一个父亲般慈爱、又恍若情郎的眷待,“你受苦了,别怕。”

“您回来,我就不怕了,”小月仰着头,如接一碗清水,等着接过他伶仃一些脉脉温情,“自大少爷娶了那位大奶奶后,身子越发结实起来,那位大奶奶也奇,也不要我们伺候,每日烧饭更衣一应自己来,将大少爷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只是您说的那封信我还没找见,不知大少爷藏哪里去了。”

红窗锁明,前方一支红烛将燃尽,宋追惗晃一笑,手在她发间穿梭,眉宇锁愁,新愁不似旧愁,“你头一年在他屋里就没找见,恐怕被他藏到别处去了。小月,那封信关系叔叔的身家性命,你替我留点神,我这儿子与我心有嫌隙,那信还攥在他手里一日,我就不得安宁一日。”

“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小月抬起懵懂一双眼,想替他兜下一身愁绪。

他垂眸朝她,牵起柔情宠溺一笑,心里望向目不所及的远方,眼前的人又仿若那位故交知己,“说起来话儿长了,从前跟你娘我也说过,如今再说给你听——我原也不是府中长子,上头两位哥哥,大哥多病多灾去了以后才轮到二哥,可二哥不学无术,父亲在我们两人之间犹豫再三。说起这爵位,其实并无实权,却是至高荣耀,为了让父亲向圣上请旨定下我,就必须封官拜职手握实权,可朝中党争不断,谁都是举荐亲党,我科考及第也不过封得一个小官儿,为了往上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此,他眼前所现的又是另一个女子,随之而来还有琵琶罗盘、笙歌悦耳,“我攀上景王殿下,投其所好,我从青楼赎了一名妓/女回来敬献予他,没两日他玩厌了就将其弃之不顾,不曾想那女子刚烈成性整日寻死觅活,竟被延王殿下得了风声,他两人原是对头,自然是拿了证据就要参到圣上那里的,无法,我只好替景王顶了这个缸,将这名女子随便冠个七品小官儿家的闺秀身份娶入家中,你晓得的,就是前一位太夫人。后来我们也算相敬如宾有了濯儿,原本以为她得了富贵日子就能这样过了,谁料这女子却不罢休,竟暗中收集许多景王与我等朝臣结党的罪证,只待着有朝一日呈到圣上面前,索性后来她暴毙而去。但这封信,我想来想去,只会是落到濯儿手里。”

烛火“噗嗤”一绽,似一朵昙花夜现。小月回首望过,伏地起身,在案上寻了把剪刀剪了烛芯,待火焰再腾然而上她又踅回来,与他在髹霜白云纹边儿的紫檀木圆凳上对坐。聆听一场血光杀戮后,她并不觉得可怕,只有对他设身处地的心疼与脉脉如烛光腾燃的温柔,究竟不知道这等情绪是否从她娘身上遗传而来。

她自倩然一笑,在他没有细纹的眼角,堪称青年的平滑容颜上,她看到了险象环生后掩不尽的辛酸疲惫,她拉开他一只胳膊,投身到他怀里,就如同小时候,“叔叔放心,我打小就没了娘,后又没了父亲,是您派人照管我长大,使得我丰衣足食万事无忧,我的日子是您给的,不!”她遏然又否定自己,从怀中抬眉,眼里是女子独有的似水般的毅然,“我的命是您给的,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娘长什么样子,我的天地里只有您,只要您需要,我自甘赴汤蹈火,既然那信对您如此重要,我就一定能替您找着!”

静夜无声,于这个炎夏,群芳俱有姿态,唯独小月这一朵,已开成宋追惗想要的颜色、形状。

他说来这些往事,无非想将他赋予另一个女人的宿命一并遗传给她的女儿,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小女子也悄然遗传了她母亲对他的爱。他抚她的长发,“万事小心为上,且回去睡吧,我这些日都在府中,不宿在太夫人院儿里时你尽可以过来找我。”

“当真?”小月扬起脸,眼里乍现容光,似一朵粉白山茶花。

一晌话儿说完,留下牵缠心丝的鞋底,小月打道回去。临行时,眼中挂满戚戚眷恋与恨不厮守的衷肠不得出口,她对他的爱太杂乱无章,如太湖石下一簇野草疯狂生长。

至午夜,菡萏着露,淡霭浓聚,群芳之间隔着不同命运,各自绽开相差甚远的心事,却又殊途同归,无非是情与爱、怨和恨的本质。

白日如同一阙幕布缓缓拉开,日与月规矩轮转。眼下夏已沉沦,即将与这一年告别,但天儿还是热,幸而还有冰镇着,才得有迟来的清凉。

头一遭得冰,明珠捉了裙围着铜盆转了好几个圈儿,惹得青莲在一边捂嘴直笑,“我的姑奶奶,这难道是什么稀罕物不成,也值得你这样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冰自然是见过的,只不过我还是头一遭在夏天里见。”悻悻然起来,她自紫砂壶中倒出一盏茶递给青莲,“姐姐喝茶,真是麻烦你为我费口舌了。”

伸出的衣袖上是凌霄花儿暗纹,浮在浅草色袖边儿,可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1。思其命定前尘,青莲恼她一恼,“又跟我说谢!于情于份,都是应当的,只是从前娇容私自扣了这屋里的分例,现如今她死了,自然还是用到你们头上。得了,茶我也不喝了,我们那边儿要做法事,我先过去瞧瞧。”

“法事?”明珠搁下盏,颦眉而问:“不是早就说要做的吗?怎么耽搁到这些日?请的哪个庙里的法师?”

“谁知道是荃妈妈忘了还是怎地,昨儿才到庙里下了帖子。你不问我倒忘了,请的就是你们庙里的姑子,想必你也是认得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瞧瞧,也算故人重逢。”

说是“故人”,明珠却实难有开怀之心,千家庙宇的菩萨都一样,可人人却不同,她到是底尝过了什么叫“好”,方厌从前之“坏”。回首望一眼重幄之中,她唇间一翘,“我不去了,不好惹什么是非,况且我与她们也没什么话儿说,不过是一起诵经念佛。姐姐去瞧吧,我这里手抄了一本《楞严经》,请姐姐替我给小月,劝她不要害怕。”

接过那一叠冷金笺,见其字迹清隽,一撇一捺的收尾犹如收尽一场春秋,青莲叹服一笑,“字写得这样好,人也聪慧,认了你这个妹妹,倒是我占尽便宜去。成,我走了,你歇着,晚间的饭不必做了,我割了点子银子给厨娘,让她们替你做啊。”

此言一出,她自出去,轻巧便将宋知濯每日如江山稳固的幸福颠覆,哪见他帐中蓦然瞪了双眼,恨不得揭被而起、发兵讨伐。

帐外隐约可见明珠蹁跹身影,浅草衣裙如一片叶荡过来,他迫不及待接了帘子,撑着手肘拉她,“我倒不是要你做活儿,只不过你做的饭食实在是香,你行行好,还替我做吧?将一应衣物给她们洗就是!”

先挂了两方垂幄,明珠挨着床沿儿提裙坐下,嘴上闷闷不乐,“哦,合着我是你的烧饭婆啊?我这是什么命?别人嫁到王公贵族是享福的,我跟你刀尖上舔血一般过日子还不算,还要替你当做马?”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他扯了枕头垒在一起靠起来,手却不见撒开,仍拽着她柔若无骨的腕子,“我头先不是说过,那柜子里有钱,你想要什么只管去买,就当我报答你每日替我洗衣烧饭,至于你的心,唯有用我的心方可报答。”说罢,大手在自她腕间摩挲到掌心,眉上攒数不尽的自责自惭,“对不住,害你跟我受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原不过是逗着玩儿,立时一颗心软作春水,托起一片同自己一样的落叶浮萍,“我跟你说笑而已嘛,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儿?”

睇眼望去,见他脸上哪还有愁态?咧着个明晃晃的笑来,“我也是逗你,不过话儿倒是真话儿,你先别恼,我问你,那些姑子你真不去瞧瞧?想去就去,不妨碍我什么的。”

“我才不去!”明珠猛地抽出手,柳腰一转,撅着嘴不知望向何方,倒不是同他置气,只是想起从前苦兮兮的日子,“你不知道,打小跟着我师父,替她缝衣裳做饭担水劈柴,这原是应该,她好歹养我一场不是?可来了京城,其他的姑子看我们是投奔来的,也每日将我使唤来使唤去,我们原是轮值起早去担水、做饭、洗衣、劈柴,可每回轮到她们,她们又支使我去,有好争着去领,有错就往我身上推,害我不知背了多少打骂!”

一束阳光斜扑在她脸上,不知沐浴在底下的那边是什么情景,可宋知濯能见的阴暗这边,却是一抹小小得意的笑,“去年冬天,我忍无可忍了,便趁着她们都还睡着,担了两桶水,一下扑了整个通铺,谁也没得睡!”然后,她踅回脸,整片跌入晦暗中,“正因为如此,庙里要将我和师父赶出来,师父便提说要将我买到勾栏去,幸而你撞上来,我才逃得一命。”

她将苦难戏说这一刻,宋知濯倏然明白,她身上有与身俱来的顽强生命,如野草缝生,倔强地与命运较劲儿,这种倔强同他的“自尊心”却不大一样。似乎沉重也跟着她的笑消弭了,他冲她轻挑一边眉,“不去也罢,柜子里有个包袱,你去打开看看。”

“是什么?”虽问,然不及他答,她还是去开了立柜找到那个藕荷色羽缎包袱,指尖一触,丝滑如轻风,她捧到床上,却不打开,“是什么精贵东西,也值得用这么好的料子来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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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诗经》,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37.?前尘?斩断前缘。

灼灼日光,花间柳梢,金灿灿的光阴里头是各色姹紫嫣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懒幄松帐中,明珠便是宋知濯眼中的星辉,他扬一下眉,冲她点着下巴,“你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送你的。”

藕荷色的羽缎如一场十七载浅梦,柔软顺滑的触感犹是梦想实现,叫人忍不住怀疑真假,但还是抵不住明珠心底升起的冉冉期待。她带着雀跃和小心抬眉望他一眼,手上止不住有些颤抖,揭开布,里头规矩叠放着绣云雁广袖双丝云纱氅、藕粉素色羽纱衫、白蝶穿花拖地留仙裙,将裙揭开,下头还有几个金髹锦盒,里头有银渡蓝宝石小凤冠、一对银镂花小簪、南洋珍珠耳坠、红珊瑚对镯等一应珠宝头面。

每一样都是她没见过的,眼下这些头面衣裳赫然随宋知濯的真心一起呈在她面前,使得她险些似洪水决堤。倏然扑倒在他肩头,她说:“我家虽不至于吃不起饭,但我打小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裳,只因我爹又是吃酒又是赌钱,哪里还有闲钱给我置办这些东西?莫说我,连我娘也没有。后来到了庙里,一是没钱,二也是穿戴不上这些东西,现如今见了,倒不是我贪财,只因我也想有人能送我件礼物,不论生辰还是年节,不论是什么,盼着有人能送我一件儿,哪怕是块破布头也是好的。”

搂着她,宋知濯只觉搂着的是自己后半生的光明前程,心跟着她的话坠了又坠,到无可再坠的境地,又生出劫后余生之感,“小尼姑,你说了这半晌,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蓦然感觉肩头有些湿润,他又将她搂紧几分,手在她背上轻拍,听到耳边是有些抽搭的声音,“喜欢,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夏有青荷,露有微曦,他们抱着彼此,好似抱紧自个儿的宿命不舍得撒手。宋知濯亦有些梗咽,埋首在她的发间,响起闷闷沉沉的玩笑,“既如此,我下次可不就费这些钱了,在外头随便捡块儿碎石装进锦盒内,你不是一样的高兴?”

“去你的!”明珠推他一把,抡了拳头往他胸膛上砸一记重锤,逼出恶狠狠带水花的眼神,“你当我是叫花子啊?你又不是没钱,干嘛对我这么抠门儿?珠宝首饰怎么也比破石头叫我高兴。嗳,你说,我穿这么好,会不会引别人疑心?”

“疑心什么?我不过是瘫了哑了,又不是死人,给夫人置办点儿东西难道不应当?你只管放心,我还吩咐明安找师傅做了许多,这件是先赶出来叫你中元节家宴上穿的,届时个个儿都穿得光鲜艳丽,我怎么能叫你落了后?”

低下头,指尖一一拂过那些凉丝丝的绸罗软缎、宝石珠珰,似乎从前吃的苦在今朝都得到补偿,明珠倏然又笑了,小心翼翼将包袱皮重新裹起来,捧在怀内搁回柜子里去,“等到了那日我再穿。”

日头不过微转个方向,屋里还是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1,有情人独对这件卧房,竟像是与世隔绝,那些狰狞的利益纷争也远了一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未多时,隔壁院儿就传来木鱼阵阵,沉重单调的声音响如空灵,伴随着三两唱诵、暗缕檀香,明珠探头探脑在窗户上趴着凝听,只觉恍若隔世。宋知濯由床上下来,穿着酱紫纱的圆领袍,系一跟棕色羊皮带,两头扣一个鎏金麒麟犀比,腰一弯,手撑在她两侧,将她的背影圈入怀内,当中却无触碰,一头扎高的马尾垂到她肩上,“她们念经都没有你好听。”

“嘿,我发现你这人,”明珠折颈过来,就见身后罩着自己的高大身影,那脸上调笑未散,一双眼逗弄有余。凑那么近,她蓦然想起那夜的一吻,欲语先羞,扬着腰靠向窗台,想离他或是离羞赧灼温远一些,再开口,声音嗫喏不决,“我发现你这人,越发的油嘴滑舌起来了,真跟你那二弟是亲兄弟。”

她退一寸,他就近压一寸,中间还是隔着试探的距离,试探她本能抗拒的底线在哪里,“这你就冤枉我了,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他宽阔的肩形同压迫,却又有一种被包裹的安全,使得明珠有些怕、又有些期待,嘴上却抵死不认,“谁知道你的……。”

宋知濯还欲再试探,一双眉渡上除了阳光以外的炙热柔情,紧盯着她桃红的脸上点点变换,却忽闻院外有些动静,他便立刻调坐到木椅上去。

片刻后,果然见有人推门而入,是青莲,身后跟着两个青灰淄衣小尼姑。青莲捏着帕子朝明珠挥摆盈袖,“大奶奶,这两位师太说认得你,想来瞧瞧你,我便领她们过来了。”随后她摆手引进两位,“两位师父到里头稍坐,我给二位烹茶来。”

几人在外间碰头,明珠乍眼一瞧,可不就是庙里同宿的两位小尼姑,一个清音,一个清念,比明珠略大个一两岁,想起从前的过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只将人指到折背椅上落座,“原来荃妈妈是请了你们二位来做法事,真是麻烦你们跑这一躺了。”

二位女“菩萨”头戴淄帽,青灰色的袍子罩在身上空空荡荡。这厢端了个双手合十落座,“阿弥陀佛,清心小师妹,我们才在那头做完法事过来,想起头先你冲了门子嫁到这国公府上,我们却未及送一送,如今机缘再见,特地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两人抬眼将屋子四顾打量一番,见门口就是黑檀三腿矮几案,现盛一盆葱郁小金桂,右侧一架大大的工细楼台落台屏,锦绣繁织,后头隐着另一个榻,还见细细一个回廊通里间。

她们所坐门的另一方,挂了二层软烟罗,软塌临窗,南墙一个棂心黑檀圆月架,乘放着铜胎掐丝珐琅三环樽、鎏金云纹象耳铜炉、和田象鼻勾环玉宝瓶三件大器及一些精细玉器铜器。只将她们看得眼花缭乱,连明珠在说什么也未听清,扯回耳朵重问一句,“啊?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是几句客套话,明珠也懒得再说。只是观她们二人如此热辣辣的神色,竟像是将从前嫌隙一笔勾倒,她却还记得,心里同她们亲近不起来,面上还是要过得去,适逢青莲端茶上来,代她周到,“谢二位师太记挂我们大奶奶,我们大奶奶一切都好,只是抽不出空儿回庙里去探望你们,难得你们来,倒要好好歇会子再去。”

这两位可不单是歇脚来的,探望旧识是假,想打些秋风是真。明珠出嫁前,宋家原备了三书六礼送到金源寺,那方丈师太尽其收下,却连份像样的嫁妆不曾备,一应金银器全纳入个人囊中,惹得其他人皆红了眼,这回二人逮着机会,便不欲放过。

唯见清音脸皮厚些,端茶饮下,先开了这口,“小师妹,要我说,你这一嫁倒是嫁得又巧又好,自你走后,外头都说咱们庙里六根不净,竟然将尼姑冲门子嫁人。如此香火便不大好,那些官爵太太们转了他方祭拜,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熬,再过两年,只怕连饭都吃不上了,”说罢,摆一个愁容万千,单手合十,“阿弥陀佛,庙里人口又多,这可怎么活哟。”

一时气氛微滞,各有各的脸色,那厢眼巴巴瞅着,这头明珠只端起茶盏隔开殷切切的目光,只装作听不懂,“二位师姐,原来庙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儿?阿弥陀佛,从今后我自当每日多念些经文,替众人祷告。”

见她似装傻充愣不接茬,那方清念索性丢开脸面来说:“清心师妹,咱们同道修炼这些年,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们来,是想同你借些银两助庙里度过眼下的难关,你不看在菩萨的面上就当看你师父的脸面,她老人家在我们庙里修行,自然和我们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啊。”

说及此,明珠心里唯余千回百转,于礼,她是当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可于情,那寡寡淡淡的零星恩情,又怎能抵得销所作的恶呢?往事须臾间倒扣而来,自被师父买回去,她的小小身躯就担起比自身还重的水桶,浇菜施肥,劈柴担水,事无巨细都是自己来。

在扬州时不过一间破庙,一到夜里门窗不紧,呼啦啦就有大风刮进来。春夏还好,一到秋冬,那风似软刀在身上割下一条条细碎口子。有一回初冬,明珠担粪给菜地里施肥,不过点点瘦弱的一个小姑娘,一对还未长成的薄肩实在吃力,将桶搁下时手不稳,不留神溅了半桶到袍子上,又没有多余的衣裳换,师父闻见了,捂了口鼻将她赶出屋子去睡,因怕连被褥也被弄脏,故连个盖的也不给她。

笼了些干草,明珠就在四面透风的厨房席地而眠,迷迷糊糊睡至半夜,天就开始下雪。细绒花洋洒半宿,哪里还能睡得着?她只觉得冷是从地底下、从骨头缝里,从黑漆漆的四面奔袭而来。那时她想,整个人间有众多火光万寸,数不尽的暖房温帐,却没有一处能容自己,她把自个儿小小身躯蜷成一团,用自个儿的腿暖着手臂,然而不过是困兽犹斗,冻得快失了知觉时,她昏沉沉的想,不如就在这里冻死了吧,就死在这里。

然而她瘦小的躯体是被秋风残忍削掉枝叶的杨柳,正如在下一个春天还会再抽嫩芽,她也在下一个日出里又活过来。如此,她死在每一个凄风苦雨的夜,又在第二个清晨复活,反反复复,终于令她跪在菩萨面前,去寻找萦绕在她心里诸多问题的答案……

劈头盖脸的往事砸住明珠,顿觉有蚀骨冰冻从日头底下潜袭而入,她从踏上提裙而来,奔赴向能给她提供温暖的唯一避难之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里头宋知濯坐在木椅上,静悄悄等着,等明珠同那两个姑子周璇完,好再重拾风花,继续他一寸寸的攻城略地,直到侵占她心里的每一寸、直到城门向自己毫无保留的打开。

倏然闻听如蝶舞翩飞的脚步声,他瞪着疑惑的眼朝转角处望去,一见明珠摇曳裙摆,他便摆出大大的笑脸,正欲问询,却见她匆匆俯身而下,随着染梅幽香,落在他脸颊一个轻轻的吻。

一时有柳莺飞歌、琼林佩影,哪敌她,胭脂点点落浮萍。宋知濯可谓受宠若惊,诧异地望向她,只见她脸上红似五月桃,胭脂满布,但说出的话儿才叫气人,“嗳,我,我要拿你的银子使,亲你一下就当补偿了啊。”

他何尝会说个不字,将嗓音压得不能再低,语句锵然果断,“你只管拿,全掏空了去也使得。”

鎏金铜匣子里头搁了许多锭子,沉甸甸压着下头一摞银票,明珠思忖半晌,拿了两锭五十两的银元宝捧在手里,临出去时在宋知濯眼前晃晃,“我拿一百两,可没多拿哦。”

得他哑口一笑,她适才捧了银子出去,往清心清念二人中间的方案上一搁,“二位师姐,我也不过是才来这里,名头上说是这家的大奶奶,实则你们也清楚,不过是来销病扛灾的小丫头。当初宋家已从我师父手头买销了我的身契、又送了各色定礼,原本我不再欠她什么,但这些银子就当是报答师父养我一场,若落得到她手上,请告诉她,我与她就此两清,若落不到她手上,我这里也在心上同她做了了断,自有菩萨见证。”

冷光夺闪的银元宝稳沉沉压在案上,仍压不住贪得无厌的心,金源寺香火一向好,哪个官爵人家添个灯油不给个百十来两?清念见过大世面,只乜眼一瞥,便端起手来,“阿弥陀佛,这些黄白之物于我们出家人不过是身外之物,可却能救人水火,我这里先代方丈谢过小师妹,只是开销得了今日,明日又当如何呢?师妹嫁到府中,自然长了不少见识,望给想个长远的法子才好。”

方才明珠进去,青莲陪着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来来回回也将明珠的身世摸出了个七八,早有愤懑难当,眼下见她俩不知足惜,更是气得不轻,在后头扯过明珠,按她在榻上坐下,“我的大奶奶,你是主,她们是客,你这样站着说话,叫客人怎么坐得下去?”她直腰转身,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在脸上荡开,“我倒有个法子,二位师父先听听?说得不对只当我放屁,我一个丫鬟见识短,可别跟我计较。我想啊,这庵里都是女人家,若断了香火定然活不下去,横竖又都不嫁人,不如大家一齐冲了门子,十七八岁做起那迎来送往的生意,将香客变作长客,方丈作了老鸨,还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的来?身体力行挣来的钱难道不比拉着脸子上人家打秋风更踏实些?”

稀稀拉拉一番话,将两位出家人说得又气又羞,两张灰白小脸紫一阵红一阵偏看明珠,见她竟憋着个笑将出未出,她二人更气,就要起身告辞,临行前却不忘拿那百两银子。

人方一走,明珠便笑了个四仰八叉,又是拍案又是锤胸,“哎呀我的姐姐,你是在哪里得的这一框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笑在太阳底下,如荡开一丛丛翠蝶花,恣意纵情、挥洒烂漫,青莲从未见过她如此自如之态,似忽而卸下千百斤的沉重往事,她莞尔一笑,轻抚垂髻,“从前娇容在时,不知听了多少,回回她与慧芳掐架,说的尽是些淫/词/浪/调,慧芳是个没脸皮的,骂起来更是难以入耳,听了这几年,还不是张口就来?你可别学啊!”

中天的日头偏了西,如前尘已定,誓不回转。法事做完,那间屋子残留的冤魂同人间正式告别。如同明珠,也在心里同自己的前缘辞了行,她道别这段路途上的苦难启程而去,却在起点就有悲厄的线头拽住她,左右她的方向、她的步履,一时也不知如何同这悲厄做个了结。

耽搁这半晌,早耽搁出香汗霖霪,送青莲出去后,她自踅回里间,往立柜里翻衣裳来换。赫然又瞥见那藕荷色的包袱,似兜着绢子的小倌人2在楼台招揽客人,她心痒难耐,到底还是甩甩头忍住了,舍不得轻易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消耗掉人生第一次所得的赠予。

怀抱衣裳一回首,正与宋知濯撞了个眼对眼,她蓦然想起方才那一吻,脸上挂不住,欲抽身出去,却被人喊住,“你上哪儿去?”

“我到那边儿里间换衣裳,出了一身汗不舒服。”

“平日不都是在这边儿换的?”宋知濯心骤提一下,有些做贼心虚,生怕她察觉他鬼祟的点点私欲。

然是他多心,明珠哪里知道他那些心眼儿,不过是惶然避之方才一番唐突之举。又抱着衣裳从帘子下头回转来,两个眼一斜,斜出个万种风情、娇冶入骨,“那你到床上去,把帐子放下来,不许偷看啊。”

“你还不放心我?”他从木椅上撑膝起身,攒翠如玉的身形潇潇挺立,一步一踱如风中青松,“你这人多心,回回都要嘱咐这么一句,难道我待你不是一直尊重有礼?别说撒了帐子,就是在我眼前,你不许我看,我也只当眼中无珠、目空万物。”

结果一到重帷内,他便瞪得直直的眼睛,企图用目光拨开隐约的帐幔。外头明珠拉拢四扇窗扉,可见她撤了旧衣衫,徒留单弱的背影轮廓,影上的凹陷脊椎直下,隐在俏丽起伏的山峰之间,“嗳,我还没问过你,你家太夫人堂堂延王殿下之表妹,又是吏部尚书之嫡女,怎么偏偏要嫁到你家做填房?你家门第虽高,可填房的怎么比得过原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帐中有闷闷的声音反拔高了问,“哟,你还知道延王殿下?又知道吏部尚书?”

闻他语中调笑之意,她霎时就有些不痛快,套了衣裳转过身,一面系带子,一面噘嘴喁囔,“这么瞧不上我?我不过是偶尔听她们说起来,延王殿下我自然晓得的,但这吏部尚书我就不大清楚了,官儿大不大啊?有没有国公爷大?”

那抹倩影越来越近,直到赫然拉开帐子,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出现在宋知濯眼前,他哑声一笑,背倚叠枕,“吏部尚书是职官儿,从二品,有职有权,国公是爵位,虽是从一品,但无职无权,不过上朝白听听闲话儿,我父亲现兼任翰林学士,乃正三品,权职来说,低张大人一等,但他已经死了。从前将女儿嫁我父亲,一是延王想做拉拢,二是我们这位太夫人做小姐时见过我父亲,从此便非他不嫁了。”

“非他不嫁?”明珠踢了宝石蓝云纹软缎鞋爬上床,理了孔雀蓝裙边盖住脚面,从枕下摸出扇缓缓打起来,脸上似听书一般追迫的笑,“怎么就非他不嫁?难不成国公爷会什么巫蛊之术迷惑人心?”

宋知濯将枕着的手撤下来一只,捏住她挺俏的鼻尖轻轻一晃,神色却纵容非常,“你怎么这么好打听?回头中元节家宴你见了他就自然知道为什么了。”

“你现在就告诉我吧,”她急心难待,拽了他那只胳膊浅浅晃着,“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她瘪着嘴,软指拽着他的衣袖,分明未触碰肌肤,却如波斯猫挠人心上,令他顿时将心化开,“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菩萨!我父亲皮相极佳,生得一副天上难有地下俱无的好相貌,你瞧我好不好看?他比我还强上几分!他年轻时,天下女人见了他鲜有不心动的。不过,常言道人心难测,你很难猜到那好相貌底下藏的是一颗怎样的心,烂的黑的你也瞧不出来,我们那太夫人更是白长一对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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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2倌人:旧时吴语地区对妓/女的称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38.?非礼?不是好东西!

其中有多少隐在他简单话语里的曲折故事明珠无法得知,唯一能察觉的是,这个门楣光耀的府邸有太多污垢藏匿不清。

而眼前这个人,曾在这能吞人的巨坑里呆得这样久,她的心似乎蓦然被谁攥了一把,将扇丢开,扑过去用自己软弱的臂膀将他坚实的身躯拢住,“你在这里自小长大,真是吃了不少苦。”

这荏弱一抱,似若一棵在风雨飘摇中的青松被一根藤条擎住,宋知濯亦回抱她,“你自小在外头漂泊无依,比我吃的苦还多。无论是在市井庙宇,还是在这深宅大院,其实我们走过相同的路,幸而现在我找到你,而你也找到了我。”

原有一句“谢谢”横梗在嗓,最终缄默。他想,一句轻巧的多谢实在不足以报答彼此,只好用看得到尽头的余生来相依相持。

在此间,有流金满室、茂叶成林,还有二人的浅笑轻语,如织如线,在一方浮香宝幄里交缠,俱无酬酢与客套,纵然横在彼此还有薄羽轻纱,却已经比与其他人近的多了。

隔两日,夜已微凉,满园暗飘桂花香,秋已指日可见。张氏想起来派些料子给每位少爷奶奶赶制新衣,一应锦、绫、罗、绸、缎、绡、绉、绒、呢及各色羽缎羽纱。为面上过得去,宋知濯这里也都俱全,宋知书自不必说,更是比其他院儿翻倍。

收点东西的是楚含丹,下人婆子捧了来,她原在榻上轻瞥一眼,伴着头上一支金渡红宝石簪子明澄澄晃着,人已行至丫鬟婆子跟前,“有劳妈妈们送了来,何必跑这一趟,我自叫丫鬟们去拿就是。”言着,宝簪再闪,扭头朝后吩咐,“夜合,你去拿些钱给妈妈们打酒吃。”

几人得了赏,乐不迭辞出去,迎面撞见宋知书进来,侧身行礼让过。那宋知书一袭冷霜白飞鹤襕衫,头上青丝全挽由一条湖蓝缎带束在头顶,脚步轻晃,与手中折扇一齐晃出一身风流之态。

他一屁股落在榻上,单支一条腿踩着榻沿儿,收起折扇在案,坠下一个绿油油玉麒麟,“夜合,将你们的好茶烹一盏上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见他拔高的嗓音,楚含丹止不住拢了对襟绉纱褂,眉心攒厌。褂子如同粉饰太平般掩住她一具残破身躯,却遮不住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的国破山河。她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敌国践踏过的痕迹,那些淫/靡的颜色时刻提醒她曾在被被□□、被烧焦的土地上开过一朵违背她尊严的花儿。

她背着身不愿回头去瞧他一眼,青葱手指在绸缎间一一抚过。还是夜合懂事儿,忙从里间隔下缎子出来应酬,“哟,姑爷今儿在家?您坐着,就来。”下去没一会儿,端上一盏热腾腾的老君眉,瞧他眼内暗暗盯着墙下的玉影,她扯出个了然的笑来,“姑爷您瞧,太夫人才打发人送来的料子,眼看入秋,姑爷要添什么衣裳,说给我们小姐记下,好让裁缝一并做好送来。”

金光自榻后槛窗炸进来,割断满室冷香。宋知书颠着肩笑了,在她脸上匆匆扫过,还着眼于那一抹袅娜背影,“呵……,我哪里敢麻烦二奶奶呢?我衣裳倒是多得很,不用急着给我裁,回头冬天的料子下来了再给我做一样的,这些你们就留着自个儿裁衣裳吧。”

望着二人一个热着心肠巴结,话儿却不中听,另一个硬着心肠不理,都懒得回头赏一眼,夜合想中从中调和,捧上一只盛满杏仁的玛瑙碟,“那就多谢姑爷了!你瞧那银红的缎子多通透,我们小姐最爱那颜色,却哪里有只顾自个儿的道理呢?方才看了料子我们小姐就说,要用那月白的羽缎给姑爷做个里子呢!”

一抹似偷得蜜糖的笑意在宋知书脸上闪出,还不及收,谁料那一位却抽身回头,叱一声夜合,“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曾说过这话儿?二少爷的衣物在下有丫鬟们料理,在上又有太夫人操心,哪里轮到我们?”她踱身过来,一片彩凤裙艳如翚羽,指尖夹着一条芙蓉绢绕侧轻抚云鬓,脸上晕开一层凉丝丝的笑,“二少爷,既然你不要这些料子,我也做不了这么多衣裳,不如我赏给丫鬟们,她们替你操劳一春一夏,也该得些好儿的。”

见得宋知书上脸上似有骤雨,霎时又由一片阴沉沉的笑掩过,“随二奶奶,得,茶也喝了,我这就走,二奶奶莫送。”

人却无心相送,捡了一颗杏仁软迭迭送进唇间,唯有夜合懂事儿,跟在他身后一路送出屋子,殷一句切一句在身后致歉,“姑爷别多心,原是这两日小姐身上来了,自然脾气不大好。”

宋知书收扇回首,脸上端着一丝凝重,“她身上来了回回都要闹肚子疼,睡前你给她烹一盏红枣姜茶,盯着她喝了再睡。”

凝望他两三节阶梯下至院中,绕过小池将背影投身进烈艳艳的日头底下,夜合蓦然感觉那背影如秋风萧瑟——吹遍天涯不到春。

她于心内嗟叹一声,踅转进屋,里头那个,临窗软塌,腿叠于裙内,身躯扭得似蛇一般蜿蜒,软指绞着细绢,有一颗没一颗往口内送杏仁,小小一颗杏仁儿在她殷红唇间如灵株夜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合忙不迭捉裙对坐过去,又急又劝,“我的小姐,何苦要冷言冷语的刺儿他?打进这府里,您在姑爷面前就没一句好话儿,要我说,但凡您放和软些也不至于闹成今儿这样。我知道您心里装着别人,可日子是要同姑爷过下去的,何苦来?”

冷丝丝的笑在楚含丹眼眸里绽放,将手上的杏仁儿掷于碟中,她抬首向窗,远远看到院儿里亭子里慧芳在端着绣绷抽拉针线,“我为何跟他要服软?我凭什么?若不是他撺掇着太夫人到我家提亲,我再跟父亲犟一犟,想必父亲无可奈何就将我还嫁给知濯了。他娶我进来是什么样子你也瞧见了,今儿这个明儿那个,背后没少人嚼我舌根的,他娶我,不过是想要做给他大哥看的嘛,如今我不好过,他也休想能好。”

新仇旧恨在她脸上浮开,叫夜合也难解,捡了颗杏仁儿递上,却见她摇摇绢子,“你去叫慧芳进来,就说我有东西给她。”

随着夜合出去,窗外亭子里多出一个倩影,与慧芳嘀咕两句,即见慧芳喜开眉眼,唇边两侧纹路挂上沉甸甸的贪欲。

向来英雄爱嫦娥,嫦娥偏爱云绡织,没有那个女人能抵御这些流光十色的云霞,将它们织成衣裳穿在身,荡漾着俘获一堆堆宠爱。楚含丹手指掠过布匹,停在一条烟霞色的软绸之上,闻听喜滋滋的脚步声,她搭扇回眸,忙笑起来,“快别行礼!你我一样的人倒不必如此,你坐。夜合,给慧芳看茶。”

眼瞧她和顺有礼,慧芳心头更美几分,搭着案几在折背椅上坐下,止不住往那堆锦光摇曳的缎子上头飘,“不知奶奶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适逢夜合端茶上来,楚含丹兰指执扇,扇头朝盏上轻点,“哦,你先喝茶。是太夫人那边儿着人送来秋天的料子,让我和二少爷做衣裳,你瞧这么多,我们就是有四个身子也穿不过来,故而让你来领一匹去裁衣裳,你是二少爷身边的人,穿得光鲜亮丽的也是二少爷的面子不是?”

尾音甫落,即见慧芳喜上眉梢,忙赶着起身行礼,又被扇头轻巧压下,“都说了别这么多礼,你坐你的。”那扇转了个头,朝布堆里一点,“夜合,你将那匹烟霞色的绸子拿来给慧芳,做褙子也好,做裙面儿也好,添上里子又光鲜又暖和。”

谁知那夜合错端起一匹胭脂红的雨花锦,忙被她叱住,“哎呀你这蠢丫头,是边儿上那匹,这匹胭脂红是留给烟兰的!”

再扭头过来,只见慧芳一袭笑滞在脸上,楚含丹忙作出愧恼之色,扇面遮住口鼻,只余鬓边金樱小簪明晃晃一闪,“你瞧我说的什么!慧芳,你别恼,唉,实话儿告诉你吧,我是想将那匹雨花锦给你的,架不住烟兰是新得二少爷喜爱,莫说你,就是我要也给她让让道儿,也罢,将我那匹浣花锦给了你去,你快别恼了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丝凉风乍卷进堂中,卷起慧芳半片衣袂余恨飘飘,“二奶奶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敢为了匹缎子跟您恼?我不过是恼烟兰,这个小贱人,趁着我回家去,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看二奶奶佛爷一般的人物就钻了空子去!她可有哪里好呢?要说姿色,莫说二奶奶,就是连死了的娇容也差得远,还不是仗着年纪小,鹦哥儿一般哄了少爷。”

风卷了这个,又袭上那个的裙边儿,楚含丹抖理一把,淡笑不语。倒是夜合挺身出来,从她身侧的榻案上抓一把杏仁儿递给慧芳,“要我说也是,这个烟兰莫看她年纪小,不过十六七,心眼儿倒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那夜我们小姐去瞧大奶奶,二少爷独自歇在这屋里,那丫头便借故进来找东西,不知怎么就将二少爷狐媚了去,我们小姐你是知道的,万事都随了二少爷,我看不过说她两句,她反倒还要说我度量小!”

说罢,扭头嗔一眼楚含丹,楚含丹接过这一眼,同嗔她一回,“烟兰年轻嘛,跟个花骨朵似的,哪个男人不爱?何苦计较这些。”

主仆俩一字一句莫如一根细针扎进慧芳心上,不痛,却痒得慌,誓要将它拔出,“二奶奶是千金闺秀,海一样的度量,我慧芳却不是,偏看不惯这些小妖精!”

她抱了缎子辞出去,楚含丹摇扇跟着送两步,不住叮嘱,“你可别乱来,消停些吧,她再年轻也越不过你去……。”

望慧芳恚怨难消的背影,楚含丹笑了,日头辣辣射到眼睛上,似有血泪倒流进心间,她抬扇挡住额头,半明半寐中折返进屋,余落满地再已拾缀不起的少女纯真。

鸿雁在云鱼在水1,各不相干,如同一片太阳底下照着的两个人,团结的丝线在乱麻中早已错了方向。楚含丹自以为可以通过划破芳菲景色刺伤到宋知书,却不知于宋知书来说,群姝只是短暂流逝,在心里形成永恒的人早已将他的心豁了无数细口,但他的自尊不容他喊痛。

从院儿里出来,他眼前还浮着锦光缎绸,乍然想起被明珠划破的衣裳,从而又忆起那对汪着山林的眸子。他摇扇调转方向,竟是要去找明珠索赔。

甫推院门,遥见千芳尽头、婆娑桂影下手托下巴的俏丽女子,碧青小广袖跌到肘间,露出半寸雪作的肌肤,身侧是矮一截坐在木椅上的宋知濯,才一瞟眼,他心里头就穆然敲响警钟,多日不见,大哥竟然从萎靡之态养出个容光焕发,瞧这样子,一时半刻是死不了……

然他顷刻间便将眉头放平,唰开扇面,朝窗槛女子嚷了一一声儿,“花间霞影、临窗赏桂,大嫂好兴致啊,啧啧,我如何就做不成这般闲云野鹤?”随之,一只脚尖翘起,收扇躬身下腰,打了一个花腕,“二弟前些时总不得空儿,今儿才抽了空隙来瞧大哥大嫂,望大嫂宽恕一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屋内二人正值缱绻无限,一见他,俱在心内翻了白眼儿。明珠不得不酬酢,直腰而起,窗户上回一句,“瞧二少爷说的哪里话,不说不敢劳动,哪里敢怪罪,二少爷,里边儿来喝茶。”

还不及迎出去,人已进了里间儿,自找了案桌坐下,对望宋知濯,“大哥,好些时不见,我看你身子竟比原先强健许多,脸上也有颜色了,真叫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高兴!”

下头有明珠般出小炉烹茶,闻言心内“咯噔”一声,手上打着蒲扇,他二人间游荡一眼,随后挂出个苦兮兮的笑,“唉,二少爷只不过看了个面儿上,是我每日熬粥炖肉才将他养出些肉来,骨头却仍是不见好。前儿我在背后架着他想让他下地走两步,谁知脚还没挨地,人就跟条软蛇一样直往下头栽过去,费了好大力才将他搀起来。”

这厢明珠烹茶奉上,宋知濯殷切切接过,嘴角上忽明忽暗一抹笑意,“真是辛苦大嫂了,还请再多费些心,回头大哥好起来,还是你的功德。”

这笑似一把冷刀横上明珠心头,欲斩断她崩起的一根弦。第一次见他,就如狐狸绞兔,第二回见他,不过似登徒浪子,这回再见,想起他所作之恶,她心里打个寒颤,挨着一根折背椅坐下,掬一个明灿灿的笑出来,“不知二少爷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儿?可别再给我送礼了啊,我实在受之有愧。”

“哦,有两个事儿,”宋知书撩袍子翘腿,扇子搁到案上,冷凛凛的光自麒麟坠儿反射到他脸上,照亮他另含深意的一抹笑意,他回望一眼宋知濯,再晃回眼来,“是这样的,我上回送大嫂的一对血玛瑙手镯,大嫂还记得吧?我想起小厮买回来时不留神嗑了个细纹,怎么还好意思叫大嫂戴?故而想叫大嫂暂退给我去换个新的回来。二则,我院儿里仿佛有个叫慧芳的丫头得罪过大嫂,我特来替她赔罪。”

倏然提起那个手镯,明珠顿觉险象犹生,想他必定是见过娇容手上的镯子了,恐怕已起疑心,于是她摆出从容憨态以应对,“真是对不住,二少爷,那镯子我送给我们院儿里一个叫娇容的大丫鬟了,我受不起您这么重的礼,也不惯佩戴这些首饰。她嘛……平日里对我是惯常的不客气,故而我送予她,想叫她待我能和善些,不巧,她才死没多久,那镯子就随她陪了葬。”

细细看来,她眼中汇聚诚然,宋知书一时也不好断决,端起盏抿一口,又听她忙不迭地说,“再有你说的那慧芳,原不是什么大恩怨,谈不上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是庙里来的,没见过你们家恁大的世面,难眠露怯,只是她说话儿也太过难听了些,我才忍不住跟她绊几句嘴,你就别将这事儿回去说了,省得她又来找我麻烦。”

一番纯言蠢语,适才将宋知书的疑心去了大半,料想这小尼姑也没那样大的心眼儿。骤然阴云撤尽,余下又是艳阳煦丽,他歪嘴一笑,“不敢不敢,我也不敢,我院儿里的丫鬟更是不敢,我可没有多少衣裳给大嫂再撕碎了,回头大嫂性子上来,我岂不是要衣不蔽体?”

转着眼想了半晌明珠才忆起前尘往事,赶着赔罪,“哎呀,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那衣裳是你的,和她吵嘴气极了才弄得如此。这样吧,我们这里新得了一些料子,我赔给二少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嗳,大嫂误会我了,”宋知书捡起扇来,托在手心闲瞧着,得空睇上一眼,神态风流万丈,“我不过是同大嫂说笑,哪里是要你赔?不过大嫂这性子直爽我倒很喜欢。”

他将“喜欢”二字吞吐的暧昧非常,随之靠近的,还有鼻尖呼出的一朝热浪,“那镯子既然给了别人,我自当再奉上一礼补偿,不如大嫂赔给我这个机会,叫我们二人心里都过得去,可好?”

他欺身一寸,被光投下的暗影笼着明珠。宋知濯就离着一丈在窗下注视着,怒火在他胸中灼烧,每烧一寸,便有冲动想从缠绵的木椅上站起来!

先一步站起来的却是明珠,她扯了根圆凳横在二人中间,警惕地错开宋知书不怀好意的笑脸,“二少爷又这么客气,都说自家人了,不必摆这些虚礼的。敢是要吃晚饭了,我就不虚留你了,我这边儿还要到厨房烧饭。”

她退开几步,不料一退自有一进,宋知书也站起来,一步步压迫向她,更有甚者,竟拽起她的手腕,泄一缕玩世不恭之态,“大嫂,实话儿和你说,从头一次见你,我这心里就跟被猫挠了一下似的,脑子里尽是你的影子。我这边是郎有情,不知妾有意否?”

“你撒开,你撒开手!”

她挣得越凶,他钳制得越狠,她又要使脚跺,却被他轻易躲开,“我上回被大嫂踩得疼了好几日,长了不少教训呢。大嫂,”他回望宋知濯,眼中抛出几分挑衅,“你瞧我大哥,他跟个活死人有什么两样?倒把你这青春白耽误在这里。女人家能有韶华几许?你守这么个活寡有什么意思?不如从了我,咱们天上人间,鸳鸯相伴。”

一切落入宋知濯眼中,愤怒如一阙瀑布倾斜,背后的阳光在他身上延出金边儿,然而他的正面却永堕在黑暗中。

他耀眼的明珠正被另一个人死死拽在手里,覆住她一身光华,嘴里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将要割断他的理智。然而就在宋知书回首而来的这个眼神中,他遏然冷静下来,思考这眼神背后的用意。

思考不及,只见宋知书将明珠推至墙面,手中的折扇“啪”一声跌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啪”一声犹如巍峨空谷中一阵青天霹雳,划破梅香,也划破他所有的得失算计,他不能用明珠的安危与所有利益纷争相衡量,只因她的安危所系自身,她是他目所能及的前程、光明、后半生所有花团锦簇的未来!

然他黑缎短靴刚触及地面,就有人先他一步闯进来。

青莲鬼魅一般撩起帘子,相抱软臂斜斜站定,笑声尖利,刮过宋知书覆墙的背脊,“哟,真是不巧了,二少爷也在呢?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这墙上有金子,怎么不好好坐着说话儿,反倒扑到这墙边儿抠来了?”

蓦然惊得宋知书肩上一颠,回首望一眼,这才将明珠松开,歪着嘴气定神闲捡起地上折扇,同明珠轻轻挑眉,“你瞧,原是同大嫂你开个玩笑,倒把你吓得如此,真是我的不是!那我这就先回去了,改明儿再来拜访,望大嫂宽恕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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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39.?煎茶?信你,如同信春天会如约而至。……

傍晚霞光随宋知书一齐离开,满院还有残红未收,如一件金盏花斗篷铺在宋知濯肩头,明晃晃衬得他的脸更加晦暗。

屋子里一时间静悄悄,余下各人惊魂未定的心跳。青莲上下将明珠睃一个遍,见她不过挣得有些衣襟凌乱,适才将心头的石头落下来。她棕绿的裙边如铺开一层浮藻,一圈圈荡像宋知濯,“少爷,我妹子不过是个丫鬟,您不救便罢了。”她朝后指向明珠,“可明珠到底也是您的夫人,您就眼睁睁瞧着?若我不来,您又要见死不救不成?”

在万目睚眦的指责中,宋知濯缓缓垂下头,他的确曾用明珠的安危同自己的得失相较过,即便后来摒弃了种种,但他也为自己一时的犹豫量算抬不起头,他甚至不敢去看明珠的眼,怕在里头看见同青莲一样的失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顷刻,青莲的叱责如倾倒一桶积霪已久的水继续劈头盖脸向他泼下来,“就算不当她是您夫人,就看在她无缘无故却细致入微地照顾您这么久,您也该念这份情啊!”她明指明珠,仿佛也指天人永隔的另一位妙龄少女,攒压的心事浮上眼眶,化作一汪凉愁秋水,“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主子眼里我们这些人不过命如蝼蚁,死了伤了也不值什么,明儿自有好的送了来,可您敢保证下一个还会这样对您吗?”

残阳自背后烈烈炙烤,火焰将宋知濯的私心烧得无处可逃,愧疚将他的头颅又压低一层,半晌,才有他闷沉的声音响起,久违得如同从十八层地狱再回人间,“青莲,是我对不住你与青岚,望你祭她之时,代我上一炷清香,告诉她,我宋知濯从未忘记她的死。”

日坠西山,像青岚原本死不瞑目的眼最终在那口老井里轻轻阖上,青莲也怨结得解,她伏跪在宋知濯脚下,潸潸然掉下泪,“少爷,我等这么久,就是等您这句话儿。我和青岚打小伺候您、是您是丫鬟,为您一死原本没什么,可我青莲不信我们这些丫鬟就命如草芥!”

夜又兜头下来,罩住四方天地,残夏蛙鸣间,似乎谁都逃不出这张食人巨网。

屋子里玉炉凉香,烛火颤巍,一切仿佛尘埃落定般安详,只是这安详里,却各有心事。明珠就着还未收拾的冷炉,举一根蜡烛点了碳,黄橙橙的明火亮起,她新取一饼龙团胜雪,用柄缠黑缎的铜镊夹夹了饼隔火一寸翻烤,直到满室茶香,她才收回手,几个指头刚触到饼上,便烫得“嘶……”出一声儿。

“小心!”终于,宋知濯从自惭形秽中抬起头来,敢于再看她的眼了,他提着衣摆靠近,扯一根玫瑰折背椅至明珠身后,“你坐,我来。”

见他将饼掰下来一块儿,丢进一个紫水晶小钵中,用杵一面碾磨,一面回望她,眼中还有丝丝闪躲,“你怪我吗?我没有及时站出来救你。”

他已将茶叶碾成细粉,明珠恰时也提了紫砂壶墩到炉子上,火光映照她的脸,是一抹淡然又明媚的笑意,“小时候讨饭时,我在一个人家不用的马棚里睡了几天,里头好多叫花子,其中有一个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他对我很好,讨到一个硬馒头也分我一半。有一回,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了,见人家摊儿上刚出炉一屉肉包子,他趁人扭头过去,拿了个包子就拉着我跑,人家就在后头追,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他将包子往我手里一塞,同我说:‘你快跑!’,我竟然真握着包子跑了,跑进一个巷子里,我探了脑袋去瞧,见他被人按在墙角拳打脚踢,鼻孔嘴角都在流血,我当时就在想,我要去救他,可腿却迈不动,我不敢呐……。”

夜莺盈啭中,壶已微响,宋知濯执了小金匙自红釉定窑小罐中取一勺盐撒入壶中,又换一把略大些的缠柄鎏金铜匙打水中细膜,每一个微细的泡沫,都如她的往事在他耳边绽破,她的声音轻盈如蝉纱,温柔的缠上他自嘲自恼的心,“我想,人都是这样的,我无例外,你也不能,所以我不怪你。我不知道二少爷会不会真那样做,可我总感觉,他是想激你的缘由更多,你是应该冷静想想的。而我也知道,就算青莲姐姐不来,你也会站起来救我。”

水中已如涌泉连珠,宋知濯又执起一只小小木瓢,盛出一瓢水倒入盏中,将茶叶细末尽倾壶内,随后,又掷入红枣、枸杞、杏仁、核桃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嗳,你不是不喜欢加这些东西?不是说坏了‘茶之本味’?”明珠脸上还有隐约明黄之光,却将眼中之火投在他身上,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如窗外即将满月。

此刻,壶中已腾波滚浪,他将盛出的那盏水注入壶中,又盛出一盏捧给她,一如捧尽他心内去其污秽的清泉,“你不是喜欢这甜丝丝的味儿?”

他再自盛一盏,幽幽茶香中,泛着一缕红枣清甜,一切自愧自疚之心俱随这一壶茶烹尽,饮一口,他挑眉一笑,“人说‘知己难求’,可我面前不就一位?”

随后,有豁然的笑自他脸上绽放,“明珠,我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实话儿和你说,方才我脑子想了很多,想宋知书是不是诈我、我若站起来,他又会想什么法子害我、太夫人会如何,我父亲会如何?可转念我又在想,若我死了,谁来陪你,你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又能往哪里去?我确实要救你的,可青莲先我一步,你信我吗?”

“我信你。”烛火一颤,她决然的声音斩断他心中所有的踌躇不安,她甚至拽了折背椅的扶手靠进他,将盏搁到身后案几上,“噔”一声,鼓舞她送上温暖怀抱,“我信你,我想你绝顶聪明,一定不愿意为了那些没着边儿的东西放弃我!”

片刻,她从他臂间挣出来,两片浅桃色绉纱袖口搭在他左右肩上,心事正似袖上盘根错节的喇叭花儿的缠枝攀上他,笑得不无得意,“毕竟,我可跟别人不一样儿,谁像我似的这么尽心伺候你这么个瘫子,将来你做了国公爷,天下女人纵有千万唾手可得,哪及我这颗夜明珠?”

宋知濯哑然荡出个笑来,一把将纤腰揽起,抱着她在堂中转了几个圈儿。

一袭浅草裙摆飞扬,漾起满室春光,伴随着明珠阵阵软拳乱捶,裙摆又似风华敛收,她脚尖落地,手臂还挂在他肩上,惊魂未定之时,就听见他缓出锵毅的话,“不,夜明珠我尚且可得。明珠,你是我的水,纵然这世上有无穷无尽的美酒佳酿、琼浆玉液,可你才是我沙漠中的绿洲,只有你能烹我的茶、救我的命。”

观明珠,刹那水如眼波横,山是眉峰聚1,世上星辰都落在她眼里,而她则落在他怀里。半身凄苦、半身萧索都于这茶香四溢、花褪残红的夜搭上这一叶孤舟,行往暗流汹涌的未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她在他脸上落下一吻,这回再也不是“钱财交换”,吻后,有熟悉的灼热之感从她脖颈涌上脸颊,仿佛如喇叭花儿盛不住露珠之重,她也盛不住这股灼热羞怯,将头低低垂下来,“嗳,你……,你,你是不是,想那什么?”

声音低如蚊呐,惹得宋知濯蹙眉倾耳过来,“哪什么?”

“就那什么嘛,”明珠挂着的手笔轻搡他肩头一下,声音比先前略高一分。

瞧她只余一顶婉约发髻,头低得像在找地上遗落的珠宝,宋知濯恍然懂了,却使着坏,“哪什么啊?你说清楚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叫我怎么猜?未必是想吃饭?我倒是不饿,你饿了?”

“我也不饿,”明珠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上好的胭脂也难及的容光,“我,我是说,听说真正夫妻都要圆房,我也是听说啊,究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她懵懵懂懂,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零星半点儿,却不知道这同她心底讳莫如深的伤口有关,他不愿在她还未完全走出阴霾时草率触及这道疤痕,思及此,宋知濯眼里的星火几度归向失落,转时又调回来,重新燃起,“圆房就是同床共枕,咱们不是一直在同床共枕吗?我守着你,你守着我,怎么不是真正的夫妻?”

明珠璨苒苒笑了,手从他肩头撤下,背过身去想了一瞬,再旋回来时,满室流火,“那就好,别回头咋俩做了谁的刀下亡魂去了奈何桥上,你找不见我、我找不见你的。”

茶气渐冷,宋知濯跨前一步,双手托起她的双手捧在胸前,是一个再虔诚不过的合十,“那,我此刻可以亲亲你吗?”

得她轻轻颔首,他便倾身而下,印上她软凉如夜的双唇。窗外蛙鸣已沉永寂,唯有桂花暗香飘入室内、拂过相扣的十指,指与指的交缠、唇与唇的印合,岁月流沙在此夜绕过这一双璧人,不忍再搜刮走他们相拥的温度。

暗香浮进永夜,掠过园中千娇百媚、穿过曲折不尽的诸方游廊,最终飘进海棠把守、太湖石镇压的奢靡院落,闯进屋内,化作一缕灰烟消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缎织软榻上,张氏两指绞住绣帕一角,暗红浮光锦袖口沉沉坠下,托不起这刚得来的噩耗,“书儿,你没瞧错?那贱种真的要好了?”

下侧正坐着宋知书,指尖在案上打着拍子,闲闲一笑,“母亲,您也别一惊一乍的,我是说‘怀疑’,能不能好不一定,但瞧他近日红光满面,精气神儿恍惚如从前,死是一定死不了了,若还这样瘫着也罢,我本欲试他一试,却看他还是那副样子,我倒拿不准了,母亲再想法子吧。”

张氏蹙眉想了一场,到底没想出个头绪来,只将软拳朝案面一砸,隔着绣帕,只砸出闷沉沉的一响,“我儿,你别怕,娘一定叫他让出这个位置来!况且日后你舅舅登基,随便找个由头削了他的爵,还不是落到你头上来?”

瞭望去,不过是智困深宅、心陷重门,宋知书扯理袖口,神色漫不经心,“我倒是不急什么,只是近日我瞧因景王被禁,舅舅颇有些春风得意,我前两日去拜会他,只见他府上门庭若市,西角门上的几辆马车竟然明晃晃挂了朝廷官员家的牌子,实在招摇。我到底是晚辈,不好进言,母亲若是得了机会还要劝劝舅舅,谨防得意过了头被人拿住把柄,若此时被景王反咬一口,岂不是前功尽弃?”

“晓得了,我回头去同你大舅舅说一声儿,让他说去。”张氏满不在意,额上一顶九凤红宝石嵌冠随她柳眉一抬,迎着烛火闪出暗沉沉的光,往它在意的地方偏去,“嗳,我的儿,我上回就同你说过,那丫头没准儿真能把他给冲好了,你只不信,你瞧现就有对证不是?依我看,先将那丫头寻个由头打发了,再摆布剩下这个,你道如何?”

“哎呀我的亲娘,”宋知书攒着拂不平的眉无可奈何一个叹笑,“何必做这些本末倒置的事儿?一个野丫头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您还是先放个眼线到那边儿院去要紧,别回头大哥举着刀站到床边儿了我们还跟睁眼瞎似的。”

张氏绞起着手帕,细唇轻抿,“是这个道理,节下一过我就办!你这会子先回去,一会儿你父亲要过来安寝。”

一提起“父亲”,宋知书脸上的笑意渐冷,凝在嘴角将散不散。这个词儿对他来说忽近忽远,近在眼前,却似横隔着江山无限。在某些时刻,他觉得自己其实和大哥是相似的,他们离那个应做榜样的男人隔着相同远的距离。

常言说“血浓于水”,却从未说过这血是那样冷,冷到这座庞大府邸数不尽的曲径游廊也串不起至亲骨肉,他们兄弟三人同宋追惗的父子关系刻板得如一朝一夕、一饭一食,而宋知书稍微强些,他比另两人获得更多宋追惗“望子成龙”的关照,譬如一齐用晚饭,偶时过问他的学问,再无话说时,便板着脸训斥一阵……。

这厢心灰意冷出去,那厢宋追惗便绕廊而来,前头有两个丫鬟各挑四角宫灯引路,昏黄朦胧的光照足下三尺,一步一踏,任凭风雨摇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未进得屋去,已见张氏在两名丫鬟的簇拥下理鬓迎出来,一侧凤吐珍珠金步摇一颠一簸,荡尽一生痴狂,“老爷,你用过晚饭了吧?我这里现煎了普洱茶,先用一盏?”

他那张不添岁月的脸上立时乍现柔和,浓眉浅浅情,将张氏的手捉住,直旋往里间去,一面走一面说,“我在书房处理些公务,来得晚了,夫人怎么不先睡?倒是我的不是,又叫你等我。”

引他往榻上坐下,张氏摆了帕子挥退众丫鬟,亲自捧茶奉上,眉间是精心拾缀的风韵,“老爷你忙公务,我等一会子有什么的?来,先喝口茶,这普洱茶是我大哥着人送来的,说是存了好些年,就得两饼,我知道老爷爱饮茶,上次回去,我便撒泼打滚要了来。”

她细扫的胭脂淡描的黛,在这夜精致如宋追惗手中的一只官窑盏,却又有不同,盏的纹路平添风华,而她眼角的细纹却难与他匹配。

他却不大在意一样,饮一口后将盏搁下,拽了她的手拉她同榻而坐,“难为你了,不过你说起‘撒泼打滚’,倒叫我想起从前来,那时你十八岁,说要嫁给我,岳父大人不答应,你打了包袱带了两个丫鬟在我府门前堵住我,你还记得吧?你拦了我的马车,说要同我私奔。”

“哎呀老爷,你怎么老拿这事儿笑话我?”张氏软软靠在他肩头,只顾自己重拾少女荣光时的娇羞,哪里注意他眉上渐拢的冷淡,“我自然记得,父亲说我嫁给你做填房不体面,死活不依我,我便伴作丫鬟买通角门上的人跑出来,在你门前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你下朝回来,”

言罢,那张樱桃唇撅在迟暮与青春之间,弧度翘得不伦不类,“我缠着你又哭又闹,你却心肠硬得很,竟然直接将我扭送回家,害我又被父亲训斥,嗳,后来你干嘛又来我家提亲?”

后来,不过是鹬蚌相争,张家同延王有亲,宋追惗甘为暗桩,将自己埋进张氏家族里,以窃阴符。

真相往往同烂漫的儿女情长相隔甚远,他却将残酷化一番利喙赡辞,“我想想啊,对,我想起来了,还不是因你那一闹,将我的心闹得好几日不得安宁,我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无法,只有日日看你在眼前,我的心才能得闲去做正事儿。”

一席话如春风吹皱张氏这一潭老水,额冠上的凤凰翚翅欲飞,她抬首起来,眼中不灭的火种烧得她头脑发胀,话儿倾口而出,“对了,你之前为凤翔府镇灾的款子被贪、抓着个贪吏却追不回银子那事儿烦忧,现银子可有着落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没有,我前些日子不回家,就是在阁里为这事儿忙,怎么了?”宋追惗心头暗试琴轸,面上的弦却张弛有度,“银子恐怕早被那凤翔府知州挥霍一空了,只是那知州不认罪,现如今案子悬在那里,一时没有个进展,还不如回家来陪你。”

他脸上有万千愁绪不得平,却还是奋力挤出柔情一笑,望这笑,张氏的心立时揪起来,恨不得替他去愁,“我告诉你,你只随便将这案子糊弄过去就成了,查是查不出个什么来的。那凤翔府知州是我表哥的人,银子是给我表哥充了军饷去的。”

心里的琴轸松动,弦已绕若指风,他缓缓一笑,不以为意,“你如何得知?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延王手中无兵,要军饷做什么?别瞎猜了,这原是朝廷政务,还是我自个儿去操心,你只安心做你闲散富贵的太夫人。”

“我就是知道嘛,”张氏迎身摆腰,骤然又拟少女情态,“我从我大哥那儿偶然听见的,表哥手上虽无兵权,但他已与曹将军结盟,以防景王讨伐。你平日里只顾着做你的官儿,这些立储纷争一概不管,哪日得罪了谁你都不知道,幸而延王是我表哥,否则你这么审下去,他还不得给你使绊子啊?”

宋追惗怔忪片刻,恍然一笑,“多谢夫人提点,否则我可就真闯祸了,横竖那知州也是咬牙不认,等那边灾情一定,我结了此案就是。”甫落,他郑重侧身,“我这可不是帮你表哥,他日谁继位都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既不想我宋家陷入党争,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儿开罪哪位亲王,故而你别跟人提起这事儿,我也只当你没说过。”

“得了得了,我晓得了,”张氏斜嗔他一眼,手中绣帕在他脸上略蘸薄汗,“你惯会做这等贤臣的,不是我说你,依附我表哥有何不好?来日他登基,你还愁得不了个同平章事之职?届时一朝宰辅、万人之上,有何不好?”

这自然是宋追惗毕生之愿,不过他另有宝押,握下她的手,出尘俊逸的脸上露一抹无奈之笑,“可别再说这话儿了,你表哥的事儿也少与我提,提了我也只作不知。我两日没来,你反倒操这些心,咱们睡吧,明儿我还要上朝呢。”

霎时,张氏脸上如少女一般笼上彩霞朝露,于宋追惗满心波诡云谲、满眼虚情假意中徐徐绽放。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2,鬓上坠不住的小花钿日日盘桓在张氏头上,却也无从得知,其实她于千万人群中睇见他的第一眼,便已经沦为他棋盘上的一颗暗子,注定要为他的封侯拜相之路铺垫出自个儿耀眼的青春,以情作长桥、爱作云梯,目送他仕途坦荡。

所谓“填房”,不过如是乎——以血与泪、有尽的光阴填进这个上一位女人填不满的欲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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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玉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2宋苏轼《西江月·世事大梦一场》

40.?家宴?各方聚首,暗流浮动。……

时令一转,即是中元,满园里百花濒谢,唯余金菊独领风骚。桂花默默侵袭,暗香如旧情人的手指,勾着叫人莫将她遗忘。

一春一秋,天道轮转中,明珠已在这个府邸经过两个季节更替、宛如她前程旧梦与新日子的更替,而这些新日子里,有一位旧人,认识他不过两季,却像一生那样漫长、短暂。

日出云霄,用完早饭,明珠躬着腰收拾饭桌,嘴角上挂起新一个好时节,恰有佳期如梦。她一面将碗碟收进象牙镂雕食盒中,一面喁喁囔囔,“你老吃这些稀粥也不是个长法儿,改明儿我做些干食来,别人若问,我就说是我要吃。”

抬首一看,宋知濯已踅回床上去坐,将自己胸前的垂带抛至脑后,帷幄中咧开牙笑着,“成啊,天天吃粥我也吃腻了,只是你连肉都不沾,却凭白要你顶个贪嘴的名声,真是委屈你了。”

他瞧着这一切,一桌子残羹剩饭、一个髹黑楠木怪异的木椅边上紧挨着一根黄花梨原色圆凳、右边儿破窗而入的阳光,以及一个嫩粉绸衫、碧青百迭裙的小女子,满室金黄如汩汩山溪徐徐流进他心里,仿佛十九年的凄风苦雨只为等待今朝,等她像一颗忍冬藤攀上他这堵残垣断壁。

而他终于等到了,不算太迟,何其有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这名声,你就当谁瞧得上我似的?”明珠提了食盒出去放到屋外,甫进里间,便豁然一笑,“你们府里这些姑奶奶,都是势利眼儿,我没钱没势,纵然处处没差错儿,她们也是瞧不上我,我倒是无所谓。”

百啭千声,数莺争相,倒叫宋知濯思起她的软调来,他抬起黛蓝连纹袖口朝她招手,招尽黄鹂落帐,“你好些时没给我唱曲儿了,唱个我听吧。”

“唱什么?”

他拂顺她的半帘乌发,一只手臂困住她的肩,“不拘唱什么,捡你拿手的来就成。”

二人在床沿上缓缓摇晃,犹如荡一只软秋千,荡出去如白鹤飞翅,落回来如荣归故里。明珠的心一如跌落进一个被花瓣堆叠的软塌上,唯有席裹盈香,她用吴侬软语悠悠唱起来,“残菱香谢冷炉烟,秋雨时来,落湖涟涟。别时说归不曾归,鸿雁到南,独宿长殿……。”

数不尽的秋萤浮现在宋知濯眼前,星光点点,恍惚中他也去到江南,在长桥边、在烟雨长巷中遇见一个梳挽垂髻奶乎乎的小姑娘,她在门槛上玩一只七色绣球,他走过去,想要带她离开那即将到的凉秋,然而事与愿违,被一声嬉笑打断:

“哟,大清早就唱上曲儿了?”

是青莲捉裙而来,软臂与腰侧夹一方暗红檀木宝盒,她将宝盒搁到妆案上,“我进来时还将院儿门儿阖上了,少爷尽管放心下来走动。”说罢,她茜素红绡纱的袖口朝明珠轻轻一荡,“明珠,你过来。”

依言过去后,见她将宝盒揭开,里头有四五个青花小瓷盒,“你坐下,今儿是中元节,我们府上要祭拜先祖,尔后还有家宴,我特意拿了些胭脂水粉过来替你上妆,别回头个个儿都花枝招展,就你跟烧糊的卷子似的,反叫人更看贬了去。”

瓷盒一一揭开,可见殷红、桃红、嫩粉的软膏子,又见珍珠白、黑两样细粉,还有长笔几支,惊得明珠连连将粉嫩袖口旋出一个水袖,“别别别,青莲姐姐,我可不会描妆,你绕了我吧,我这么素着就成,横竖也没人注意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可不成!”青莲将她的手捉下来,揿住她往楠木圆凳上坐,得空瞥一眼身后的宋知濯,“你就是不顾自己,也要顾着我们少爷的体面呀,别叫他被人笑话儿了去。你只管安心坐着,不会也不打紧,又不要你来!”

言罢,她往珍珠白细粉的瓷盒内添了几滴清水,用一支笔和匀,捡出个巴掌大的棉布扑子沾了润膏便往她脸上连拍,拍得明珠龇牙咧嘴,两个眼一睁一闭,“青莲姐姐,这是什么啊?啊呸,好香的味儿!”

“你别睁眼!”青莲唬她一声,接着又一阵拍,嘴上游丝一样吐气,“这是水粉嘛,你瞧二奶奶好不好看?她见天儿都扑这个,就你邋里邋遢没个收拾,哪里有点儿小姐奶奶的样儿?”

身后响起一声闷气,明珠将眼皮撩开,即见镜中宋知濯的脸上按捺不发的笑,她朝镜中凶巴巴瞪一眼,“怎么,连你也觉着我不好?我可哪里比得上你的青梅竹马呢,我是野丫头嘛,她原是大家闺秀,就是这些玩意儿我连见也没见过。”

见她唇上活撅出一朵牡丹花儿来,叫宋知濯也没脾气,手搭上她的肩软哄一阵,“我瞧你多心了不是?你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怎么能是邋遢呢?青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珠不描眉扫粉难道不比好些描眉扫粉的好看?我瞧你就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好看得紧!”

适才镜中那个又笑了,一瞧自己眉也白、唇也白,竟像活化的鬼一般,立时眉心紧蹙,“青莲姐姐,你是不是哄我啊?二奶奶可不是这样,我这就跟我吊死鬼一样,还不如不画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的姑奶奶,急什么?”这厢上完粉,青莲又换了一只棉布扑子,比先前那个略微小些,蘸取一层薄薄的桃红的胭脂膏子,在她眼上连周围一片点点扑上,得闲踅回一眼,“少爷,您去床上坐着吧,好了您再瞧,省得这小妮子心不定。”

坐在床上,宋知濯心痒难耐,闲时盘腿到床上捡起枕边一本书翻起来,并放下两层软绡,“青莲,柜子里有给她新作的衣裳头面,你一并给她换上,她晓得放在哪儿的。”

这一等,似等破晓、如等天光,他仿如等新婚的妻子,在此之间,他们从没见过面。他怀着忐忑的期待,直到明珠的霜白软缎鞋尖儿隐约出现在宝幄后头,“嗳,你瞧瞧怎么样?”

循声而上,先见彩蝶在她裙上盈舞、百花在她裙间绽放,氅袖上,有将将才南飞而去的大雁回归,围绕她这朵含苞欲放的菡萏。额顶小凤冠上的蓝宝石如天地之眼,晚春初夏,他们共同度过的须臾时光,此刻都一一展现在她身上,天上人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怎么不说话儿?”她说,声音携流萤而来。在他呆滞的眼中,她俯身自视,神色如四季的花儿一齐调谢,“不好看啊?我也觉着怪怪的。”她摊出掌心,上头耷拉着两只珍珠耳坠,仿佛为不能替她添光增彩而失落,“喏,我小时候虽穿了耳洞,久了不用,都合上了,这个戴不上去。”

言罢,她将耳坠丢在床上,手指摩挲耳垂,“嘶……。”

“怎么了?”片刻间,宋知濯便跪膝而起,用自己的手取代她的手,细瞧着两个耳垂上竟渗出点点血迹,“怎么流血了?”

轻绡已被青莲挂到两侧半月钩上,她浅笑一声儿,奚落一会子,“那耳洞分明长起来了,她只不信,捏着坠子一顿猛戳,您瞧,可不是戳得又红又肿的?,”接着,她软软将明珠又抬起的手拍下,“嗳,别挠,仔细破伤风!”

霎时间,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娇容,宋知濯忙赶着吩咐,“去拿药膏给她涂上。你真是,戴不上就不戴,有什么要紧?”

“我不是想给你争争颜面嘛……。”

睇见她软软的身子娇娇的唇、满面桃红只渡春,叫宋知濯叱责的话再不能出口了,连心都软得跟一块儿嫩豆腐似的提不起,“我的颜面原该我自己争的,不该劳你。况且,你已经够好看了,比我见过的女人都美了许多倍,别说这府上,就连满京城都比不过你去。”

“真的?”霎时,明珠眼抬起殷殷的开怀,转头又将信将疑,“比二奶奶还好看?”

大概是“青梅竹马”的笑话儿横在她心上,令她如鲠在喉。宋知濯指头捏起她鼻尖摆一摆,“在我心里,比世人都好看。”

这下,明珠可有些得意了,将软腰一挺、伙同青莲推着宋知濯,挺过乱红千秋、软娇迭媚,直挺到祠堂上见到楚含丹那一刻,气焰随堂上缕缕青烟顿时萎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堂中,满室烛火与白日交织,辉煌的光照耀着楚含丹,茜素红的流光锦长褂罩着淡粉绉纱襦与银红浣花锦百迭裙,宝髻松松挽就,头上玛瑙石点缀一只金凤冠,鬓间一只金蝶飞舞,她一回首,即见堂皇宫阙。

她才是天上人间、独此无二,明珠自惭形秽,边上却无人撑腰,宋知濯已被人推到另一个祠堂,这边独有女眷。楚含丹自浮光袖口中牵出一条绯红丝绢,缓缓迎上,将她细扫一遍,“呀,大奶奶,你今儿好美,这衣裳真衬你,早这样穿多好。”

巧笑中,身后响起一声轻嗑,“怎么来的这样晚?一家子都到了,偏你未到,一回是你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二回又是为什么?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一家凡夫俗子?”

瞧过去,可不就是张氏为首,倒蹙峨眉,眼角斜出万缕威严不屑。楚含丹背着她朝明珠挤了一眼,“快来吧,该上香了。”

立时开始祭拜、张氏在上,身后二人,再往后有众多本家婆子、丫鬟、仆从一堆,一一将烧乳鸽、煎黄鱼、清蒸雪蛤、炖鹿肉、牡丹豆腐、燕窝煨鸡丝等贡品奉上,再有丫鬟捧上香,三人叩拜。抬腰起来,明珠就见最下有个排位上白漆描“宋余氏”,一旁再描小字“软玉”,不是别个,正是宋知濯生母之灵位。明珠在心头郑重三叩首,轻遵一声“娘”,却无人得听。

待男子那边祭拜完,众人至宴厅聚首,满室温香中,除宋知濯、宋知书外,打头一位紫纱飞鹤袍的男子,领着身后众人进来,宛若领兵攻阵的将军,可谓器宇轩昂,每一个举手投足俱游龙飞凤,再观他容貌,全然集濯、书二人之精粹,口鼻耳眼,无一不是精雕细琢,尤其眉眼,更与宋知濯如出一辙。

而推着宋知濯的男子,脸上还见稚气未褪,约莫十六七的年纪,风雅似书、沉着似濯,却自成一派浑然天真,正是三少爷宋知远。

众人齐聚,张氏忙迎出来,眉宇间渐聚脉脉温情,温情里有一朵月季浮出水面,“老爷,这就开席吧?”

左边是饭厅,右边儿是闲厅,宋追惗摆摆手,便有丫鬟出去吩咐,少刻又有络绎仆从捧着一道道珍馐绕柱进入左边厅上。他独自往榻上落座,睃一圈便将眼落到明珠身上,“这就是濯儿新娶的媳妇儿?抬头我瞧瞧。”

明珠鼻上正捕捉四溢的香味儿,闻言收定心神,缓缓福身抬头,“给老爷请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张盛世的容颜无疑给明珠带来震撼,如初见林野、乍现春风,而那双眼,流着凌汛的黄河,使人浑身凛凛,话儿却又软如三阳春,“嗯,我瞧着不错。”言罢,指尖指向张氏,“你这卦倒是批得好,瞧这样儿是能照顾好濯儿的。”

在他的点首下,众人往折背椅上落座,明珠捡了最尾一张椅子,将宋知濯推到身边,行动间便闻上头张氏莺黄巧啭,“老爷说下的事儿,我能不留心吗?再说话虽不中听些,到底濯儿如此,与其娶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回来,还不若像她这样儿的实在。”

“你说得有理,我原也这样打算,知道你有巧妇之心,这才将这事儿交给你办。”宋追惗闲笑着,滞在脸上未消的笑意缓缓又转向明珠,“你多大了?我听闻你原在庙里修行,和师父投奔进京的?”

袖于袖的触碰间,宋知濯手上的温度传递至明珠指尖,消弭了她心内的慌张局促,她将眼投上去,脸上的笑为室内平添暖光,“我十七,小大少爷两岁,祖籍原在扬州,因追随师父修行才到了京城。媳妇儿不才,因知晓今日要祭拜先人,特意手抄了几本《金刚经》,原想奉上,却不敢轻易唐突。”

对上是宋追惗和软的一笑,鹤翅袖口在案上摩挲片刻,“这很好嘛,是你的孝心。我日常忙于公务,太夫人又操持府中家务,一时想不到这里,倒多亏你。”甫落,眼神移至明珠身边,“濯儿,你这媳妇儿如此孝顺,你有福了,想必未多时日托她的福,你就能好了,我宋家就算度过此劫。”

闻听此言,众人皆笑,却各有心思。在此一派虚情假意的交酢中,有丫鬟来报饭已摆好,众人又挪至左厅。一张大圆黑檀桌面上果真如宋知濯所说,盛放各色佳肴,鲜虾鱼肉、飞禽走兽无一不在其中。明珠的眼立时被正中一个炙烤小鲜猪吸引,只见如兔大小,皮色烤得金黄,倘若咬上一口,便有酥脆的“咯呲”声。她从未见过这样这满桌子吃食,好些不认得,一时竟挪不开眼,唯有将香味儿尽捕入鼻,以满足口腹之欲。

上席先有宋追惗执筷,众人才随之执起面前银箸,明珠也捡了筷子,挑面前一方或炖、或闷得软烂的肉夹一些到碗中,又戳破一块鱼肉,摆在碗里将鱼翅仔细挑尽才喂给身旁的宋知濯。张氏见状,言之淡淡起来,“你虽是山野丫头不大懂规矩,却难得耐心,只看濯儿在你照料下身子越发健朗起来便只你的心,我与你老爷也就放心了。”

众人回望一眼,又各自顾起面前,只有明珠含笑应着,“这原是我应该的。”

沉默片刻,张氏又望向最下处,“远儿这些日子在院里做什么呢?可有好生读书?婆子丫鬟可还规矩?太医开的治胃疼的药可有丫鬟日常煎给你吃?”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只见宋知远将银箸停于搁上,眉眼间如旭阳东升,“按时吃着呢,谢母亲关怀,我院内的下人都很好,书也在念着,只是不及大哥二哥,给家里拖了后腿了。”

言罢,脸上生出愧笑,手抬到后脑上闲挠了两下,便有宋追惗停下箸板着脸叱责,“既然不如你大哥二哥,就当更加刻苦,别人用一个时辰,你就用两个时辰,总不见得你比他们笨些,还是不够勤奋的缘故。”

“哎呀老爷,”边上张氏软软做着和事佬,自有一场调和周到,“大节下的,何必板着脸吓唬孩子们,远儿还小嘛,回头好好教导自然能成才,眼下先让他吃饭,没得吓得他丢了魂儿似的,吃不好饭又要胃疼。”

这一停箸,便不再捡起,他朝下方横扫一圈儿,叹一声,“也罢,你们陪着太夫人用饭,”眼睛最终落到张氏身上,生出奈何无限,“夫人,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先回书房去,用过饭后你且回去歇着,操劳一天,真是难为你了。”

在众人不一的暗思中,宋追惗起身离席。已近黄昏,他的一场戏落幕,余下之人的虚伪酬酢再与他无关。

府之以北,是一方三方抱厦的院落,其中三槐九棘、巨缸镇水,水中有几株睡莲含苞欲放。澄黄之光笼罩这里,还笼着一抹暗紫挺拔身躯。宋追惗舍家弃国,独自而归,亲人骨血、夫妻伉俪搁在他心头一杆秤上,而更为沉重的一方挑着前程仕途、权利至上。

推门而入,满室烟尘在斜阳中飘散,他踱到书案前,随意捡起一本公文翻看。片刻后,有一抹倩影自他身后江帆楼阁图的台屏后头绕出来,脚步轻盈、睡莲欲开,原来是早出的弯月,这轮明月落在他背后,绞着十指青葱覆上他的双眼,“猜猜我的谁?”

“呵…,”软指下头绽放宋追惗一抹浅笑,或许是因卸尽酬酢一场的轻松,他竟也难道开起玩笑来,“我猜猜……,难道是天上的嫦娥?只是嫦娥合该中秋之夜下凡,怎么提早了一个月?”

玩笑间,小月的心似坠落在才过去的凉夏永夜,她斗胆,将心事也付诸于一句玩笑,“因为嫦娥仙子太过思念后羿,她已经等不到中秋了。”

书案上的光已挪为墙影,将二人丢入黑暗中,宋追惗却不以为意,大掌握住她手扯下来,却刻意避开她这句情痴意绵的话,“好了小月乖,别闹了,来,陪叔叔坐一会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甫落身在这张宽阔的折背椅上,便瞥见他脸上半明半昧的疲惫之意,“叔叔这是怎么了?难道家宴上有人惹您生气了?你瞧,我来得正是时候不是?”见他只笑不语,小月细眉婉蹙,恨不得替他受之,“难道是太夫人又说错话儿了?这些年了,您还没习惯?她原就是胸无点墨的官家小姐嘛,又没点儿心智,向来只知道打扮得妖妖艳艳的讨您欢心。”

太阳最终跌落,满月将轮转,宋追惗看这轮月牙,心里有莫名酣畅,如同撤掉一身戏袍,回归最真的自我,他揽她入怀,哼笑一声,“你这丫头,说话这么没大没小,于公,她是当家主母,于私,也算你的长辈,你怎么敢这样说她,啊?”

“她原就是这样我就说得,”小月从他怀里抬眉,脸上是稚子天真,“怎么,叔叔还要为她教训我不成?”

宋追惗朗笑一声,另一手捏着她的鼻尖绕个小小的圈儿,“你长这么大,我何时教训过你?虽然是瞒着人抚养你长大,却实打实把你当做掌上明珠。”尔后,他多此一举补上一句,“不为别的,就算为了你娘。”

骤然,这个傍晚的初秋凉过每一个冬,小月拢了衣襟从他怀里爬起来,将眼投于窗外无限远处,远至极,是另一位相似的少女惆怅的笑……

身侧,是他低低的谨言慎语,“小月,叔叔没有女儿,一直把你当做女儿看待。”

刮骨钢刀也不过如此,轻易便将小月的心刮下一层皮,然她是冷月撒向人间的凉霜,早将这人间照了个透彻,她笑起来,转过脸第一次要将话儿说得明白,“但我从未把你当父亲看,叔叔,别自欺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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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41.?暗钉?夜色下的茫茫归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瞧,戳破十几年的淤杂心事只不过如戳破纱窗一样简单,可简单之后,就是不得不面对横在眼前的欲障。

其实宋追惗也有些模糊了,起初他照顾小月只因她是他为前程抛却的女人之女,他想弥补她,好比弥补自己所剩无几的热腾腾的爱与良心。后来照顾她是因爱克制不了本能的私欲,他要她蛰伏在宋知濯身边,直到现在,万恶万念掺揉起来,仿佛从泥沼中开出一枝花。

在抽丝剥茧后,他总算理清或许他只是将对另一个女人的怀念和愧转赠给面前这个小姑娘了。他抖抖袍子站起来,慈目中有万般无奈,“你且回去,趁濯儿还在厅上,去好好找找那封信在何处。至于你的情,你还小哩,等再大两岁,有的是青年才俊,届时只怕早就想不起我这糟老头了。”

而小月也清晰的明白,于他来说,任何儿女私情都无法同他的光明前程相比,她只能助他、才可能得到他。

于是她并不多言,静悄悄地去完成她的价值。

桂殿月偏来,留光引上才1。

月满无边,如玉镜反照,横陈人间八千里菊风,吹入厅堂。堂上筹光交错,二位奶奶的彩袖接踵,碰撞出妍光无限。

另一边儿挨着明珠的正是楚含丹,偶时侧眼,便能睇见宋知濯的轮廓、静静端正在那里,却能引满室瞩目。楚含丹望一眼、再望一眼,他轮廓的线条如腰带抛来,落进她心上同那只玉如意犀比紧紧扣在一起。

身侧倏然有人夹来一颗芥菜,她斜目而上,即见宋知书似笑非笑的眼压过来,附在她耳边低低调笑一句,“二奶奶,你若想看,等散了席到他院儿里去看就是,我不拦你。没得在席上这样明目张胆惹出是非。”

她这才收眼回来,恰逢张氏在上发话,“濯儿媳妇儿,散了席你到我院儿里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遥望过去,见她凤冠上的金光与身后香案上的烛火交相辉映,晃得人瞧不出是个什么神色,只是声调冷凛。明珠暗忖片刻,便撤回喂宋知濯吃饭的手,规规矩矩应承着,“我晓得了太夫人。”

桌底下,宋知濯自袖中伸出手与她另一只垂下的手相握,指尖传递的温度叫她安心,她浅浅回以一笑。

只等散席,众人各自打道回府。张氏生怕明珠落荒而逃似的,从她面前错身时撒下一句,“你跟我来,让两个丫鬟送大少爷回去就是。”

如是,明珠踏入冷冷素晖中,跟在张氏身后,垂眸颔首,小心翼翼。张氏前方有丫鬟打着凤尾灯照路,却无人为明珠打一盏,她只得亦步亦趋。

绕过小花园,只见幽暗出延伸至火烛底下一片暗红,侧目瞧去,原来是一片独头菊临强而依,如同墙壁被月光割破一条口子里涌出的烈烈鲜血。明珠打一个寒颤,跟着绕过曲径,穿过月洞门,终于落到张氏院落。院门外海棠已枯尽,取而待之的是一丛月季攀墙,无论百花皆谢,张氏的院儿里却从来不缺颜色。

错过太湖石进了屋,闻得满室茶香,其味初嗅苦涩,余味甘甜。张氏一抬臂,便有丫鬟搀过,将她缓缓送入锦榻落座。理理裙边、抖抖衣摆,绣帕一台,慵慵朝下一指,“你坐,不必站着说话儿。”

依言,明珠自捡了一张折背椅坐下,片刻就有丫鬟捧茶而入,一人案上搁了一盏,张氏蹙着眉心吹吹气,才朝她指引,“这是上好的普洱,大理国进的贡品,最是消食,才吃了饭,我必定是要吃它的。想必你没吃过,既到我这里,也尝一尝再去。”

说话儿间连眼也不曾抬起,语中也似有淡淡轻蔑之意,明珠端起那只蚯蚓走泥纹的钧窑盏小抿一口,朝上笑望过去,“太夫人的东西自然是我八辈子都没见过尝过的,必定是好,只是我这嘴贫惯了,倒是尝不出滋味儿来。太夫人,想必是我哪里又失了规矩,您叫我来聆听教诲?”

想着自己独来,宋知濯一定在屋里悬心,她便也没了耐性虚头巴脑的品香饮茶,将其虚伪的考场白轻轻拂开,直捣黄龙。

只见张氏一挥绣帕,从棂心隔门外挥进来个小丫鬟,“这是鸾凤。我头起听荃妈妈说起你们院儿里死了个大丫鬟,濯儿是哪个样子,最是要人伺候,那丫鬟一死,你院儿里如今拢共就剩那几个,未免太不便了些,所以我让她跟你去伺候。别看这丫鬟年纪小,最是聪明伶俐的,你带她回去,正好顶了那丫头的缺,让她管管事儿,倒不必看我的面子不敢使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话儿一讲完,那鸾凤便挑开眉眼机灵地朝明珠福了个身,“给大奶奶请安,女红针织、缝补浆洗我都会的,大奶奶以后不用同我客气,我去了,替大少爷喂饭这些细致活儿尽管教给我做就是,也好让您往后能松快松快。”

“哎哟姑娘,你同我看着一般儿大,叫我一生姐姐就成,大奶奶大奶奶的,我哪里受得起?”

两人对望,一个笑得比一个还勤切些,张氏在上观之,泄一缕满意的笑,挥那鸾凤出去,闲饮起茶来,“我看大少爷确实比你来前儿要健朗许多,只是骨头如何?赶明儿从宫里再请个太医来瞧瞧,若好了,我宋家记你一个大大的功劳。”

将一个掩进狠辣的眼睇下,明珠接过,回以一个傻笑,“骨头还是没什么起色,能请大夫来瞧瞧自然好的,我替大少爷谢过太夫人!”

一场软刀子对软刀子的交酢,终究也没能见血见伤。明珠带了鸾凤自回。一路上,那鸾凤倒是十分恭敬,一手垮着个湛青包袱皮,另一手亲自挑了盏四角美人宫灯引在前路。

昏黄的灯影摇晃,晃到左边儿,有几棵木芙蓉迎夜三变、晃至右边儿,一片美人樱繁织复缕,正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2,明珠望一望眼前这位,眨眼便想起娇容来。

行至楼宇之间的长廊,明珠倏然笑出来,“你瞧我真是的,只顾着想事儿想得出神,竟任由你这么替我打着灯笼,给我吧,我打着就成,你身上还挂着东西呢。”

那鸾凤回首一笑,躲过她伸出的手,“这哪儿成啊,我原是丫鬟,您是主子,哪有叫您替我打灯笼的道理?我身上不过是些日常换洗的衣裳,不沉的。奶奶留神脚下台阶。”

她半侧身姿,一步一调,相貌虽然普通,却有万千风韵在其中。明珠细观她一瞬,提裙垮过三两阶,“你是独在这里还是家人都在这里啊?我头回来太夫人院儿里时怎么没见过你?”

“奶奶仔细。”鸾凤又周到提醒一声,引明珠避过一枝海棠枯叉,方笑起来,“我是荃妈妈的女儿,我们家在府后头的晓云巷,七八岁我才进府来,自那日起一直跟着伺候太夫人,只是太夫人院儿里的丫鬟也多,大奶奶上回来没撞见我也常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月儿偏西,罩住茫茫夜色,绞云弄巷中二人浅浅相交,一路行一路说,永靠烛火,你来我往,各探虚实,将清净排遣至每一个青霄寂寞的幽暗角落。

寂寞游至另一处归途上,这里各色秋菊遍开,或黄或白,瑰丽的颜色陷进这夜里,花蕊里的满腹心事最终在黑暗里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而欲说还休的还有宋知书在心头的几番思虑、几度踌躇,最终,他还是朝身前引路的凤尾灯道一句,“夜合,你们先回去,吩咐备好茶,我和二奶奶后头来,路上好消消食儿。”

夜合回望一眼楚含丹,最终将凤尾灯交一盏到宋知书手上,尔后带着另一个丫鬟快步前去。翩跹的裙边儿骤然刮过来一阵风,刮颤烛火,几欲熄灭,宋知书用手堪堪遮住,明火之光才又复燃。

他一手挑灯,一手负于身后,将自己的一颗心抛诸于北风中,幸而有昏黄不定的光和夜掩住他自嘲的一抹笑,“二奶奶,你不是要去瞧大嫂吗?去吧。”

身侧楚含丹猝然回首过来,停靠在一棵木芙蓉下头,刚好枝头坠下来一朵三色之花悬于她透顶,活化出一幅仕女图。

她从未如此细瞧过他,将他的眉、眼、唇扫了个遍,企图抓住上头的哪怕一丝阴谋诡计,“你打的什么主意?”观他神色未变,只将眼落于她身后满枝丫的木芙蓉,她倏然心中有战鼓敲响,摆出派头来迎战,“哦,我晓得了,二少爷哄我前脚去了,后脚便派人来抓个现行,正好往我和你大哥头上安个通/奸的罪名,可打的这个主意不是?”

然他还是一反常态地巍然不动,垂眸而笑,颤颤的睫毛正如抖落在北风中的木芙蓉花瓣。楚含丹恍惚有些看不透他了,狐疑地蹙紧眉心,“啊,我猜错了,若我与你大哥背着个通/奸的名声,终归伤的还是你的脸面嘛。……那是打什么注意呢?未必是我去了,你好又带个女人进我的屋子、在我的床上红浪翻波羞辱我?”

“瞧你说这话儿,”宋知书抬首,歪嘴笑起来,皓齿间的虎牙骤然间如自刎的长剑,“二奶奶不想想,我做的那些事儿何时背过你,若我想,即便你在,我也敢做。嗳,你这人惯不会把我当好人看的,我不过是见你在席上那含情戚戚的目光不忍落,特意趁着今晚满月,好叫你们有情人聚首一回罢了。你既不去,那咱们就回,正好回去咱们夫妻‘团圆团圆’!”

他伸出手朝她软袖上一扯,作势要扯她走,可指尖才触微凉的丝锦,心就霎时冷了一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头楚含丹抛袖躲开,如随手将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丢弃,满心满眼的不在意,“二少爷既然如此坦荡,那我就信你一回,望二少行行好,把灯笼给我。”

递出的湘妃竹挑杆下头,或许不再是凤尾灯,而是宋知书的在风中如草芥的一颗心。他在浅浅霜白的月光中望着她转身行至另一条崎岖小径,直到再也睇不见她婉约如旧梦的影子、直到遥远的灯烛渺若萤火,他才动身回程。

延伸两头的月下曲径正如彼此心里的蜿蜒取向,路上的人从此再碰不到头。实则他很想踅到那头拽住她,将脉脉不得语的心事如月华倾出、告诉她……,然而他还是自往前走着,继续走向他许多年一直以自尊作石、自重作泥的茫茫长途,只有在这条孤独的路上,纵然途中风雨如注,他也能抓住些微一个世家子弟、一个男人的尊严体面。

他轻拂下满肩头的木芙蓉花瓣,却难以抖落心中死灰,他只好妥协似的垂下手,在腰带下头把住一只缠金丝小荷包,隔着软锦摩挲着什么,无非是一只小颗小颗细碎的红宝石攒的小钿璎——亦是命定的前尘。

夜风随宋知书一齐踏入院,旋起漫亭纱帘,也将慧芳旋至眼前,众目睽睽下,他一把将她揽过,翠竹指尖点在她的鼻上,如醉如狂,“今儿晚上,你就歇在我屋里!”

受宠若惊后,慧芳仍有顾忌,肩头轻搡他一下,“不好吧,大节下的,您不是应该歇在二奶奶屋里?”

“管她做什么,咱们快活咱们的,你难道不想我?”宋知书揽着她又挨近一寸。

“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冤家!”

二人绕过园中,丢下众人回房,不肖想,自有一阵翻云覆雨。

九霄玉镜照着宝幄,也照着宋知书的心。他清楚无比的知道自己,只有深陷在漫无边际的欲/海中,激烈地同每一轮风暴战斗,他才能暂时将她的眉眼身形忘却,红销软帐是他的救命稻草、锦被丝枕他的浮木,每具鲜活、不同的躯体是他的点点慰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低下眼,那些或旖旎、或清绝的脸又都像是她的。

而她此时在何处呢?

她的腰肢此刻正欢快的迎摆过四方秋景,终于迎摆至长亭对晚的院儿里。她吹灭灯笼,脚步轻盈,一步一韵,骤若池中最尾调的菡萏,荡入每一个前尘旧梦里。

甫进里间,即见宋知濯在临窗月下独坐假寐,楚含丹迫不及待靠近,艳群芳菲中的最后两步,又迟疑地缓下来,轻轻唤他一声,“知濯。”

这声音如梦而归,落入宋知濯耳中,却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声音,所以他只是慢悠悠地将眼皮撩开。

“知濯,大奶奶像是还没回来?”环顾四周,楚含丹似有顾忌,却不过是一句开场白,她拖来一根折背椅与他撑膝对坐,眉间再不见平日慵昏之态,只似小女儿娇羞,“你放心,太夫人叫她大概是说把鸾凤给你们屋里伺候的事儿,她没出过错儿,就是太夫人想找茬儿也寻不着有头。”

绕一圈儿后,她眼中迸出星辉,儿女情长的戏码这才正式开始上演,“今儿中元,我特来瞧瞧你。”说着,眼中的星辉随扑面而来的往事浮动,“有一年也是中元节,我出府去放河灯,正巧在河岸上撞见你,你记得吗?是我先瞧见你的,我喊你,你没听见,我便挤过人堆去找你,鞋给挤掉一只,还是你招呼人帮着一起找的。”

浅浅间,眼中的星辉又蓦然坠落,噗通上来几滴清水,“最后是你二弟找见的,又是他,就连咱们的婚事也转给了他。”掩不尽的失落后,她缓出个寂寥无边的笑来,腮边还挂着一颗水晶珠,“我一直想同你说,却没找见机会,今儿我索性也不什么脸面了,就跟你说了吧。……自打嫁给他,我没一天是舒心的,从我们洞房花烛夜开始,我就偷背着他喝避孕的汤药,我才不要给他生孩子呢,他是个人渣,就算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我也不要同他有孩子!”

越说,恨意越发蹈海而来,她脸上的泪似雨霪不断,淅沥沥足足能积一汪山泉,“知濯,你什么时候能好啊?等你好了,就带我离了他成不成?这日子一天我也熬过不下去了!你若好了,随你带我到哪儿去,哪怕天涯海角呢,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不怕,只要咱们两个还在一起,只要你能好起来!”

宋知濯泡在她的眼泪里,任凭各方风吹雨打都没个反应,他只在想,明珠怎么还不回来,别是遇见了什么险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冷夜渐深,在满室桂花香的屋子里,楚含丹扑在他怀里哭一阵,颠三倒四说了好大一箩筐话,总算将心头积山填海的恚怨倒一倒。缓出一口气后,她又盈盈笑了,与他闲话家常起来,“知濯,大奶奶好不好?她是不是不像我?我老是这柔柔弱弱的样子,你是不是在心里头笑话儿我呢?我瞧大奶奶倒是很能干,席上自个儿一筷子没动,只顾着替你喂饭,想必你心里头也感念于她,等你好了,咱们可得包好大一包银子谢她呀。”

她说“咱们”,仿佛他俩人才是绑在一起的人,哪管宋知濯轻聚眉心。

一面说,一面自襟内牵出一条帕子蘸一蘸泪,额上凤冠又乍现风华。转瞬间,她仍是她——高贵娴雅的千金闺秀,隔着市井千百里远,永远盘在温香暖玉、锦绣叠帐的山河以内……

已过戌时,夜深沉沉地压近。

与鸾凤闲谈的功夫,二人已行至丫鬟们住的偏院儿,明珠拉她进去,三两下将青莲的门敲开,“青莲姐姐,这是太夫人新派给少爷的丫鬟,叫鸾凤,你认得吧?还请你给她安排个屋子。”说罢,她又扭头对鸾凤,“鸾凤,这是青莲姐姐,咱们院儿里的主事丫鬟,娇容姐姐死后,这院儿没个领头的人,又数青莲姐姐是最老的老人儿,我便自作主张请她管着这院子,方才我倒是忘了回太夫人了,明儿我再跟她说去。”

门户半开,只见隐约的黄烛之光,青莲背光将阶下之人一瞧,霎时生出了然的笑,“认得,怎么不认得,鸾凤,怎么是派你过来了?正好小月的屋子空出来了,你住到她那里去,一应面盆被褥都是全的。”

阶上二人对视之间,便有暗流互通,一切尽在不言。

安顿一阵,明珠辞出去,不过几十步便回了自己院子。满院桂香扑面、木槿盛年,迎她晚归。而她的脚步也比平日更快一些,急切翻浪的裙边儿如游子归心,蕴藉着她欲语先羞的盼望。那烟云袅绕的盼望里,全是宋知濯同样盼望的眼。

长亭戚戚,蓦然从里头转出个人来,拦了她的去路,“大嫂。”

“哎呀娘啊!”明珠被这无边暗夜里冒出的人影吓了个半死,连连退了两步,蓝宝石小凤冠也晃作惊魂不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细细瞧来,月色中站定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发髻高束,两条霜白缎亮过满目清辉,身上一身湛蓝直袍似夜下湖水幽幽明明,他挠着发顶,羞赧一笑,“吓到大嫂了?我不是有心的,望大嫂宽恕我。”

好一会儿,明珠拂着贫瘠胸口的手才停下,望前探回两步,“三少爷?是三少爷不是?你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跑到我们院儿里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我,我是来……。”

“是来找你大哥的?”明珠豁然一笑,声音温柔活泼,直令人想起广寒宫里的玉兔,“怎么不进去呢?在亭子里傻坐着,这天也凉下来了,回头仔细伤风,快,随我进去吧,你大哥见你肯定高兴!”

侧身过去的时节,有风席卷桂香而来,扑了宋知远满鼻满脑,幸而在夜色中瞧不真切,否则他满脸的红亦要叫他无地自容了。

他在后头轻喊一声儿,“大嫂!”待明珠旋裙转身后,他跨近两步,将头低垂如柳,“大嫂,我就不进去了,免得扰了大哥休息。我来,是想谢你那日的粥,婉儿同我说是你给做的,多谢你。其实我早就想过来道谢来着,可,可大哥这里不大方便,今儿在厅上见了大嫂,便想着总要来谢一谢的。我这就走了,大嫂进屋吧,改明儿我再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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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北朝庾肩吾《和望月诗》

2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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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不大方便,怎么今儿就方便了呢?明珠思忖片刻,倒弄不懂他此番用意了,只客客套套奉上一个笑脸,“三少爷太客气了,倒没必要这深夜里跑一趟,赶紧回去吧,仔细吹了风胃里不舒服。”

两厢辞过后,明珠带着满脑袋困惑转身进屋,望见卧房里透出的光比外间亮堂许多,那便是她的归处了。她笑起来,提着裙步子迈得大大的直往里走。

可是不巧,正于悬挂起的帷幔处与楚含丹迎面相逢,这可又惊了明珠一跳,忙退几步,待看清人时,才缓过来。她扫眼里头窗下坐着的宋知濯,见他睇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再看面前这位脸上似乎还有泪痕未干,她了然于心,脸上绽一缕娇憨可爱的笑来,“二奶奶什么时候来的?这是要走?进屋坐会儿吧,我才从太夫人那里回来,耽误得没能跟你说说话儿,进屋吧,我给你烹茶喝!”

楚含丹清清嗓子,忙辞去,“我来瞧大奶奶回来没有,坐着等了一会儿,既然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明儿给大奶奶带点我那边的料子来,你拿去做衣裳,我就先去了,大奶奶早些安寝。”

见她面留涕痕,明珠也不好再留,只替她挑了灯笼送至院外,这才踅转回来。宋知濯原已苦等半宿,悬心半日,屋里总算也清净下来,他如何还捺得住,急忙从倚上起来拽了明珠到床上去。

适才盘了腿,他便急着问,“太夫人可有为难你?可曾骂过你?或是又罚你什么?”

“嗳,等我先把这身劳什子卸下来再说。”

眼看她将一身钗环缓缓卸尽,连外氅也脱到架子上去,这才盘腿下来,两眼弯成月牙,“嗳,你怎么不问她叫我去什么事儿?”

替她将裙边理得遮住锦袜后,宋知濯方乜眼一笑,“哼,还能什么事儿,无非是娇容这一死,她缺了个眼线,叫你去,好将人安插过来。嗳,你可别驳她,省得她正好寻了由头治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哎呀,你说晚了!”和风就暖,明珠也使了个坏,故作懊恼之色,瞧他脸上骤然间似有凝重,她才缓下来,往他盖住腿的衣摆上拍一下,“嗨,骗你的。我哪有那样蠢啊,这样小瞧我!我难道不知道她早烦了我去?从头遭见面起,她待我就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我何尝不知道她心里实则是瞧不上我这等平民丫头嘛,这回见你有起色了,她恐怕更厌了我去。我什么话儿都没说,只与她品茶闲谈,她说什么我应什么,她说给我人,我就将那人带回来了,刚交给青莲,就安插到隔壁院里住着,只等明儿她来随便分派她些差事。”

瞧她说得眉飞色舞好不骄傲,引得宋知濯伸出几个手指望她咯吱窝挠去,“好啊,你也敢哄起我来了!”

“哈哈哈……”这厢又躲又让,直缩到床角也避之不过,隐忍克制的笑声蓦然掀起帐中烟波涟涟,直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她才板下脸来,“好了,别闹了啊,你想让我笑死不成!”

外头雾淡月浓、珠连碧水,里头红被翻浪、温绡惬语,艳景为凉秋平添暖意,宋知濯的心也生出暖意,将她扯过来纳入怀中,“我方才听见你在外头叫,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明珠者颈于他的肩头,愁上眉头,“遇着了你三弟,他说是来谢我那日的一饭之恩,嗳,你说怪不怪,让他进来他也不进来。我倒想不通了,一顿饭而已,哪里值得他这位少爷亲自跑一趟?”

上头宋知濯也拧了眉心,忖了片刻,才缓出口来,“我这三弟因是庶子,又遇见太夫人那位不能容人的,自幼活得小心翼翼,若不是小时候我照拂他几分,他日子恐怕过得更苦,你虽只给他壹饭壹粥,他却有知恩图报之心。若他下回再来,你且随他吧。”

“晓得了。”话头一转,明珠扯了他的耳朵倾身而上嘀咕好一阵。

且见他眼中风云变幻,最后豁然一笑,捏了她的鼻尖,“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成,就按你说的办,我倒是不知到这个鸾凤同荃妈妈是这层系,小尼姑,你心怎么这么细呢?”

转眼间,已是香冷入瑶席,西坠月影,府中的一切俱落入沉酣的永夜,而宋知远的香梦始发,有一位倩女入梦来,她蓬松的乌发坠成慵松发髻,上头钗环夺闪的每颗宝石都如他情窦初开的心。她在月下笑着,如雁南归,结束了他谨小慎微的秋冬,带来永不落西湖的长春。

离离落落的花瓣荡尽秋风,而秋风回报给天地间的唯有艳阳。一束光斜扑如棂心槛窗的每个漏洞里,撒满半间屋子的斑驳碎银,桂叶沙沙,将明珠从梦魇中唤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猛地睁开眼,即见空账无人,探身而起,才瞧见依窗而笑的宋知濯,“什么时辰了,天都亮得如此了,你怎么不叫我?哎呀,烧饭都晚了!”

“不急,”宋知濯抬腿到床边上,替她又是拿衣裳,又是摆鞋子,“晚了就晚了吧,我还不饿,少吃一顿也没什么。”

才胡乱罩上一件浅草绿掩襟绉纱褂,便将脚急急插入绣鞋中去,起身时,还瞪恶巴巴他一眼,随口闲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这见天为你忙前忙后的。真成你买来的丫鬟了。”

“嘿,你这人,”他送上一条彩缎,替她见满头青丝拢到身后,笨手笨脚地于发间战斗,“从前还说让我拿你当丫鬟使呢,这才半年就不耐烦了,可见你是心口不一。唉,罢了,就让我饿死在这里吧。”

明珠忙着扭头睇他一眼,从他手上抢了彩缎坐到妆案前自己裹起来,从镜中望他,“我是说真的,你总说等时机,这时机是什么时候啊?兵书上说‘以攻为守’,我就只见你守了。”

“朝政上的事儿,关系复杂,”宋知濯踅回帐中,不见其容,只闻听他凝重低沉的嗓音,“我这么说吧,如今二王相争,另一位还没什么动静儿,这选择太多了,我说到底现下还是一介布衣,并未官职在身,这一睹,就是赌上身家性命,连你的小命也压在上头了,我得慎重些。”

案上明珠已将青丝挽就,踩蹦绣鞋过来,“选择越多,胜算就越小,可是这意思不?我懂呢,你是想先观其变。可我怎么那日听明安说穆王不得势,早早儿就被贬到寿州镇守去了,你瞧他好,可我瞧着他不过是逢年过节写个帖子进京,人是常年在外久不得召,难不成圣上还能传位给他?”

瞥见她郑重其事的神色,他憋不住笑了,“瞧瞧瞧,小尼姑不操心庙堂,反倒操心起朝堂来了。”她顿时恼了,握着拳头作势要锤他,他也佯装害怕,倾身绕躲,“我说错了,请大人恕我无知之罪!”

二人嬉闹一阵缓下来,他才搂了她,嘴上说着腥风血雨之言,眉头却在风花雪月之间,“这不得宠不代表就不能做皇帝,圣上不给,他抢便是了,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位君主是傻等着先帝立储的,实事瞬息万变,就算皇帝属意而自个儿不争,恐怕到手的鸭子也能飞进别人嘴里。你知道我有一位好友,是先太子之子,届时我与他共站一线,想必不会出错,毕竟他还能联络上他父亲的旧部,有他助力,胜算更大。”

她不懂这些,脑子转一圈儿也理不出头绪,只慵慵撑膝起身,“得了,我不同你说,我去烧饭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厢出去,即见院外铺了一地的美人樱,姹紫嫣红迎着艳阳,还有凝露未干。明珠的好心情于裙上可见,百迭裙的褶皱里掩着大好风光,秋风拂过,串联起鱼戏莲间,一春俱在裙上。

而破坏这好心情的,是推门而入的鸾凤,见她罩一件月白姜黄压边儿对襟断褂、暗红匀印枯黄五菱花儿石榴裙,百合髻鬓边簪一朵绒边儿银杏叶钿璎,通身颜色相得益彰。她歪身提一个象牙镂空食盒,抬眉一间明珠,刹那笑得知礼知节,“大奶奶这么早就起来了?我才从厨房拿了早饭来,大奶奶进去用饭吧。”

“呀,怎么劳烦你?”明珠赶着伸手去接,又愧又恼,“大清早的就让你跑一趟,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你歇着吧,你瞧她们都没来呢。”

银杏黄钿璎细微闪过,鸾凤侧身,“大奶奶是主子,怎么能让您来呢?我管不上她们,只管好自个儿,奶奶进屋吧。”

几个碗碟在圆桌上摆开,有什锦珍珠汤、清水玉白菜、香煎豆腐、清炖鲈鱼、马蹄羹,瞧得明珠瞠目结舌,“这都是你自个儿做的?”

“哪能呢?”鸾凤将食盒搁置一旁,将宋知濯推至案前,一面各盛一碗马蹄羹,一面笑谈,“原是厨房里那些没规矩的厨娘瞧大奶奶是菩萨心肠,便故意使坏叫您自个儿烧饭。这原该是她们的活计,我去了,只把我娘摆出来吓唬吓唬她们,她们可不就尽心尽力了?”

她果然亲自端了碗喂起宋知濯,倒将明珠闲在一边。只好也捧起饭碗自己吃,斜眼一望便摆出个纯真明朗的笑,和她闲话儿,模样倒似真把这鸾凤当做一等一的贤人。

恰逢院外又有人推门而入,不是别个,正是青莲与小月过来,院门甫开,即听见满院儿里莺唱花间,好一阵欢声笑语。那音调悠缓迟意,调笑似哪家两个亲姐妹,亲密无间。青莲暗斜一眼小月,瞧她面色无疑,便讥出一声儿,“你瞧,这才来几日呀,就把主子们哄得那样儿高兴,到底是府里的老人儿,比咱们都强上许多。”

那声音宛若争锋,眼里乜些些朝窗户里头瞧着,倒引得小月也起了好奇,随口一问,“这是谁啊,怎么说她是府里的老人儿?既是老人,为何我又没见过?”

“你不知道她也没甚奇怪的,”青莲引着她往亭子里做下,指挥着后头进来的小丫鬟们将院儿内的残枝败叶收拾一番,“那儿,对,还有那头,美人樱底下的落叶就随它去,正好融到土里作养分,捯饬月季仔细些,扎了手可别哭啊……。”吩咐下来,踅身对着小月,“你来的日子短,况且又不往太夫人院儿里去,自然没见过。鸾凤是太夫人院儿里长大的,是荃妈妈的亲女儿,你瞧,这巴结的功夫尽得真传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闻言,小月心中荡起无限爱恨情仇,轻蹙柳眉,抬首而望,“荃妈妈的女儿?哦,原来是她。”

说起来,还有一段往事在里头。当年张氏才一嫁进来,便瞧出她娘心念国公爷,踅折绕转之后寻了个缘由将她随意打发出去配了个酒囊饭袋子。尔后又有荃妈妈从中作梗,撺掇着那男人打她骂她,日子久了,打出来个病残之躯,硬拖到小月出生才咽气。

静默中,青莲将她的神态一一描来,果然瞧见里头诡波云涌,眉头分明冷蜇蜇绞一股恨作丝线,她心内只道“果不其然”,面上端出乐祸之态,“咱们和她不同,你无根基,自然将你派到这里,我是一直在这院儿伺候,挣死也逃不出去,可她原有些势,怎么也到这里来?也不知太夫人怎么想的,派她来伺候咱们少爷,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正巧里用完饭,鸾凤垮着食盒转外间出来,睇见二人,也是恭顺有礼,“青莲姐姐这么早就过来了?我才伺候爷奶奶们用晚饭,先去将碗碟放了再来,姐姐有什么活儿计只管吩咐我,只当我小丫头子使唤吧。”

青莲笑迎起来,扯了小月指给她,“这是小月姐姐,我若不在时你只管找她一样的。”

“小月姐姐好,”鸾凤顺势福身,笑得眉眼齐聚,“我初来,望二位姐姐照拂一二。”

观她和善有礼,倒和荃妈妈是两副派头,青莲暗中退步抽身,只将场面交予她二人。

一退,自有一进,小月凛凛迎上来,背后的仇恶唯有青莲可察,面上却也和善的笑,朝她臂上的食盒瞥一眼,“这院儿里一直是大奶奶自个儿烧饭,难不成今儿是你烧的,真是为难你了,年纪轻轻的要做这些打杂的活计。”

那鸾凤与她不相识,因上一辈那段前缘不大体面,还引得国公爷同太夫人治了几天气,又怕别个说太夫人容不得人,如此她倒没听荃妈妈说起过小月,眼下只将心眼儿略略下沉,上浮天真,“我哪里会烧饭呐,是我叫厨娘做的,没得再叫大奶奶一个人操劳了,我能分担些只是一些。”

只瞧亭子里小月歪一下嘴角,算是应她,仍踅回去纳她的鞋底,三方这一交回,各自心里像是都有了数,短谈之后,只等小丫头子收拾完院子,便各人沉吟着心事忙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时下一过,月芽似钩,渐至肿秋。府中有条银杏夹道,现已遍布金黄、独自寂寞。

满目金黄里骤然落了个身影,一袭月白凤尾裙摆扬不尽的嫣红木槿花儿,谨慎的步调里透着丝丝欢愉,欢愉间洒下一缕春风得意。想来是心情大好,她伸手接了一片正巧潲来的银杏,捏在指尖转着,一路行至轻纱院落。

探脑一瞧,真是事事顺心,恰逢慧芳不在。烟兰两眼霎时眯起成缝,直往宋知书院儿里钻。那一个正歪在榻上看书,支一条腿,靴子尖儿一起一落,像是在盘复不知从哪个销金窟里听来的小曲儿。听见动静儿,他垂下手一瞧,“你怎么来了?仿佛听说你病了啊?”

“我是病了,”烟兰伸手拉他起来,将软娇娇的身子斜倚进他怀里,双唇撅出个妍丽与得意,“现在又好了。”

搂着温玉在怀,只将方才锁读的诗书尽抛云外,“什么病啊,两三个月了才见好?”

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1,可这多情未必就是真心,不过是他随手捏来一句闲话,却得她感激涕零,竟然眼兜两汪痴心水,从袖里抖出一张纸来给他瞧,“你看这病得巧不巧?这个病,倒是将我心治好了。自打慧芳姐回来后,你就再没找过我,我心里想着你既不找我,我就仍把你放到心底,老老实实做我的丫鬟。谁知,这一病,我也不得不来找你了。”

细瞧来,那纸上,端的是风月结果、玉兰生根,将宋知书瞧得一楞,“你有身子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眼中只见惊不见喜,叫烟兰的心直坠一层,她也拿不定主意了,只胆怯地望住他,“就我之前吃不下饭,我只当是天气炎热没有胃口,后来又有一个月月信不来,我便辞回家养病,谁知上个月还是没来,我便偷偷找了大夫来瞧,大夫诊脉说是有了身子。我的二少爷,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呀?”

“高兴,自然是高兴!”宋知书再瞧那宣纸,这才徐徐笑起来。心里似乎将苦辣酸甜都揉在一处,揉出一个不幸之幸出来,他匆忙朝烟兰瞥一眼,又回到纸上,“我要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来,金银珠宝、钗环头面,我都给你!”

“真的?”烟兰霎时环住他的脖子,献出一生的无怨无悔,“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银,我就要光明正大的同你在一起!”刹那,那张玉兰初开的脸上落魄无限,“你不知道,自打慧芳姐回来以后,我想来瞧你也不敢,生怕她晓得什么,二奶奶虽然不怪我,可叫她晓得了,只怕比二奶奶还不能容我呢。你是晓得她那性子的,头先能将娇容的脸给毁了,难道还能对我手下留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张诊书无疑是宋知书心头的定海神针,他只顾着高兴了,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承诺譬如西风,张口就来,“改明儿我就抬你做姨娘,你放心。你这会子且去,我到二奶奶屋里去同她报喜。”

烟兰自然是高兴的,从他怀里旋裙起身,连连望他多眼,将毕生喜乐都呈现在这些眼中,“那我先去了,明儿我就回来伺候了,你问准二奶奶,想必以她的度量,一定是能答应的,我明儿来听你的好信儿!”

她方游廊至下,宋知书便理了衣摆起身,将胸前垂带春风得意地撩至脑后,换上平日面容,绕了门往隔壁屋里去。

屋里,楚含丹正在摆弄一只和田玉冷香炉,手上捉一支镏金长柄铜香压,有一下没一下的压着香灰,听见他轻浮的步子,连眼都不曾抬,“这是在哪里又折了什么野香兰,高兴成这样儿?”

宋知书也不气,叫来夜合煎茶,手折进牙白银如意纹的袖中抖出个什么,往案上推至她眼底,“二奶奶瞧瞧,烟兰这丫头是有福气的,才一遭就有身孕,那肚子是不是比你的争气?喏,眼下你也不肖惧了,不管是谁生的,都是你我的孩子,你也就用不着听别人的闲言碎语了!”

每每两厢交逐中,他总是这样,说的话儿真假参半,生怕别个知道他心里到底如何。这自然就惹得楚含丹只信自个儿愿意信的部分,只当他是挖苦自己。然而她才不是惧,耐心压好冷香灰,握着香压往炉璧上轻轻一磕,“叮叮叮”好几声尖利脆响,如她的心,又冷又硬,“那好啊,我这里先恭喜二少爷了。既如此,怎么好再叫人家做个丫鬟,我做主,抬她做姨娘吧,二少爷,我能做得了这个主吧?”

“自然能,”眼落那香炉,里头平整冷灰,可不也恰如宋知书的心,伶仃粉碎。或许秋来,他觉得他也似风中凋零的落叶,有道不明的辛酸,那辛酸涌至鼻尖,苦涩涟涟,“我就知二奶奶好贤惠,所以已先许给她了,她头一遭跟了我,也算清白,不似那等牵三挂四的人。请二奶奶一定郑重些,该有的礼节一定要有,别叫她受了委屈去,倒叫人瞧她不起。”

所谓“牵三挂四”可不是暗指自个儿嘛,楚含丹轻哼一笑,并不想与他的若有所指争辩,只因在这一眼看不见边境的府邸、望不到尽头的人生里,她心里渐渐只余下这一个“光明正大”。她手里换上莲花模,另一首舀了香灰往里填,不见唇齿,只见其头上凤吐珍珠的金步摇随她的笑在荡漾,“真是难得,二少爷也对人用起心来。只管放心,我虽头一遭办这种事儿,多问问婆子们规矩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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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玉女摇仙佩·佳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43.?暗算?两方算计除凤。

香烟袅袅,隔着淡薄烟雾,宋知书将眼直望过去,好似望住半生羁绊。

轻霭对面,有“哐当”一声,楚含丹懒懒丢下香箸在案,迎面朝他瞧过来,“二少爷要抬烟兰做姨娘,也是应当,我自然是应的。只是慧芳那头怎么说?人家跟你这样久,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啊,就叫她眼巴巴这么看着?”

宋知书将茶一饮而尽,扶案起身,“二奶奶未免也贤惠了过了头,慧芳不用你操心,我自会赏些头面首饰安抚她。”

话儿虽这样说,可他到底是甩手就不管的人,撂下这话出了这门的当头就抛往脑后了。

要扶上烟兰,只不过是因她怀有身孕,想拿这孩子堵堵太夫人的嘴,没得叫她老人家看楚含丹七八个月无孕之身心里总是不爽快。

他这厢出去,夜合忙凑了来收拾茶盏,迎腰提裙坐上他原来的位置,“小姐,姑爷要抬举烟兰,这莫不是个好时机,想那慧芳必定是不服气的,一置气闹起来,她两个都不安生,岂不是好?怎么你还要提抬举慧芳的事儿来?”

“我自然晓得的,”楚含丹拂开香炉,理着霞彩栀子花儿娇纱裙盖了脚面,前凑两分,“我先问问他心头是个什么主意,我自己心头才有数不是?你瞧,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只管找慧芳过来略激一激她。你去瞧瞧她在外头没有,若在,叫她到我屋里一趟。”

替她撩过一缕碎发,夜合临窗望去,在院中淡扫一眼,未瞧见慧芳身影,“好像说是打水去了,恐怕还没回来呢,若她在,那烟兰还能这么轻巧进到姑爷房里?”

二人乜笑一阵,默契地将眼着落于外头幔纱扬舞。眼看日子一天凉过一天,而美人脚上的软缎鞋直朝前路奔着,离春越来越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老井边儿上,慧芳才打上来一桶水,和另一个丫鬟担着一路晃荡而去。一不留神,溅出一片水花儿湿了裙面,引得她朝那丫鬟恶骂几句,“你是没长眼呐?要你干什么使的?针织女红一概不会,连做点子使蛮力的活计都笨手笨脚的!”

那丫鬟赶着赔罪,颔首间又溅出来一片,气的慧芳“啪”一下摔了担子,水直往石阶下头泼流去,“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没长眼就罢了,连胳膊也没长不成?既然无用,不如剁了去!看我回去不打你几板子!”

将那小丫头子骂得跪倒在乱石阶之下,她这得了意,旋腰扬长而去。

赶不上,撤下秋裙换新妆,便有冬恨夺路来。她正往屋里去呢,才绕过小池到游廊,便听见夜合立于屋前软软招手喊她,“慧芳、慧芳,你来……。”

游丝软带的一双手招魂儿似的捕了人去,方进了屋子,即见楚含丹在软塌上歪着斜目过来,这一瞧倒如惊梦似的将她惊坐起,“呀,你这裙子怎么失了一大片儿?还不赶着先去换了来,仔细贴在身上着凉。”

软一调、硬一调,将关怀里的嗔怪之意浮于言表,惹得慧芳不好意思起来,牵着裙儿过去,“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沾了些水,二奶奶叫我可不敢耽误了,您有什么吩咐的?”

楚含丹敛起笑,招手叫她对坐过来,将那张澄心纸推到她面前,“你瞧,可是正事儿不是?你我都是无用之人,这么久了也不见个动静儿。你瞧人家烟兰,不声不响的就珠胎暗结。今儿她拿了这诊书去找你那位爷,倒是没说别的,只说要二少爷光明正大、敲锣打鼓地迎她来做姨娘。你二少爷又拿着来和我说,我还能如何?自然是应下了,又想起你来,到底你也是二少爷身边儿的人,这等事儿还是要知会你一声的。”

那慧芳一面听着,一面将纸上的字细细瞧来,字字句句,好不锥心,越瞧到后头,脸上只若数九寒天,刮不尽的烈烈冬风。半晌,她才从纸上抬头,抖着下巴,“您就应下了?”

“啊,我只得应下啊。”楚含丹只将万不得已化为一声凄叹,“你也是知道的,我从进到这里开始也有七八个月了,肚子一直不见响动,太夫人对我早已颇有微词,我也是抬不起头来,如今有了这事儿,我还能不答应不成?别说是我理亏,就算是我膝下有个一男半女,男人家纳妾,我这个为妻的还能驳他不成?”

慧芳眼珠子早已滴溜溜转了一阵,待她说完,立时便挺直了腰枝有理有据地说来,“我的奶奶,我们那糊涂爷不明事儿,可您是最最聪慧的人,真就由得她说不成?哪里知道她是从哪里抄了这张笺子来,何况既无您和太夫人的示意她便能明目张胆的将那糊涂爷勾引了去,怎知她就是行为检点的?即便是有了这胎,也不知是哪里的野种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言至此,楚含丹亦低眉忖度一会子,适才恍过来,“你说得也有理,若果真二少爷的,自然亏待不了她,若不是……,是我糊涂了,这种事儿,还是应当慎重些。”

她将软唇一咬,咬出千百个为难,“只是这事儿若我去劝了,你们那二少爷恐怕不领情,未必不会反将我视作那等妒妇,我倒不好去说了。慧芳,不如你替我操这个心,去劝劝他再请大夫来瞧过。”

得偿所愿后,慧芳将那笺子折了放入怀中,髻上两枚金樱小钿对日照着,一晃眼,便有伶俐一笑,“二奶奶放心,我尽心去劝,就算不为二奶奶,也是为我们爷。”

楚含丹抬脚下榻,亲自起身送她半步,盼她这一去,即能有死有伤,无论伤的是哪一个,她自己都是稳收渔翁之利的那一方。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1。

这微雨只将寸草润了一遍,倒未及入土,故而体健之人是连伞也不必撑的。小月最深信自己福大命大,见其一路行来,沾湿浅纱一层,凉悠悠熨贴在身上,倒将她心头的恨浇息一寸,只于渣滓下沉后上浮的冷静。

至一院前,只见梧桐成毯,她踏了焦黄枯叶,“嗑哧嗑哧”几声折进院中,见得炊烟盘桓,闻得饭后余香。她进了间屋子,里头正有洒扫的厨娘,她朝一个臃肿背影柔喊一声,“赵妈妈。”

赵妈妈应声回头,将她上下一扫,眼中不耐烦至极,斜依灶台,扬起不阴不阳的调子,“你来做什么?不是才给你们院儿里装好饭过去?喏,鸾凤前脚刚走。”

“我方才在路上瞧见她了。”小月雷打不动,任凭她多少白眼儿,还是笑得可人儿,“我们大奶奶忽然想吃个清抄枸杞芽儿,遣我来要一个。”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不提便罢,一提赵妈妈更是满脸怨愤不屑,“你们大奶奶怎么不自个儿来抄?哼,从前我见她伶俐可爱嘴又乖,一到我们这院儿里来,凡事亲力亲为,我要替她切菜,她还说‘妈妈您坐着吧,哪能麻烦您呢’,我只当她是乡野来得不摆那些小姐姐奶奶的款儿,原来啊,哼,都是哄我的!”

这一开口,就是好大堆抱怨泄闸似的关不住,“哦,现如今倒想起摆起架子来了,自己不来烧饭了,反遣个丫鬟来压我们。那鸾凤一来,倒摆出十二分的架子,要我们做这个做那个,我说‘我们这是小厨房,只会做一些家常的,若要山珍海味,还得请那边儿屋的大厨掌勺才是’……。”

只见那眉上郁愤难填,一起一落间,两个手还掌心抵掌背的拍起来,“谁知她不信,还到她娘那里吹了耳边风,她娘又说动我们管事儿的,倒先罚了我两个月的月例银子!如今她要吃什么清炒枸杞芽儿,你只管和她说,我不会做!她想吃,叫她自来!”

听了这半晌,小月已得了个意外之喜——原来这赵妈妈对鸾凤早已心生怨恨,正好,就捏了这个作法开端。

她将肩一软,忙围上去劝,“妈妈消消气,您先听我说,这事儿我晓得,我倒要替我们奶奶说几句公道话儿。您同我们奶奶原先早晚在一处烧饭做菜的,可瞧她是哪种仗势欺人的人?”

那赵妈妈侧过身去,面不曾露给她,只将耳朵凑来半寸,似有松动。见状,小月软软搭了她的肩,“妈妈别急着生气,我们奶奶也是有苦不能言呢,这不,今儿哪里是要吃什么炒枸杞芽儿,是叫我借了这名头来同您赔罪呢。”

至此,赵妈妈总算迎面转身,拧着参差不齐的两道眉轻问,“这是什么理?”

“唉,我同您老人家说吧,我们大少爷本就不会说话儿,每日得我们大奶奶伴着,我瞧着倒是开怀许多,我们大奶奶自然也是欢喜在心的,两个人整日眼对着眼喂饭喂水,连我们这些老人儿都不忍去打扰。偏那鸾凤来了,恨不得讨了这个巧宗儿去,便自做主接了我们大奶奶所有活计。我们大奶奶也不敢同她争啊,她是太夫人指派过来的,谁敢说她半句不是?”

“那如此说来,不是她得势欺我,是那鸾凤硬揽了这些活计,倒又推到我们身上来?”

“可不是嘛,我们大奶奶能从哪里长得势呢?”小月接过她手里的扫帚搁下,扶她往长条凳上落座,“原是那鸾凤来时太夫人便说下,若她服侍得好,以后好给她涨银子的。咱们府上这位太夫人您还不知道?专会做这些不费吹灰又能驳个好名声的事儿。她自个儿要做这个巧宗,却不挽起袖子自己干,反倒支使起妈妈来,别说妈妈,就连我们院儿的一众人也不得不让她几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话儿一说开,赵妈妈便展眉笑起来,“我说呢,瞧明珠不是那样儿的人,时常跟我们这些老婆子有说有笑的,身段儿放得比那起自小丫头们还低。”言罢,她拍手站起来,“你坐着,我去给她抄个枸杞芽儿,回去告诉她,我们这屋里的妈妈婆子们都怪想她的,叫她得空还来。”

这厢闹罢,仍起了火,择了菜入锅。小月在一边瞧着,舒眉一笑,“赵妈妈,我们奶奶还说了,让您别得罪了鸾凤,她是有头有脸的人,她吩咐下什么您只管做什么,没得再受罚。”

赵妈妈一头翻锅一头回她,“我也不敢得罪她啊,头回同她争两句,两个月的月例就没了,那可是二两银子啊,我闺女的嫁妆又得愁上半年!”

时下菜已炒了出来,小月接了碟子,一面往食盒里装,一面巧劝,“妈妈别急,等我回去同大奶奶说了,她是菩萨心肠、吃斋念佛的人,必定是要将银子补回给你的。”

那赵妈妈自然欢喜,挽了食盒亲自送她出去。外头已是阴天,小月跨了食盒绕过园中直直回了自己的屋子。一碟子枸杞芽就摆在她桌上,直到起了冷油腥也没人动过。

月华初升,她点起蜡,侧眼扫见那盘绿油油的菜,一片散花如意烟罗绣轻轻拂动,唇间“啧啧”两声儿,便在床架子西侧的黑暗中唤出一条獢獢犬,好时机正如这只满身绒毛凶巴巴的狗儿悄然而至。

她将枸杞芽儿倒在地上一个小木盆中,蹲身下来从头至尾轻拂它的身子,散开的乌发垂遮她的脸,只余黄辉中一条轮廓,“诛碧,你慢些吃啊,又没人同你抢。”

那狗儿置若罔闻,仍低头狼吞虎咽,慵烛里露出凶恶獠牙,撕破长夜。

人静之际,满府里只有廊下几个零落灯笼,如重门怨妇不死心似的燃点着青春盼归郎,燃尽寸寸青灰人不回。

悄阑之中,青莲借着月光摸出房门,踅进隔壁院落,猫着腰轻推屋门,“吱呀”一声儿,不肖片刻,里间便燃起微弱烛光。她抬帘进去,就见宝幄挂起,明珠擎烛起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赶了两步扶她,又将穿鞋一双素靑绸面鞋替她摆正,嘴上却埋怨着,“你躺着说吧,何必起来,夜里怪凉的,可别招了风寒。”

一面说,一面送上一盏银渡浮雕莲纹烛台,明珠接过,将手中红烛插上去,搁在案上拢了肩头湛蓝撒花长褙,唇上撅出一朵妍丽映山红,“我不怕凉嘛,姐姐你坐下说话儿。”

回首帐中,另一位也起了身,自去另一案上倒了两盏清水,一盏自饮,一盏递予明珠,“你先喝口水,我听见你嗓子眼儿里干得很。”

青莲抬眼一望,望见这位唇上也是绮丽殷红,暗一想,猜准儿了方才二人必定在垂幄里头唇齿相接来着,她低眸暗笑,只等着他仍旧坐回床上去方拉了圆凳坐下,“明珠,你猜得没错儿,这小月的确和荃妈妈有过节,我前头才同她道明鸾凤是荃妈妈的女儿,后脚她就往厨房里去了。”

“她去厨房做什么呢?”明珠把盏拧眉,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究竟也不得而知,”青莲参不透其中道理,只将自个儿揣测说与她听,“鸾凤自打过来了,就只往她房中、这边儿屋里、还有厨房跑得最多,另两样不必说,只这厨房……,这些时,你和少爷的膳食都是她管着的,我猜小月是想从这上头做文章?只是不知她要如何做这文章?”

低眉一瞬,明珠还是暂不得头绪,倒是床沿上坐着的宋知濯硬声儿道来,“嫁祸于人。恐怕她是想在菜里做些手脚,害我在次,嫁祸给鸾凤是真。”

“啊?”明珠半信半疑,回首与他,“她害你做什么?你跟她什么事儿结下的梁子,怎么没跟我说过?”

说起危关性命之事,他却不急,只作浅浅一笑,轻松泰然,“我与她无冤无仇,但也无恩无惠。她这人原不简单,当年我好转之后,便将院内之人的底细都叫明安去查了来,各人都有迹可查。唯独小月,只说她是亲人俱无,自个儿卖身进府,前尘往事倒无从查起。”

明珠寸了片刻,多思一时,“这有什么,没准儿就是真的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既然如此,她又是怎么同荃妈妈结下的仇呢?”他穿着一身暗蓝祥云纹浣花锦寝衣,自床临下,缓缓踱到案边,“你想想,荃妈妈身后是谁?她同荃妈妈结仇,是不是也同太夫人结了仇?我猜,她要给我下毒栽赃给鸾凤,是想将鸾凤这条绳上的人都牵扯出来,岂不就是一箭双雕?”

“我的老天爷……,”明珠吐舌露粉,惊得忙劝他,“那你可得当心些,若她真是要你做这枚‘引子’,岂不是不管你的死活?”

他也拉一根凳坐下,朝明珠挤眉一笑,“不,你反倒还得助她一助。”

余下二人各自沉吟片刻,还是明珠先豁然开朗,抬首一笑,“我晓得了,她利用咱们,咱们也利用她!”回首望住青莲,见她似乎还迷离不悟,她自解说,“小月的仇人,正巧不也是咱们的仇人吗?她想借咱们的名头报仇,咱们也恰好借她的手,故而这毒药,咱们还得助她一下。”

这晌,青莲才吁出一口气,“哎呀我的天,怎么这样绕来绕去的?”明珠以为她还未醒,正欲再细细解来,却见她摆袖一笑,“好了好了,你不肖说了,我明白了,你瞧我就是那样蠢笨的货色?”

“哎呀,”明珠折颈倒在她肩上,两手捉了她的臂膀软软一晃,恍如在闺中做了个母疼姊宠的小姑娘,一颗心也跟着盈袖软绵绵荡起来,“青莲姐姐哪里笨?分明是女中豪杰、闺中英雄!你瞧,你日日都要训我一番才罢,既是你妹子,你就当多疼我些。”

青莲伸出食指,朝她鼻尖上点点,“你呀,在别个面前又有眼力见儿又识礼,怎么独在我面前这副样子呢?可见是仗着我待你好,便越发的蹬鼻子上脸起来,如今还要拿起我开涮,嗳,我惹不起你自躲开吧……。”

眉目飞扬,提裙而起,竟似飞蛾蹁跹而去,明珠在后头敛住笑,软软哀求,“我是把姐姐当亲姐姐看嘛,自然就多在你面撒些娇了。”

人走后,宋知濯依旧折回床上去靠着,久等不见明珠上来,撩了帐子一看,她还在桌上把盏,双肩单弱地撑起一间长褙,撒花儿料子披在身上,是以孱弱之躯熬过霜冻,屹立在下一个春天。

好半晌她才撩了帐子爬上床,樱唇点点翕动,“我实在想不通,小月到底与太夫人荃妈妈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值得她犯险至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双臂靠枕,正瞥见她掀开自个儿的被褥,忙扯她一把,“嗳,夜里怪凉的,你就跟我一道睡吧。”

她手扯被子,暗思一刻,还是丢下往他被褥里钻去,“成吧。”

适才抱得温香满怀,双双直转入梦,只闻花鸟蝉鸣、重回春末。

夜褪下一层颜色,凉风萧瑟、晨有冷霜,天边是幽深的蓝,似跌入千尺万寸的海底。明珠起了个大早,迷迷糊糊中恍然回到庙中,寐着眼摸下床来,像是在寻摸什么。

那淅淅索索的动静儿将宋知濯也吵醒,撩了帘子在黑暗中寻她一缕倩影,定睛一看,瞧见她正缩在墙角,手指自飞鹤烛台往上摸索,嘴里还在嘀咕呢喃着什么,分明是半梦昏沉,不见天晓的糊涂模样。

宋知濯恍起了坏心,撑起枕头,将声音拖得温柔绵长,“明…珠…,你…在…找…什么?”

墙角那抹身影似梦非梦,浅笑着纱纱的嗓音答他,“师父,我在找我的担子啊,不知道是谁给我放这里来了,我还得赶着去挑水到厨房做早饭呢。”

话音甫落,她便抖着身子清醒过来,抬眸四顾一番,一时倒分不清何处是现实何处为梦境了。

幸而下一瞬就响起宋知濯安魂之声,“快上来吧,地上多凉。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天都没亮呢。”未闻那方动静,他沓着鞋下床去牵她,将她拉回床后,又踅身到案上点了支蜡烛,一面挂帐,一面问询,语中折进温情无限,“怎么了?梦魇了?你坐着,我去给你倒盏热水,喝过就好了。”

烛火一颤,明珠方才清醒过来,泄一缕缓神过来的浅浅笑意,捋过鬓角一缕垂发,“没做梦,就是起得早,一时没清醒过来,以为还是在庙里时,要去摸了扁担挑水,半天摸不着,就给你叫醒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坐下来,两个拇指在她额角太阳上缓缓按着,“今儿起这么早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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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戚氏·晚秋天》

44.?布局?织下天罗地网

“哎呀,这一耽搁又快赶不上了!”明珠慌里慌张在妆案边一个髹红楠木平架上取了衣裳套上,手上系着带子,又得他下来替她撩出罩进衣裳里头的乌发,“我要去厨房同赵妈妈打声儿招呼,你不是说要助小月一助?”

宋知濯捉一根软缎递给她,“是这样说,可你也不必起这么早啊。趁她没在厨房就成了。”

她撩了长发,十指青葱灵活绞弄几下,不时绾出一条辫子,浅蓝丝缎与发相缠,缠成人世间点点羁绊,宋知濯的心自然也缠尽里头。

灯影度明,明珠临出去时,顺手在妆案的梯笼里头抄了个什么藏在袖间,宋知濯也没大在意,还躺到床上去等着天亮。

她冒着将明的天色自去,不曾想外头露重,花间里的露珠逗留着她的衣裙,仿佛有群姝嬉笑、乱语不舍。

云滚天际已有点点猩红,瞧着也是个好日头,明珠来了兴致,捉裙临边去、将背脊弯成将落的明月,打花丛里摘一紫龙卧雪、朱砂红霜、泥金香各在手,凑到鼻翼下一闻,唯有清香,倒也不输金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踩过梧桐进了院落,已闻得鲜香扑鼻,有涎液自她颊腮涌出,虽无人瞧见,她却先羞垂了脸。

天色才是将明未明,但厨房自然是这个府邸最先醒来的部分,只见里头三五人等已经忙开。明珠撩帘子进去,几个婆子掌勺的掌勺、切案的切案、烧火的烧火,好几个灶炉大锅同时忙开,还有蒸笼上白烟袅袅。

多时不来,她倒对这里生出了亲切之感,满腹沉吟,只念烟火人间。四顾一周,总算在六七层大蒸笼后头瞧见赵妈妈的声影,她忙捧花奉上,“赵妈妈!”

那赵妈妈下得一哆嗦,将一个肥胖身子抖得跌宕,斜眼一瞧,登时眉开眼笑,“呀,你怎么今儿来了?你院儿里那个小月昨儿才来,说你要给我把鸾凤那丫头扣了的月例银子赔给我,没想到脚步这样快,今儿就赶着来了?”

“啊……,小月,”明珠拖着长长的音,脑子里思绪也拖了个长,就着她的话儿往下接,“是呢,昨儿让她来替我瞧瞧妈妈,只是她倒未和我祥说月例银子的事儿,您再同我说一遍?”

只当她带着银子来呢,听这话儿,又像是小月没回明白,赵妈妈垂下失望的眼,将与小月说的话儿一五一十复给她听,最后重重一叹,“唉!我只当你今儿是拿了钱来补给我的,罢了罢了,你在这里也不容易,我老婆子就不要你的了。”

眼瞧着她别了身子揭了蒸笼,竹编的缝隙里顿时白烟涌出,清香四溢,可不都是些白白胖胖的馒头嘛。明珠倏而回想起小时候,难得她娘蒸了一屉油抄豆腐馅儿的包子,给她咬半个,自吃半个,剩下的留给她爹与她半大的弟弟……

恰时赵妈妈旋过身,抛绣球似的左右抛着个馒头,“来,赶紧吃,去拿个碟子来,仔细烫!”

馒头松软,还能撕下一层一层的皮儿,上好的白面,明珠倏然也馋了,正欲下口,恍然想起来什么,软指折入袖中,再出来时,手心拖着两只彩蝶细对簪,通身金造,唯独蝶翅只弯了金边儿,中间嵌满红、蓝、猫眼石、绿松、玛瑙等碎宝石。

她捧到赵妈妈眼皮底下,引得她惊了一下,“银子我没带,想必小月会给您带过来。我出来时带了这个,给妈妈的女儿,将来她嫁人时戴上,岂不风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妈妈瞠目哑然,将心定了又定,好半晌才推会她的手,“我是那等贪心不足的?你说补两个月的月例给我我收下,可这个收不得,我赵婆子也是晓得分寸的。”

她侧了身,头上两个珍珠小钿立时光华渐散,像是在这对金簪面桥抬不起头来。明珠托过她的手,将簪子硬塞过去,“妈妈说的什么话,我才来这里时,还是妈妈没有低眼瞧我。我一个出家人,也戴不上这些,妈妈只管拿了去,算是我提前送的贺礼,希望妈妈的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她收回手,眼珠子转一圈儿,掬出个韩直的笑,“妈妈若是心头过意不去,就帮我一个忙吧?”

正想问,却听得院中响起鸾凤懒长的音调,“赵婆子,我们院儿的饭做好没有?”

明珠惊心一跳,慌乱中四顾下来,唯有一个冷灶可藏身,幸而她个头不太高,身子有荏弱,却也蹭得骨头稀疼才钻进去。

里头四壁冷灰,连脚下都是软软一层柴火灰,避无可避,她干脆破罐破摔一屁股撩下,静静从外头锅碗瓢盆的杂声里分辨出鸾凤的声音。

“今儿怎的没有蟹粥?我昨儿走时不是吩咐下的吗?”

高高在上的音调里透着一股子威严,明珠暗忖,倒有她娘的几分真传,接下来又听见赵妈妈略微敷衍嘲讽之声,“姑娘瞧瞧哪里得空?这天不亮,我们就要忙各房的饭食,又要顾着下人们的嘴,你瞧,忙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做完呢。”

鸾凤抬眼望一圈儿,各方皆忙,只装作耳聋眼瞎不顾这方,她生了气,臂抱胸前,乜眼瞧着,“赵妈妈您是越来越会当差了,起先我没来时,你就每日粟米粥搪塞大少爷,现如今我来了,你还是这个性子不改,想必罚你两个月的月例银子还是罚得轻了,这么着,我再去与你们管事儿的说一声,让她再罚您个一年半载的。”

作势丢下臂就要出去,被临门口一个婆子笑脸拦下来,“姑娘消消气,赵妈妈同你说笑呢,蟹粥早熬上了,就在锅里煨着呢,现就给你盛出来!”

这才罢,又有旁人凑了来奉承着劝一阵,将一应饭食收拾进她提来的象牙食盒里,千好万好的将她送出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临窗望她走远了,几个婆子才将明珠拖出来,瞧得她身上脸上全是黑灰,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打了水给她洗脸顺辫。赵妈妈挥散众人,掏了自个儿的绢子沾湿替她细擦着。

二人蹲在冷灶后头,赵妈妈朝上顾盼一眼,抑声儿问,“你方才说要我帮你什么忙来着?”

明珠也朝上张盼一眼,倾身过去,声音若蝶振翅,将赵妈妈的怒从心底扇起来,“原是太夫人瞧我不惯,非要在我身边儿安插个耳目,我虽然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却收这鸾凤处处摆布,还在少爷面前挑唆我这不好那不好、外头那些千金小姐好,亏得我们那瘫痪爷不会说话。我虽然心善,却也不是任人鱼肉的,故而小月出了个主意……。”

适时,赵妈妈倾耳过去,好一阵嘀咕,可见赵妈妈脸上忽白忽黑,最后往她臂上一拍,“不成不成,这要是出了人命可怎么好?”

“出不得的,您放心!”明珠将杏眼掬一汪水,可怜兮兮地将她望住,“不过就是要拿她个错处,那饭我也吃呢,难不成我还要将自个儿药死?您只管放心,届时问下来,你、我、小月,咱们三家齐口,就咬到鸾凤头上去,届时别说她,就连她娘也讨不着好!”

说着,她两掌合十,连连摆起,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即令赵妈妈心上软了半寸,思及前仇就恨,她将坛大的肥头发狠地点上一点,“成!你且去,这事儿交由我,我赵婆子做了这几十年的厨娘,保管儿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商议妥,明珠携花儿而去。阡陌幽静,四方无人,只有雀鸟依枝,叽喳嘲弄着谁。

日头照着半片美人樱,晦暗与光明半开,其中紫红相间、粉白穿插,艳丽八方的颜色正如浮光软锦,织出一张罗网,朝鸾凤兜头罩去。

而鸾凤自诩聪明,哪里望得见头上三尺扑来巨网,仍做尽职尽责的模样,跨了食盒摆腰进屋。

屋里没有明珠,只有在倚上木讷的大少爷及明安一人,明安正要扶起宋知濯,一瞧见她,便些微尴尬的住了手,垂到一旁去等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鸾凤摆上饭菜,顾盼一圈儿,“大奶奶呢?怎么大清早的不见她,眼瞧着用饭了她还出去了?”

一时静默,明安跨出一步,“我进来时就没瞧见她,恐怕是去要什么东西去了吧。”

一应碟子碗筷摆放好,鸾凤仍不走,闲闲立在一边儿,巧笑着与明安交酢,“我记得你是咱们大少爷的小厮,从前倒是不常见。说起来,大少爷自打病了以来,你们平日里跟进跟出的小厮倒是都闲下来了,却每月按时按例的领银子,这差事还真是好当呀,不像我们这些丫鬟,这里闲一处,另一处自有安排,总是忙个手不停。”

斜打入的光明里有桂树银斑碎银,宋知濯的心只随这叶影微颤,倒不是为了鸾凤有意无意的套话,他晓得,明安自能应付。不过是为了明珠离去的光景,从她走后,他就开始等,每刻都似度日如年,有时他也暗笑自己,分明胸有大志,心却被情爱所绊,脆弱到,眼不见她,心就想她。

心在九霄云外,耳边却是明安粗砂的嗓音打着太极,“嗨,姑娘说的哪里话儿,我们这等子人也是一样,今儿被主管支使出买这个,明儿又去买那个,整日不得闲!我倒是盼着少爷好了,还带着我们骑马吃酒、逍遥自在呢!”

“说起这个,”鸾凤朝他迎风摆柳地过去,不知何时抽出的桃花折枝绣帕软软一挥,挥出个蝶影万千、媚态绮然,“你每日都进来替少爷收拾,瞧他可好些了?”

“唉……,”明安低低叹惋,似将自个儿的前途都叹进这一声儿里,喘出十万个不能得意,“若见好就好了,我们这些奴才也跟着享福不是?眼下莫说没讨着好,反倒处处受气!只说我们这起子是‘无头的马,踅着腿儿乱转,转到老也转不到出路’,你听听,可气不可气?”

鸾凤巧酌,板起脸来,斜眼儿点响窗户外头,“谁说的?这起没王法的嘴,连主子也敢议论?说出是谁来,我报给管事儿的打他!”

那腰肢挺得似二月的腊梅,六月的菡萏,明安一瞧,眉间射出丝丝放浪,迎上两步,挑眉一笑,“还是姐姐心疼我,只是姐姐,您再疼我些,容我把活儿干了好下去歇着。”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什么活儿?”

“还能是什么活儿?”明安又向前半步,跨出暖洋洋的光束里,直逼到她眼前,粗砂的嗓音拐着暧昧的弯儿,“还不就是脱了裤子撒尿?姐姐想不想瞧一瞧?你一瞧了,保准儿你夜里也想着,若想着,就派人到我屋去传我,小的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那鸾凤早已气涌难堪,从脖子根儿红到脸,跳开一步,桃枝绣帕掩着嘴歪啐一口,“呸!我瞧你看着乖巧伶俐,这才与你多说两句,没成想你也跟外头那些灌了黄汤似的不醒事儿!”

她扭了裙边儿出去,总算余得满室清净,明安临窗探脑一瞧,见她已折入院外亭子里,正巧对望过来,他便没皮没脸地挑了眉头、送出秋波,又得她哑啐一口后,他方拉笼窗户。

宋知濯憋了半晌,此刻也缓出个哑笑,“你小子,什么事儿学的这些没脸皮的话儿?”

“哎呀,天天与二少爷的小厮打交道,现成儿的话还不是张口就来?”他从床底拿了夜壶,提了冷茶壶望里倒,边倒边说,“少爷,最近外头恐怕会生变,景王分明被幽静在府中,却总有人暗中往来,其中就有咱们老爷。再有,景王像是抓住了延王什么把柄,最近他部下的人频频离京,大概是在查延王什么罪证。”

阳关被闭在窗外,仍然不死心破窗一层,宋知濯就在这半暖半凉中思索着,“宋追惗果然是景王那头的人……,眼下瞧来,延王必定兵败垂成。……这么着,你找人探听着赵合营府上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来报我,记住,先不要同他说我好了的事儿。”

推开窗,又是昏昏沉沉的阳光扑朔进来,顷刻驱赶尽屋内的阴谋算计。

另一个能操诡计的大师布局归来,她罩一件对襟撒花鹅黄底褂,素草绿留仙裙,腰间系着条藕粉芙蓉汗巾子,脸上是烂漫天真、笑靥如花,恰如她手中一朵泥金香,撒瓣天真、蕊心却万丝千缕的难以算计。

一进院儿,明珠便瞧见亭子里的鸾凤,似落单的雏鸟,扑进猎人的天罗地网,只露一个茫然的背影。明珠含笑,轻手轻脚提裙而上,朝她肩头软拍一下,“鸾凤!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转身,鸾凤惊魂未定,似乎在想什么见不得光的奸计,蓦然被人抓了个现行,她三定神思,这才从慌乱中奉出和善的笑来,“大奶奶,您这大早上的上哪儿去了?我饭都摆好,却不见您来。咦,您上哪儿沾的这些灰?”

“哦,我去找了地方给菩萨焚香去了,不留神儿粘带上的,”明珠朝桂树底下的窗户望一眼,望见宋知濯半个背影,幽幽明明。她将花儿递给鸾凤,弯着眼角浅笑,“这个送给你,就当谢你每日替我分忧了。想必他们完事儿了,咱们进去吧。”

这一日状似从早饭开始,却在黎明之前,早已度尽前尘……

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尔后,秋如曾经温柔的情郎翻脸不认人,现已霜雾几层。

晚霜罩住花间、愁雾遮了白昼,而比这更冷的还有慧芳。她苦思冥想几日,仍想不通,怎么偏偏让那烟兰一朝得子?可正是这“偏偏”落到了她的头上,有此幸运、便有彼不幸,好似老天爷将原本属于她的鸿运转到了烟兰身上,她怎能不恨得压根儿痒痒?

凝露结霜,在这静悄悄夜,飞星落影的雕窗下,慧芳抱而坐,挥霍着她所剩无几的青春,接下来,会有细纹爬上眼角、青藤攀上身躯,将她凝固成一间无人所居的老房子,尘落满间、蜘蛛结网。

曾经居住它的人终于将他遗忘,在新居里摆宴开席,旧时代悄然死去、新时代粉墨登场。

榻案上燃着昏黄不定的烛,瑟瑟巍巍间,她的心也难安定。诊书上的字字句句还印在她眼前,如黄蜂蜇尾,蜇着她的眼、她的心。

此刻,她多想去问问宋知书,一朵花儿能开几季,一个女人的韶华能有几许,怎么经得住他如此挥金如土?

适逢有人推门而至,将她满腹委屈诘问终结于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瞧你屋里还亮着灯,我就进来了,没叨扰到你吧?”

来人是夜合,穿一件掩襟夹里子的软缎莲纹衫,下头云锦绉纱凤尾裙,走起路似池子里的锦鲤摆尾。她对榻而坐,细细瞧她脸色,劝慰一笑,“知道你想不通,奶奶才特意让我来瞧瞧。这都多少天儿了,你怎么还恍如梦中似的?”

慧芳瞥她一眼,又将眼别与幽暗不尽的窗外,“我没有奶奶宽宏大量,就是想不通!我跟了少爷两三年,一直不见有孕,就连奶奶也来了近一年,也不见响动,怎么烟兰一遭儿就怀了身子?未必只有她前世修了福?我们都是前世造了孽?”

“唉,你莫提这个,”烛火对岸,夜合也将愁攒千度,怨上眉头,“奶奶还和说,她恐怕是上辈子行了恶呢,还说是要找大奶奶,让她给度化度化业障。你说,这是不是没影的话儿儿?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瞧见了,一个心眼儿也无!倒你是聪明些,实话儿告诉你,你上回说的话我往心里去了,左思右想,觉着你说的是这个道理,你们和姑爷这样久都不见有孕,未道不是那烟兰有问题。”

终于得慧芳侧目,倾身半寸,“可说不是呢,就我们少爷糊涂,捡个烂货还跟捡了个宝似的。”

烛火跳跃中,她拧着脸轻笑,“我得去找个高明的大夫进来给她号号脉。”

瞧她如此,夜合心里只作顺水推舟,明嗔她一眼,“说你机灵,你怎么忽然又傻起来?那孩子在肚子里,哪有大夫能号出来是谁的?”

“可不是嘛……,那可怎么好?”

“我教你一个法子,”夜合凝了脸色,细细道来,“你先别忙着请大夫,先好吃好喝将她肚子填大,届时再请大夫来瞧,递些银子给那大夫,只让他说是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少爷同她才多久?”

慧芳将榆木脑袋垂下,暗思片刻,豁然笑起来,昏黄烛光中,唯有一排白森森的牙最是引人瞩目,“这倒是个好法子,你瞧我,真是笨得不开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已心领神会,夜合也算不虚此行,泄一缕轻松笑意,“唉,这事儿说到底与我无关,只不过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瞧我们小姐,柔弱得如此,竟然叫烟兰那死丫头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勾引姑爷,她眼中只装作没瞧见,可心里到底如何呢?我打小伺候她,还不知道她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脾性?如此下去,岂不是人人都要欺到她头上去了?”

言着,绞着绣帕的手往案上一叠,将细腰肢挺得名正言顺,“我是瞧不惯的,也不能让这些狐媚货色霸占了这院子去!再则,我也替你不平。咱们姑爷未免太花心了些,有你伺候这些年还不够,仍旧什么货色都往屋里拉!如说抬姨娘,如何不抬你?可见男人呐……,都是被猪肉蒙了心!嗳,这话儿我只说在你这里,你可别跟别人说,没得惹些是非,也别让奶奶晓得了,省得她又怪我多事儿。”

事已尽成、话已尽心,她便提裙下榻要走。慧芳赶着从榻上缩下来送她,倒被她拦下,“外头冷,你别送了,歇着吧,心里宽松些,别成日叫这些人绊住了心,可记着啊,今儿这话只在你心里,别同一个人说起!”

慧芳执意相送,拉了门扉望住她,“我记着呢,你只管放心。不单单是话儿,连你的情儿我也记在心上呢。只是你原是二奶奶贴身之人,要什么没有,倒叫我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报答你。”

“且休提这个,”夜合方已跨得门去,眼下又折首回来,握住她一双手轻拍,俨似知心模样,“我不是要你的报答,不过是为了我们小姐。你若真想谢我,就将这事儿稳稳妥妥的办好了,好叫我们小姐前路无忧,这比什么谢都强。”

辞过后,慧芳踅回房内,将门楔了销,将满目的黑尽闭门外。而屋内,是幽昏的黄,烛还有限,照不明一方帐幄,更照不及里面并头成双的鸳鸯枕。

45.?往事?盘根错节

这日一早起,不见艳阳,只有四方天际阴沉沉笼过来,不足半个时辰,便淅沥沥下起雨。

点点滴滴砸在八角长亭、螭龙屋檐、秋花聚首中,一地的花瓣随水流逝、碾作尘泥。不过是没有尽头的恩怨情仇。

寥落间隙的粗墁石板路上,有一对轻见千鸟花样的软缎鞋浮着步子,小心谨慎避过水洼,循上而望,一条霜白彩绣锦衣裙,恰似一副春意浓时的百花图。而画卷的主人,手里正沉甸甸地捧一个靑绡玉兰花荷包,跨过了半寸高的门槛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是别处,正是厨房。原是下午,难得歇一会子,婆子们都在檐下坐着说话儿,有雨阑珊,回转多年,这些或臃肿、或枯瘦的背影曾经也是韶光值春,如今竟都随了这似水流年。

还是赵妈妈耳聪目明,听见雨打伞面的声音便扭了头来,将身子振一振,神采亦然,“小月姑娘,怎么大雨天的赶来了?银子的事儿倒不必急,改明儿送来一样的,没得把你绣鞋踩脏咯!”

小月收伞而入,依门回首,“赵妈妈,烦请您老进来说话儿。”

那伞就收在门口倚靠着,有水如注,将一片干地方劈成两道。赵妈妈朝檐下坐着的婆子颔首致意,自个儿跟进去。里头锅冷灶凉,再无饭香,只有腥腥的油烟味儿,她拖一根长凳到小月身后,“姑娘你坐。”

将荷包递上,小月捉裙落座,无有个靠扶处,她单薄的身子似在风中摇晃,却气定神闲,“妈妈,这是说好贴补给您的银子,交给小丫头子们不放心,故而我亲自送了来。……况且,我还有一事与妈妈商议。”

接过银子后,拉开荷包一瞧,里头放着些散碎银两,赵妈妈乐不可支掂一掂,不多不少,正是她两个月的月例。虽如此,她老人家实在也谨慎得很,才听了这话儿,耳边便悬起明珠的嘱咐:“小月若来,不必提我来过之事,那姐姐心思深,只怕以为我是不放心她办事儿才亲自跑一趟呢。”

“姑娘有事儿只管说来,我老婆子听吩咐就是。”

她乐呵呵地将银子尽数折入袖中,也般一根凳子对坐下,直勾勾瞅像小月,像是期待和鼓励她说出什么来。

小月也自掩襟腋下缓缓牵出条月白绣帕来,指捏中间,四角坠下来几朵水仙花儿。她掩嘴轻咳两声儿,“不知妈妈可知道什么有毒的野菜不?我屋里这半个月总是有夜猫在瓦片上蹦跶,起先不过一只,近些日竟引来一群,一到夜里就在我房上转来转去,吵得我睡不着,这两日更好,不知从哪个窟窿钻进我房里来,将我养的两盆君子兰啃了个大半。我想它们爱吃那绿叶子,因此来求妈妈,给我寻点子有毒的野菜,将它们毒死才好呢。”

“你说的是,”赵妈妈肘撑膝上,想起她要做法开端的“猫”,将肿眼泡眯了大半,只剩一条细缝里射出精光,“那些夜猫最是爱啃翠绿的叶片儿。你只管放心,难得你替我在你们大奶奶面前说了许好话儿,否则我不得搭进好几两银子进去。这事儿我替你办来,过两日你到这边儿来拿就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多谢妈妈,”小月面上感激不尽,说罢就要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待这雨一停,还要收拾院儿里那些残花儿呢,您歇着吧,再一会儿又要做晚饭了。”

她撑伞而去,雨滴离落地打在枯黄油布上,“哒、哒”间断之间,谱成一段起承转合的长调。唱词里,仿佛说的是一个女人不得志的一生:白发催生,青春不在,再无闲情空对景,命丧将来无人应。

雨串珠连的另一头,是冷桂兰麝的四扇槛窗,窗台上,散碎铺陈金桂,宛若一条灿灿的通天大道,尾坠渐渐在云雾里消散,原来是明珠在捡。

她拿了个靑纹定窑盏,一颗颗拾起细小的花儿,神色庄严,像是在同曲折的未来做英勇斗争。宋知濯在一旁瞧见,暗暗笑了,从架子上取来一件自个儿的直袍披到她肩上,“你拾缀这桂花做什么呢?临窗怪冷的,穿得这样单薄,仔细受凉了,夜里我可再不起来伺候你了。”

说起来,不过仲秋第二天,明珠在井边儿洗衣裳,打水时溅了一身,只作没事儿,仍旧将衣裳洗完才回来换,可是追月不及了,一路上吹了好些风,衣裳还没换玩呢就打起喷嚏来。直到夜里,果然开始烧起来,软软一个身子浑身滚烫,贴着宋知濯,连带着烫得他一个身子也炙热难耐。

那靛青鸳鸯软锦被中,一个“生命”早已生机勃勃,明珠也实属无心,只觉得他身上凉,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拱,哪晓得,一个是病火难消,另一个是浴/火难灭。她才稍稍抬腿,两片丝滑锦缎中便触及到他孽根深重,她借着帐外停一盏昏黄烛火,朝他脸上瞧去,“嗳,我问你,他们说‘圆房’,是不是就这回事儿啊?”

宋知濯早已憋得面红耳赤,垂眸朝她望一眼,纵然心头烈焰焚烧,到底还是咬牙挺住,将眼皮认命地阖上,只作英勇就义状,“不是。”

“你哄我,”她早起了疑心,索性将话儿说开来,“你上回说‘圆房’就是同床共枕,也是哄我的,虽然是同床共枕,但不这么个同床共枕法!我告诉你,我私底下同青莲打听过了,她还笑话儿我呢。”

旋乱熏炉温斗帐,玉砌雕阑新月上,俱是好时光。

她迤逦的长发摊在枕上、他的胸膛上,千丝万缕,似一片爬墙虎,将他包裹得彻底,他恨不得推开窗,让青藤蔓延剖开他的寂寞十九年的心与身,但他还是不能,只怕这株青藤再也见不到阳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艰难地侧了个身,背对她,不瞧她,锁住自己就快扑上去的手,恚怨难堪地咕哝一句,“她懂什么,她自个儿都是雏,你听她胡说,我瞧你跟她混得久了,连我的话儿都不信了。”

谁知不妨,他才压下这一头,那厢又另起一头。

好奇心打败了明珠一身风寒,她倏然起了精神,撑起来扒拉他的肩,“嗳,‘雏儿’是什么?”

他只作垂死挣扎,任凭她风雨摇晃,自个儿稳如磐石,“就是没正经上过书塾之人,……就是没拜过先生,没经过什么事儿的人,这回懂了?”

“……懂了,”明珠倒回去,贪他半点凉,又偎过去,自身后抱着他,好似抱得块凉玉在怀,连干涩的嗓音都透着一丝爽快,“这样说的话,那我也是‘雏儿’。”

此刻,宋知濯忽而开了窍,突然就能理解他二弟宋知书。他想,倘若一个女人的一生是为了某个男人操劳的一生,那一个男人的一生则是为了某个女人奔波的一生,他们在月下相逢,共赴清霄,这是人间至欢。

而人间至苦呢?他从前以为是骨肉间的得失算计,眼下他想他错了,至苦莫过于心爱之人的气息萦绕周遭,她的莺长软语就在耳畔,而你却不敢回头。

忍无可忍,他撑床而起,愤愤然咬牙切齿,“你躺着吧,我去给你烧点儿热水。”

渐远的身后是明珠莺慵蝶懒的抱怨,“嗳,你这人,无端端发什么脾气?我从前就说你小性子吧,如今可算是露出真面孔来了,不仅小性子,脾气还大得很。”

他这里点了炉子,言语的抱歉绕尽万般无奈,“菩萨,我错了,我忏悔,你可真是我的活菩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眼下,这尊菩萨在窗前端着宝相,藕粉的指甲尖儿细细捻起一颗颗细碎金桂,不多时就盛满一盏,如舀进一盏金灿灿的艳阳,所有的和煦都被她捧于掌心,呈给他看,“捡来给你煮粥吃,这个煮粥或煮酒酿圆子都是顶好吃的,我小时候在扬州,年节下我娘会煮给我们吃一碗,”

尔后,明珠将嘴角状若漠然地淡淡一撇,“不过她不舍得给我多揉圆子,白面贵呀,给我爹和弟弟的碗里倒是搁得多。”

他望住那盏花儿,自己也像躺在她的掌心,仿佛等着风月入梦,流年逝水,将他们的一生就这样在这个雨打阑珊、风吹扶槛的日子里悄悄流淌过去,只等睁眼,对望白头,一切纷争暗涌都已经不知不觉过去。

然而还不及白首,她的话就如冷雨蛰醒他的梦。

说起来,明珠倒是常常提起她娘,甚少提起她爹来。想必她对她爹,除了参不明痛与恨,再无其他,而对她母亲,既是悟不透,又有心不由己的难舍难分,是一个婴儿天生对母亲的依恋,即使这依恋里带着恨,可这恨里却淤着数不清的眼泪,直到走到很远,回首起来,还是想哭,只若人之本性。

他们却似抛撒青春一样浪费了她至纯至真的爱,甚至将她蹍进淤泥里,幸而她有顽强的生命力,仍旧从淤泥里开出妍丽的花儿。

宋知濯痛似锥心,用自己宽阔寂寥的肩拥住她,“不怕,在这里,你想吃多少圆子都成,厨房里有的是白面,一会儿就让人摆一桌子,将你小时候没吃饱的都补回来。”

“你想撑死我啊?”明珠从他怀里抬首,眼里兜着半眶泪,闪烁如翠。

正欲逗趣,闻得院门“吱呀”推动之声,在明珠鄙夷的眼中,宋知濯蓦然踅倒在木椅上。

来的不是别人,是青莲,她随手将院门阖拢,远远朝明珠哑喊着,“没别人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从她唇上猜出言语,脚尖朝木椅上磕两下,“嗳,没别人儿。”言罢,她朝青莲遥喊,“青莲姐姐,怎么连伞也不撑就过来了?仔细湿了鞋袜。”

抬首即见她框在窗户里的粲然笑意,引得青莲也爽快笑起来,“雨都快住了还打什么伞,也没几步远,我从我们院儿里过来的。”

甫进里间,明珠已将炉子搬出来,点碳落壶,“姐姐,来喝盏热茶去去湿,这雨下了一天,连屋子里都有些潮。”

“我来,”青莲接过杵,替她磨起茶来,两人对坐折背椅上,中间一个忽明忽暗的小火炉,竟生出温情无限,“就是屋子里潮,我才吩咐小丫头子们,等雨一住,过来将院子里的残败花叶收拾收拾,东西厢的屋子也点了炭盆去去湿气,否则要生霉味儿的,况且咱们都是老红木做的门窗,柱子又是檀木的,受不得久潮。”

这厢磨好茶末,壶已二响,她倒入茶末,明珠也从边上盏里抓一些金桂撒进去,朝她明眸皓齿一笑,“还是姐姐心最细了,我就想不到这里,况且我也不懂这些好木头,什么乌木红木楠木的,一漆了颜色,我都看不明白。”

壶三响,青莲舀出三盏,起身奉一盏给宋知濯,又踅回落座,自捧一盏温手,“傻丫头,你哪里是不细心?你细心的地方只是不在这上头。你想得没错儿,小月下午就出门去了,我留神了一眼,是往厨房去的,想必已经同赵妈妈那边儿商谈好了。”

“既如此,事儿就与咱们无碍了,”明珠捧茶饮一口,露一抹自在的笑意,“咱们就只等着小月布下天罗地网,鸾凤往里头钻了,事发,咱们再出来指认两句,是鸾凤一直伺候我们屋里的饭食,她难辞其咎,轻嘛,太夫人将她招回去,重则,就是人命官司了。”

青莲倏而严肃起来,将腰肢挺直,朝她压过去半寸,“怎么与你无碍?那饭菜终归是你们吃,你还不留点儿心?不吃引得鸾凤起疑心,况且也拿不住罪证,吃了,岂不是性命不保?”

适时,宋知濯插进话儿来,“那赵妈妈是几十年的老厨娘了,自然有分寸,妨碍不了什么,明珠不吃,我吃,再说,只有害了我,事情才会闹大,父亲面上要过得去,也不得不管。”

明珠哑然回望,鬓上一朵红樱花细钿幽幽凄凄,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爹如此狠心?平日里不来瞧你一眼,眼下会管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会管,景延二位王爷不多时便有一场硬碰硬的仗要打,他自料胜算在他手里握着,延王败祸,必定连张家也要连根拔起。太夫人虽是出了阁的女儿,终究有亲,不得不避嫌,他正好趁鸾凤这个机会将太夫人治压一番,既能明哲保身,又能向景王再表忠心。”宋知濯脸上泄一缕半明半暗的笑,神思中闪过延王、景王、若干朝堂纷争,还有躺在地底下他孤零零的母亲。

如此,各自在沉吟中将心定下。窗外雨已注,只余绿瓦沟渠间的雨水汇集而下,“啪嗒啪嗒”打在桂树上,经密叶层层挽留,最终“哒、哒”温柔地坠在泥土的残花败叶之上。

连秋水尚且有情,宋知濯想,秋水有情,他的父亲却是最冷漠无情的,追根溯源,同聚府邸而骨肉离散的场面,是他的自私冷漠造成的。

茶剩余温,院外已有嬉笑之声,七八个小丫头进得院来,其中以小月、鸾凤为首。二人皆朝窗内扫一眼,一个眉间是真实的浅云淡雾,一个脸上是虚假的热络欢喜。

虚的这个自然是鸾凤了,她瞥见青莲,便朝窗内喊起来,“青莲姐姐,我们过来了,要收拾哪里,您出来细派一声儿。”

青莲立身而去,鞋跟上拽着一片迤逦石榴裙,“嗳,我这就来。大奶奶,谢谢您的茶。”

各间屋子都拢了炭盆,足足熏了一个时辰去了湿气,又各点了香炉。满院檀香中,夜幕垂临。正屋是不必她们的,还是明珠自个儿来,将蓝田玉香炉中的冷灰压平,一套功夫行云流水,直到填出个莲纹香模出来,外头才重归清净。

点燃香炉,一火似星,满室梅香。天边乌云渐散,却追不及日落,整个院落即将坠入长夜。

就着火折子,明珠要去点了烛台,不料被宋知濯止住,“先别点,我有话儿要同你说,我怕光亮起来,我就没法儿说出口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这话儿引得明珠怔忪片刻,方吹了火折子,搬了根折背椅偎到他身边,在窗户底下、两袖摩挲中握住他的手,“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她矮了一筹,以一个孩子的姿态对望过来,连宋知濯也恍惚即将出口的故事不是血光厮杀,而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

他朝窗外桂树遥望过去,目光却似落到更远的远处,“你知道这桂树底下埋着什么吗?”

“什么?”

他回首过来,扫到她眉上凝重的风雪,故而缓出轻松一笑,“小尼姑,你是修行之人,就吓得这样?你放心,底下无尸无骨,埋的是我的性命。”

明珠乍然一惊,“你的性命?”

“说来话长,你知道我母亲本是青楼花魁,当年宋追惗投靠景王,为了投其所好,暗中将我母亲赎身送予他,后来,以防延王抓住把柄,他又将我母亲娶回家来。”

他悠长的语调仿佛是在尽量将一个残忍的故事说得平常,以免吓到她,“母亲和他生下了我,原本日子可以就这样过下去的,可是,他为了替景王蛰伏张家,就要想法子和张家攀上关系。适逢太夫人年少时对他一见倾心,他便起了杀妻之心,没多时,我母亲便暴毙身亡,其实母亲已经预见到了,他狼子野心,以防他日后对我不管不顾,母亲便谎称有他与景王结党的罪证,又说是交给了我,我年幼时不知事,母亲反复叮嘱我,桂树底下藏了东西,不论谁来问,都不要告诉他藏在哪里。”

徐徐说来,明珠的心也层层坠下,她始料不及,父子之间,竟然似仇深似海。与这样的恨比起来,她的恨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心坠到最底层,触及底下潜藏的愧,愧自己,居然从他惨烈的故事里找到了些许安慰。

然他还在说,以平缓的语调,“后来,我万事不知地长大,险些都要将这些事儿忘了,直到我瘫倒在床,我才开始回想、开始细查。呵,直到我想明白,我母亲为何要编出那个谎话来,还要我将那个谎话铭记于心,只因那是我的护身护,因为这个,父亲不得不护着我的性命。其实,桂树底下什么都没有,既无罪证也无书信,只有我母亲的信念,她希望我能在他手上活下去。她也确实赌对了,父亲为了他的前程,可以放弃任何人,也可以救下任何人,种种里头,既没有恨,也没有爱。他才是真正做到了无爱无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时间,明珠还未能将故事中这个冷血残酷的人,同中元席面上那个能说会笑、沉着温和的美貌男子联系在一起,她陷在其中,神思迷离。

“明珠,”宋知濯倏然将她唤醒,凝重肃穆地睇住她,“我告诉你这些,是要告诉你,如是景王得势,父亲也必定跟着得道升天,以后这个府里只会更危险,若是遇到性命攸关的事儿,记住,桂树底下埋了东西,能救你我的性命。”

“我记住了。”明珠茫然点头,手里攀着他的手,紧握着彼此的温度。好半晌,她才歇过神来,“你从前说,我们走过同样的路,这话儿还真是没错儿,我同你,其实是一样的……。”

宋知濯暗自瞥一眼,瞧见她的脸隐在满室晦暗中,冷香上浮,似乎将她丢弃在最冷的人世间。她在坠落,他觉察到了,故而将她拥入怀中,得已能擎住她。

而她靠在这个梅香缠绵的怀里,仿佛也没那么惧怕了,第一次有勇气将自己剖开,将她寸断的肝肠给他看,“小时候,我爹总是吃酒赌钱,家里头全靠我娘替人缝补浆洗自称着,我想试着替娘分忧,跟着学起针线,扎了满手的血也学不会,我在这些针织防线的活计上头就是笨,真是半点儿天赋也无。我娘生气了,便抽了藤条打我,越哭,她打得越狠,打断藤条,便随手操起赶牛的软鞭子,那鞭子抽在身上可比藤条痛多了。”

46.?鱼肚?堆山填海的欲望

骤雨初歇,一番洗清秋,素晖东出,独照朱楼。瓦片上头还有水滴哒哒往下坠着,时更漏夜永。

窗扉下,桂影中,是两个相拥相栖的有情人,说起那些没有对方的日子、说起自个儿是如何熬过漫漫长途走到这里的。

折子上一火倏燃起,明艳金灿灿的火光后头是明珠一对兜愁照忧的杏眼,她轮番将几座飞鹤烛台点燃,一盏一盏、仿佛前尘如烟的往事都被丢在黑暗中。

姜黄素面的浣花锦留仙裙轻蹭着地面,湛蓝的撒花莲纹圆领短臂褂,短臂下头还罩了一间鹅黄素面大袖衫,那袖自明蓝的半臂里坠下来。周身仿佛黄土里开出一朵蓝花儿,而蓝花又坠下黄土的魂儿,难分难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只挽了半个松髻,坠在脑后还有一片青丝,靠在宋知濯肩头,与他的马尾坠下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即是结发夫妻,永不相离,“我从前跟你说过,我还有一个弟弟呢,他没出生前,我娘待我还不错,可打他出生后,有吃有喝先紧着他。半大点儿小子,我娘却说,‘他就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将来等他长大了考个功名,咱们一家子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一个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还是得靠他’。”

说到此,她莞尔低笑,笑中挽着无尽的辛酸,却怕接下来的话儿叫他揪心,便扬起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将他望住,“姑娘家总是要苦些,我也没什么怨言,况且做弟弟的将来发达了还能忘了我这个姐姐不成?”

然而他们在何处呢?或许在这冷月底下阖家团圆,将她摈弃在门外,屋里欢声笑语,门外是寒噤噤的大雪纷飞。宋知濯蓦然酸楚,只觉得自己也站在门外,就在她身后,同悲一处。他将她圈进怀里,嗓子眼儿里分明有飞沙走石,出口的话儿却淡若柳烟,“后来呢?”他平静地问。

“后来……,”后来便是天崩地裂的一天,所有一切都在那天将她豁出口子,至今疤痕难消,“有一天刚入夜,弟弟在屋里睡了,我在厨房点了柴火烧水,爹回来了,又喝得烂醉,仿佛找了一圈儿不见娘,寻摸到厨房里来问我……”

“你娘呢?”

这蓬头垢面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没什么大本事,全凭点儿木匠手艺户口,替人做个板凳修条椅,挣到几个钱便全砸进酒坛子或者赌桌上,他倒是安心想嫖/窑/姐/儿,无奈囊中羞涩,相帮1们连门儿也不给他进。

这日灌了些黄汤回来,路上便上了兴头,一进院儿便着急忙慌地找自家那女人。

小明珠那时才多大点儿,连胸脯子还未起,不及始龀之年,对这个男人有着本能的惧怕,她往灶台边的墙角里缩一缩,恨不得将小小一个身子缩到无可见的境地,“娘给人家送衣裳去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那男人借着酒力,早已浴火难歇,听见这话儿,将一个土陶酒壶往地上狠狠一砸,歪嘴骂了半晌,“他娘的!这大夜里的还出去,我瞧她是欠收拾!还有你,你个小贱人,老子瞧着你就来气!自打头胎生了你这个赔钱货,老子的手气就一直不见好!”

睇见他人歪歪斜斜踅出去,小明珠心里暗松一口气,真怕他耍起酒疯,又要将自己痛打一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谁知她还没坐回小凳上,就见那男人又折返回来,将一对眼在自个儿身上来回描扫着,眼白里涟起血丝。他一步步东倒西歪晃近了,那模样,好似闻着肉香的野狗,吓得明珠跌到地上,再往墙角缩去。

她以为他是要揍人,谁知他将语调放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暗语,“人都说得个雏儿、见了红便能得了鸿运升天,好闺女儿,你帮帮爹,回头爹赢钱了给你买糖葫芦吃、给你置办最体面风光的嫁妆。”

他的眼、他的笑,唇间露出的一口黄牙,皆如同恶犬扑来,小明珠架着身子往后缩,贴紧了墙面儿,嘴里哀求着,“爹,别打我了,求您了……。”

这男人扑过去,按住她一对小臂,用自个儿粗壮的大腿劈她裙面,小明珠还未及反应过来,便瞧见他抽了空隙拔了裤子,一个狰狞的怪物跑出来,要咬她。

她哭、喊、挣扎,无济于事,夜幕下只剩她自己与一头凶猛残暴的野兽。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一阵,还是跑不掉,便只能奋勇搏斗了。她倏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挣脱了他的束缚,往灶台上摸去,胡乱中摸到一把刀,闭眼一挥……

挥出惨叫连连,血光漫天,她睁开眼就瞥见地上被她削掉头的怪物,还有彼此身上数不尽的血迹。

刚想着得已逃出生天了,怎料那男人将捂住伤处的手从柴堆里操起一个什么,直往她腿间捅。

隔着裙底的裤子,小明珠依然感觉疼,这疼和鞭子抽打出的血条不一样,好像是五脏六腑绞碎了、骨头缝隙之间错了位,疼得她睁不开眼,只能依稀察觉下头有血在流,染湿了一根柴火棍,她的生命也在静静随这些温热的血液流失,一点点,直到模糊瞧见她娘一个油灯枯竭的干瘪身子出现……

蓝田玉小熏炉里,青烟盘桓,燃尽过往,将冷冰冰的前尘渡上梅香,而梅香触手可及,就在明珠的鼻尖下、眼眸处、她的周身。

是这抹温香的主人将她拉回人间,她抬眼,认真仔细将他每个起伏不定的轮廓摹进心上,眉宇到鼻梁,落下去的眼眶,蜿蜒跌宕,将人世冷暖都写在上头了,她接着说,“后来,我伤好了,我爹还卧病在床,我娘便起心将我卖了,说是带我去赶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眉上淡淡笼罩着半生阴云,唇角吊着无法释然的缘故,“我晓得她要卖了我,我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怪了,我们走到一个妓院门口,她忽然拉着我转身走了,我想不明白她当时是于心不忍还是怎么的,反正最后她还是没把我卖到妓院里头,而是将我卖给了一个人伢子。”

蓦然,她停下来,在这个间隙里喘出一口沉重的气,“所以往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这事儿,想破脑袋也没想透,她到底是疼我不疼我呢?……其实,我常常希望她当时没有反顾地拉我走进去,与老鸨子谈身论价,将我像一个物价儿似的卖给人。如此,我也就能没有反顾地怨她、恨她、然后忘了她。”

清霄太长,说完这些愁云惨雾似的往事儿夜也才去了一个头,烛火也才烧了一个头,滚珠而下,坠在蜡边儿,装点成一个无规无矩的圆。

好比人心,到底也没个方圆模子去衡量它是好是坏。

那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是心存良知还是别的?无从计较了,一切都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宋知濯只知道自个儿的心,只想眼前这个念兹在兹的人恐怕穿过比自己更严酷的暴风雪。他站起来,兜了她的纤腰拦腰将她抱起,“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平日都是你唱曲儿给我听,今儿我也给你唱一个。”

他手不得空儿,明珠便替他撩了帐子。二人落入软床,销金鸳鸯锦被上流光织艳,如同长楫搅动星河,天地只余下银海翻波、以及波辉中船夫铿锵决断的歌声,“长烟歇尽空余香,万古同悲愁,休念来路别沙鸥,撒杯倾酹酒。”

一杯酹酒,尽祭前尘,再伤再痛的伤口总会愈合、结痂、最后剥落,或许会留上浅浅疤痕,却也时刻提醒着,沉痛也会如日头东升、没落。

这一天,是新的一天,而太阳底下,是旧院墙旧娇人,旧如一个二三年的对望、同床,很难再掀起新的风浪。

就算有一身伎俩,使过朝夕,终成旧。慧芳晓得,她拉下脸皮学的一身本事只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身,而他的心落在每处新抽的枝丫上。数不尽的嫩芽啊,怎么这样多?折了这枝,转过弯儿,又一枝。

然而还是要折,谁叫这枝丫挡了她的去路?一大早,慧芳便将自己的全副家当翻出来,燕窝肉桂、人参鹿茸,统统翻出来,填鸭似的堆起,往那空肚空肠的空皮囊里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这边叫厨房做了鲜鸽炖火腿、红枣煨燕窝、红焖果子狸、香煎黄花鱼、珍珠水白菜,亲自提了食盒,捉了八宝娇裙,长步小歇,一路飘进烟兰屋里。

那烟兰正陷在半月垂幄的软床上,手中捧着绣绷,手里飞针走线,绣的是鲤鱼跃龙门。瞧见慧芳进来,她立时心虚将绣活儿藏于身后,赶着迎过来,“慧芳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活儿吩咐不成?”

藏也藏不真,那床上分明搁着红肚兜,婴儿的大小,正巧,这胎若生下来,赶上夏天。鲤鱼跃龙门只绣了软金线的鲤鱼,未及龙门,慧芳暗笑,偏要叫她投身无门!

她将食盒搁到方案上,拉过她来,“瞧,我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你也别藏了,我晓得你怀了身子,怎么,想瞒我?当我嫉妒发作要害你?你也将我慧芳看得太坏了些,你怀孕,要抬作姨娘,能碍着我什么?难道姨娘就只能是你烟兰一人不成?行了,别藏着掖着了,你不告诉我,少爷就不告诉我?我就是来照顾你的,坐下吃吧。”

碟子一一摆开,正巧摆一道鸿门宴,烟兰再三踌躇,只当圆凳是砧板,不落座。慧芳瞧着,自己先捉裙坐下,往她面前摆一副筷子,自个儿手执一双,“想来你是怕我下毒害你?那我陪着你吃,一个盘子里的菜,总不会药死你没药是我吧?”

她先每样菜夹一口进嘴里,慢悠悠嚼了咽下,朝上一瞥,烟兰才缓下来,颇有难堪自愧之意,也跟着坐下,“是我心眼儿太小了,慧芳姐你别跟我计较,我不是疑你,只是这么多好吃好食的,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不是疑我就好,”慧芳长长越过手臂,亲自操起竹箸递予她手上,“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我同少爷这几年,也没个福气,就是二奶奶也没你这个福气。眼下,你就是这院儿里最金贵的人。”

说罢,她将嘴一歪,似有落寞之状,“想来你平日看我太凶,心里忌惮着我,这原也是我活该,我行事儿也太泼辣了些,怨不着你。我实话儿同你说,这原不是单单为你,也是为了少爷,我心里待他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他能有个后,虽不是我给的,可我到底也为他高兴儿,自然也要替他操心。”

话儿说着,手上也不停,不住往烟兰碗里夹菜,“你多吃些,你现在是两个身子,可比不得平常。”

提起这个,烟兰羞答答掩在绣帕底下一笑,“说来也怪,我问那些婆子,好些都说有孕时又犯恶心又呕酸水儿的,我不仅没有,还比平日更能吃些,吃了饭不足一个时辰就又饿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是自然了,来,吃这个果子狸,焖得又嫩又鲜。”此刻,慧芳便是那不知餍足的饕鬄,望着她鼓动的腮帮子,心内无限满足,一望那嘴歇下来,她便坐立难安,“再吃些这个鸽子肉,现杀的,我特意在笼子里头挑的个最肥的,盯着厨娘将毛褪得个干净!你现在馋呀,可不是你自个儿想吃,是你肚子里那个想吃呢,想必是个小子!”

烟兰吃了个七七八八,得空不好意思地抬眼瞅她,“慧芳姐,你也吃啊。”

“吃吃吃,”她撩动一筷子,又眼急着替她另碗盛汤,“想必油腻,你喝些这珍珠白菜汤,鲜香无比,那丸子都是现杀的虾跺得碎碎的揉的。”

不消一刻,满桌子扫得只剩残羹,慧芳又手快着将燕窝揭开盅盖儿,“这个文火炖了小半个时辰呢,里头搁了糖霜红枣,最是甘甜,也补血气,吃了这些咸的,来点儿甜汤最是舒坦!”

眼见她填海似的喝了一碗,喉头里滚出个响嗝儿来,胀得个脸通红,“慧芳姐,你都没吃什么,真是叫你赔在这里瞧笑话儿了。好的也常吃,从没像今儿吃这么多过,身子重得都走不动似的。”

作势就要收碟子,叫慧芳拦下,“我收,你去床上躺着,仔细一会儿颠了胃不舒服。”

她撤出去时,回首瞭望,只见红销软帐中挺起一个尖儿,被堆山填海的食物垃圾一样塞满的一个尖儿。心神一晃,只见那饱满的折枝桃花掐腰裙上似乎要爬出什么来,出来吧,出来啊,最好爬出来!让那堆还未长得硬朗的软骨头死在这萧瑟的北风中!

风刮过几片青瓦屋檐,邀螭龙欲飞,撩起院墙之隔处袅袅白纱。楚含丹在晚亭之上,抓一捧鱼食撒向闲池,簇拥过来的红锦鱼群里,赫然见一只翻了肚皮,白白鼓胀的肚皮浮在水面,被周遭的鱼拖着,裹着,惟愿永不落空。

“呀,小姐,死了一条,别是食儿喂多了吧?”夜合正捧上一盏新烹的茶后,撑着扶槛直往下头瞧。

杯中滚烫,不及捂热人心之凉,自个儿倒先凉在了北风中。楚含丹用丝怕揩揩手,端茶抿一口,朝池中冷蜇蜇一瞥,“它自个儿不知道饱,可怨不着我,快叫人捞起来丢了吧,瞧着怪碍眼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一会儿,便有小丫鬟拿了竹网打捞上岸,她瞧见,乜些些一笑,“你瞧,这么多鱼,死一条半点儿都瞧不出来。”

那双唇上弯起冷月,将长空划出裂缝。夜合将旧盏换新茶,重新奉上,也往长沿上落座,“小姐,我看姑爷还是喜欢孩子,烟兰有了身子,可见他近日脸上都是乐开的,与您说话儿也没那么夹枪带棒的了。我看呐,您还是将那药停了,也怀个一儿半女,后半生可不就安稳了?”

天欲晚,夕阳渡秋,而春秋都在楚含丹眉头上,她想起宋知濯、宋知书,二人正似她的春秋,她在遥不可及之间惨烈地笑了,“从我失去知濯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得安稳了。以后休要再提这事儿,纵然我老无所依,我也要叫宋知书断子绝孙!”

夜合在心里叹下一气,“我瞧姑爷没有您说的那样坏,他不过就是风流些吧,嘴上也讨嫌一些,可心上仔细,您每回月信闹疼,他倒是时常叮嘱我给您做这个煮那个。”

抬眼一瞧,那厢眉上已蹙了千嫌万厌,她挺着往下说:“我晓得您不爱听这些,我也就说这一回,以后再不说了。横竖要看开些,不得那个,难道就不活了?我说句难听的,就算明儿姑爷死了,您还能扭头再嫁给大少爷不成?只怕众人答应,那一个也不大情愿呢,我瞧大少爷虽是动弹不得,却不像您,人家心里早就各奔了前程,您没瞧见他们夫妻二人日日在院里一个守着一个?”

一番话自有一番寒,寒气逼人里却蕴藉着万物生长的道理,楚含丹颦眉想来,想起他看明珠的眼神,那对死了许久的眼睛里仿佛一时聚拢天地之光,眼是骗不了人的。

她不为别的,只为在数九寒天里有个春花秋月的梦想,于是自个儿骗着自个儿,“不会的,他只是感激大奶奶的照顾,知濯这个人我晓得,对他有恩,他就想着报答,自然就瞧大奶奶不同了。可大奶奶再好,到底是市井中人,她不懂吟诗作词、不懂风花雪月,容貌也不是头一等的出挑,说白了,不过空有一身力气。”

“小姐,我打小跟您一块儿长大,我再多句嘴,您莫嫌。”夜合重吐一句,“您也该醒醒了。”

可楚含丹偏偏久梦沉酣不愿醒,眼下的境况叫人难以进退,只好迷失作那春闺梦里人。

她别开头,眼中直追最后一缕残阳,“别说这个了。慧芳也没多少银子,整日珍馐佳肴不尽的造,还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去,只怕烟兰还没出事儿,倒先把她吃穷了。你从我柜里拿些银子给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合领命自去,下了八角亭,寒碜碜的银子铸一把三寸长剑,捅进一个少女温香软玉的身体。而这身体的主人还不得而知,他向来沉在权利的美梦里,却被丝丝暗缕的动向警醒。

他在余晖下登舆而上,云纹车帘子捕入他一抹衣袂飘荡,随马车晃向一派前程未卜。

停靠处,是延王府,从正门到角门处,一排排并列的马车,车前挂着各官牌子,可谓门庭若市,喧闹声在残红中如人在病死前的容光焕发,一切都似回光返照。

宋知书却天生敏锐,跟在老太监后头浅问,“今儿舅舅这里怎么这样热闹?”

那老太监臂靠拂尘回首,泄一个得意的笑,“咱们王爷今儿在朝上得了圣上亲赏一把‘太液剑’,王爷高兴儿,请了在京武将们来瞧,表少爷,您正巧赶上了,也去瞧瞧?”

至书房,武将们已退到厅上饮酒作乐,而堂上可不就见那把剑正悬在架子上闪着冷光,鞘就立在一旁,延王也在一旁,捋着短须叉着腰,扭头瞧见他,豁开牙笑起来,“好侄儿,你来得巧,你虽不习武,也来瞧瞧这把好剑,简直是削铁如泥、天降神兵啊。”

凑上去,剑身隐约射出两个人影,宋知书细瞧一晌,歪嘴笑起来,“此剑系圣上所赐,自然是好,侄儿虽然不懂,但也能瞧出这可非一般的玄铁所造。”

“嗯嗯嗯,你倒是有眼光。”延王旋了袍子坐到书案上去,瞧见他还立在剑前,心生疑惑,“还瞧什么呢?”

“瞧这剑上的人影,”宋知书恍神片刻,方踅身过去。他还未入仕,惯不会那些打太极的话儿,只直言相告,“舅舅可细思圣上送这剑是什么意思?”

“还有何意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侄儿瞧着,这用意非常。”宋知书在旁自捡一根椅子坐下,浓眉聚忧,“莫不是在点舅舅什么?侄儿瞎猜啊,舅舅莫怪。我猜是让舅舅时时对剑自照。圣上又将此剑赐名‘太液’,可谓天地玄镜。”

延王闻言乜眼一笑,“你自幼读书,人也读迂腐了,一把剑哪有这么多意思?我实话儿告诉你,今儿我不过是借赏剑之名笼络武将,兵权在手才是硬道理呐。”

这位王爷最是锋芒太露,又好傲睨自若,宋知书上回请张氏来劝,张家不放在心上,他便亲自犯上跑一趟,哪知一脉同根,都是自傲自大的主。

眼见劝不动,酬酢一番后,他便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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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帮:指古代妓院或赌场里的男仆。

47.?毒起?八方修罗场

该夜,卷地风来吹不散,浓云满青天,月儿不在,群星俱无,举目垂手皆是漆黑,一时不明天地有何之分。

烟波叠帐的太湖石后头,灯影辉煌。宋知书从延王府回来再三思忖,还是忙赶过这边儿来,想再点拨一下他母亲。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然而瞧过去,张氏正举着几根春笋手指对灯自照,挽出个兰花指头翻来覆去细瞧,腰处脊椎些微坍塌,又如一根月季藤攀延而上,懒迭迭撑在榻案上。

烛火为她起伏的脊梁熨帖金边,她眼睛盯住新染的指甲,唇上若有似无一丝笑意,“我的儿,你也太多虑了些,既然你舅舅都那样儿说了,你就只管随他去,他同今上那是父子连心,自然比你清楚。况且你瞧那些朝臣,还不都跟墙头草似的,风向不比你准儿?他们都赶着去巴结你舅舅,自然心头是有数了。”

对案,宋知书的眉峰蹙成一把长剑,两个指头轮番在案上敲着,如铃铎喧天,敲响烽烟战火,“母亲,你想事儿也太简单了些,我近日瞧着总不大对。且不说别的,纵然圣上属意舅舅,可他老人家还做一天的皇帝,自然也就不喜欢有人盼着他死,朝臣门常往舅舅府上的去是个什么意思,迫不及待奉承新主?”

烛芯久燃,烧出一根长长黑线弯曲坠下,火光亦萎靡不少,如一个摇摇欲坠的旧王朝。

张氏随手在边上提一把剪子,咔嚓一下,又有新王朝燃起,“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我晓得了,我会再同你舅舅们去说。只是你别只记挂着外头的事儿,这家里倒是时时要我为你操心。”

宋知书扒下一个金丝软枕,闲歪过去,“鸾凤怎么说?”

“倒是没说什么,”张氏拧眉暗思半刻,倏然唇角一跳,跳出个半明半暗的笑来,“我的儿,你说,既然鸾凤已在里头了,不如干脆再一剂猛药直接送那贱种归西,你的爵位就跑不了,我也就不用日日劳心了。”

“我的娘呀,”他撑肘而起,烛火印了半张脸,另半张,是对她成事不足的一声叹息,“何苦呢?大哥就算不死也是好不了,但是爹还硬朗着呢,您瞧他,可不是神采奕奕的?不是我说,恐怕哪朝我死了他老人家都还能再挺个百年。”

“你这小子!”张氏将身子一振,抬首朝他头顶招呼一巴掌,斜眼飞针,“你这说的什么话儿?你父亲长寿安康的不好?倒叫你这个做儿子的咒他!再敢说这话儿,我先撕你的嘴!”随后,她将嘴角一撇,万分不屑,“也罢,我先按兵不动,且等他有些风吹草动我再动手不迟。”

出了这屋,有丫鬟秉灯引路,宋知书在后头垂手走着,只觉得暗沉沉的天底下,照不明的一切,都似他前途未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泄一缕气,为这规劝不听狂妄自大一群人,纵然他多虑多思,也是徒然,他原是沉溺声色之人,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而比权利纷争更渺茫的,是一颗人心。他如同争夺储君之位一样想入住这颗心上的宝座,可那上头早有所属之人。

这心的主人今夜不得悠闲,软迭迭坐在榻上,一个婆子捧上一匹嫣红锦缎在案前,“二奶奶过过目,这是照您的吩咐备下的,若成,我明儿就找裁缝裁了,再往上绣花儿,也就一个来月的功夫就能做好了。”

案上,置一粗腰冰裂定窑小口矮梅瓶,瓶中半水。再有两朵二乔,一半桃粉、一半雪白。她手上勾把花枝剪,捉了一条高枝朱砂桂修剪底下枝杈,独上一根,缀绿叶朱砂。咔嚓几声,桂似落雨,落满她一条月白芙蓉花儿的裙面。

将朱砂桂插入瓶中,才得空朝那缎子上瞥上一眼,两唇翕动,“怎么是嫣红不是正红?”

那婆子忙笑起来,“哎哟我的奶奶,您还不知道这些?哪有抬妾穿正红的,岂不是越了规矩去?”

她略点下巴,将二乔剪了执插一朵到瓶口,正是个清疏雅致,二乔的粉像是被落下来的零碎朱砂桂浸染,染出软红娇绿、春意无边。

她踩了绣鞋将瓶捧到紧贴墙面的一张长案上,这才踅回榻上,“那就这样办吧,有劳妈妈了。”那婆子忙笑不迭,又被她打断,“妈妈,您再将这缎子拿去给烟兰瞧瞧,看看合不合她的意,她若喜欢,您再去办,若不似欢喜,您再问问她中意什么样儿的,去库房翻一翻,有便罢,没有还到外头买来。”

“啧啧,我的奶奶,您真是难得的大方,”那婆子咋舌称赞,“烟兰这丫头有福,得了您这么位主子。成,我明儿就让她瞧瞧去,我这就先出去了,您也早些歇着。”

婆子才转出外间,即见宋知书跨过门槛儿进来,他朝她手上捧的缎子一瞥,唇上勾起会心一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折进去,闻见满室桂香,瞧见那新插的花儿,心上一时风月无边,可再瞧榻上那人,心立时又冷上一层。

他撩了袍子对坐,将食指上一枚祖母绿扳指拔下来,嗑得案上叮咣一响,才引来她抬眸而望。

但这一眼太短,不过转瞬即逝,还不足以瞧见他藏在寸寸肝肠里的爱,她又垂下去了,随手翻着手中的书。

在她瞧不见的冷桂香麝中,宋知书泄一抹落寞的笑,比从延王府回来的路上还要落寞几分。他此刻倏而意识见,原来对自个儿来说,世间万物、前程仕途都没有她重要。

也就在这一刹,他想通了自个儿为何打从他大哥瘫了那天起,就拖着不愿再赶尽杀绝——只因眼前之人恐怕会由此痛不欲生。他也会因她的痛而痛。

然而面上,他还歪出虎牙,以强势无耻掩饰自己摇摇欲坠的心,“二奶奶,今儿我心情不大痛快,烦你给开解开解。”

骤然,夜风卷入室内,撩起柱间垂挂的纱帘,飘飘荡荡中,楚含丹的声音游丝一样,虚无缥缈,“我开解不了,你找别个。”

她的发丝坠在案上,宋知书瞥着,只觉得是勒紧他心的绳索,挣扎中,他回以一击,“怎么解不了?我的烦绪就系在你那衣带上,你解衣带,自然就是解我的烦绪了嘛。”

眼瞅着那厢已拧眉对视过来,眼里跳跃的烛火如同来势汹汹的一把短刀,他还不足惜,势必要乘胜追击,“怪得很,二奶奶,你怎么平日里端得跟床上完全是两个派头?”

他终于撩过她坠在案上的一缕青丝,捧在鼻下,细嗅一番,“你是淑女荡/妇尽现一身呐,我糊涂,从前还觉着你不过如此,现在想来,你可真是人间至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将他鉴貌辨色一番后,楚含丹恨在心底,转眼却想到烟兰、想到他即死腹中的孩子,仇者快意令她难得端正从容,只漠然一挥,将发丝从他手心里抽回,“烟兰有孕在身,二少爷就不想着去陪陪她?”

“用我陪什么?”宋知书垂下手,慵慵一笑,“我又帮不了她生孩,有二奶奶替我盯着我自然放心的。况且她肚子里有孩子,我什么也做不成,岂不是白白浪费良宵?还不如同二奶奶耳鬓厮磨一夜呢。”

那唇上弯起的弧度似一把弯刀,寒光射影见就将楚含丹的好脾气劈了个兰碎,她咬着压根儿挤出几个字,“你、真、无、耻。”

“呵……,”宋知书踅回眼,直直盯住她,渐行渐远中,是他拖白羽飞鹤的榻上靠过去,“就这事儿我也想不明白,怎么二奶奶在床上总是一副神魂颠荡的模样,嘶…,这脚一沾地,又立马变作贞洁烈女了?良宵苦短,我看咱们还是别耽误功夫了。”手一挥,他朝窗户外头嚷一声,“外头谁值夜?”

随后有一小丫鬟折进来福身,“少爷有什么吩咐?”

“去,烧桶热水来。”

夜,罩不住无边孤苦,隔着轻纱幔帷、袅袅淡烟,只有撩水轻响,宋知书在外头,楚含丹在里头,不过三尺,又似隔着千万里远,这千万里路化在脚下,是她追着别人的一步之遥,也是他跟在身后的亦步亦趋。

浓雾终散,再见天光,天光底下,是美人樱与月季颜色簇拥、金桂罩香着的一片小小天地。

这日照例还是鸾凤送来早饭,不巧,漏装了一碟炒芥菜,她将碟子一一摆开后才返回厨房去拿。

那阙桃红散花石榴裙方才消失在里间转弯处,明珠便捉自个儿的裙在楠木圆凳上坐下,一双银嵌边儿的银箸插入南瓜炖羹里,过了一会儿才提起来瞧一瞧,一一又将余下的菜都试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颇有些疑神疑鬼的样子落在宋知濯眼里,只觉可爱非常。他也跟着往那银边儿上瞧去,“你这是做什么呢?”

“试毒啊。”明珠眼也没眨一下,死盯着银箸头,等半晌仍未变色,她才将凝重之色缓一缓,“还是防备着好,谁知她往哪个盘子里下了毒……。”

这一扭头,瞧见他憋着一股笑,她来了脾气,往他腿上狠狠一拍,“你笑什么!我告诉你,你就只管这么着掉以轻心吧,看你哪天又瘫回去,鬼才伺候你!我这两天日夜悬心,你倒是不放在心上,得,一齐给咱俩药死了,当阴曹地府去做对鬼夫妻。”

她自又气又叹,宋知濯也忙敛了调笑,随她一块儿将愁绪挑上眉头,恨不得叫她看见自个儿比她还愁几分,“我倒不是掉以轻心,只是这银筷子不是事事管用,有的毒能试出来,有的毒却不能,譬如它能试出□□,却对许多有毒的草药不管用。”

“啊?”她半明半昧,尔后将筷子冷冷执在案上,倒像是同这双银箸在置气似的,“是哪个杀千刀的骗我这银子能试万毒!”

一风入室,裹挟桂香万缕,他却依然能从这满室桂香中捕捉到她髻上的皂香,“坊间传闻嘛,不必生气。你只瞧着有没有你不识得的野菜野果就行了,这你可比我强,我只知死读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像你,地上长的树上结的你都认得,活脱脱的山野《草录杂记》。”

这一夸,将明珠夸得如迎风傲立的黄腊梅,嫩黄掐腰水裙上暗影憧憧、落霞漫天。

鸾凤还未归的间隙,宋知濯又引她开了立柜门,里头赫然一个小匣子,他将匣子揭开,从里头拈出两只软金花藤曼样式的细镯,藤蔓上所开三朵小金花儿,蕊用红、蓝、黄三颗宝石缀成。

他将镯子温柔地套在她两个手上,“早上明丰才送来的,这样式是我自个儿描的,让明丰出去找了巧匠铸成,你瞧着喜不喜欢?”

“怎么想起来送这个?”明珠抬着皓白的腕子,凑在眼皮底下左右看着,只当腕上绕着世间最沉重的一缕情丝,她弯着眼笑了,“喜欢,比那些凤冠搔头的强多了,那些玩意顶在脑袋上怪沉的,这个倒是轻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暗风袭来,将他脑后的发带子拂到她脸上,勾勾绕绕间,将两个心困得死紧,“你倒是好打发,那些玩意儿可比这个耗金子。真是个省钱的媳妇儿。”

眼瞧着明珠已被这对软金细镯闪得如同跌进昏聩绵绵的漩涡,再听这话儿,喜骤转嗔,抡着拳砸他一下,“你这人,做什么每回几句好听的话儿头后都要跟点儿不中听的?哦,仗着我不喜欢那些,你就想着能省银子了?做梦!真金白银谁不喜欢,我一万个心都怕装不下呢,你只管填来。”

软软的嗔娇娇的恶落入宋知濯心上,只觉一颗心跌进一张芍药软榻,蓦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那些“不中听”的话儿,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至情至深的羞赧,他怕在她面前露了怯,这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本质的纯真。

秋高艳阳下,清晨的一切都如一支清荷刚出水,酽酽的情在这间屋子每个角落里流淌,扫过宝幄、锦榻、高案,几面孤苦的墙和帘帐,最后沉入梅瓶,使这里终于不再是埋着活死人的坟墓。

试探不及的毒在下午姗姗来迟,中午才过,赵妈妈同时给两方传来消息,一方明珠,一方小月。打从这刻起,明珠就开始等着,除等鸾凤投鱼落网以外,亦静候小月良心未泯会来提示一下“蒙在鼓中”的二人。

扫不进的梧桐脆叶下,小月提着霜白莲纹月华裙跨过门槛儿,鬓边两朵霜果小钿璎,钿璎再上,歪髻上开一朵嫣红木芙蓉,仿若她的春天将至了。

一瞧见她,赵妈妈便堆开笑脸拉她至几篮子绿叶青菜前,其他几篮都恹恹干瘪地耷拉在哪里,唯有一个半月竹篮中郁郁葱葱,“这是野芹菜,给那猫儿吃,保准儿活不了,我特意去林子里寻来的。”

那野芹菜也做白头翁,虽无花,葱郁的嫩叶仿佛伸出狰狞鬼手在朝小月招手。

她满意地笑了,抱一捧在灶台上挑捡,赵妈妈在她身后,望一望门外天色,上前两步朝一口大锅里指着,“小月姑娘,烦你替我老婆子看一会儿,我去小解,立时鸾凤就要来拿饭菜的,就在那锅里温着呢,你帮我指给她一下啊。”

说罢,赵妈妈忙辞出去,屋里的厨娘俱不在,只余下小月一人,正好合了她意,她转悠几步,将那大锅的盖儿揭开,一应红焖鲫鱼、鸡汁煨鲍鱼、猪肚汤、炙羊肉、肉片香干全温在里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才放了盖儿,就见鸾凤提了象牙食盒进门来,“哟,小月姐姐,你也在这儿呢?怎么到厨房来了?”

“我晚间想吃个鸡蛋羹,特意来找妈妈们说一声儿。”小月回首望去,替她接下食盒,“少爷奶奶的菜都在那锅里温着呢,装好提过去就成。”

那鸾凤热络络一笑,才将盖儿揭开,笑又瘪在脸上,嘴上直抱怨,“这赵妈妈真是越老越不省事儿了,几样菜全是荤,腻且不说,可咱们大奶奶是不吃荤的。她人上哪儿去了?我倒要问问她,长个脑子做什么使的!”

身后裙边荡开,铺陈出小月缓而坚的脚步,“说是出去办什么事儿去了,一时半刻且回不来呢,特意叫我帮她盯着些,我正要打了鸡蛋自己做羹呢。哟,还真全是荤,这可怎么好,咱们奶奶是修行之人,半点油腥都不沾的,一时厨娘们也不在……。”

说罢,她做踌躇之色,引得鸾凤焦灼几分,朝她望过来,霎时眼里一亮,“小月姐,你会做鸡蛋羹,想必也能灼两个素菜,求你先帮我做两个,明儿你的晚差我替你值了成吗?”

这一位正是巴不得,面上却露难色,勉强一应,“成吧,你去墙角挑点儿菜来,我替你做两个。”

鸾凤闻之,往那墙角寻去,先捡一根白萝卜递给小月,“给煮个萝卜吧,”横眼再扫,只见框里都是抽了水分不大新鲜的菜叶子,她顿生恼色,“这赵妈妈,这间厨房原是交给她管的,怎知管成这副样子,你瞧这些烂叶子,只怕喂猪也不肯吃!”

言语间气恼难当,将手中翻腾的叶子狠狠一执,抬眉一瞥,方见灶上还有一堆新鲜嫩叶,她捡起来,“就这还能凑合些,小月姐,烦劳你给炒了这个吧,我替你择了来。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倒难为你在这里做一回厨娘,改明儿,我非叫这边儿管事儿的将赵妈妈好好责罚责罚!”

小月正伏在案上将萝卜切片,迤逦青丝在脑后坠成松髻,遮住狰狞笑脸,只有欢畅的娇声伴着“哆哆”刀切砧板的脆响,“这有什么的,大家一个院儿里伺候,都是替主子们操劳。”

不肖一刻,菜已烧好,一一装进食盒,鸾凤挎了旋裙而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捧白头翁,恰似梼杌辗转而来,终究在残阳照晚落到这片青瓦上,兽鸣狼嗥底下,笼着明珠一时落寞的心。

她等了这半晌,还是没等来小月,像曾经期待娇容能存一丝善念一样,这一回,同样落了空。小月人若其名,她的心是弯刀,是满地溶溶冷冷的月光……

这夜不同以往,并未如约陷入宁静永夜,在烛火燃起之前,由明珠的撕裂之声闹开,随后各方粉墨登场。最先是青莲瞠目结舌,尔后慌乱叫嚷,“快、快让人去请太医来!”

来来往往人群中,她朝明珠睇上一眼,那方惊慌失措的面色上,有眼沉如水。

随后府中异动非常,宋追惗与张氏在一众丫鬟宫灯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再有宋知书,不知才从哪个温柔乡爬起,周深浓烈不散的脂粉香。晚他一步的是楚含丹,袅袅娜娜的身姿裹着焦躁不安。最后才是宋知远,连手中的书都未丢下,由婉儿引灯而来。

太医把脉半晌,只留一张药方与一句诊断,“是中毒了,幸而那野菜吃得不多,暂且没有性命之忧,按时按方用药,两三日便可醒过来。”

众人或惊诧或疑惑中,只有楚含丹立在人后,泪珠由双眼落下,她掩在人群最后,暗揩一把。

后来回首起来,她的心似乎正是彻底烂在这一刻,在宋知濯被恨和冷漠包围、而将她的爱排遣在人群之外的这一刻,烂在张氏蓦然一声责问里,“濯儿媳妇儿,我叫你仔细照料濯儿,你就是这么照料的?还是你瞧我们濯儿身子不好,便这么随意糊弄?”

宋追惗与张氏皆坐至圆凳上,众人簇拥周遭,皆把眼睛落在明珠身上,神色不一。倏而安静下,楚含丹顿起落井下石之心,跺了半寸莲步,“母亲,我瞧大奶奶也不是故意的,大概是不认得这些有毒的野菜,才胡乱捡了来的。您别生气,她本就是山野粗犷之人,一时不留心,也是有的。求母亲别重罚,如若不成,只将她赶出府就成了。”

在宋知书侧目中,她依旧跺回去,不声不响。这步子却在明珠心里踏出一个浅坑,她捉裙拜伏在地,抬首一扫,最终将眼落在楚含丹脸上,在心头化作一抹浅笑,“太夫人千万明察啊,我哪里晓得这些?况且这些时的饭菜已不是我自个儿做,是由鸾凤在去厨房领到房里来,连喂少爷的事儿也一并交给了她,我什么都不晓得。您是最慈悲心肠之人,想必定不会白白冤了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氏原想趁此料理了这野丫头,省得搁在宋知濯身边儿总不放心,谁料这球一丢,竟被她又轻巧抛回手上,忐忑之时,宋追惗将酱紫锦绣一抬,搁在案上,震慑四方,“照你这样说,这是厨娘的不是了?去,将负责大少爷饭食的厨娘传来。”

48.?审判?张氏的悲剧人生

月中天,清辉洒向这方冷桂院落,只见朱门半开,人都汇集于此,讨伐一桩公案。

撤出一小丫鬟,自去唤那赵妈妈。堂中,仍是宋追惗扯扯袖口,深幽无光的眼朝边上一瞥,瞥出一位众矢之的,“你就是那个叫鸾凤的?你说说,大奶奶说的可是属实?”

鸾凤镇定的眼下实则掩着一丝惊慌,她提裙而跪,跪倒在明珠一旁,就这半寸之隔的双膝底下,早是猎人挖好的陷阱,“回老爷,打我来后,的确是我伺候饭食,我不过是看大奶奶一个人忙前忙后的不忍落,况且这原本就是我们丫鬟的活计,我做了,也是应该。只是今日之事,我也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我不过是照例喂了大少爷吃饭,谁知不足半个时辰,就见大少爷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一时,宋追惗好似也无从断决,沉默下去,众人跟着凝了呼气,只等提了那赵妈妈来。

外间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众人循声而望,只见赵妈妈掀帘进来,眼睛匆匆掠过明珠,立时筛糠一般抖起身子,也去并排跪下。

恰时丫鬟捧茶而去,奉案两盏,宋追惗端起饮一口,目不斜视,只在茶间,“叫你来是什么事儿你可知道?”

“晓得晓得,来时姑娘已经同我说过了,”话儿还未完,赵妈妈已吸了鼻翼,眼泪喷涌而出,连朝细墁地上嗑几个响头,“老爷,您可得明察,我老婆子冤枉啊,那白头翁可不是我做的,我做厨娘这些年,怎么会连个有毒的野菜都不认得?”

在上,还不及再细问,张氏已隐觉不好,抬手在案一拍,嗑得腕间满绿的宽翡翠镯哐当一响,是有震怒,“你既然认得,还拿到厨房里做什么?我看你是心有歹意,故意弄了这毒物来,来人,给我拖将下去,乱棍打死才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料她是想含混而过,人还未进之时,明珠先挺腰而立,“太夫人先略缓缓,我瞧着还是先将话儿问清楚才好,若是不问清楚,倒叫我以后连饭都不敢吃了。”

闻言,宋追惗才搁下手中蚯蚓走纹钧窑盏,乜眼朝赵妈妈一瞧,“你说,厨房怎么会有这个白头翁?”

“老爷,就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呀,”赵妈妈迎光抬首,朝众人扫一眼,眼落在小月之处。只见小月暗退一步,心中有锣鼓震天。

然而赵妈妈的眼最终瞥过,落在边上跪倒的鸾凤身上,“原是鸾凤姑娘前些日来托我,说是她睡那屋里,一到夜里房檐儿上就夜猫窜来窜去,吵得她夜里睡不着,托我给寻一些有毒的野菜根儿什么的将那猫儿药死。也是我粗心,竟没留个心眼儿,果然替她寻了来,就隔在厨房,想着她来了给她,谁知不防,我才一错身,她就将那野菜炒了给大少爷大奶奶端了来!”

至此,鸾凤方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她横首而望,眼中若有软刀飞出,“你胡说什么?我何时叫你去寻那野菜了?”言毕,她朝上方三拜,“老爷夫人,可要替我做主,分明是这赵妈妈犯懒,我平日使唤她她只拨嘴不动!头先我瞧不过,告诉他们管事儿的罚了她两个月月例,她这才怀恨在心,势必是要诬蔑我一番!”

霎时,又有一片冷霜白莲纹月华裙如水波动,原来是小月站出来,也在后跪住,“老爷夫人,这事儿我恐怕能说两句。今儿我原也在厨房,我去时,还不见鸾凤,赵妈妈有事儿出去,托我看管一二,后来鸾凤过来,抱怨说菜里没有素,就使唤我现做两个,我虽会烧一些,到底也不认得什么白头翁,只是她递来什么,我就做了什么。究竟我也不知道,她是无心还是有意,或是背后还有什么指示……。”

张氏已如被人敲了闷棍儿,这四面八方的争涌而出的人,明面儿冲着鸾凤,这后头似乎都像是冲着自个儿来的!她峨眉倒蹙,拍得案几震天,“胡说!什么叫背后有人指示?你这话儿莫不是指我?”说罢,纤腰一转,直冲着宋追惗解说,“老爷,这鸾凤虽是我指派过来伺候的,可我原是想濯儿这院儿里死了个丫鬟,我不过是派人补了这个缺。”

宋追惗瞥过小月,在案上往她手上轻拍,似是定她的心,“夫人莫急,我自然晓得你的苦心,想来不过是一出乌龙,这些丫鬟都不识得那野菜,误炒了菜端上来,倒也罪不至死。”

在下,明珠抬首凝望过去,一时也疑惑是否是宋知濯料错了,他这位国公老爹不像是要替他出头的样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眼看形式是要就此作罢,青莲遽然挤出人群,捉裙拜伏下来,头嗑而下,再起之时,只见面如滚珠,已作肝肠寸断之态,“老爷,今儿在此,我有话儿要说,请老爷听我一言。”

泪如雨注下,宋知书暗道不妙,果不然,青莲脱口而出即是一桩旧案,“我与我妹妹打小就在这院儿里伺候,那年,少爷从马上摔下来,原只摔断了几根肋骨,谁料昏迷之际,有个叫娇容的丫鬟受太夫人指示,竟往少爷的汤药里下毒,少爷这才瘫痪的。这事儿被我妹妹不慎撞见,太夫人便起了杀心,命人将我妹妹投入井中。我原不敢说的,可今日所见所闻,叫我不得不说,如此下去,太夫人不知还要使什么手段害死我们少爷呢!”

一时间,众人俱静,唯有楚含丹侧目望过,直盯住宋知书,眼中恨意凶猛滔然。然他听闻至此也是不为所动,只冷眼朝帐幄中瞥去。

而张氏慌不择路,眼泪似瓢泼大雨倾盆而出,把住宋追惗的一只臂膀左右摇晃,企图将他的心晃到自个儿这一边,“老爷,这丫鬟胡说!分明是没有的事儿,她妹妹怎么死的我如何知道呢?想必是扑在井边儿傻玩不慎跌下去的!”

“谁大半夜的在井边儿傻玩呢?”青莲冷蜇蜇抿唇一笑,直朝在灯影下耀眼的凤冠盯过去,“太夫人,您当年指派的那小厮因贪图钱财,把了我妹子头上一根玲珑玉金簪拔了去,那金簪样式特别,是大少爷亲自描的样式。他拿去当铺里典当了,又被我给赎了回来,一应字据我都有,难不成要我拿出来给大家都瞧瞧?”

一切似乎水落石出,所有人等静候着宋追惗的决断。

而他,扫过众人,再扫向宝幄中静躺着的儿子,最后眼落身侧,眼中盛着忽明忽暗的人影烛火,“碧朱,你太令我失望了。”

“碧朱”是张氏闺名,他甚少直言相称,如今唤来,仿佛还真似情过柔肠,辗转成沉沉失望。

张氏怔忪片刻,想着托辞争辩,话儿还未成,即见宋追惗站起来,朝众人吩咐,“太夫人有错儿,的确该罚,可濯儿到底没有性命之忧,就罚太夫人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得踏出她院内半步。将鸾凤打二十板子,赶出去配人。”

有条不紊,朝下扫一眼,盯住明珠,“濯儿媳妇儿,有劳你好好照顾濯儿,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我儿命苦,打小就没了亲娘,你们也都多留心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至此,一桩公案看似了结,一家之主做了决断,任凭哭声震天,却再无回天。

明珠捉裙起身,好个贤良地将众人送至屋外,在这方重归宁静的院落里,桂树在夜风中摇曳,好似有满腹心事欲言又止,只送暗香出来。

而欲言又止的还有楚含丹,她落了众人,与明珠在美人樱与月季簇拥的迤逦小径上对望,隔着一尺距离。

亭上一盏风雨飘摇的烛火恍惚是为这二人点燃烽烟,警惕如明珠,在方才这位千金闺秀起始的一句里,已然听出暗箭齐发之势。

然她只是将前嫌摈弃,柔软如灯笼里昏黄的光,温柔而锵然地说来,“二奶奶怎么不走?是想再瞧瞧知濯吗?进去瞧瞧他吧,你们原有一段前缘在里头,不如现在就为自个儿做个了结,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他走他的。”

这场对弈中,她们都默契地将方才的暗箭不提,那不是要紧的事儿,更要紧的是人。楚含丹莞尔一笑,风光旖旎,连她哭红的双眼都若流水潺潺,“什么叫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大奶奶,如果不是知濯病了,你以为你还会在这里?你原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更和他不是一路。”

她的美不输月光,一样能将这夜照亮。可这一次,明珠并未在她的美貌娴雅下抬不起头,相反,她比从前见她的每一刻都理直气壮,“你说错了二奶奶,我才和他是同路人。从前你们只是隔着世俗礼教相望,你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你。而如今,你们更是隔着跨不过的人与海,更不可能再有花前柳下的机缘。”

“那你了解他了?”楚含丹迎难而上,将一把纤腰摆得风姿绰绰,“你怎么就晓得,你对他的了解是对的?我告诉你吧明珠,人是会变的,尤其是男人。他眼下走不动,挪不得,自然睁眼看你闭眼听你,但凡有一天他能走能跑了,外头数不尽百花争艳,你怎么就敢断定,他就只守着你?

她将风月拈到眼前,吹作萋萋一叹,“明珠,你在庙里呆得太久了,你哪里晓得,这世上能共苦的大有人在,能同甘的却无几个。只因在苦难里头,有个人能相守相依,互相取暖,支撑自个儿捱下去,就不多在意这个人是谁,”及此,她两手一摊,一条绣帕坠下千万风情,“因为没得选呀。”

明珠蹙眉而视,像在思考她这一番话儿,接着听她道来,“等某一天有得选了,他又凭什么选你呢?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我爹、我叔伯,世间男儿,哪有例外?只是没到时候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话儿悬在耳朵里,明珠在想、在苦心钻研,一时也没能参破其中,更找不到话儿来驳她,只是沉默中,她回问一句,“若是如此,你又在痴什么呢?他不能与我同甘,就能与你吗?或许能,因为你能算作他得权得势以后的一个选择,可按你的话儿说来,那也只是一时的,他还有更多的选择,有更多比你美的女人守在他光明的前程上边儿,即便这样,你还盼那‘一时’吗?”

两厢追问下,似乎谁也不能答出个所以然来,正如抬首夜空,哪里能瞧得见它的尽头在哪里?

“二奶奶,”明珠轻唤她,声音温情如水,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同心共情,“要么你进去与他做个了结,要么你就回去等他好了,看他会不会与你‘同甘一时’。”

夜浓如水,如同一时搅不开的浑浊情绪。楚含丹也不清楚是进是退,但一想到退身之处站着宋知书、是注定的肝肠寸断,她便又坚定地扭身别过。

在混杂不尽的花香里,明珠追赶一步,珍而重之地叮嘱,“你愿意等宋知濯,我不劝你,我也没有立场来劝你。但我要奉劝你另一件事儿——今儿厅上那种话儿,你别再乱说了。”

她浅草袖口上,有两枝清荷欲开,在冷秋凉夜里百折不挠,“……我记得,打我来这府中,寥寥几个对我笑的人中有你,你送我衣裳、与我说话儿、每一句都客客气气的,不知你有没有一刻是真心,我也懒得去想,只当你对我是好的,故而我才嘱咐你这一句,别乱说话儿,因为你不晓得哪一处才是真正的陷阱。”

眼望楚含丹披星戴月而去,直至消失在长无尽头的暗巷中。而从茫茫夜色中渐行渐近的是一支濯濯青莲,她从黑暗中带来暖意,使明珠又重拾天真笑脸。

“青莲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莲在氅袖中找到她的手,并温柔执起,“不是要煎药?我来帮你,这回少爷可是真得瘫几天了,你一个人怎么忙活儿得过来。”

两厢执手而入,将这夜弃在身后。屋里,是凌乱的凳、倚、香、茶盏、烛火,如同战乱后万物等待复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般出小炉点碳,寻摸出一个不常用拓碧叶的紫砂壶墩在炉上,抬首一望,是青莲同样温情的眼,她在收拾案上乱盏,且将小丫鬟送来的药包拆开,“这一包就是一副,大夫都给按等子分好的,倒不必咱们费事儿了。”

那土黄的纸皮一掀开,有药香四溢,盖住桂香、梅香、说不出的烟火人间。明珠打着蒲扇,倏然没头没脑说一句,“青莲姐姐,有你真好。”

“哟,鬼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青莲收拾好案桌,将药抖入壶中,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挑眉一笑,“怎么凭白说这么一句,难不成是遇着什么伤心事儿了?”

“没有,”明珠与她对坐,中间搁着小炉火,温情脉脉,她眉上忧喜参半,“只是我从小没什么家人,在庙里过得艰难,到这府里也是人人一颗心都隔着肚皮,常常叫我瞧不透。唯独你,你头一遭就对我和气,处处帮扶我,我还算计过你呢,想想真是不应该!”

对岸,青莲递过嗔笑一眼,“你还瞧不透啊?我看你最是鬼机灵的,哪个都叫你算计在里头。”

说罢,她惋叹一声,气焰也跟着寥,“只是你这话儿倒也真,这府里头,人人都长着一个七巧玲珑心。譬如小月吧,我同她日日同处这几年,只当她就是那冷冷淡淡的样子,哪里晓得她心头还藏着许多事儿是我们不晓得的。这回倒是七拐八拐的咱们同她走到了一处,只是还不晓得她到底安得什么心。”

“我晓得她安得什么心!”明珠乍声而起,立时又往帐中一瞥,自个儿心虚地将一指竖在唇上,声音放低几筹,“我没想错儿的话,她是想自己做太夫人。”

对面一个更是受惊不小,凤眼高挑,“我的小姑奶奶,你可莫要胡说,你哪里知道这些,别是你瞎猜的吧?”

暗红火光映在明珠脸上,印出个神秘莫测的笑,笑中还有些微得意,“是我猜的,但可不是‘瞎’,是有理有据的。你晓得小月常常是给哪一位做鞋?”

得以青莲懵懂摇首,她越发得意起来,腰肢徐徐挺立,轻抬下巴颏儿,好一枝娇杏初开,“我从前就留心瞧过她做的鞋面儿鞋底,我虽没见过世面,也瞧出那尽是些好料子。众然府里小厮们也有两双好鞋,可哪有双双都是顶好的料子?今儿我跪在地上,抬眼一瞧,就瞧见她做的鞋就穿在国公爷脚上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言罢,青莲早已瞠目结舌,一只合欢花攒珍珠的步摇在腮边簌簌摇起来,“难怪,难怪她今儿话里话外都奔着太夫人去,感情存的是这么个心思……,我的老天爷呀,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月这心气儿也太了高了些,怎么连这种事儿都敢妄想?”

壶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明珠一壁揭了盖儿,用一支长竹筷搅和着,一壁软语轻笑,“我瞧她倒不是痴心妄想,你可听说国公爷在外头拈花惹草的了?我倒是听说,他不是那等沉迷女色之人,怎么又时时将小月做鞋穿在脚上?难道他没有专门做这些活计上的人?想必其中有什么渊源,只是咱们还不知道罢了。”

待那药煎足半个时辰,滗出一碗汤来时,已是萧萧夜风中、凉凉星河里,回首处,仍有这间屋子灯明火暖。二人合力,一人将宋知濯扶起,一人拈了勺喂他。

至此,这一处闹了一夜,才陷入一个心痴意软的甜梦里。而另一处,是秉烛永夜。

烛火之下,这一个心痴意软的女人如羽毛落榻,软迭迭执一把剪子,剪掉淤得长长的黑烛芯。遥远的书案上,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搁着空而旷的帘、柱、满室墨香。

而小月相信,不论多远,她都能走到他身边。

于是她举着烛台,晃着霜白月华裙,切实地走到书案前,朝满堆看不懂的公文里凝望过去,尔后又抬眼望住他低垂的睫毛,“叔叔,夜这样深了,又折腾一天,你不乏啊?”

一缕沉入寒潭的目光朝她睇来,片刻后,目光的主人疲惫一笑,“在朝上,你不能说乏,你若乏了,后头还有无数个精神奕奕的人将你踩踏在脚下,所以你一刻也不能歇,只能迈开腿向前跑。”

“我不懂这些,”小月将烛台搁下,扭腰转一个烂漫的圈儿,最后伏在案前,指尖软软点在一堆纸上,沙沙作响,“我今儿指了太夫人,你不生气?

她明面上虽是忐忑发问,模样分明恃宠而骄。宋追惗搁下笔,往她头上慈爱地拍两下,像拍一只柔软的波斯猫,“你帮了我大忙,我为何要生气?眼下立储之争,延王已是强弩之末,将太夫人囚起来,省得她同她那表哥以及张家走得太近,往后被人拿住什么把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月明艳皓齿一笑,唇间分明绞一丝狠绝,“那怎么不直接杀了她,这样儿不是更干净利索?没得叫以后景王登基,要升你的官儿,一想着这事儿,又如鲠在喉。”

“做事儿,还是给自个儿留一线退路的好。”宋追惗淡然一笑,接着提笔,“实事瞬息万变,万一将来登基的是延王,有这发妻在,我也能在新帝面前立足脚根儿。况且我与她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没到那地步,不至于要痛下杀手,只关她几个月,等局势稳定再说吧。”

“夫妻”二字蓦然将小月从灯影摇醉的幻梦中扯出,在他低下头的一瞬,她缓而一笑,“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叔叔都娶过两回妻子了,连洞房花烛夜都过了两遭,哪有这么精贵的?可别蒙我。”

她想起她娘来,曾经以与他做夫妻为毕生夙愿的一个女人,最后也将生命折在这个夙愿里。而她作为女儿,当之无愧地如继承财产一样继承了这个夙愿。

抬首间,宋追惗怅然一笑,眉上挑起千度风华,并不作答。有时候,他常常在心头感谢这些女人,是她们替他这颗在权利纷争里不停奔跑的心拂去疲累,让他偶尔也感觉他的心还如皮相一样、依然年轻。

49.?缘法?执着对知濯,知濯何从去?

漫长的夜还追溯不及,日头就迫不及待崩出来,浪潮汹涌而来又汹涌而退后的第二天,是恍如炙夏的一天。

庭轩前,有各色美人樱、月季、以及亭角下不知何时冒出的一片暗紫银莲花儿。一切姹紫嫣红莫如秋的回光返照,再晒过这一日,似乎就要坠入永不醒来的长冬。

因这日天气莫名大起来,明珠是最怕热的,故而翻出头两个月的衣裳来穿,藕粉的素色掩襟衫,只有袖口与领间有靛蓝绸子压边儿,上头盘踞一枝长长的喇叭花儿藤,花藤蜿蜒而下,被扎进一条浅绿百迭裙内。

还翻出一柄喜鹊闹枝的深绿面纨扇,簌簌挥着在院儿里捕一只幽蓝的彩蝶,打一簇一丛的花间里走过,缀在裙摆上零星花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远甫推开院门,就见这绮丽的一副画卷,少女在花间、彩蝶在枝头,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1。她何须去捕那蝶呢?她已是这片山色春光里最明艳动人的那只蝶了……

他蓦然红了脸,与她隔着人伦纲常对望过去,好半晌,他才意识见自个儿的唐突,发了窘躬身行礼,“大嫂,我是来瞧大哥的,他今儿可好些了?”

他合拢的手上捧着一方明黄长锦盒,明珠瞥一眼,执扇的手弯在胸前,遮住花面半片,“三少爷快别客气了,怎么大毒日头底下的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打发婉儿来便成了,快进屋里坐!”

她如月牙弯起的眉眼在太阳底下和煦生辉,扇面挡住了唇角,仿佛是如黛青山缺了一条起伏的轮廓。

在这热络的招呼下头,宋知远以为她就要迎过来了,谁知她只是一旋裙,转身开路。

他稍有失意,就在这失意后头,有人没大没小地推了他一把,叽叽喳喳闹起,“姐姐,我也来了!”

这声音如莺穿柳带,明珠旋裙回来,霎时将眉眼弯得更深,前迎了几步,托住婉儿藕节似的臂膀将她细细打量,“昨儿场面太乱,我还没细瞧,今儿看来,你好像又胖了些?”她似嗔似笑,朝宋知远扫一眼,又落回来奚落她,“莫不是好吃的就叫你吃了去,倒把你们家少爷饿得这样单薄?”

那婉儿自视而下,再将茫然的眉眼抬起,“有吗?为了能轻减些,我还特意每日都少吃了好多呢,一连有半月没吃饱饭了,真的又胖了吗,可我衣裳明明宽松了些呀。”

嬉笑间,对着这两个置身波诡云谲之外的人,明珠似有久违地轻松,她自领着婉儿进屋,宋知远滞后一步跟着,将四色风光皆不见,唯有那片涟漪荡然的浅绿裙边儿在他眼底晕开,如久违的春天。

她带给他的第一缕暖意,是一碗热乎乎的稠粥,从此她便如一个传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直到头一遭见她,这传说中的神女终于挣裂石像而出,活脱脱地落在他眼里、他心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一路将他领至半月斜挂的宝幄前,尔后退开,拉着婉儿到案上落座。然而他与宋知濯太久不见,盯着望了许久,一时竟然找不见话说,唯余一丝愧疚与陌生。

半晌,他退回来,将手中明黄长匣奉于案上,“大嫂,这是一棵百年野山参,最是补气凝血的,”晦涩中,他抬首挠头,脸上微红,“我院儿里也没什么精贵的东西,就只这个,专门给大哥带来,麻烦大嫂得空时煎了给我大哥服下。”

“三少爷太客气了,”既是他们兄弟情义,明珠也不好轻拂,搁了纨扇,捧了那长匣打开,“我虽没见过这些精贵药材,倒也知道是好的,多谢你,夜了我就煎给他吃。”

一时微滞,谁也再找不见话儿说了,倒是婉儿,殷勤活泼地捡了那扇替明珠打起来,“姐姐,上回你说叫我要粥时来找你,不知还作数不?我们少爷这两日胃里又闹腾起来,那些吃食竟克化不动似的,晚饭过一个时辰就嚷说肚子疼。”

及此,对案宋知远睇过一眼,示意她噤声儿,她回以一个娇嗔的白眼儿,仍对明珠撒起娇来,“我也不好劳烦姐姐给我做,不如姐姐将做法儿写给我,我出去后再自个儿比着做。”

手上抓着明珠的臂膀左摇右晃,摇得明珠惬意非常,将扇夺回手中,“成吧,我写个方给你,红豆粥好不好?”

婉儿忙不迭应下,“好好好,不拘什么,是粥就成!”

尔后,还在这张圆案上,有幽幽墨香浅浅晕开。宋知远默然瞧着她腕下悬着的笔尖,温柔地落一张冷金笺上头,小楷的每一撇,即是挽心、一捺,又似收情。这位少年郎的心终于随着这字里行间,落笔成形。

他抬眉展望明珠对婉儿温柔粲然的笑,他多想调一个头,让她的笑落到自个儿身上……

出去时,明珠倚门相送,婉儿在前头,宋知远在后头。花间倏而起了风,吹得宋知远头晕目眩,鬼使神差地,他折返一步,喉头里滚出一句羞而轻的叮咛,“大嫂,今儿太阳虽大,到底也是深秋,还是别穿这么单薄了,仔细受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冲昏头的一句话顿时惹起尘烟,明珠心头“叮咚”一声儿铃铎敲响,谨慎而客套地退回门内,“不值什么,我本来就不是多精贵的人,多谢三少爷惦记了,快回去吧。婉儿,快去把粥给你们少爷煮了。”

婉儿正值木亭下,还沉在宋知远方才一番叮咛软语上头,被她一叫,晃过神来,“嗳,我晓得了。少爷,我们回去吧,还杵在这里,我一会儿都赶不上做晚饭了。”

这厢出去,已是日仄,枝头回暖,难得雀鸟莺歌。欢唱声中,婉儿跟在宋知远后头,眉上笼着阴云不散。她自小伺候少爷,晓得他受尽冷眼,平日是最不爱多事多话儿之人,怎么独独今儿要多那句嘴?

追溯而上,忆起自打头几个月前她捧了粥到案上,并且将赠粥之人一并说与他听后,他便多了些什么浅系游丝的念想,时常同她打听关于这位山野大奶奶的事儿……

骤然间,那雀鸟之声也像是变得聒噪起来,吵得婉儿恼上眉间,她拖着阔绰的裙面追上两步,扯了宋知远的袖口,“少爷,你今儿做什么凭白嘱咐明珠那句话儿?她穿得厚与薄同你有什么干系,你干嘛要多嘴?”

蓦然被她绊住脚步,宋知远原本风月无边的脸绽出难堪之色,拧着眉将自个儿一截靛青软缎袖口从她肥厚的手心里扯出来,“什么明珠明珠的,你是丫鬟,怎可直呼大奶奶的名讳?当心被人拿住了打你板子,届时可别到我面前来哭。”

这婉儿分明是有些吃味儿,打小跟着宋知远,也一直是他两个相依为命,眼下见他像是起了他心,只觉得胸口堵闷得慌似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撅着嘴不高兴。

宋知远见她如此,又想起自打他娘死后,一直与她朝夕相伴,到底也不忍心,将头一斜,放软了几分来哄她,“你瞧,我不过是说两句规矩之类的话儿,你又作出这副样子,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也是为你好,你晓得我在这府里是个什么境况,咱们一直是存着小心做人,怎么你偏偏在大嫂面前这样没规矩呢?你直呼她名讳,她有度量不同你计较,可若是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要拿你作法开端,我又能帮你说什么话儿呢?到底安分守己些吧。”

叫他这一说,本来已说起婉儿自愧之心,可尾后听见“安分守己”,她才惊觉险些叫他混了过去,将鼻翼一鼓,很有个不服,“我不是不敬她,叫她名字是因着她没有奶奶的架子,我同她亲近才如此的。你既说要安分守己,成,我听你的,只是怎么你方才却失了分寸呢?只怕你那些话儿叫别人听了去,才要拿你作法开端呢!”

她一个半大点儿的小丫头,哪里晓得这些情之所起,难以自控的道理?宋知远不欲同她解释,旋了衣摆各自走开,轻飘飘落后一句,“你快去煮了那粥来吧,再耽搁下去,我胃又要开始疼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日跌之下,阳光将婉儿圆润的一个身躯拉成一道长长瘦瘦的影子,她撅着嘴,无可奈何地朝那衣袂飘飘的背影恨跺了两脚,自往厨房里去。

这一走开,两壁空巷中再有人从另一头过来。不是别个,只是小月,穿一件烟灰色圆领软绸长褂,下头一条天水碧散花水裙,满头青丝挽成一个惺忪乌蛮髻,两鬓上簪一对半月珍珠搔头,比往日精致了许多。

甫推院门儿,“吱呀”一声儿,引得明珠在窗户上托腮望过去,正巧那柳叶苏桂落得她满头灿灿的黄,她颔首间用扇扑罗两下,就这两下中,便揣测出小月的来意。

粲然一笑后,她远迎出去,在外间门框上与小月招呼,“小月姐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今儿是你的晚差?”

晃眼的日头下,小月头上的珍珠对簪蓦然闪出冷粼粼的光,似冰凉的波光荡漾,与之不同的是,她的笑容却比往日更明艳几分,“不是我当差,我是闲着无事过来逛逛。再过一会子,大奶奶就要去做晚饭了吧?我想劝你拿出威信来,何必自个儿去忙?但想着少爷出的这档子事儿,我也倒不好再劝了。”

她一壁说,一壁走到这两扇老红木门口,明珠歪身一让,将她请到榻上去坐,“小月姐姐,你坐着,我给你煎盏茶喝。”

“不敢当不敢当,”她忙起身,同明珠一齐般那炉子,忙推明珠,“你是大奶奶,怎么反倒还要你煎茶给我喝?你且坐着吧,我来就是。”

让不过,明珠只好从旁协助,端来两个一靑一百的冰裂定窑盏搁在榻案上,掬一抹娇憨明朗的笑意,同她雾里探花起来,“小月姐姐太客气了,名分上我是大奶奶,可我到底是乡野之人,怎么能同你们比呢?你们瞧着是丫鬟,可出身高,家世也好,有见识有学问的,我瞧比那些小姐差不到哪里去呢。”

几枚银骨炭灼灼燃起,比外头的天光更明媚、更炽烈,小月在其中垂眸一笑,莞尔直接,“大奶奶,我就不同你绕弯子了,我今儿来,其实是为了昨日之事。昨儿,赵妈妈在里头说的话儿,咱们大家都听着了,大奶奶也听着了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她踅了眼朝明珠一望,眸中分明已是心知肚明,可仍是折在明珠的装傻充愣里头,“阿弥陀佛,这样大的事儿,我哪能没听见?我是听得一清二楚,就是今儿想来也是后怕,辛亏少爷没吃多少,否则岂非有性命之忧?”

她迂回一步,小月便直逼一步,“那大奶奶怎么没吃呢?大奶奶是礼佛之人,向来吃素,那日饭菜里就那两道素菜,未必大奶奶只将那萝卜填了个肚饱?”

“可不是嘛,”明珠手执纨扇遮住一张利喙,顾左右而言他,“要说小月姐姐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光是一道水萝卜就烧得比那些荤食还香,清甜爽口、有滋有味儿。”

莺声笑语中,已得清香满室,小月奉上一盏疼烟滚气的热茶,并不客气,兀自对榻而坐。

她浅尝一口,由圆领长褂子的斜襟上牵出一条白玉兰秀绢抹一抹嘴,“大奶奶太过奖了,我当不起。这也罢了,我实话儿同大奶奶说了吧,那白头翁原是我管赵妈妈要的,可昨日在里间,赵妈妈却说是鸾凤要的,我回去想了一夜,仍旧是想不通,故而来问问大奶奶,你和赵妈妈相熟,可知她为何要这样讲?”

半明半昧中,明珠搁下纨扇,捧茶饮一口,倒把一双无辜天真的眼望住她,“那这我就不太明白了,小月姐姐,你好端端的问赵妈妈要那白头翁做什么?既然是你要的,你烧菜的时候,鸾凤择给你,你自然也晓得是有毒之物,怎么不提醒一下她?怎么还炒了给我们端上来?”

黄橙橙的日光自她背后明瓦窗户里撒入,铺成金灿灿一阙轻纱,照着纤尘无限。她洁白的手在光束中搁下盏,从新将纨扇执起轻晃,绞弄浮尘似云烟。

“小月姐姐,”她说,软调将云烟拂开,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她推心置腹,“你要问的话儿,其实你心头已经有答案了,无非是来找我求证,倒不必再问了。只是你不晓得,昨儿晚饭前,我就一直坐在窗户底下等,等你来提醒我一声儿那菜有毒,我原想,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与少爷同你是无冤无仇的,你一定不想把我俩的命也折在里头。但我从日仄等到日落,都不见你的身影,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你,为了达到目的,你是不计后果的,是吧?”

递过去的问题,恍然还牵着一线生机,然而小月却将其一刀斩断,她掩饰不及的眼中,迸出粼粼笑意,有水落石出的安心,亦是流霜飞扬的凉意。

她望着眼前这个流溪宛转绕芳甸的小女子,总觉得有棋逢对手的相惜之意,于是也不妨直言,“我的确与你们无冤无仇,但也无恩无惠,我倒不是成心想要毒死你们,只是我没想起来说一声儿,何况我说了,只当你们不敢吃,那这出戏还怎么演得逼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随后,那眼中绕出钦佩之意,似乎是对一位难得的对手的肯定,“我没想到,大少爷与大奶奶会有如此胆色,竟然敢拿命去赌,想必少爷对太夫人的恨并不比我浅,既如此,我们也算同道中人,不如我们联手,趁着太夫人被囚之期,索性斩草除根。”

明珠心内对她的心狠手辣颇有微辞,抬眉时却只憨直一笑,婉言将她递来的软刀子拨回去,“我哪里有那个胆色呀,实话儿同你说了吧,原本就是为了打发鸾凤才使下的这计,谁知我们却不谋而同。眼下太夫人已经被关了禁闭,我也拿不定主意了,还是等少爷醒了再说,我只看他的脸色,说到底也是他们的仇怨。”

说话儿间茶已饮尽,满室清香变冷,甘甜中泛起一股子淡淡涩味儿,小月下榻,提壶浇向炉中,伴着“噗嗤嗤”漫长一声,浓烟滚起。

浇灭小炉,她脸上还挂着笑意,“我倒是与少爷说不上话儿,还是大奶奶与少爷夫妻情深,自有默契在里头,他一个眼神儿你都晓得他的意思。这也成,我等着听大奶奶的信儿,于少爷性命前程攸关,大奶奶可别忘了啊。”

她自旋裙而去,徒留满室尘烟。片刻后,骤生的烟尘滚滚而去,明珠下榻,拖着浅绿的百迭裙踅进屋内。蓝田玉香炉已冷,唯有桂香。明珠望向帐中平躺之躯,心中顿生寥落之意,他怎么还不醒来呀?她抱怨着。

就这一朝一夕,没有与他调笑言谈,每寸光阴似乎都是漫长的几十年。

她从柜中翻出个一个半寸长的镏银镂空连枝香球,旋开盖儿,将一只小小的返魂梅香塔点燃放置其中,又悬挂于帐顶。不多时,便有梅香铺陈整张宝幄,仿佛跌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在下,是宋知濯安静阖上的眉眼,明珠一寸寸细细将他看着,单方面执着地临摹他每条弧线。她倏尔觉得,她想他了,即使他就在眼前。

“别瞧了,这两日就醒的。”

身后一声盈啭调笑将明珠思绪拉回,扭身一看,是青莲来了,臂间垮着那个象牙食盒,“你就这么傻瞧着,少爷也不会马上就睁开眼啊,太医都说了得有两日呢。快来吃饭吧,赵妈妈自个儿做的,我也盯着的,万不会再出岔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摆开的有茄汁豆腐、清胡瓜、木耳炒山药、豌豆煨冬笋一应素菜。明珠够眼瞧着,霎时饥肠辘辘。将扇就搁在宋知濯身上,自个儿捉裙落座,“姐姐,你同我一块儿用吧,我自个儿吃怪没意思的。”

青莲应下,拂裙就坐,一人面前一碗黄澄澄的粟米饭。她一壁往明珠碗里夹菜,一壁好笑起来,“我去厨房里,赵妈妈抓着我就问鸾凤的板子打了没有,想必是就盼着她挨这一顿呢。”

“我也没听见有动静儿说鸾凤的板子已经罚下去了。”明珠挟一口山药卷入口中,囫囵嚼起来。

“你慢些吃,”青莲嗔她一眼,搁下碗替她理一下扫在案上的袖口,复又捧起碗来,“哪里就能这么轻巧呢?她娘还不得替她左右周旋些日子,不过也是白费力,这原是老爷亲自下的令,无非是板子含混而过,该配人还是要配人的,况且还有小月在里头盯着呢,她岂会轻易就放过这对母女?”

提起小月,明珠即将方才她来的事儿说与青莲听,青莲秉思片刻,朝帐中一望,“你说得没错儿,终归不是你的仇怨,还是等少爷醒了再说,况且还有个二少爷在里头呢,他也不是站干岸儿的,小月再与老爷有什么私情也好,终归二少爷是他亲儿子。”

这厢揭过后,明珠又想起来一事儿,“姐姐,明儿你再去厨房的时候,先到我这里来一趟,替我给赵妈妈捎点儿银子,没得叫她白帮咱们。我从前在庙里时还不觉得,现在才醒过来,这银子真是好东西。”

“真是个傻丫头,”青莲笑一瞬,鬓上一只绿线绕的靑果小钿似秋实潋滟,“你从前吃的那些亏,还不都是吃在没有钱上头?若你家里有钱,甭管怎么着,也不至于将你卖了,若你自个儿有钱,也不能落到我们这虎狼窝里头来。”

思及这话儿,明珠捧着碗朝床上望过去,猝然感觉,哪怕这里是刀山火海,只要这个人在这里,她也会跳下来捞他,“这话儿错了,姐姐,宋知濯在这里,我就还会到这里来,世间缘法,向来自有定数的,我的缘法是他,他的缘法是我,不论绕得多远,最后我还是会辗转落到这里。”

青莲随她望过一眼,秉持银箸往她碗口上闲敲两下,“嗳嗳,先将饭吃了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你上回同我说的那些话儿我还记在心里,也不劝你,只望你心里有个准数儿就成。”

这头才踅回眼,又恰逢床上猝不及防地咳了两声儿,明珠忙搁下筷子,从矮案上倒了一盏温水捧过去。青莲在后干眼瞧了半晌,看她衣裙忙碌之间,仿佛旋起世上至情,到底于心不忍,她便也忙着搁下碗赶过去帮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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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50.?心灰?前有定数,后退无门。

这倏忽乍暖的一天如大江东去,奔腾浪头褪潮后,滩上遗留着垂死挣扎的鱼虾,那尾巴拍打间耗费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在最后一抹残阳的照耀下,奄奄一息。

太湖石镇着的这一方院落,院门处还有几名三门外的家丁把守,重峦叠嶂间,张氏就囚在里头,如作困兽之斗。

纵然落魄至此,也是一应衣食不缺,只是出不得门。就此一天一夜,已叫她憋闷得无所适从,无头苍蝇似的在细墁红砖上反复迂回。

有丫鬟再端来饭食,跪在棂心月门之外,“太夫人,这都一天没用过饭了,眼瞧着天就黑了,您还是先用了晚饭吧。”

话音甫落,只见一只白玉鸡头小炉鼎砸出来,与地面一碰,碰出个怒气难消、冷玉粉碎,“不吃!拿出去!去请老爷来!去跟他说我病了!”

伴着渐行渐近尖利的嗓音,人已从里间走到眼前来,珍珠粉翠的鞋面露出个圆润一角,循声而望,宝裙风华抖动中蕴着个好大的肝火。

那丫鬟立时将头埋到地面,一对细水肩筛糠打抖起来,“夫人息怒!已经派人去了好几回了,前后都找不着老爷,只说老爷还在阁中忙着公务,不知几时才回来。我已让人在外厅及老爷院中守着了,您先消消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气结郁将近十二个时辰之久,哪里就能消呢?她头也不敢抬,没看见一寸之远张氏绣鞋尖也抬了起来,直往一边薄肩上踹去,“好个没用的东西!见我如此,你们办事便都怠惰起来了,好啊,好啊,我既然困在这里,正好儿得了空,将你们这些狐媚子似的小贱货都发落发落!”

眼看怒火烧天,宋知书倏然从外间迂了进来,一瞧这声势,拧起眉头劝两句,“现如今母亲还是应当好好保养些,怎么又拿着个小丫鬟撒气?”他扶着张氏进去,朝小丫鬟瞥回一眼,“你下去吧,饭菜备着,一会儿太夫人饿了再热上来。”

才落榻,张氏便将满腹委屈都化作眼泪倾盆而出,一番挥洒,自掩襟上抽出一条金菊浮光锦绣帕,左蘸一眼右蘸一眼,“你个没良心的!娘辛苦养你这样久,你现时才来看我不说,头先在那贱种院儿里,你闷声不吭的连句话儿都不替我说!我是造的什么孽,养出你这头白眼狼?老天爷,何苦要这样作践我?我一日不好也有千日好,你爹也能这样狠心,竟将我弃在这里不顾!”

凄风苦雨一阵,下侧翘腿而坐的宋知书并未反应,只等她哭闹,好一会儿,见她抽抽搭搭像是萎靡下来,他才开口,“母亲哭好了?既哭好了,就说正事儿吧。”

恰时丫鬟捧上一盏清茶,他端起来吹一吹,俨然处变不惊。张氏气极,随手拔了头上一只凤翚翅的金簪朝他掷过去,“好啊,你还真是个没良心的!我睡不好吃不下,你倒有闲情喝茶?”

那厢饮过一口,才撩了袍子捡起地上的金簪重新奉上,就势与她对榻而坐,倏而泄一缕嘲弄的笑,“母亲,这些话儿不该是说我,你应该说给父亲听,他老人家才是头一个没良心的。”

这一笑过,他端正起来,正要说话儿,又见两三个小丫鬟进来点灯,点一盏,便用一个枯草黄的灯罩笼上,霎时屋里亮起几轮明月,却照得他顿感孤苦无依。

而唯一能相依的,就是眼前这个风韵半存的傻女人,好一个痴心女配了条恶豺狼。他忽而又笑,嘴角荡尽讽刺,“母亲,不是我不替你求情,您是我亲娘,我怎么会置您于不顾?只是没必要作那无用功罢了……,您可晓得,是谁要害您?”

“还能有谁?”张氏未细想,将手掌一拍,脆镯嗑出清脆利响,尖尖的、碎裂的如她的拔高的嗓音,“还不就是那个贱种?再有他那个乡野丫头!我倒是错看她了,只当她就是个憨兮兮的傻丫头,没想到竟有这些心眼儿,只怕是他们小夫妻同心,要一齐置我于死地呢!”

“再有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再有……,”她将细眉重蹙,眉尾萧条地下坠着,似坠下张扬跋扈的一生,“再有,一定是小月那个死丫头!你不晓得,我还怀你在肚子里时,府中有个丫鬟狐媚子似的巴着你父亲,我看不过眼,将她打发出去了配人,这小月就是她生下的小贱人!一定是想着替她娘报仇来了,我瞧她是想瞎了心!”

话说着,盛怒之态又转为柔和,“你爹倒从不是那等沾花惹草之人,从前多少姑娘看重他,他都是洁身自好从不与这些人歪缠,是她娘自个儿痴心妄想,也不瞧瞧自个儿什么身份,还不是只能配了那起混账酒色之徒?”

一番痴、一番怒,却未说到点子上,宋知书重重喘出一口气,心头百转千回,一时也犹豫该不该击碎这女人的幻想,但思及现状,只好说来,“母亲,我瞧不是别个痴心妄想,呵……,是您自个儿在痴心妄想呢。”

张氏惊乍着侧目而望,不过只有这一瞬,她便缓下去,重新绽放出一缕从容的笑,她料定,他即将说出的话儿一定是他自个儿的臆想,当不得真。

“我说替您说话儿是无用功,您只往深了想吧。那天,青莲说出她妹子的事来,又说有证据,怎么父亲连证据都没瞧,就直接定了您的罪,并未重罚,只把您困在这里三个月。三个月……。”

他歪嘴笑来,唇间的虎牙是刺向人心的匕首,“三个月,恐怕这三个月立储之争即能见得个高下,而高的,不会是舅舅。您别惊,前些日我一直疑惑,怎么景王忽然被囚,而舅舅春风得意,我多番提醒,他们只不当回事儿,恐怕早已中了别人的计了。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未睡,细细思来,总算想出个所以然,父亲是景王的人,只怕还从您这儿套了不少舅舅的消息去。”

“什么?”张氏振了身躯,乍惊之下,胸中波澜滔天,而嘴上说出的话儿,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不会不会,你父亲最烦这些个党争,他还常常同我说,叫我别把你舅舅的事儿说给他听,时时耳提明面告诉我,叫我张家少同这些事儿歪缠一处呢。”

“他不这样说,您又怎么能放心的将事儿告诉他?”宋知书缓缓笑着,每个字儿都似风刀霜剑,“再往长了想,恐怕他当初娶您,憋的就是这个主意。这样也好,母亲,您困这三个月,正好撇清与张家与舅舅的关系,纵然将来舅舅败了,也牵扯不到你我头上来,我这边儿会再去劝一劝他,怕只怕,他向来一意孤行,为时已晚矣。”

好半天,张氏脑子里搅作一团浆糊,名利纷争已蓦然从她心里退出来,仿佛那些只是安稳生活之上的追求,眼下,安稳遽然被动摇了。

沉默半晌,她扯出个干涩的笑,嗓子里卡着个什么,不上不下,堵得她声音哑而沉,“你这孩子,尽是胡说,你爹纵然对你凶一些,那也是你平日没个正形的缘故。说到底,这也是他做爹的一番苦心,你怎能说出这些话儿来编排他呢,莫说他,就是我听见了也伤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脸上如山水叠嶂,满布重云,宋知书揪着心,干笑两声儿,“也不过是我瞎猜,只是母亲这三个月就安心将息着,切勿闹事儿啊,三月后局势定下来,我一准儿让您出去。还有就是,父亲若再问您什么话儿,再别什么都说了,咱们留个心眼儿总没错,记住,不论谁来,说什么话儿您都别信,只信我,晓得吗?”

张氏只茫然点了头,直盯着对面墙上一排雕栏玉翠的支摘牗,直到他走后,那双眼也未转个方向,仍旧直楞楞地瞅着。

牗窗里只有寒霜些许,从粼粼的月上倾斜而入,扫进半间屋子,半壁心甸。猝然,她打了个寒颤,将连枝双臂抬起,相互对抱着,却只有零星温度,一点儿不似他的怀抱。

他的怀抱一向是温热的、安全的,是她从春闺梦里就期盼的归宿。

鬓头凤翚金簪簌簌摇摇,伴着她一声声的低泣。这一回,她哭得与这一日一夜不同、与往时皆不同,往日所有的张扬跋扈都有爱作支撑,眼下,她也疑惑,这支撑是否如她想象中那样坚固?

而月如流霜,回应她的只有久久沉默。

月如流霜,照着宋知书归去的路途,他足有十二时辰未睡了,只有伶仃半点儿困,比困更深的是疲累。他想起“父与子”,隔着山海难填、却近在骨血之间,他想着母亲、大哥、三弟、想着自己、仿佛都只是命运齿轮中转不开的那一齿,而这“命运”,似乎都被宋追惗操控在手里。

蓦然,他觉得周身疲乏得紧,欲寻准某个落脚处歇一歇,这一寻,自然就寻到了楚含丹那里。

他去时,墙下长案宝瓶中已换新鲜的花儿,一支木芙蓉、一朵粉旭桃,高低错落,参差有致。而人就立在墙下,提了个鎏金铜壶正往里头注水,咕嘟中,馥馥幽香四溢开来。

霎时,他的心好似在直直跌落中、终于掉进一个软和的境地,他笑了,笑上粘带着游子归家的落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见他,楚含丹立时想起昨夜的一桩桩旧案,若不是宋知濯瘫了,她哪里会错配给这个孽障冤家,原来绕转多时,这祸中暗手就是他!她恨得将铜壶狠墩在案,“你来做什么?”

那壶在案上撞出“叮咣”两声儿,正如她的心,是冷、是硬。

砸得宋知书闷痛难当,痛在脸上化作浅笑,“瞧二奶奶说这话儿,我来不得?虽是你的屋子,可你我是夫妻,我自然是想来就来了。我看今儿还是别吵了吧,我乏得很。”

他自踅转进去,斜歪在榻,扯起慵长的声音嚷起来,“夜合,烹盏茶来,再打盆水给我泡泡脚!”

不多时,夜合捧茶而入,乍见他神思昏沉,扭头朝楚含丹望一望,兀自说开,“哟,我瞧姑爷今儿脸色不太好,可是没歇好?正巧我烹的是安神的茶,姑爷喝了好睡。”

“你倒是比你们小姐客气多了。”宋知书饮一口,正搁在案上,就有两个小丫鬟进来,一个端着兽耳铜盆,一个捧着白布。

两丫鬟蹲下身,替他脱靴扯袜,他自把脚放入水中,朝两个丫鬟闲挥着天水碧的袖口,“下去吧,我自个儿来。”

就这个间隙,夜合已经走到墙下弄花儿的楚含丹身侧,低声同她噞喁,“太夫人被困,想必姑爷心情不大好,您可再别同他吵了啊,让一步,没得又闹个红脸。”

这位只作听不见,纤纤指尖拔了粉旭桃边上一片枯败的花瓣儿。夜合难再劝,只好退出去。

里头再无外人,楚汉丹旋过身,裙下绣鞋间一步一韵,韵里唱着阴沉沉的调子、是新仇旧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走过去,只得宋知书抬首一眼,又自在地垂回去,“太夫人害知濯,是为你的爵位吧?”

“是,”他头也没抬,髻上月白的暗银纹锦带直直垂在胸膛前,毫无起伏,“怎的,你要替我大哥抱个不平?只是你以什么立场呢?他的旧情人还是他的弟媳?”

他不抬头,楚含丹只好落榻,非要看看他眼睛里藏着怎样的豺狼心,“他是你大哥,自小待你也算和善,你凡事与他比、与他争就罢了,竟然还要他性命,我倒想问问你,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盆里本有水哗哗作响,蓦然沉寂半晌,他抬眉望过,直直的眼、弯弯的唇、淡淡的语,“二奶奶问得好,你只当我的心是铁做的,我却告诉你,我的心是肉做的,你想不到吧,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尾后,他像是俱怕什么,忙把头垂下,盯着盆中涌起的烟云,淡雾中,熏得他眼睛酸涩,“大概偶尔,它也会累,会疼。”

盯着他好似沉重得抬不起头的模样,楚含丹以为这是在说他大哥,倏而噗嗤一乐,“既然人心是肉做的,你怎么对你亲大哥下得去手呢?不,我瞧你是狼子野心,你毁了你大哥,也毁了我。”

猝然,宋知书也跟着乐了,眼神直逼而来,“我的傻二奶奶,你真以为我大哥爱你?我实话儿告诉你,他早好了,能蹦能跳、能吃能喝。可你回回去,他同你讲过一句话儿没有?却在你不晓得的时候,他同人温帐软语,缠绵悱恻呢。”

“你胡说!”楚含丹拍案而起,身上宝裙抖得似风中孤花,一个软指搁着二寸,直戳着他,“你休要挑拨我们!就算我和他原本没有婚约,我也是一万个不愿意嫁给你!”

这“一万个不愿意”不过是一万块碎石,铺天盖地朝宋知书砸过来,砸得他头破血流。这一回,他却没有再奋起反讽,耷拉着双肩坐在原处,颓唐得似最后一缕秋风萧瑟。

楚含丹仍在等着,等他的霜剑冷语劈回来,而久久久久寂静、久得足够天上所有星辰都跌落之后,他只抬起一个疲惫至极的笑脸,似乎祈求,“别吵了,二奶奶,我真的乏得很了,饶我这一遭吧,我们睡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不愿意,旋着裙退到帘子前,摆出盈袖,似要请他出去的意思。

久望之后,宋知书踢翻铜盆,泼了满地热水,撩起地砖上层层薄烟,赤足过去,气势汹汹,却只是揽腰将她打横抱起,一壁朝卧房里去,一壁笑,“我今儿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这里。”

先是细微的笑,楚含丹在这笑里挣扎,然则只是挣个徒劳,他力气太大了,双手紧紧将她的软腰桎梏着。随后,那笑逐渐变大,像是临在断巷绝潢,左右无路。

遽然,有什么冰凉的、酸涩的落在她的细腮上,也打断了她无果的挣扎。

乍暖暗风的夜,仿佛三春,有花香、胭脂香在帐中轻浮。宋知书难得没有做什么,只合衣躺下,侧着身,将她固在怀中。

他在后头,贴着她的发、她的颈,偶然说一句,“别乱动。”她果然不动后,他颇为心满意足,将她再拥紧,恨不得将这把软骨头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将里头另一股血驱逐出去。

很久,在她已响起平稳沉静的呼吸之后,他才在她耳边松一口气,喘出半生不为人知的落魄不得志,“二奶奶,我今儿才确定,所谓父母之爱,并不都是至高至远的,我也同大哥一样是个可怜人啊。所以别同我吵了吧,也拿眼瞧瞧我,瞧瞧我的心,里头只装着你,你晓不晓得……?”

然而,回应他的唯有半缕清风、半沉幽香、半梦之人,还有漫无边际的寂寥,以及从四面八方袭过来的、深入肌髓的冷。

后来回望,这是大概他们难得的最温情脉脉的时刻,同榻却衣衫齐整,干净的如同第一天相识——他由宋知濯身后旋出来,打一把《洛神赋图》的折扇,脑后坠一束高挑的马尾,荡目一笑,笑出天水碧间层层波光,尔后十分知礼地合扇躬身,“此间一面,三生有幸啊,楚家小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她是如何回应的呢?早已朝花随春尽,忘了……

被悄然遗忘的还有一尾枯黄的百迭裙,在将明的天色里四处奔走,先到太湖石压镇的那一处,四面拜伏这才得已入内。

一进去,里头只罩几面昏黄烛火,同天光绞在一处,难分难舍。翘首一望,榻上婀娜的贵妇呆滞在那里,仿若一尊石像不得动弹。

就这夜,张氏从天黑直坐到天明,细纹也在这夜迅速爬上她原本细滑的脸腮、眼尾。

晃一见,荃妈妈吓得心内一颤,定定心神,仍旧扑将过去捉裙跪拜,“小姐、小姐,可求小姐姐救救我女儿吧!那板子打了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将她许给角门上余家那小子?那小子可是出了名的酒囊饭骆驼,面歪嘴斜、成日家只知道吃酒耍钱,头两年才把他娘气死过去,娶了个女人也被他折腾死了,若凤儿嫁给他,岂不是一生都毁了?”

她伏在地上,将满头珠环嗑得哐哐响,喧闹一阵,总算将张氏神色惊回,她缓缓朝地上一瞧,“荃妈妈,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想来这一阵委屈是白诉了,荃妈妈慌着又说一遍,期间已是泪如倾盆,“小姐,只怕凤儿嫁过去就活不了几日了,求您做做主,就当是看我自小就伺候您的份上,啊?”

钗环乱响中,她抬首一瞧,只见张氏抬袖在案,取了案上那只昏黄灯罩,吹灭一盏,作催颓一笑,“我想帮你,但眼瞧如今我被困在这里,哪里还能替你做主?我若能求得动老爷,早替我自个儿求去了,现在见他一面都难呢,你去打听打听,他可在家不曾?既然老爷发了话儿,你就尊办吧,你瞧我,不也是尊办?”

投告无门,荃妈妈闲劝了两句撤出去,又求到宋知书那里,谁知这位富贵祖宗还不得起床,她在院内亭子上等足了一个时辰,才见他撩着衣摆出来。

她忙迎着三两截阶梯上去,“哎哟我的少爷,您总算是起来了,我这等了大半晌,只为跟您说句话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荃妈妈,有事儿吗?”宋知书脚步未停,一路绕至院外。

后头这位还紧跟着,捉了片帕子,在颊边一壁拭泪,一壁求着,“是为我那女儿的事儿,求少爷去老爷跟前儿说个请面儿,打了板子便罢,别再讲她许给余家那小子了,就是要配人,也另挑一个才好啊!”

宋知书只斜了个眼儿,干笑两声,“妈妈怎么不搭了高楼抛绣球点婿呢?别说笑话儿了,既然是罚,哪里还有的挑?你瞧连我母亲都被关着,我可曾去求了?”

听他话儿的意思,是不欲管此闲事了,荃妈妈心难死,跟着左右又求,“少爷,我的好少爷!我也是打小看着你长大,你就可怜可怜妈妈,我就那一个女儿,若得你救出火海,改日让她跟你也成啊!”

一路绕转,说话儿间,人已至府外,有小厮赶着上来迎,“少爷,马车备好了,咱们往哪儿去?”

“延王府。”宋知书登舆而上,恍了片刻,踅回个眼瞧瞧哭天抹泪的荃妈妈,“妈妈且去,回头我这里备一份嫁妆,再打声儿招呼,不管是多混账的人,见了银子,哪有不动心的?自然就对你女儿好了。”

说罢丢了团纹车帘,小厮一挥鞭,马车扬尘而去。红澄澄的朝阳下头,只徒留荃妈妈在原地虚跺两脚。无法,该求的仍旧要求,走投无路之际,竟然想着寻到明珠那里。

51.?锁秋?这一个醒了那一个病

昨日乍暖还寒,复春不过昙花一现,这一日,依旧是凉秋,竟比先前还冷。晒得着太阳才有丝丝温暖,而阴凉处,不过南辕北辙。

槛窗下,半片秋阳斜入,照得细墁石板上一条分明界线、阴阳两级,有道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1。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东西流水莫如这阴阳两界,亦莫如隔着双重帷的人与人。

这是宋知濯昏迷不醒的第三日,明珠已经无心他顾,冷桂不拾、朝花不捡,她自早起就搬一根折背椅在床前,手执纨扇,替他赶一赶由桂树底下飞进来的小飞虫。

幄中有幽幽梅香,这些小飞虫向来闻香就扑,她横竖无事,便落在此处,手中绞一张绣帕,时不时地替他擦擦额角上的细汗。

不知他这两日盘桓在怎样的梦魇里,偶时浓眉紧蹙、偶时唇间翕动,也听不清在说什么,每到此时,她便将他抱住,手在他胸口轻拂,也奇,没一会儿他就能好了。

她就在这床前静默守着,朝如青丝暮成雪,恍惚一瞬,就坐成永恒。

要不是嗓子眼儿里干涩得咳嗽两声,要不是青莲撩帘子进来,“哟,你瞧,昨儿见天大,你就穿得那样单薄,今儿可不就受凉了?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论多年轻体健的,到底还是个荏弱姑娘家,哪里就能经得住那样折腾!”

“不妨事儿的,”明珠挪腰过来,帮着她把食盒摆开,还是两人一道用饭,“姐姐,钱可给赵妈妈了?”

“给了,她乐得不知什么样子,让我问你好。”

二人说笑着坐下,正执了银箸,即闻得匆匆的脚步声,霎时便有人转进来,比枯黄的裙摆先到跟前儿的是焦急拔高的嗓音,“大奶奶,我的大奶奶,我实在是没法了,只得来求您了,您发发善心,就将这事儿揭过不追究吧,绕我那女儿一命!

打眼一瞧,荃妈妈墨绿的流光长褙直随着她铺天盖地的双臂摇荡,似一片腥味儿的海草。明珠怔忪一瞬,立时搁下碗筷笑起来,“这是荃妈妈不是?什么事儿这样急,您老人家吃过饭没有,一起坐下吃一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恰时有青莲软绵绵地抽出一根圆凳,荃妈妈也不客气,拂了裙坐下,一个手在案上连拍出走急马似的迫切,“哪里还吃得下啊我的奶奶?奶奶,求你去老爷跟前儿替我女儿说个情,到底我女儿也伺候你这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个苦劳不是?她失了手脚只打几板子就是了,就别让她配给那小王八羔子了吧?”

细听来,这话里话外是要替她女儿鸣冤来了,在座都是心知肚明,明珠犯起难来,计量着鸾凤虽是个细作,到底也是凭白受了牵连,踌躇之际,又一阵软步慢悠悠响起。

人未到,音先到,“荃妈妈求错人了,我们奶奶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小月撩帘进来,先朝众人一笑,尔后将冷眼直逼荃妈妈,“妈妈糊涂了,哪有行凶的求到受害的这里?况且被害的是少爷,他还未醒,奶奶怎么能替他做主呢?”

她倒拂软鬓,朝明珠似笑非笑睇一眼,“奶奶,你是菩萨心肠,可别心痴意软搁不住别个一番眼泪婆娑,况且,这是老爷下的令,你去求,岂不是说老爷判得不公?这不是打自个儿的脸吗?”

明珠低眉思忖之际,青莲将她的碗推过,夹了一筷子炒胡瓜在里头,“吃饭,”将眼一转,在小月与荃妈妈之间横定片刻,最终落在荃妈妈皱得心气难平的脸上,“荃妈妈,小月说的这话儿有理,我们奶奶在府里是没头没脸的人,在老爷面前更是说不上话儿,何故要来为难我们?您老还是去求求别个吧。”

推脱下,荃妈妈只好与小月错目而去,还未踏出院门,小月却跟了上来,将她喊住,“荃妈妈,听说您女儿要配的那人是个混账行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不知您老还满不满意?”

说话儿间,她捉裙入亭,软软坐在亭心小凳上,引得荃妈妈怒气冲冲直追过去,“我晓得是你使的坏,你个小贱种,敢情是替你那不知高低的娘报仇来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我鸾凤纵然嫁给余家那小子,也得我照拂着,我看他们敢拿她怎么样!”

“哦?”小月冷蜇蜇斜目而视,唇边两条笑纹不过是杀人弯刀,“我就瞧瞧荃妈妈是怎么样的神通广大,也冷眼瞧着你的女儿在火坑中能熬过几时?我倒是听说,余家那小子比我那个爹还好打女人,前头已经折腾死一个了,正因有这名声,我才特意告诉老爷就指给你女儿,不晓得她是比我娘命长还是命短呢?”

至此,荃妈妈愤如泉涌,将一个入土半截的身子颤得淅淅索索,髻上两个并头钗险些给晃下来,“当初没叫你那混账爹掐死你,还叫你入了这府里,倒是我的疏忽了!我告诉你,你别得意过了头,等太夫人熬过这两三月,看她还容不容得下你!”

屋外自是阳光普照,屋内却是凉意如丝,明珠青莲二人一壁细嚼慢咽一壁听来,将二人话里的前仇恩怨揣测出个七七八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目一笑间,又听得外头小月一抹细颤笑意,那声音些微颠簸中,道出淋漓尽致的畅快,“我今儿与你直言说来,就不怕你去告诉她,但我瞧她现下已是泥菩萨过河,哪里还有功夫顾及你我?你早就去求过她了吧?她不是也没法子吗?”

对峙当中,气焰高涨的一位望着另一位催颓而去,余下满地金灿灿的前恨光阴。小月在这光阴里头绕转至桂树底下,正对窗里吃饭的二位泄出趾高气扬的笑意,“大奶奶,我不来,你是不是果真就要心软替她去求这个情面?”

明珠不紧不慢,轻搁了碗,携一张嫩粉丝帕抹了嘴,豁牙眯眼一笑,“小月姐姐,瞧你这话儿说得,我又不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况且我也求不着啊,你将一细一事儿都铺好了,我百忙个什么劲儿呢?”

背光就阴中,小月直勾勾盯进来,“你聪明伶俐,却心太痴,我劝你在这里改一改这个性子,免得将来吃了亏去。”

说罢她便旋裙而去,留明珠连连咋舌,“这太夫人总还在呢,她就已经嚣张至此了,还真是荃妈妈说的□□,太得意过头了……。”

“你管她恁多?快管管我,咳咳咳……”

三寸之后,蓦然响起一阵摧枯拉腐的咳嗽,将一切阴沉的枯枝败叶似乎都折损而去。

那声音莫不是宫阙笙乐,明珠如闻天籁,喜得抛桌子弃碗,荡开橘黄素面百迭裙,如一缕狂风卷席过去,入床、入帐,最终入他怀里,“你醒啦?我的老天爷,你终于醒了!我都守你三天了!”

还不及压迫下嗓子里的干涩瘙痒,宋知濯就将她一寸一寸细看来——松髻上簪两朵细碎暗紫的银莲花儿,浅草色的对襟褂儿压橘黄连枝宽延边,扎进一条珍珠白的短旋裙,再下头,还是橘黄的百迭裙如芙蓉出水,在膝下绽放至脚面。

好一个婀娜身姿!宋知濯觉得嗓子越发干痒难捺,忙朝青莲打一个手势,“快去倒盏水我喝,嗓子里头燥得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那声音如飞沙走石,明珠思及他难受,也不引他说话了,只叠腿盘在床上,当他是边关的将士归家,也将他一寸寸细看来。瞧那脸上,未有刀伤,望那眉眼,不染风尘,竟连头发丝儿都没少一根,她蓦然将眼弯成两颗菱角,笑了。

这笑里似乎未见流霜飞雪,只有琼海盛着明月,宋知濯放下心来,替她别过耳鬓上一缕碎发,“这两天你受苦了吧?既要周旋那些烦心事儿,还得照看我。”

恰时青莲捧水入帐,朝明珠嗔一眼,“那些烦心事儿倒是烦不了她的心,这小妮子周全着呢。只是每日间就在这窗前守着您,碎碎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这里坐着说什么,又说一个人吃饭没味儿,非得拉着我在这里陪她,嘿,胃口倒好,一顿没少吃。”

说得明珠低眉垂笑,不好意思了,腰肢萦纡、柔荑轻挥,“哎呀姐姐,跟着操劳了这几日,你去歇着吧,我在这里就成,快去歇着吧,啊。”

“哟,这就要赶我了?”青莲接过盏,捉裙而去,留一个迤迤然的背影,一壁荡一壁嘲逗,“嗳,你瞧人家,没人陪时就非耽误我在这里,人一醒,就将我这姐姐抛诸脑后了,我可到哪里说理去?”

那尾音翩翩入室,卷起明珠桃露一般的红脸,直朝宋知濯软一眼避一眼的望。

跌宕眼波中,总有话儿萦在里头,欲说还羞。

欲说还羞的还有缕缕桂香、卷帘入帐。小小静默中,宋知濯倏尔倾身而往,衔住她两片殷红软唇,就那匆匆一下,他退开,挤眉弄眼,“你将人支开,是不是就等这个呢?”

恍惚有什么在明珠心头轰然炸开,炸得她两腮滚烫绯红,她由软锦床单上跪立起来,一手俏生生叉了腰,一手伸出指尖直指过来,腕上的金色忍冬藤晃一下他的眼,“你、你、你胡说!我才没有,我不过是想把这两天的事儿跟你细说一遍,谁跟你似的,满肚子的花花肠子!”

对过这厮将双眉一提,眼珠子斜向顶上所挂的银香球,“哎呀呀,是我想错了,我昏迷时,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好像把一缕魂儿都游了出去,一路上鸟语花香,正是乐不思蜀呢,偏偏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叨咕‘宋知濯…宋知濯…,你怎么还不醒来?’,我还当是你叫我,一时我也顾不得看什么美景了,忙把魂儿折回来,谁知一醒,啧啧,你竟不是想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明珠萎靡下去,方才的嚣张气焰也不见踪迹,只是嘴还硬,滴溜溜转着两眼死不认账,“是我叫你,我不放心嘛,到底是有毒之物叫你吃了进去,纵然不多,还不晓得要出什么事儿呢。”

还未讲完,挑眼就见他缩了下去,眼皮也死死阖上了,“既然不是想我,那我也不着急醒了,我再晕会子,待我把那一路风景瞧个痛快再说。”

被也拉了,臂也塌了,和方才未醒之时果然没个两样,只把明珠看得又急又气,扑将过去晃他,“嗳、嗳,你起来,我同你说正事儿呢。”这人不动,她又铆足劲儿将他颠来颠去,“嗳!你再装,再装我就烧壶水浇你了啊。”

她天生大力,宋知濯的魂儿险些真被他颠了出去,蓦然想起从前落水之时,被她连拖带背的拽回来的情状,噗嗤一声乐出来,“我的女菩萨,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

“你起不起来?”

“不起。”

“你不起来我真烧了滚水浇你了啊。”

“好啊,你要谋杀亲夫?”宋知濯掀开眼皮,将她鬓上的银莲花儿望住,山水风光俱在唇角,“你晓不晓得谋杀亲夫什么罪名?”那厢咬了唇,抡了软拳就要砸下来,他忙拉了被子躲,“嗳嗳,我错了,要我起来也成,你先亲我一下。”

他将被子又掀开,眼里印着波光粼粼,似就等这儿月儿投水,罢了,还将一对唇薄唇微撅一下,“就朝这里亲,我方才亲了你,照理说,你是该还我这礼的。”

此间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依,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2,纵然他分明颠倒是非,明珠也无可驳,垂下枝头娇媚花苞,果然往他唇上亲印一下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眼对着眼的亲吻使她惊如雀鸟,轻触一瞬,便直起身别过眼,好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成了吧?”

成了,宋知濯的魂魄仿佛是在这一刻才真正得以归体,他叠枕而起,直盯着她侧面的山河,“你害羞了?这话儿怎么说的,我本来想先羞一个,倒叫你抢了去。”

这下果然切实落得记重锤,疼得他捂着胸口直嚷,“痛痛痛,我错了,好大奶奶,不闹了,你要说什么正事儿来着?”

明珠转了腰,正儿八经地将自他昏过去后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都说来,某些人就此跌落的一生、攀上枝头的一生,都纡在她短短的三言两语,莫如一个王朝的覆灭,最终记上史册的,不过是短短几行字。

而乱世之中,就意味着英雄辈出,宋知濯沉沉笑起来,展开的眉宇昭露着运筹帷幄,他已搅得浑水一潭,是时候该踏出这温房暖帐了,“小尼姑,以后你就不必这么压着嗓子说话儿了。”

“你想‘病好了’?”明珠将柳眉轻提,疑惑地将他望住,“太夫人纵然被困,可你二弟还在呢,你就不怕他又使什么阴招子?”

这位只作气定神闲,手腕折到脑后悠闲靠着,“想必他现在才没工夫管我呢。太夫人被囚,意味着延王必定失势,他会忙着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你尽管放心,说到底,我们是一家子,比起朝堂纷争,兄弟阋墙不过是小打小闹。”

明珠撑身凑近半寸,好奇追问,“延王失势已是定局,那他又何苦再去做什么徒劳之举?难道他不晓得?”

此时有光照直追她而来。宋知濯盯着她脸上轻浮的绒毛,哑声一笑,“他晓得,不过他与延王有亲,除了投他这一脉也没别的选。此刻尽力周旋,不过是奋身一搏,别看他只将太夫人弃之不顾,其实是为了保全她,避开些,若延王输了,也牵扯不到他们母子头上去。”

这番话听得明珠云里雾里,仍旧慵坐回去,神思之时,猝然咳了两声儿,将整个身子颠颤一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咳过后,不过是脸涨得有些红,她自个儿觉得没什么,倒把宋知濯惊得煞有其事,“我病这两日,你可是又不好生穿衣裳,又整日趴到窗户那里吹风来着?”言着,他一壁抬了手背往她额上印过去,“你瞧,发烫了不是?这下倒好,我还没好利索呢,你就又病了。”

她撅起嘴,将他手拂下,“这两日天气大,莫说我,你躺着也是一阵阵的出汗,我不爱穿那些厚衣衫嘛,裹得人怪笨重的。”

一对眼皮儿翻出浪花点点,打在宋知濯这片枯燥的滩头,一时失控,他拉扯一把她的软臂,够身而上,直往她两片春雨山头的映山红叼去。

好一阵,天地乱旋中,宋知濯停下来,鼻尖架着鼻尖,与她倾吐一句,“你不知道,我睡着都在想你。”

明珠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自个儿在朝思暮想中,好像熬过了好几个秋冬。

尔后,他们又将唇贴在一起。艳照衰荷、杜字声声,啼两个惊心动魄的神魂,他们在唇舍之间交换彼此的点点病意与浅浅相思。

烈烈秋阳下头,照着两个好似苦尽甘来的人,而他们的甘来也意味着别个的苦到。

不知苦的延王府门口依旧是车马来往纷纷,宛若盛世清明。宋知书从马车跳下,头一遭认真将这门口的两座庄严石狮、巍峨门头都细瞧了一遍,恐怕不多时,这里就将永固寒冬。

他撩袍子进去,依旧是上回那个老太监迎出来,“表少爷来得正巧,王爷正犯愁呢。”

萦纡回廊、绕转直上,甫进书房,果然见延王正在案上捋须叹气,一见他忙招手,“好侄儿,你来,我正为一个事儿犯难呢。”宋知书才上,他便递上一个张熨金贴,“这是宫里贵妃生辰宴的帖子,还有两个月,我一时想不起送什么寿礼,除了老二,我身边就只你还懂得些女人的喜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书阖上贴子,绕到下坐,神色凝重,“舅舅,这帖子可给景王也下了?”

“下了,”延王将一拳重重砸到案面,萧瑟一笑,“老二要出来了……,久不见他,恍若隔世啊。”

“舅舅,您可曾想过,您上回参了景王,实则是中了他的下怀?”宋知书迎难而上,将一双晦涩不明的眼将这位年仅半百还踌躇不得志之人望住,做郑重提醒,“他正好退步抽身,让您松懈片刻,他好暗中搜寻您结党的罪证,现如今他出来,恐怕是事已成。侄儿晓得,我不过一介布衣,还未入仕入朝,舅舅难免不会把我的话儿放在心上,可侄儿多疑,故而望舅舅三思。”

延王踅眼直下,蓦然一笑,心中做了估量,“你虽未入仕,但打小就聪明,所以我也愿意跟你说这些,有时也叫你拿个主意。你那日回去之后,我就将前后都认真想过了,就算他手上有证据,只怕也很难传到老爷子手上。”

张狂的笑过,他落到座上,孤注一掷后的沉着冷静,“前些时,我已经派人将他府上围了个密不透风,叫他一个苍蝇也飞不出来,还有他手上的朝臣,我都叫人挟了他们的妻儿老小,量他们一个字儿也不敢多说。只要熬到两个月后的寿宴上,我功成,老二手里的证据不过都是些废文,连他的命也捏在我手里。”

言着,他垂眉低笑一瞬,颇有落寞,“好侄儿,我苦思冥想很多年,为何自大哥去后,父亲一直踌躇不定,不论朝臣怎么上谏言表,父亲只是找着由头打发,就是不立太子?你上回说‘对镜自照’,我便留了心,每日只在剑影里找自个儿,就前几日,我在里头照见了老爷子,我想明白了,坐到权利至高之上,他舍不得了,他舍不得将它再交到任何人手里,故而他犹豫、他难以断决,他觉得我们这些儿子都不如他。……等他老人家是等不来的,所以还不如我自个儿去拿!”

从他沉着中透着点点势在必行的得意与狠厉看来,他已是谋定要在寿宴之日发兵逼宫了。宋知书心里猛然一跳,万事周到中,延王算漏了一个人——宋追惗这颗暗棋。

他原该直言相告的,为了张氏一族的前程,为了一直以来的筹谋打算,为了出人头地、压下大哥一头,还有千万种理由都支持他告诉延王拔掉宋追惗这颗暗钉……

可就在这千万个念头压下来的一瞬,他犹豫了,在权利纷争与父子伦常间左右摇摆,每一头似乎都是摇摇欲坠触不可及之远,想不出答案,他便将问题抛给延王,企图求寻得一个答案,“舅舅,侄儿有一事想不明,父子之间,真到如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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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

2宋柳永《尉迟杯·双调》

52.?采买?小小的人儿得了志

棂心槛窗破进几束璀璨的光,直斜在延王脸上,宋知书将他脸上的贪嗔痴欲瞧得个一清二楚。只是垂眸间,还是可见他脸上零星点点落魄,如烟渺渺,稍纵即逝,“你还小,只听说过父慈子孝的偈语,何曾晓得父子之间除了传承、还有相争。人心难测,只要隔了层皮,就没有什么同心同德。”

冷冷坠下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坠在宋知书的骨头缝里,沉痛犹如剜心。

走到今天、仕途成败之际,他倏然明白为什么宋追惗能永远行在他们这些做儿子的前头,不是因为他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怀揣多少壮志或者饱读多少诗书,不过是因为他没有爱作束缚、情作牵绊。

但他却有。

于是乎,他将延王的疏忽之处决口不提,撩着袍子起身,珍而重地躬身行礼,“侄儿先在此祝舅舅马到功成!再贺舅舅如愿做这盛世明君!”

就此一去,再不回首,于他原本可以光明远大的前程做了告别,走向茫茫暗淡门宅之内,暗淡之处却有一颗绚烂星辰,他想着楚含丹、想着母亲,便甘愿用自个儿的未来成全宋追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落寞的笑里揣着质朴的想象——从此以后,再面对宋追惗时,他可以问心无愧、坦然以对他的淡漠与疏远,只因一个子的孝已远远超越了父的慈。

归途以上,天际滚滚,艳阳不知何时被浓云遮蔽,朔风乍紧,席卷着街角旮旯里的梧桐、秋枫,袭着车马行人,猛然又有轰然两声儿,电光火石间,随这冷秋最后一场暴雨——冬至。

纵然暴雨骤来,也挡不住慧芳的前路,她比任何时候更加坚定决然地踩在石板路上,垮着的食盒仿若靠臂的弯刀,只为去绞杀她可期前程上的对手。

甫进屋,烟兰就似贪得无厌不知饱饿的鱼,滚着圆圆的肚子拥上来,“慧芳姐姐,今儿吃什么呀?”

分明还单薄的四肢擎住一个硕大的肚皮,好似一个怪物趴在她腹中啃噬血肉,慧芳笑了,倒是不急,先将食盒搁在案上,抬着桃红软缎灰鼠袖口搭在她肚子上,“好像又大了些嘛,你这人,吃的这些好饭好食都落到孩子身上去了,自个儿倒还是个孱弱身子,我呀,真羡慕你,不用饿一顿饥一顿的刻意轻减着身子。”

外头雷雨不停,打得窗扉啪啪乱响,烟兰将盯着食盒的眼睛抽回来,羞答答低眉自视,捧着肚子,好像捧着一个冬瓜炖雪蛤,“我打小就这样,吃再多也不长肉,倒是这孩子,一天比一天还大,我听说有人肚子太大生不出来的,明儿趁着少爷在家,我也要请个大夫来瞧瞧了,叫他也放心些。”

说到此,她及时抬眉,心虚地将话头辩开,“慧芳姐姐,你别恼啊,少爷不过是看中孩子,倒不是看中我,我自然没法儿跟你比的,你跟了少爷这些年,吃穿用度都比我们强上许多,连月例银子也是比着姨娘的分例来,我不过就是占个虚名儿罢了。”

一道闪电忽闪而下,划破慧芳眼中的蒙着的一片轻尘,她恍神过来,拉着烟兰入座,一行将食盒揭开摆出饭菜,一行堆起笑,“你这又是多心了不是?我可没往那处想,况且连你也说了我得的是实在的好处,又何必跟你计较?你先用饭,你常请的是哪个大夫,不如我明儿去替你请了来?”

“是外头长云巷灵芝堂的赵大夫,随便打发个小厮去请来就是了,怎么好劳烦姐姐跑这一趟。”

眼前摆的是一道挂炉鸭、一道鸡丝胡瓜、一碗生烤狍肉、几个杏仁佛手,一碗红豆粥。慧芳盛粥端给她时,嗔怪着一笑,头上一只对蝶金步摇花枝乱颤,“外头那些江湖郎中哪里做数?还是别请他吧,平日里一个小病小痛的倒也罢了,如今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我看呐,还是从宫里头请个大夫来,平日给老爷夫人们瞧病的太医请不动,那就请一个位低一些的,正巧二奶奶说给夜合常瞧病的有一个小太医医术很好,有时奶奶也是让他瞧的,奶奶便说让去请他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吃着的间隙,烟兰抽空摆手,“怎么还敢惊动二奶奶?快别了吧,还是就在外头随便请个大夫的好。”

望她碗里已经是积山填海,慧芳这才满意地笑了,“你这会子倒怕惊动她了?她为了迎你的礼,又是吩咐婆子裁衣裳打头面,又是盯着给你布置屋子,就是西厢一间,眼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改明儿你去瞧瞧?”

烟兰低眉一笑,正如一朵坠着水珠的兰花,即将吐尽最后一缕芬芳,尔后被这暴雨打得个花残柳败。

夜雨低空阶,翻恨云愁下,兰麝香露萦纡九转回廊,袭到这一院儿,已点青灯。

这一夜,雨诉孤寂,只因听它的人已病倒在榻。而榻前,宋知濯梳了高髻簪玉,罩一件暗紫华袍,衣领袖口俱是暗金线绣的寿纹,寿纹金质高贵,却也不得不在眼下低头。

“祖宗,你喝了罢!”他手握一只白玉葵口碗,坐在床沿上,才从亮堂堂的四方暖光折手进温帐,又被推了出来,板着脸,吊着眉,语气难得蕴怒,“你喝不喝?”

“不喝。”帐里瓮声瓮气,一床暗红浮光锦鸳被流光四溢,“就不喝,苦得很,我挺一挺,明儿就能好的。”

锦被裹住明珠一副病气之躯,还不足,她竟怕后有追兵似的笼了被子背转身去,连满头蓬发都给罩了个彻底。宋知濯在后瞧了,无可奈何戚戚一叹,将药碗先搁在一边儿,扒了她的肩连哄,“不苦,真的,我替你尝过了,我让你青莲姐姐煎药时在里头搁了糖霜,还有一丝丝回甜呢。”

片刻静默中,她徐徐拉了个被角,两只狐疑的杏眼暴露在满室慵黄、满帐梅香里头,“你骗我,我光是闻都觉着苦得很,不喝了吧?夜里捂着被子发发汗,明儿一准能好,从前回回病了,也没有银子抓药,我都是这样做的,第二天还不是照样精龙活虎。”

绮绮春光仿佛都凝滞在她的眼里,一夏一秋,到眼下的冬,它们还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金光齑粉中,宋知濯只将她汪着春天的圆眼不闻不见,逼着自个儿硬下一副心肠,“不成,药必须得吃,从前是从前,从前你还小,小孩子家胡打海摔小病小灾一下不值什么,眼下你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若是落下病根儿怎么好?”

刷一下,明珠掀开被子,据理力争,“大姑娘怎么了?没听说越大越不中用的!”霎时她又软和下来,吊着他一个臂膀,坠在床上摇摇晃晃,“你行行好,不叫我吃药了,我明儿就到厨房给你烧饭吃,成不成,小濯哥哥?”

被她这一叫,他的魂儿险些神游九天,然则还是颇有威势地抓着袖口抽回手,“不成就是不成!好,你同我耗着,这碗药凉了大不了再热一遍,一时不喝就放一时。”

垂眸下,对上那一双盛了凝露的眼,他又霎时软下来,“活祖宗,我陪你喝行不行?”

说着,端了药饮一口,虽进的是他的嘴,倒似苦到明珠心头去了,涎液自她颊腮两边涌出,她忙吞咽一下,拉了被子就要倒下去,“那你就都替我喝了吧!”

“唔?”宋知濯眼急手快,抓了她的臂膀提起来,将她揿往两个叠枕上头,在她怒瞪之下,他鼓着腮倾身而下,印住那双唇,将自个儿口中的药尽数渡尽她口中,听得咕咚两声后,他才离了分寸,眼对着眼提眉一笑,“现在不苦了吧?”

“你你你……,”明珠失了言辞,心中百花齐放,脸上红粉交错,“你这是喂药,还是借机亲我?若说想亲我,倒也不必如此,我回回都是给你亲的。”

原本春光乍现、清风霁月、却叫她这憨话儿煞了风景,宋知濯沉溺的心又提起来,也涨了个红脸,将药冷搁在侧,说话儿就要走,“那你自个儿喝,一滴不剩。”

赶在他起身前,明珠忙将他缠住,如青藤攀树,攀上他坚实的臂膀,折颈在他肩头,“嗳,你再喂我嘛,真的不苦了。”

“不喂,自个儿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候鸟栖枝,依恋无限,“喂嘛,不然我可不喝了。”

“不喂,不喝就找个漏斗捏了口鼻给你灌进去。”

春重欲滴、旎冶酥骨,“喂嘛,小濯哥哥。”

若还能挺住,可谓圣人,宋知濯自认不是圣人,于是反扑而下,在摇曳的烛光里,将苦药一口口渡尽。

这药似乎是灌入土中的养分,霎时滋生万物,有什么在明珠脑中抽芽、生长、随骨血侵袭入四肢。她觉着自己好像化作一场软绵绵的春雨,飘洒处,无一不是惊鸿,她掣着他的双肩,随风作摆。

天地虚无中,宋知濯随着本能吻她、吮她,似乎她口中有能为他续命的不老泉,就这样下去,就这样下去吧,他就能水到渠成到达梦寐以求的永生之境……

一切惊涛骇浪在静宁的烛火、暖香、宝幄中俱安好,如果不是明珠推他一把,轻蹙眉心,“嗳,你戳着我了。”

遽然将宋知濯杀得个措手不及,他自视而下,匆忙起身,狼狈地将一片紫衣摆理了又理、企图盖住山峦重嶂。

还是明珠发善心,分一个被角给他,眼中点点调笑,“嗳,你瞧你,这样冷的天,你却满脑门儿的汗。哎呀呀,想来我就是那个罪魁了,真是对不住。”

她一壁说,一壁从枕下抽了软帕往他额角上蘸着,却蓦然被他抓住手腕,恨得咬牙切齿,“你别来招我,我也不去招你,小祖宗,你离我远些!”恨转柔肠,扶了她的肩倒下去,“我没什么,一会儿就能好的,你好生捂了被子,否则明儿不见好,还有一日三遭的苦药等着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话儿说在前,药影子就在后,愁得明珠两腿一踢、双眼一闭,呜呼哀哉,“我死了,也不必再吃什么药了。”

外头坠入冷长永夜,里头宝帐春帷之间似乎兜着层叠的暖意,一个蒙着被子装死、一个无可奈何垂首,两个人就在这安宁对峙里迎来第一场银砂。

随洋洋洒洒的银砂一起来的,还有青莲,她已穿上青皱银鼠软绸褂,下头裹了靛蓝月华裙,就为来添碳。那鎏金象鼻儿铜炭盆就搁在床下三尺之远,与四面昏烛一齐将屋里烘得暖洋洋的。

她牵裙过去,往床上二人间来回睃一眼,倏尔调笑起来,“哟,这是怎么了?鬼丫头,叫你成日家就穿那两件单薄衣裳,敢是这会子难受了吧,我晚间来煎的药吃了没有?”

“就为这事儿呢,”宋知濯斜目过来,瞧见她捏着把铜钳子在翻腾盆里的炭火,火星迸出,蹁跹着在空中熄灭,一派祥和,“就为了吃这碗药同我斗了好半晌的法,想着明儿还要吃就要寻死。我是没招了,她倒是听你的话儿些,你来劝劝吧。”

调转个头,青莲捉裙坐到床沿边儿,将丝滑的锦被扯下个角来,还没开口,倒得明珠利生生翻了两个眼皮儿,“姐姐别听他乱讲,喏,”她朝床头搬来的三弯腿小案上一瞪,“不是吃了吗,碗还搁在那里呢。”

温火之中,青莲扶她靠起来,梅花小钿莹莹细闪,“我有个事儿和你说,先前被那些事儿一乱,竟忘了,如今才想起来。二少爷要娶新姨娘了,就是他院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烟兰,这烟兰先在肚子里已经揣了一个,你于情于理也是该去贺的,这两日你想着要备什么礼,告诉我,我好预备下,等你好了,再送过去。”

“啊?”明珠立时来了精神,杏眼圆瞪,瞪出个乍惊乍忧,“那二奶奶不是要难受了?”

“她才不难过呢,”青莲笑起来,替她拂过肩上一捧秀发,“她贤良得很,这些日子都在学着张罗这事儿,又是缎匹衣裳,又是金银头面,一应俱全,谁都挑不出个错儿来,你也该与些人走动些,别叫别人说你‘鸡窝里飞出个野鸡’凡事不体面。”

下躺宋知濯正夹了个红碳,闻听此言斜目入帐,细观明珠,竟是半点儿不在意,反笑着将眼对过来,“也是,她心头喜欢你,二少爷就是娶一百个姨娘她也不在意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嗳,我先前已同你解说过这事儿了啊,”他忙丢碳搁钳,跨入帐中,躬腰往她一个小巧可爱的下巴上捏两下,“我再讲一回,她怎么样和我到底没干系,你别想挑事儿。”

青莲提裙退开,留这厢红销帐底窝鸳鸯、留下满壁春光、留下所有的嬉笑情调,而属于她的,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孤寂从容。

隔日,明珠先与宋知濯有商有量,又问询了青莲的意见,自打来这里后头一遭要出府上街,领了牌子套了车,只带了青莲同一个向来老实的小丫鬟绮帐。

临行前,她换了一件嫩黄白毛领子的貂绒氅,青丝罩进一顶翠玉小莲华冠,缀下两条浅草黄缀珍珠软缎带,下头盘旋一条青绿绉纱留仙裙,里头穿着丝绒裤,倒是不惧冷。宋知濯仍旧不放心,叫青莲拿了新做的银红大斗篷给她披上。

连明丰也跟着抱汤婆子拿水貂袖笼,独她站在柜子前,沓沓回望,对着清明的日头将下巴对宋知濯扬起,“买的东西都不便宜,要是拿上银子又太沉,要不,我拿银票吧,就是不晓得铺子里头能不能找得开。”

澄明娇憨的眼抛出一条线,挽着宋知濯偏下头,往她脸上小啄一口,将另两人视若不见,“傻子,哪里要你拿银子?你只管往那些大的古玩、珠宝、料子店里头去,带上我的印盖了字据,掌柜自会到家来找我结银子。有一样,别替我省钱,看上什么只管买,我有的是银子。”

豪门阔户内,明珠心生嫉妒,翻了个眼皮抛眼而来,“好大的口气,我瞧这柜子银票虽多,也经不起你这样坑家败业的,还是省着点儿花吧。”

立在远处的二人纷纷捂嘴直笑,倒把她笑得糊涂了,再是明丰讨巧着解惑,“奶奶,这些银票不过是一些零用,管钱的底下压着呢,庄田地铺年年都有源源不断进献,您只管花,就算要买金粉银楼也能买得起。”

腰包里有丰足的银子就是不一样,明珠生平头一遭走出个趾高气扬,在绮帐的搀扶下挺着凌云壮志的楚腰登舆而去。

路有积霜,天有晴风,京城的冬天未见萧条。明丰将马车赶得缓而稳,三人在车内也不觉颠晃。明珠撩了帘子一角,将街面上的摊贩楼宇,满目琳琅走马观花看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悠悠缓缓的节奏中,恍惚瞧见一条陋巷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小姑娘捧着破碗对瞧过来,擦不净的黑灰掩着小脸上欲哭无泪的沉静,一晃而过。下一条逼仄巷口,又站了一个手捧木鱼的小小比丘尼,青灰襕褂罩着心如死灰——每一个都是她自己。

始龀之年的明珠与豆蔻年华的明珠都在打马街前,隔着滔天猛浪的黄河、凌汛冰霜的长江目送她扬帆远航。她笑了,第一次与过去千难万险中鹑衣鹄面的自己告别,亦是头一次感谢她们,为现在的明珠熬过了枯灯油尽的漫长岁月,亦将她安然稳妥地送到了宋知濯身边。

“奶奶在瞧什么?”

陡然,绮帐将她神思唤回,她回首,将眼中的泪花晕到睫毛,忙正声色,“我好久没瞧过这些热闹,一时望出神了。”

眨眼间,那些零星泪花蒸发在清风中,她将二人梭巡一遍,洋出欢畅的笑意,“你们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一会儿瞧见了就拿,我有钱!”

那绮帐比她还小了两岁,最喜画腮敛黛的年纪,长得似个还未熟透的青苹果惹人怜爱,又是青莲挑拣来的人,明珠自然放心她,于是对眉轻挑,鼓励其只管说来。

只见她羞答答垂下睫毛,蚊呐一般,“我想要个珍珠攒粉桃的小簪花儿,从前见娇容姐姐戴过,觉着好看……。”

青莲威目而视,言语虽硬音调却软,“让你跟出来是学着服侍的,你倒先学那起子眼高手低的没了章法,半点儿眼力见也没有,还不快将那汤婆子添枚碳递给奶奶。”言着,朝明珠扫一眼,“她是仗着年轻不知个天高地厚作践身子,你为奴为婢的不说时刻提醒着,反将一对眼珠子只先往那些好处上头瞧。”

一番话儿将二人都训了个眼眉低垂,好半晌,明珠才讪笑着哄她,“姐姐,我晓得错了。”恰逢绮帐递来镏银八角小手炉,她忙接过捧着,“你别生气,绮帐还小嘛,况且是我引着她说的,就饶她一遭吧。”

软语一阵,青莲扭过来,将她身上斗篷拢紧一些,“我不是想生气,你却非要惹我。这病才好,又这么风口里吹着,衣裳不好好穿,汤婆子也不想着抱,改明儿作死你看谁笑谁哭。罢了,由你去吧,只是我的姑奶奶,要买什么也得先把要办的礼办了再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趟,进了银楼又打金钗,到了那些铺子倒是不必站着挑,报上名号,自有掌柜亲自迎着往雅厅里去,一一将店里的稀世珍宝都捧了上来,又是南海的珍珠东海的珊瑚,最后定下金器六件、缎匹八件,明珠眼馋,还要挑些个玉器,倒被青莲拦下来,“烟兰不过是个姨娘,送这些反倒抬了她的身份,叫二奶奶怎么想?”

只好作罢,给绮帐寻了那珍珠粉桃小簪,又要给青莲置办料子,又被拦下,“我不缺这些,横竖有得穿就成了,你倒是替自己置办些,整日家跟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打扮得还没个丫鬟体面,白叫人笑话儿了去。”

明珠定住脚想一瞬,总觉着自个儿什么也不缺,眼珠子一转,在一堆珠光宝气中瞅见一支羽翅满绿翡翠笄,忙问后头跟着的掌柜,“掌柜的,这个是什么价钱?”

那掌柜即刻扭身将那个黑檀拓飞鹤的长匣捧到眼前,“这个是才破了原石雕的,保管满京城只这一件,幸而赵世子还没来瞧过呢,否则一定叫他给定了去。奶奶瞧瞧,这绿得可剔透?就是现世的王八也没这么绿的!三千两,对奶奶来说,还不就是九牛一毛?”

掌柜颇是个嘴滑,专会逗趣儿,引得几人笑一场。明珠将忍冬藤的金细镯在案上一磕,竟像是将那八辈子的穷窝囊气都磕了出来,“定下了!”

53.?闹剧?他不在意。

入夜,窗外沉着一弯霜寒冷月,桂树凋零。屋子中央还是那个鎏金炭盆,偶时迸出零星齑粉,轻轻噼啪一声,绽出红粉流香。

绮门低帐,坠着的镂空银香球轻轻晃动,悠悠的节奏里盘桓着曲折青烟。下头,对膝盘坐着换了轻绒丝锦寝衣的二人。一靛青、一浅红,那抹浅红在浮香律动,从缠金丝软鸳枕下头抽出个长匣。

抽了那枚蝶簪样式的镀金楔,明珠先朝宋知濯瞪一眼,十分不信任,再三嘱咐,“你别睁眼啊,我说睁时你才许睁。”

得以宋知濯连点下巴颏后,她才低笑起来,笑声萦萦转转,莺歌蝶舞,绕梁三日。宋知濯颤着睫毛,也跟着笑。过一会儿,她才神神秘秘的抑了声儿,“睁开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皮底下赫然呈着一只郁郁葱葱的羽翅翡翠笄,可不就是明珠陶登来的那只。她两个柔荑托着就举在他目下,浅红小盈袖滑叠至肘间,露出一寸雪作的肌肤,雪上,宛若捧着满春。

宋知濯的目光都被那片凝脂玉露吸引了去,哪里还留心那黯然失色的玉簪子。恍神中,又被她两片在灯影下翕动的嘴唇勾了去,一开一合中,闻得她莺黄巧啭,“你瞧瞧好不好?那掌柜说哪位赵世子也想要来着,让我捷足先登了,我就没见过这么通透的绿,特意给你买的。”

他从她手里拈了来,凑在眼皮底下左瞧右瞧,半晌才咋舌肯定,“嗯,是不错,”紧接着,浓眉轻提,斜眼过来,“看这成色,得不少钱吧?”

“三千两呐!”明珠伸出一手,食指拇指一扣,留三个指头在他眼前痛心疾首地重重一晃,“我的老天爷,我头一次听见恁贵的价钱,险些没把我的魂儿都叫了去。可我第一眼瞧着就觉得与你相配,心再痛,也只好忍了。我自个儿可是连个镀银钗都舍不得买。”

望那眉眼低垂,嘴唇翻飞,只差西子捧心在床上滚两圈儿了。宋知濯心内暗笑,支了单膝在被面上,未罩锦袜的脚尖一点一晃,“你可说谎了吧,明丰可是同我说了,你阔气得很,一拍桌就定下了,连个价钱都没划一下,摆足了阔奶奶的派头,幸而你是自个儿套车去的,不然掌柜的恨不得自己架了鞍驼你回来。”

“哼,我可是为你买的,”明珠抬眉而起,两腿在群里折了个来回,跪膝而起,叉着腰,佯作趾高气扬掩饰自个儿的点点心虚,“我可是一样都没给自己买,就是闲买的那些东西也都是为你一家子!”

逗乐还似不够,宋知濯也盘下腿,不用跪起身,就与她气焰齐平,“好呀,你借我由头给自己个儿耍足了威风,回来可以光明正大说都是为我花的钱,哄得我心软,又拿几千银子来贴补你,可打的这个主意不是?”

他佯作讥诮恼怪之意,令明珠原本嚣张的气焰层层垮落,香球在她眼前晃着虚影,隔着这影儿望他,像是隔了天差地别的穷困潦倒与富贵权势。她蓦然想起楚含丹的话儿,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些冰金冷玉,只属于了无生息的贫寒。

那双软睨的眸子,轻而易举就将明珠的心击溃得如外头一片雪花触了地,花型消散,徒留撩不起的瑟瑟寒冷。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她翻裙了下床,身后跟着宋知濯稀里糊涂的目光,趿着鞋赶到高柜前,“啪”拉了柜门,扫一圈儿,在角落里扫见自个儿当初带来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包袱皮,抱到圆案上,闷不做声地捡了南墙下的木鱼、念珠、经书一一装点进去。

沉手沉脚的行动里,宋知濯才恍过来,这是玩笑开过了,他忙翻身下床,鞋也赶不上穿去扯她,“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就是同你说笑呢。你想着给我买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想逗逗你。”

那一位眼下上了火、伤了心,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犟着被他抓拽住的手腕儿,死挣一会儿,见挣不开,恶狠狠地瞪过来,“放开。”

“我错了,”宋知濯举起她的手忙往自己个脸上扇,“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别生气,我对神佛发誓,以后再不说这种笑话儿了,你行行好,饶了我吧?”

“撒开。”

“不是,你要上哪儿去啊?”他忙躬了腰垂了首,半挽的发在胸前急得直晃悠,“这大半夜的,你还能上哪儿去啊?我真是错了,我给你赔不是,外头天寒地冻的,等明儿睡醒了,你再打我一顿撒气,或是现在就打?”

烛火一偏,就照见明珠被满头蓬发掩住的泪花儿,这泪花儿里绞着倔强的自尊,无处可去就再回到街头讨饭、回庙里劈柴。如是想着,便提脚往他光洁的脚面上狠踩下去,还重重碾上一碾,“你管我!我纵然讨饭吃,也不要你一个碎银子!”

一记吃痛,他松了手,龇牙咧嘴哑声呼嘶着,瞧见明珠得了这个空隙抓了包袱旋裙而去,他哪里还顾得上痛,忙追至外间,冲着那片荏弱的脊梁哀求,“你这一走,是不要我了吗?你往哪里去?将我带了去吧,横竖我的一颗心早就落到你肚子里头了,你若走了,我在这里剩一副空皮囊也没甚意思。你将我一道带了去,我替你劈柴担水,我去为你偷包子馒头,我去打家劫舍养活你,再不让你吃那些苦!”

屋子踅进一片清辉素月,裹着浅红的背影一颤,包袱就从肩头颤到了地上,咚咚两声儿,木鱼与鱼锤分割在天涯两头。她徐徐转身,所见的是她许多年后都不曾遗忘的场面。

宋知濯已经跪倒在地,笔挺得上无愧于天,下不怍于人,赤城坦然仿佛跪拜的是青天、是朗月、是主宰他生死的君主。他就那样挺拔地跪在四角藻井之下,在霜色淡淡的月光中,他低低求来,“你别恼,都是我错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泪就这样随明珠的步子坠在裙边儿,晕出一朵朵雪莲,她自惭自愧,怎么几句玩笑话儿就当了真,叫他凭白为自己折膝。她奔过去,缠着他的臂膀要将他搀起来,“做什么,天地君亲师,我占哪一个,你做什么跪我,你要让我折寿是不是?”

“跪得的跪得的,”宋知濯豁牙一笑,拂膝起身,揽得楚腰对星河,将她抱起,一步一踏坚定无缓的走着,“你是我的天与地,还是我的女菩萨,怎么跪不得?”他垂眼一笑,“不过你这小尼姑脾气大得很,怎么对着外头那些冷眼冷语你是笑脸相迎,独对我就这样跟个老虎似的?想来是柿子捡软的捏,仗着我没你活不下去,你就专对我横眉冷对的?”

清霄半沉桃半熟,明珠红着个脸,被他敬献佛龛似的轻放在软锦堆叠之上,嗔一眼怨一眼,“谁叫你说话儿不中听,头先分明说银子随我使,方才又你的我的跟我算得那样清楚。我有什么呢?一个子儿没有,白到了你家来,吃你的花你的,往后你做官发财,我不更得瞧你的脸色过日子?”

一壁说,一壁抽着鼻稍,可道地籁风声急,天津云色愁,悠然万顷满,俄尔白浮川1。

眼看山洪崩迸,宋知濯急忙坐下去,兜了她的背轻拂,恨不得将心挖给她去,“不哭不哭,我晓得错了,我原是说笑,竟然疏忽了你打小过的就是那寄人篱下的日子,引得你生了这一场气。钱自然是给你花的,不给你花给哪个花?你若是高兴,就是拉了银子见天儿在街上撒着玩儿都成。”

他只管做小伏低,着急哄一阵。明珠这才渐渐止住抽咽,吊了眼,将信将疑,“真、的?”

两个字叫她说得断续不接,一停一顿中,似乎还滥着满滩的洪水不及撤退。他由枕头抽出条软帕,揪心不知怎么才好,温柔地往那鹅蛋脸上抹,“你还真是我的活祖宗,长这样大,连头先躺在床上时我也没觉着像今儿这样心头堵过。你一哭,总像是往我心里注水似的,直要把那五脏六腑都淹了。”

闹一阵、哄一阵、就此消磨了半个清霄。后半个,相依相偎、共枕而眠。

新的一天是天际茫茫,打他二人睡着后开始下的雪,挂瓦冻枝,零星几片桂叶上也冻了冰,手指轻一抠,便能抠出个晶莹透玉的冰叶子。明珠喜得不知怎么好,挂了斗篷就在外头去踩雪,咯吱咯吱的声儿听得她耳朵痒痒,更叫人痒痒的是她百灵鸟一样清灵的笑声。

大早上青莲就领着丫鬟过来扫雪,一见她,正要训,绮帐在旁观其脸色,忙喊了明珠,“奶奶,快进屋去捧了手炉出来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望其睇过的眼色,明珠看向青莲,那脸上已是怨怪难消,便忙捉了斗篷老实进屋。

想着要“病好”,又不可太过于突兀,宋知濯便故意不楔窗,由明安明丰二人架着他在地上磨蹭,将这冬雪艳景瞧了个一清二楚,遥遥对青莲苦笑一声儿,“我早上说了她,她只是不听,看来还是你的话儿她听。”

错目下,青莲身后的小月已是乍惊失色,握着长笤帚的手紧了又紧,“少爷,您会说话儿了?”

“你这话儿说得怪,”宋知濯被扶到木椅上,隔着风裹流霜临窗与她对望,“是你们说我哑了,我可没说,我就是病了后心情不大好,故而不愿意说话,谁知你们就当我哑巴了,不仅当我哑,还当我聋,当着我面儿便失了规矩,改明儿我也该好好清顿清顿。”

七八个丫鬟听得垂眉哈腰,一股脑的震惊都被半沉半暗的天色压将下去,唯独小月,从后头托着扫帚缓步而上,迎着宋知濯澄明的目光,“失了规矩的头一个是娇容,她已经死了。下剩咱们这些,少爷若罚,我们自然领的,只是少爷能说话儿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合该让府里上下都晓得的。”

宋知濯提眉斜笑,头上两条湛蓝绸带被风卷起,游丝中可见舒心畅然。正巧明珠过来,替他理了云缎,自个儿托腮撑在窗台,冲小月笑起来,眉梢都可见喜气,“小月姐姐要说就去说,不过我看不急,再过些日子,少爷就能下地走了,到时候岂不是一齐高兴?省得东笑一趟西笑一场的费事儿,一齐笑了还省心些。”

四目一对,可见电光火石,远处众人交头接耳,独有青莲与明珠前后夹击,只将中间的小月里里外外的牛黄狗宝都瞧了一遍。

在一起风霜雾露中,小月仿佛已走上了众矢之的,但她足信自己比娇容有勇有谋,能在乱世中闯出血路。她取下鬓头一只鎏金浮雕芙蓉金步摇,抖下上头积攒的雪花儿,再楔回去,“仿佛听说老爷这几日在阁中有事儿忙,等两日他回来了,还是要让他晓得的。”

那抬首之间,可见袅娜身段,风韵平添,宛如开得正艳的蟹爪兰,熬过三季,总算轮到与腊梅相争。

飞霜流雪的对峙之间,众丫鬟已清出一条羊肠道,青莲将扫帚递到绮帐手里,也前行几步,绕过曲折,到桂树底下,与明珠隔窗对谈,“你吃了饭,咱们就要往二少爷院儿里去的,倒别同人在这里扯闲篇儿了。”说罢,她回首对横眉朝众人一扫,“从前少爷不见好,你们就都偷奸耍滑的慢怠起来,如今都警醒些,做好自个儿本分的事儿,若让我再瞧见谁懒懒散散的,该怎么罚处,奶奶是善人,我可不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番叱责听得明珠乍然一惊,还是头一遭见青莲如此严厉的行事作风,暗暗咋舌之下,她也忙心虚地推着宋知濯到案前,乖乖等着人上来摆饭。

天有欲晴之势,一个日头半藏在云间,将露不露,直斜出一半的金光,足以罩住白茫茫一片大地。

青瓦上螭龙腾飞、廊檐下风铃解冻,迎风一吹,似冬雪之语,伶仃、寂寞。或许是谁的遗孀,收了初桃笑靥,穿上满白的孝裙,情和心都在这日被淹没在白雪皑皑之下,余生似乎都要在这永恒的冰雪中度过。

金与白的交酢中,明珠行在最前头,额上一个八翚翅小凤冠,凤凰的眼俱是红宝石坠成,轻雁南飞的灰鼠氅罩着,大雪地里也不觉着冷。

身后跟着的是青莲与绮帐,再后头,有四个捧了各色缎子妆盒的婆子,过湖绕廊,行台穿榭,终于行至轻纱缥缈的院落。

跳眼一望,望见楚含丹正与夜合在亭子里烹茶听雪,软臂搭着扶槛,直盯着还未冰封的漫池冷烟。明珠还在院中,背靠一颗金灿灿的佛手,朝她招呼,“二奶奶,二奶奶,我特意来给二少爷道喜。”

对岸迤逦望过来,双眼似乎走过许多幽径曲折才落到她这里,她再报以一笑,对面才跟着慵慵沉沉地笑起来,“哟,是大奶奶,真是稀客。打你进来这府里,都是我往你那里去,还是头一遭见你到我这里来,快上来坐,这里架了炭盆,暖和得很。”

绕过太湖石而上,落入亭心,足有两个炭盆点着,的确是暖和,青莲招呼婆子下了礼在案,又挥她们而去,将一个个锦盒都揭开,金器头面首饰共六件。明珠弯着眉眼朝东西堆里抬了下巴颏,“听说二少爷要纳妾,我便备下这些礼来贺,倒是不知那个烟兰在哪里?”

楚含丹捏着一张水仙花红销帕,往脸上虚蘸一下,懒靠着柱,心不在焉回笑,“正巧今儿请了太医来给她瞧身子,一会儿她就过来,大奶奶坐一会儿吧,二少爷在屋里,可要去打声儿招呼?”

听见宋知书的名儿,明珠遥上往几扇门扉只见一望,忙摆手,“我就在这里陪你说会儿话吧,你这些天做什么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能做什么?”楚含丹折颈偏过,晃得头上一支蜻蜓细坠珠的金步摇簌簌一晃,着眼于池里几尾红锦鲤,“无非就是喝喝茶、发发呆,打发打发日子,了此残生罢了。”

隔着一寸,对视一笑间,彼此都默契地不提起那夜的话儿,可明珠思来,就这几日与宋知濯对烛对花对明月,将面前这位“前缘”全然搁浅在这里。或许是她体会了情之蚀骨,也能更理解她了,她便也随眼落向池里的鱼,抑着声儿,漫不经心的提醒,“我该早来的,但是大少爷这两日突然说起话儿来,我便给耽搁了。”

骤如一片雪花儿落在心头,蜇得楚含丹一颤,抖目过来,“他能说话儿?”

“啊,是,”明珠抬眸一望,见她眼中已掬了细碎的星光,星光又似水渍斑驳,她也拿不定了,忙补一句,“也是这两日才说的,我问他,他只说是从前受身子所累,没什么好说的,怕父母亲人在他跟前儿掉眼泪,索性就懒得说了。”

在过去陈光磊月的每一天,楚含丹不是没有预感她与宋知濯越走越远,曾经的婚约撕碎后,仿佛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能串联起彼此,她结在心头的山盟海誓好像都寄情于父母空口白牙的盟约里,不过是一缕青烟,拽不住。

而将这缕青烟彻底驱散的是面前这个人,一个不知从哪里跑来打家劫舍的匪徒,抢了她的旧情,将她的期盼残酷地扼杀在永无止境的孤独里,她恨她,头一次确定。

她想哭,想扇这位掠夺者一个耳光,多种恶毒的念头从她脑子里闪过。然而千回百转,她仍旧施施然靠在亭柱上,将眼底澎湃的一轮海啸压往心头,仍旧娴静淡雅得如一朵芙蓉花。

恰时,乱石稀径下,慧芳搀着大肚烟兰、领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而来,青年挎着医箱,想来就是来瞧病的太医,几人先朝楚含丹行礼,再见楚含丹摇摇起身,宝裙蹁跹,邀了明珠,“大奶奶,一起进去吧,正好跟二少爷打过招呼,等大夫一瞧完,你好同烟兰贺喜的。”

如是,几人丢下满亭的珠光玉碎,共赴一场香消玉殒。

楚含丹打头,明珠在后跟上,甫进屋便闻见弥散的酒气混着幽幽檀香。折转进去,软塌上斜靠着宋知书,东倒西歪,一件天水碧的襕衫生被他歪出细碎的褶子,身侧的榻案上也歪着几个长嘴酒壶,瞧这样子,是从早上就开始喝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闻杂乱的脚步,他才软撩眼皮,宿酲未醒,将胸前的月白带子抛到脑后,歪嘴笑起来,比从前更放诞几分,“哟,二奶奶来了,哟,大嫂也来了?今儿怎的这样热闹,劳动这些人大驾光临,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

言罢,他绕了酒壶,仰头注一口酒,溢出嘴角些许,便横袖胡乱一抹,依旧笑着。

那笑就这样穿过万千流云落进明珠眼里,酿成辛酸。从前见到他总是无耻之状,笑得浪荡,言得轻狂。而眼下这个笑,似乎是将所有的悲愁都融在里头,满是迂回的苦涩。她只猜他是因为延王的事儿作此催颓。

却不晓得里头万千种种,谁都不晓得,只有宋知书自个儿清楚。今日这酹酒祭延王、祭母亲的痴心错付、祭自己原本能豁达的仕途、祭宋追惗从未有过的为父之仁、祭人心难测、祭芳心难求,祭尽尘世所有的贪嗔痴念求而不得。

他横扫众人,提壶而笑,“坐啊,都傻站着做什么?大嫂,你头回来我这里,我却喝得烂醉,真是失礼了,改明儿我再备了礼去赔罪。”

几声讪笑里,楚含丹对榻而坐,又请众人在椅上入座,有礼有节四方周全后,她才投眸过去,“二少爷,过两日烟兰就要进门了,特意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给她瞧瞧,看看还经不经得那些个繁文缛节的,免得届时身子受不住。”

宋知书一挥袖,蛮大个不在意,“你做主。”

接下来,在袭窗而入的雪光中,一切戏码都尽在布局。先是太医把了脉,婉转隐晦说出烟兰孕期已有五个月,随后慧芳乍惊起身,“胡说,我烟兰妹子分明才怀胎三月!太医莫不是诊错了吧?”

那太医再又凝重把过,一派恳辞,“姑娘,我行医数年,在宫中也替妃嫔公主们瞧过病,还从未有人说我出过错儿,莫是你们记错了日子?你瞧,她这肚子,哪里像只有三个月的样子?”

众人皆惊,楚含丹柔荑拍案,一声振得案面上一个酒壶晃悠悠滚摔至地,“啪”一下,瓷骨粉碎,“烟兰,这是怎么回事儿?你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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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孔德绍《王泽岭遭洪水》

54.?错路?骨里红梅配明珠

那烟兰蒙怔好一瞬,才茫然无措地捉裙拜伏,艰难地迂着大肚往地上嗑几个头,“少爷奶奶,一定是诊错了,头先的大夫分明说是三个月,不然,再请那个大夫来瞧瞧,一问便知我没有撒谎!”

黑檀折背椅上的青年拉下脸来,起身向上两位拱手行礼,“公子、夫人,我虽年轻,家中却世代行医。若是信不过我,再去请人来瞧,我这里就先告辞了。”

他自拂袖而去,慧芳虚送两步,招呼院外的小丫鬟引他出去后又踅回来。睨一眼烟兰筛糠作抖的身子,再朝宋知书拖裙两步,“少爷,您拿个主意吧,头先那个大夫到底是请还是不请?若请来,是真还好,也还了烟兰妹子一个清白,若不是,您的脸面可往哪里搁?”

事发至此,宋知书从未出过声儿,只歪坐在榻,恰似一场褚宫调的看客悠哉。眼下问到他这里来,他先撩开眼皮睃一眼众人,最后落到楚含丹身上,了然一笑,“二奶奶说请不请?”

“你问我?”楚含丹拈着绢子在腮边轻蘸,乜眼而下,投给烟兰一抹既同情又鄙夷的目光,“人是二少爷的人,孩子也是二少爷的孩子,还是二少爷自个儿拿主意吧。”

期间榻两侧的夜合慧芳对目一眼,分明是对布下的天罗地网胸有成竹,就是请那大夫来,恐怕也无用。

各方神色皆落在明珠眼里,她也揣测出个大概,正欲扶案替烟兰说两句,却被身后青莲扯住袖口。她斜目一探,见青莲捉裙出来福身,“二少爷、二奶奶,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横在这里算个什么?未免也太没眼力见儿了些,我们就先告辞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罢弃这一屋子理不清的乱麻引了明珠出去。徒留下满室冷光冷目冷心肠。

玉壶樽前,宋知书将楚含丹的粉腮黛眉一一细瞧,长酲之眼也瞧不真切,只觉着她是一场虚花月影。他原以为,送她一个孩子,为她巩固在这府中的地位她会安心,可眼下瞧来,她是不喜欢的……

吊诡的寂静中,烟兰好似才醒过来,猛然拽了榻上一片天水碧的衣摆,跪膝上前,“少爷,一定是她们害我的!一定是她们买通了大夫,她们想害咱们的孩子!”

她涕泗纵横,鸣鼓伸冤,将眼在几个女人之间警惕转回。可回应她的,只有游云移星一样抓不住的衣摆。

宋知书被她哭嚷得脑仁儿疼,抬首按着额角,眯眼一笑,笑中似乎绕折进一丝讽刺,“你这话儿说得可笑,谁要害你?二奶奶最是贤良淑德的人,你瞧她可说什么了不曾?”

安危之际,烟兰捧肚挺身,怒目相向,“大夫是二奶奶让请的。”言着,她又扯了宋知书的手臂,前后卖力晃着,“少爷,您要替我做主啊!二奶奶分明是面上仁慈心内藏奸,她既要搏一个贤良名儿,又嫉恨我身怀有孕,才使了这个计谋,少爷,外头多少大夫,您不拘哪里再请一个,好还我一个清白啊!”

哭声哀戚,在梁与柱之间游转,可谁都没有正目以待。还是夜合旋裙出来,威目而视,“你可别乱说话儿,我们小姐原是好心。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叫太医来瞧病?我们小姐怜惜你头遭有孕,你不心存感恩之心便罢了,还要诬蔑我们小姐?”

各方尖利嗓音将宋知书震得头疼欲裂,他倏而拂下一个酒壶,“啪”一声,凉如玉翠的碎瓷片割断哭声与争辩,“成了成了,我来做个决断。”他挣身靠往拓亭台楼宇的镂空榻背上,拧了重眉,厌渡千层,“烟兰,你这一胎不明不白,就算生下来,传出去也未免叫人议论我,还不如不生。”

一语定局,另三位女人都定下心来,只烟兰更是哭个不停。宋知书不再瞧她,只挥袖吩咐,“慧芳,你去找大夫抓点儿滑胎药给烟兰吃。快带她下去,吵得我脑袋疼。”

得了话儿,慧芳捺了喜色,忙连搀带拖地拉了烟兰往外走,嘴里还劝着,“走吧,你还年轻,后头有的是日子,改明儿再怀一个就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渐行渐远的生息中,太阳踅进一排雕花支摘牗,照着榻上二人,再一场吊诡的宁静。谁也没有说话儿,徒留这场杀人闹剧落幕后的尴尬。

主导这场戏码的罪魁捏着手帕,遮掩着将对榻之人细看一遍。他的月白软带缠在颈间,仿若挣不脱的枷锁,翠竹指尖正缓缓揉捏着额角,不知道是否是为这蹩脚的一场戏烦心。

太阳照了架上哪个鎏金铜器,折一束光晃了楚含丹媚冶入骨的眼,恍惚是谁的手掠过青铜编钟,一串清脆悦耳之声在她耳边响起。就在这一霎,她遽然发现,其实她不太了解他。

可她无心去了解,她已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一个即要分崩离析的彩霞幻梦里,还有更苦恼、更烦心的事儿等着她去理。于是她拂裙起身,乜过一眼,“那二少爷就先歇着,我过去了。”

一片琉璃粉彩袖滑过宋知书的眼,他辗眼去看她身上如锦鲤鱼鳞一样绚烂的色彩,倏尔一笑,“二奶奶,你不喜欢那孩子怎么不早直白同我说来呢?何必闹上这样出,倒搞得大家不安宁。”

翩跹的裙边儿停住,楚含丹旋过身来,捉了绣帕半掩似笑非笑,眼中折尽凛冬的素心梅,明艳栖在高枝,“二少爷说哪里话儿,我怎么会不喜欢?我是正房奶奶,不论你同谁生的孩子,就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当亲生的一样疼的。”

她笑着,莺舌巧啭。也就是在这刻,宋知书从她眼中懂得了,她要折腾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小丫鬟,是想借她们来折腾他自己。

他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闷沉沉的像缺了水的鱼,所以他借着笑来大口喘息,“随你高兴儿吧。”

言毕,他歪回去,抄了酒壶接着醉生梦死,酲眼避开无爱的未来。

匆匆的来人又匆匆走,世上纷呈的光阴将他弃在这里,从他的指尖滑过,轻柔得似她的发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转眼他又想起,在这里,还有人是爱着他的。于是他招来丫鬟打水洗脸,梳了高髻、换了一身沉香茶华袍,绕过好些雪铺稀径到了张氏院儿里。

几个小厮尽忠职守,将院门死守,已是多余,里头的人不愿出来,外头似乎也无人愿意再进去。

昔日风光崔嵬如今立在那里,顶着斑驳雪迹。宋知书推门而入,将一个靠在榻沿儿打瞌睡的小丫鬟惊醒。那小丫鬟睁着惺忪的眼,待看清来人,忙迎过来,“少爷,您总算来了,快去劝劝夫人吧,这都一连两日没吃好好吃过饭了,端给她,她只吃动两筷子便停住手,要不就喝两口汤,这样下去,如何支撑得住?”

进了棂心门,只见暗淡一间屋子,张氏呆坐在榻上,直愣愣瞅着对过支摘牗里踅进来的零星几束阳光。细瞧来,她鬓上已生几丝白发,额上爬上淡淡细纹,不过几日,竟像是从几十年的时光里挣出命来。

“母亲,”宋知书一壁轻轻唤她,一壁往榻上落座,“母亲,这是怎么了?我上回不是说过了?等局势一定,您就能自由出入,怎么作出这副样子,倒像天要塌了似的。”

在他哑涩的笑声里,张氏凝过来,只问一句,“你父亲呢?还在阁中忙?”

那眼中大概还残存点点希冀、不死心地等着。宋知书笑着往那支摘牗里望出去,看着院外被雪掩盖的粗墁石板路上孤独的脚印,“别等他了,就算他来了,您要和他说什么?”

她有千言万语要说,问他、骂他、求他,可她从秋等到冬,几时几百的诘问已经等成了想念。她失声一笑,“也没什么要说的。”笑过后,扭头过来的功夫,已从少女变为慈母,“我的儿,你可去找过你舅舅了?他怎么说?”

“别问了,”宋知濯慵慵后靠,支起一只膝盖,放纵笑来,“您要我怎么说?难不成说父亲是景王的人,专门暗中与他作对,要想争得这天下,得头一个先杀了父亲?别说笑话儿了,您就是头一个心软的,我排第二,他无情、咱们有义,对得住自个儿的心。眼下这种境况,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随他去吧,以后再与咱们无干,您也只管安心做您的太夫人。”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说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天翻地覆地变了。张氏扇一下睫毛,不经意扇出一滴泪,忙由袖中出手帕抹一把,横过案握了他的手,“我的儿,你要体谅你父亲,他打小吃了不少苦,在家中受了不少委屈,自然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就算你舅舅败了,以后你也可以去考个功名,你父亲争下这些,不也是留给你的?”

他垂首笑了,算是应她的话儿,又叮咛几句,折门而出。

外间日已昏沉,只剩白茫茫一片雪光,宋知书所有的利欲之心也似乎被白雪掩埋。他倏然觉得从前所争所抢都没甚意思,若心无归处,再华丽的宫阙楼宇也不过是一座荒凉的坟墓,他还是无家可归。

还未过院门,正巧在阴沉的天色里撞见宋追惗,对望之中,他还是朝他恭敬地行礼,“父亲晚归,不知用过晚饭没有?”

宋追惗仍旧和从前无差,挺拔着年轻的身躯,睨他一眼,冷硬得正如那块巨大的太湖石,“倒是不用你操心,你有这闲嘴的功夫,多在房里读读书就算孝顺我了。”

言罢错身进去,好一副严父姿态。宋知书遥望他的背影,泄一抹嘲弄的笑,最终还是踏进茫茫大地。

这厢一走,那厢茶凉,还不及撤,就见宋追惗折进来,惊得张氏楞在原处,一时茫然无措。她等得太久,久到已经不认得眼前的他还是不是从前的他,或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还是宋追惗先开口笑来,温柔执过她的手,将她圈在膝上,“这是怎么了?不过才关你这几日,竟瘦成这样。你也太任性跋扈了些,打年轻时就这样,那日这么多眼睛都瞧着我,叫我也没法子,你是不是怨我呢?”

怔忪一瞬,张氏就势扑在他肩头,将前尘尽散,只握了软拳往他背上碎砸着,一齐将眼泪撒在他颈边,“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会子才来?我日日在这里,都快憋闷死了!”

“好了好了,”宋追惗浓眉冷目对着新点的满室烛火,手上轻拂着她空虚的背脊,“我晓得,我若来你就要哭天怨地。你也想想,濯儿到底是我的亲儿子,你做出那些事儿,若不罚你,叫我怎么面对他与他死去的娘?故而我才躲出去几日,正巧朝中也有事儿要忙。你瞧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氏只是个涕泗乱洒,活活沾湿了一条手帕,又换上一条,这才淅淅沥沥止住哭,只是垂眸抹泪。徐徐抽咽中,散尽的那些诡论又随沉香重聚而来,压得她更不敢抬头,生怕一提眼,就瞧见他冷漠的神色。

霜月半升,直等她哭得灯残影碎,小丫鬟才敢进来奉茶。宋追惗执了冰裂浅碧汝窑盏呷一口,又举至她眼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有多少哭的慢慢哭,我听着,横竖夜还长呢。”

引得张氏斜了眼角嗔他一眼,泪水似乎又将她眼角的细纹熨平了。一时间,她又哭成了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妇人,“我不喝,我问你,你怎么想起今儿过来了?”

“我才说了,我原就想来的,”宋追惗搁了茶盏,将她从膝上提腰落榻,替她扶正两鬓颠歪的珍珠攒对凤步摇,“就怕你找我闹,眼下可闹不得,再过些时景王就出来了,想必又要同你那表哥争个你死我活,你也体谅我的苦心,将你放在这里,免得你又惹上这些是非。”

黄灯宛若碎金,将张氏一晃,晃得她头脑灵光,她睇着眼前这个星明月朗之人,陡然想探一探他的心还剩了几丝热血,便绞了手帕,佯作嗔怨,“哦,听这意思,倒不是为你那儿子将我关在这里,是因我表哥了?”

簌簌烛影,追光而上,见他眼里兜着半沉星辉,“都为、都为,说到底,是为了咱们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你只管安心熬过这些日子,让我对濯儿、对朝廷有个表态,就算得上是我的贤内助了,成不成?”

真真假假,莫如抓不住的流萤飞霜,可眼下的红髹金器、碎齑时光是能抓住的。那些骗或哄,起码都是一字一句珍重道来的。张氏骤然想通,故而轻答,“成。”

这夜没下雪,只有浓雾迷蒙、如梦如醉,螭龙沉在绿檐,沉在那些自欺欺人的残梦里。

残梦不醒的楚含丹才忙过烟兰,还不及她坠胎,便奔袭进花梢亭下。那亭子旁边儿栽了两棵骨里红梅,殷红似血。

她到时,明珠正捏着花枝剪剪下来一枝,遥遥朝槛窗内独坐的宋知濯回望,掣一下霜白银绣对蝶穿花的狐毛斗篷,捧着花儿一笑,“这枝好吧?就插在南墙长案上那个瘦梅瓶里,早晚我一念经就能瞧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好,”宋知濯也豁牙对笑,眼中星辉如火,“剪完就快进来吧,外头冷得很。”

旋裙间,明珠就瞧见院门槛外站着的楚含丹,仿佛是跋涉三千里风雪而来,疲累得木然,她忙迎她,“二奶奶快随我进屋坐,外头冷得很。”

她一如往昔精致,描眉施粉,胭脂映雪,穿着大毛氅,里头裹了银红蜀锦短褂,一行跨进门,一行将笑靥重聚,“上回听你说知濯好了,我来看看,你用过饭没有?”

原是想问“你们”,可词悬在舌尖,竟似悬了根刺,随刻有戳破血肉的风险。

“刚用过,”明珠捧着那枝骨里红梅,印在脸上点点胭脂光,天然粉黛。她既然同她说了宋知濯的“哑病”已好,自然就不惧她来。脆生生一笑,引着前路,“二奶奶来得正巧,我不会插花,二奶奶教教我?不知我这枝梅花儿要配别的什么花儿才好?”

楚含丹的眼早飘到那隔着无数贪嗔痴的槛窗内,匆匆将一指随手指向石径一边,“折两枝那白山茶吧。”

说罢她自拖裙而去,将明珠暂留在霜露之上。

里间,玉炉生烟、银炭熏暖,宋知濯在淡淡光晕里笑看明珠,甚至未见偏首。楚含丹只当他是没瞧见自己,在身后轻柔喊一声儿,“知濯,我听闻你能说话儿,忙赶着来瞧你。”

他这才踅转过来,笑得有礼又有距离,眼朝一根折背椅上点一点,“大冷天的,多谢你特意跑这一趟。请坐。”

千言万语化作近乡情怯,怯在楚含丹眉之青黛,腮之嫣红。她抬了银红锦袖拖了椅子,凝望他半晌,才低眉轻笑,这笑如一颗青梅,酸涩不已,“我还听说,你原本就没哑,只是不想说话儿?”语中淡淡,似有怪罪,“你同外人不想说话就罢了,怎么我从前来看你,同你说那么多掏心倒肺的话,你竟也是一句不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这三两句话儿的功夫里,宋知濯朝窗外又扭望一瞬,听见她说完,方踅回眼来,“对不住,那倒是无心,我只是也不晓得要同你说什么。其实说起来,我们的婚约本来就是父母前命,小时候偶时玩在一处,也都是半大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如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有我的前路要走,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再不必平白在我身上花心思。”

言之凿凿间,楚含丹感觉有什么涌到鼻尖,锁了轻喉、困了春愁。交睫而下的一瞬,便有眼泪滴在她交叠的手背,热滚滚的蜇她一下。

跟他在一处,呈眉对望便是恬静,甚至听起这些伤心话儿时,连眼泪都不再是冰冷的,如是想,她又笑了,“我晓得,是因为明珠在你最难熬的日子陪在你身边,而我却没有……”

垂着的睫毛上下一合一散,好似就分割出阴差阳错的两条浅路,“可我也想啊,也想像她那样喂你吃饭更衣,一刻不离地守着你。我也没法子,父母之命,我争不过。……自打做了这二奶奶,我每时每刻跟你一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心也瘫了,人也似行尸走肉。”

窗外已不见明珠一个孱弱的身子,不知躲到哪里,想是刻意避开了二人交谈。宋知濯沓沓朝院里探寻,总算在亭子里又见着她抱了红梅的倩影。正巧,她也瞧见他,对目一笑。

收回眼,再望面前之人,只觉的是天差地别的两个灵魂,一个是阳春三月,一个如数九寒天。宋知濯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爱明珠,而不爱她,无非因为从前所触,无不冰冻。

他望向楚含丹的凤钗松鬓,直白近乎残酷地说来,“不,你同她不一样,她经历过许多你没经过的苦,那些苦你甚至都想象不来。你所见的苦,是憋闷得不思饮食、无聊得慵妆懒黛,或是同老二置气吵嘴、同丫鬟们闲说是非,这些苦在我眼中,不过是千金小姐们的无病呻吟。可明珠不同,她不仅熬过了那些你想不到苦,还能笑着再熬下一天。”

他无视她的眼泪与骇异,继续用嘴里吐出的飞刀刺着她的软肉,“若真如你所说,陪在我身边的是你,那你会因为每天搀不动我而气恼、会因我身上来不及换的脏衣裳而皱眉。我动弹不得的身体只会在一饭一食、一朝一夕间磨掉你所有的耐性。你别驳我,其实就是这样儿的,你会怨、会恨,瞧不见好的地方,只在坏处耿耿于怀。”

融化的雪下,覆着花残叶碎、艳魂遍地,而楚含丹的心此刻就是那些残粉中的一片,她被这洋洋洒洒一番话儿戳得千疮百孔,泪如连珠,自嘲一笑,“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副心肠?”

潮热的眼泪坠不到宋知濯心头,他事不关己地睨她一眼,“你回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了,省得再招出些闲话儿来。”说罢,他扭头朝窗外一喊,“小尼姑,进来,外头冷得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温柔锵然的尾音飘到楚含丹耳边,恰如哀钟长鸣,为她即将失血而死的心。

少顷,响起明珠渐行渐近轻快的脚步声、衣裙卷带的风声,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番迁徙,好似楚含丹从残梦未醒到执迷不悟所经过的所有路程。

直到明珠抱梅落在眼前的一霎,她发现,她又更恨她了。

55.?艳骨?帐困鸳鸯

相间半月,这一日布雪如绫,积了足一尺深,覆住绿瓦庭轩,太阳却大,青壁投了密密匝匝枝叶的斑驳碎影,一如那些数不尽的风情月债。

这些时,两三个小丫鬟熬汤送药,轮番去劝那烟兰。她只不听,挺着浑圆的大肚子摔碟子砸碗,死活不肯吃那滑胎药。砸得满地狼藉后,她便伏倒在床架子上哭,拽着杏黄帷幄,好比是拽住了宋知书一片衣袂。

她只当那帐子如救命稻草一般,涕泗横撒,鸣屈诉冤,“我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分明肚子里有了宋家骨血,却落到这步田地!”一面哭,一面轮着拳砸得床架子娑娑晃荡,“我那糊涂的少爷啊,你真是好一个眼瞎心盲,叫人哄得团团转,竟要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老天爷……,您睁眼瞧瞧,瞧瞧这些豺狼!”

一小丫鬟将药搁在案上,捉裙往她边上坐下,猫着声儿苦劝,“这能怨谁,还不是怨你自个儿,非想着往那高枝儿上头爬。这下晓得了,高枝儿哪里是那样好爬的?咱们这位少爷,专是个面软心硬的,平日里看着乐呵呵的,真到这时候,你瞧他还管你不?咱们这几个,私底下谁不说你冤枉,但有什么法子?慧芳姐早在外头散播出去,说你不检点,专会勾搭男人,说得那个难听!外头那些歪嘴,早就不知道将你编排成什么样儿了,你还留着这孩子做什么?”

一席话将烟兰说得更是泪如滚珠,鬓边三朵细绒红梅花儿殷切切转来,千辫万驳就成一句,“我是清白的。”

那丫鬟拂正她的肩,头上细珍珠流苏步摇重重一颠,“我晓得,咱们各人都心知肚明,可有什么法子,谁叫咱们是丫鬟呢?纵然叫你挣出个姨娘的名分,不也是半个奴才?依我说,还是将药喝了吧,没得再惹是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窗外冰雪消融,仿佛有叮咚累丸滚珠之声。烟兰忪神片刻,颊边的泪珠簌簌扑下来,“我现在也不想做什么姨娘了,就只想把孩子生下来。就算少爷不认也没什么,它是长在我身上的血肉,是我自个儿的孩子,我可以一个人拉扯他长大。”

眼见她是穷途末路负隅顽抗,丫鬟也没了法子,端了药往慧芳那头去复命。

进屋只见慧芳翘腿坐在桃红双帐里头,拈着根银渡柳叶的细簪剔指甲,听她进门,吊眉一望,“还不喝?”

“没喝,劝了好一阵。”丫鬟长泄一口气,搭着案坐下,“她说就算少爷不认,也要将孩子生下来。瞧那意思,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是劝不动了,你再另派别人吧。”

气得慧芳柳眉倒蹙,将那银簪往床头雕花榆木案柜上狠狠一拍,“反了她了还,这里几时轮到她做主了?她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敢驳主子的话!我瞧她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去,叫两个婆子来跟我走一趟!”

阡陌上满布银霜,银霜之上有各色山茶、瓜叶菊及一片鹤望兰,似花间之中的一群火烈鸟,如火如荼。

湛蓝的裙边儿如滚滚浪头呼啸,循上而望,是慧芳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好一个气焰嚣张。

进了屋,她先叉了腰讥笑一声儿,吊起的眼睛呈一把月钩,直叫人望而生寒,“烟兰,何必磨这些日子呢,倒让大家跟着费神儿。你打量咬着牙关不吃就没事儿了?我告诉你,既然少爷发了话儿,就容不得你肚子里的贱种落地,我劝你还是乖乖把药喝了。”

见势,烟兰忙捉裙跪倒在她脚边儿,拽了她的手泣求,“慧芳姐,我晓得错了,我不当什么姨娘了,以后也离少爷远远儿的,您高抬贵手,绕我孩子一命?或是将我打发出,我一辈子不进这府里来、一辈子不见少爷,只求您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当牛做马也报答您呀慧芳姐!求您了……,啊?”

她伏首下去,连在地上狠砸了几个响头,手掣上慧芳的裙边儿,却只触及冰凉一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比裙面更寒的,是慧芳的心,她只翻了眼皮,上睫毛直戳上云霄,又将粉白灰鼠袖口一挥,身后便有两个婆子迎风而上。一人揿了烟兰在地,一人端了凉药掰开她的嘴直往里灌。那烟兰挣得鬓乱钗落、衣衫斜开,终是挣不过,一碗药填得半碗进肚,将她几日枵腹多时的胃填得满胀。

随后两个婆子将她就势仍在地上,慧芳跺步过去,蹲身捏了她细抖的下巴,也不嫌上头挂着药流残渣,寒碜碜地笑起来,“你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个身份,不过是个小贱货嘛,就妄想着踩到我头上去,你以为姑奶奶我这些时伺候你的白伺候的?我告诉你,发你娘的春梦!”

她就将烟兰仍在这满室冰冻之中,带了众人一撤,撤掉琳琅的衣衫斑斓的裙。支摘牗斜进来的一束阳光被圆案挟持,再也照不见底下匍匐着的一具沉重身躯。裹挟烟兰的,唯有寒烟凉雾、浓债重孽。

烟兰是在日入西山的最后一刻死的,死在金源寺的暮钟里。她先是腹痛难忍,摊在地上爬不起来,逐渐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腿间坠出来——是血,是两个耳鬓相缠还未成形的男胎,接着是更多的血。

血,譬如流不尽的万丈光阴都在这一朝、独在这一朝,匆匆由她腿间倾倒出来,里头杂着她粉碎的心与旧香残粉。

事实上,比她人先早一刻死去的是她的心,所以在闭眼之前,她未言不呼,默默地感受最后一滴血淌向地面。

随着最后一缕残阳,由万丈红尘中来,又自万丈红尘中去,静如满地红粉芳馥,归为尘土。

姝芳艳魂转天涯,又是霜月,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寒夜1。这厢鸳锦之上,有二人对眸,一人千忧百烦,一人窥而陪叹。

明珠是霜露半凝之时从青莲口中得知烟兰死去的消息,颇为懊恼一阵,还与青莲抱怨,“那日在厅上,我就应该替她说句话儿的,大概也不至于让她年纪轻轻的丢了性命,你瞧那些人,当时都护虎视眈眈的围着她……。”

一盏盏烛火由青莲手间点燃起后,她又寻了支银烛台,一手举着,一手覆风,缓步迁徙至案上,又拿来一顶鹅黄灯罩扣上,“我的小姑奶奶,那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想想,你才与她头一遭见面呐,就想替她出头,平白倒把别人得罪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明珠瞥长嘴角,面前搁一个小竹篮,里头是一些软线银针,及一堆成片成块的绒缎散料,不是月白便是霜白。而手中已经一只半缝好的锦袜,正飞针走线往上头收口缝带子,“不肖姐姐说,我向来也是不多管闲事儿的,那日姐姐一扯我,可见我就没说话儿了不是?可她毕竟怀着孩子,我到底有些于心不忍。”

一晌话儿,青莲添了炭又扫了床,这才往她肩头拍拍,“你纵是好心,也无法,世上这种事儿太多了,哪里管得过来呢。成了,我来同你说话儿,倒叫少爷在外间看书,我先去了。”

她前脚走,后脚宋知濯便卷着书撩帘子进来,身上一件麒麟纹柳芳绿织金锦圆领袍,往明珠跟前儿一站,莫如那翠叶托一朵粉菡萏。

他用卷着的书抬起她的下巴,风流非常,“哟,怎么不高兴了?你青莲姐姐惹你了?”

“哪里不高兴?”明珠拂下他手中的《太白阴经》,扬着小脸将他嗔一眼,“青莲姐姐可不会惹我,她平日里训我两句,也是为我好,我晓得她的,我又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宋知濯惬心一笑,旋至两片烟灰轻绡帐中,撑着膝落目书上。然而字里行间,总挽着月淡情浓,还有明珠身上皂角的清香,堪比“龙团胜雪”。

他又抬眉起来,静窥她一片袅娜生香的背脊半掩在蓬松的青丝之间,她的一个胳膊一抬一落,正在同针线顽抗对战。烛光将她蜿蜒的轮廓晕上一圈薄黄的光,正若这冬日的太阳,单薄无力却顽强倔强地普照着人间。

炭火偶有轻绽,漫长如一生的寂静后,明珠倏然扭过来,笑容里回荡着小小得意,“你又在后头瞧我,可被我抓了个现行不是?”

他也真像个偷看姑娘的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蓦然红了脸,心虚地垂眸往书上看。

“别看了,”明珠不知何时已经曳着裙边儿荡了过来,坐在他身边,将软锦垒叠的床面坐出个小小陷落的弧线,与宋知濯心上的弧线一样温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将一只锦袜递到他眼下,胳膊肘也跟着撞一下,“嗳,别看了,先瞧瞧我给你做的袜子好不好?你试试,若是好我再做另一只。”

抬起脸时,宋知濯分明还有些羞意,却接了袜子反讥她一下,“你还会做女红?真是奇了,打你来这近一年,我见过你焚香、烹茶、做饭洗衣、擦桌子扫地一应粗使的活计,唯独没见过你动过针线,这会子又想起来横飞针竖捻线来了……。”

一壁说,一壁支起脚往上头套,套进一半便顿住,抽出来拧到她眼前,“我的奶奶,你这是哪门子的袜子?只套进去半截就让你缝死了。知道的说是袜子,不知道的只当你是将银票根儿缝死在里头呢。”

“啊,不能吧?”明珠拽过来,柳眉低颦、翻来覆去瞧一会儿,方讪笑了两声儿,“真是对不住,我对针线不在行,走错线了。从前在庙里,不过是袍子破了缝两针,也难不到哪里去,即便缝的横七扭八的,也不妨碍穿。这还是头一次又是裁又是剪的做东西呢,倒把这好好的料子给糟践了。”

望她颇有痛心疾首之意,宋知濯忙接过来,“你这头回做东西就是做给我的,哪里能算糟践呢,就算穿不得,我也放到柜子里头去珍藏。”他将那袜子塞到枕头底下,拂了她胸前的长发,“如今看我见好,丫鬟们也不敢再懒怠了,你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丫鬟做来就是。你平日也太和善了些,纵得她们将你的身份都忘了。我看啊,你只管拿出你大奶奶的款儿,凡事使唤她们去做就成。”

明珠骇然,将两个眼睛瞪得似两轮圆月,“快别了吧,我虽名分上是主子奶奶,出身却连你们家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呢,我可得罪不起她们。”

“嗨,英雄莫问出处,”他引着她脱了鞋子盘了腿,双双对望,“是你凡事都要自己做,才养得她们如此。譬如青莲,她原也只是丫鬟,你成日家不分场合只管‘姐姐’的叫她,未免太纵了她些。”

“我原就当她是姐姐嘛。”

宋知濯提了眉,掀了被,兜着她的背往下躺,“你可以私下里当她是姐姐,面儿上还是主仆。”

暗红鸳锦被搭过来,一同覆了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直到很多年后,明珠才意识见,或许端倪就在此处,他们因出身不同,际遇有差,大概注定了前路曲折。只是一开始,这些“不同”被同仇敌忾掩盖了,仿似一个风雨浮沉的王朝,外忧时,上下一心,而当边陲安定后,会浮现出数不尽的内患。

烛影颠簸,一如前尘不定。可眼下,仍旧是良人良缘良夜。

稠夜之上,有群星,是一群眼,窥视着这片苍茫人间。落目处的三槐九棘下,灯火长明。

伏在灯下之人正在拟写奏章,上头一一列举着延王的种种罪行,条条当死。这一封青灰熨章是延王的索命符,却是宋追惗的通官贴。在他料想之下,如若不出意外,景王登基,他将平步青云,官至宰辅,引领中枢。

思及“意外”,他将眼一横,望向软塌上对梅折腰的小小女子,“小月,濯儿除了能说话儿了,身子可有见好?”

榻案上端着一个粗腰细颈冰裂梅瓶,里头插了两支高低错落的姬千鸟红梅。小月伏在上头,将一袭掐腰散花石榴裙蜿蜒得如蛇异媚。她捏着半月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嗯……,身子倒没什太大起色,不过是明安明丰搀拽着挪动两步,不过我瞧他自打大奶奶进来后,这一年的心情比头先好多了,身子也硬朗多了,估摸着好起来的也不是难事儿。”

烛火将宋追惗的身子拉一道长长的影子折上书案后头的落台屏,巍峨高大,盖住渺茫的字与纸。

而他更挂心的是另一张字与纸,他踅过去,落入榻,暗青的氅袖搭到案上,“小月,最迟下个月,你必须将那封信找着。”

“怎么突然这样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拳头在麒麟纹袖中握起,四个连绵的指关节仿若锦绣山河,“我这个儿子,真是叫我越来越看不透了,有时候又觉得他颇像我。”骤然刮过的穿堂风将烛火轻拨、话锋转过,“景延二位王爷只作最后之争,若被濯儿捏了那封信搅了浑水,只怕多年辛劳尽毁于此。”

小月搁了剪子,肘撑榻案,望住他盈盈笑着,“叔叔,我进府去大少爷院儿里伺候,本就是为了这个,照理说应当鞠躬尽瘁,但也不要叫我白忙活嘛。若我找着了信,你怎么奖我啊?”

月下花前、明灯长影,莫若虚梦高唐。少女的娇绵情长折进宋追惗眼里,是点点道不明的思绪,他洋作不通,哼笑一声儿,“你想要什么?”

“嗯……,”长长软软的尾音之后,小月乍然一笑,满目贪痴,“若我真拿到那信,你就不要做我叔叔了,将太夫人休了,娶我好不好?”

他的一生,有太多女人为其癫狂了。眼前闪过的一张张脸俱是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她们或是聪慧、或能隐忍,包括眼前这一个,少女娇容下,或许也有聪明的头脑、至明的个性。

群芳渐逝,最后浮在他眼里的,竟然是那个拦马车前的女人,她张扬跋扈、任性娇纵、贪心狠毒、甚至愚蠢,可她也蠢得如流沙一样简单,这种简单是他从不具备、却隐隐觉得喜欢的。

倏尔,他抖着肩一笑,为这仕途以外难得的清明时刻,“小月,且不论你我之间是个什么辈分,我若真娶你,只怕也难见你娘啊。”

“我娘已经死了,”小月撅着嘴,似娇似怨地将他睇住,“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即便是死后有灵,我也相信,我娘瞧见我高兴,她也能高兴的。叔叔,你是不是瞧不上我的出身?可照理说,头先那位夫人比我还不如呢,怎么您就能娶她?”

“我同你说过了,那是形势所迫。”

“那这位呢?”小月将他细细窥来,想透过他的冷眉寒眼看向他的心,里头到底有无半点儿女私情,“我晓得,您是为了景王才娶她,既然您能为了功名利禄娶她们,怎么就不能为了以后仕途畅达娶我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追惗轻理袖口,唇目含笑,“你这小丫头,倒是长了一双明眼。既然你看得这样透,怎么就不想想,就算你嫁了我,也不过是一场清梦,你能抓住的只有手边的玉盏、头上的金簪。你瞧我这两位夫人跟了我,得到了什么?一个已死一个被囚,或许有一时的荣华富贵,不过又是过眼云烟。”

澄明的月光折向小月,照见她半沉的一个笑靥,“叔叔,您说起我来头头是道,那您呢?荣华富贵是过眼云烟,功名利禄就不是了?我是您教养长大的,自然和您是一样的性子,所以就别拿那些劝不动您自个儿的话来劝我了。”

伴着一场无果的争辩,迎来日月同辉。

第一缕光照着桂影扑进窗内,如白驹过隙,踏过烟兰的尸首,扬蹄至南墙上的瘦梅瓶,梅瓶之下,是明珠的哒哒的木鱼。

她盘腿在蒲团,唇齿翕动,细碎念着,“或有地狱,取罪人心,夜叉食之。或有地狱,镬汤盛沸,罪煮人身。或有地狱,赤烧铜柱,使罪人抱。或有地狱,使诸火烧,趁及罪人2……。”

仿佛有笙乐入耳,将宋知濯从虚梦幻境唤醒,他撑了身,坠着马尾拨帘一看,就瞧见她虔诚的侧颜。

足足小半个时辰,明珠才念完,收了家伙回首,蹑步回床上,方撩开帘子,就对上宋知濯一双星眉朗目,“你醒了?是不是我吵着你了?”

纵然如是,宋知濯还记得她上回生气使小性儿,也不敢胡说,只抬手箍了她的腰,将她兜倒在床,翻了个儿,撑在她身上几寸,“不是被你吵醒的,是好像听见黄莺在唱曲儿,就醒了。小尼姑,你都多久没念经了,怎么今儿想起来念了?”

对视一瞬,明珠弯着眼角探起脑袋,奉上一个不矜持的吻,“烟兰不是死了吗,我替她与她肚子里的孩子超度呢。说起来也是,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连个礼也没有,就那样咯吱咯吱给抬出去,可怜得很。”

阳光正好,雪默无声,却瞧她颦眉垂眸,怅然无限。宋知濯蓦然不忍心,翻身而下,搂过她轻拍,“她若有家人在外头,自然是将尸首送回去给她父母的,管事儿的也会派下敛葬的例钱银子给她家人。放心吧,会有人替她收身下葬,你原本与她没什么交情,得你如此挂心,她也算有福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二弟也太狠心了,好好个人跟了他,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嗟叹后,相视间,宋知濯已欲孽深重,刻意挪开几寸,避着她丝柔寝衣下温热滑腻的肌肤。

就在二人歪缠的功夫,阳光已默然入帐,照着明珠亮晶晶的眼,再添风华。她朝他挪近一寸,胳膊肘往他臂上轻撞一下,“嗳,说起银子,我倒想起来,上回听明丰说你像是很有钱的样子,到底有多少?你能不能给我报个数,让我心里有个底。”

宋知濯靠着臂望向帐顶,佯作惆怅一叹,“不多不多,不过养活你这小妮子大概是够了。你要什么,只管叫人买来就是,只要市面上有得卖,估摸着我都能买得起。”

将明珠说得眼中星辰明耀,翻了个身翘了脚,前后悠悠缓缓地荡着,“我终于是个有钱人了!从前在家里,我只想着有串糖葫芦吃就是有钱。我见过最多的钱,就是庙里香客们敬献的功德,不过都是些散碎的铜钱,一般成锭的银子都是由定好的人经手,我连摸也没摸见过,我总以为我要穷一辈子呢,没想到今儿,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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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鹧鸪天·一醉醒来春又残》

2《地藏菩萨本愿经》

56.?温香?风无定,人无常。

风月情浓的帐中,明珠藕白的脚丫子一摇一晃,绞弄清风与阳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如今,宋知濯才切实体会了什么叫个“心猿意马”,只觉由心头绕出一股薄烟,就围着她的脚,不散不灭。随之还有腹中的瘙痒,四肢澎湃的血脉。

至于她那张花蕊小嘴在吐露着什么,他已无心听了。

这番浓欲重稠直到用完早饭才有退潮之势,恰逢又有人来探望。

自打他能说话儿的消息传出去后,庭轩便陆续有人前来,这日来的是宋知远。才打帘子进来,就瞧见一幅番艳/淫酥骨的画面——明珠正捏一张蓝压边儿的素色手绢儿给宋知濯擦嘴角,微沾两下后,背着身在他唇上一吻。

他其实没瞧见那一吻是怎样的缠绵轻柔,唯有她后髻上坠着的一支镀金镂雕芙蓉花流苏步摇在他眼前晃着,晃得个乱世动荡,而他似乎是这乱世中被迫忍辱负重的气节之士。

半晌,宋知远才握拳轻咳出一声,“大哥。”二人这才从风月无边里抽身出来,朝他一望。他罩了一件竹叶青暗纹直袍,静如良玉,动如拂风,“大哥,听说你能说话儿了,我特意来瞧瞧你,可能下地走得了?”

一束暖光将他与他们切割为两个人间,他开始第一次嫉妒起这位比父亲更称职的兄长。

稍刻的宁静后,还是明珠忙由案下拖出一根圆凳,“三少爷快坐,怎么这么大清早的就来了?可吃过早饭没有?”

她思及方才一吻莫不是被他看见了?立时腮若桃红,有些心虚地起身搬了炉子煎茶。宋知远就势坐在她让出的那根圆凳上,羞赧地垂首,“吃过了来的,大嫂不必忙,我不喝茶。”

“喝的喝的,你难得到我们这里来一趟,哪有茶都不叫你喝的道理。”明珠只若没听见,自顾着点炭扇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黄火光与宋知濯的笑一齐燃起,他从明珠鲜艳的脸上收回眼,眼中的星辉与笑在转向的过程中,已经半沉,“她惯会个坐客飞觞,你随她去吧,若叫她坐在这里,才是叫她横不是竖不是呢。”他坐在木椅上,打量一瞬宋知远,难得除明珠以外的柔情,“好些时候没见,你好像长高了不少,书读得如何,学问可有长进,有人欺负你没有?”

宋知远也跟着从明珠身上收回眼,可那打着蒲扇嫩白的腕间、柔软的手背已印在他心上挥之不去,“大哥又不是不晓得,我是死脑筋,就只会个死记硬背,纵然再刻苦,也就那样了。婆子丫鬟们还算周到,我也没有什么麻烦人的事儿,大家彼此还算过得去。”

每说一句,他便忆起自个儿乏味的每一天,没有这里的至情至欢、没有春花秋月,亦没有这样一个明珠,回首一望,仿佛只有十几年的孤寂与隐忍,空空如以。

如是想来,他便难以自控的扭过头,再朝明珠看一眼,“大嫂,随便煎一盏来就好,不必这样费事儿。”

炉子后头,明珠只是回以他一个客气的笑。这笑落进他心里,却如乱红飞花。

随后是宋知濯的声音将他拉回,“眼下太夫人被囚,你也不必再那般小心谨慎了,想来我这里就来,我们兄弟二人倒是好久没有如此清清净净的说过话了。”

琼光折树,投在明珠身上、脸上,碎如琥珀。宋知远没法儿不去看她,她只要蹲在那里,就是寒冬明艳温暖的太阳。

他更加嫉妒这位大哥,也愧疚,于是沉默一晌,他垂下睫毛,浅浅致歉,“大哥,对不起。”他分明是为窥觎他的妻子致歉,却又心虚地掩盖起来,“我这个做弟弟的太没出息,就因为怕太夫人容不下我,这么久没来看你。”

自责将他压得抬不起头,浓情重欲却令他偏了眼,偏向那个引他攀折的一支花儿。

而宋知濯全然没注意见这些,笑谈来,“这怎么能怪你,是我不叫你来的,我这样子,若是真出什么乱子,也难护你周全。现在好了,你想来就来,再过些时日,大概我身子骨也能见好,还能带你去骑马打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比起“骑马打猎”,更让宋知远震动的是另一桩事儿——他将眼投向宋知濯身后几尺远的帐幄之内,想着,他若是能好,那么大概他们就能做得名副其实的夫妻,就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

随这个想法上浮的,是他在那些禁书上瞧见的零星画面,旖旎香艳的寥寥几个画面就将他的心砸得满目疮痍。可他不能说,不能问,唯一能出口的,只是一切交酌客辞,“那弟弟就先像大哥贺喜了,我一直就盼着这天。”

恰逢明珠过来,她将一只湛蓝星空纹汝窑盏搁在宋知远面前,袖口抬起时,旋来一阵清风,迎送暗香。宋知远匆匆瞥见袖中一截白皙皮肉,隐约消失在没有边际的浅草黄里,蜿蜒往上,不知还有怎样的春光艳景,骤然,他涨红了脸。

“你这小子,”宋知濯瞧见他的胀红的脸,只当是一个少年对女人本能的一种羞涩,眼中介于兄与父之间的慈爱与纵容将他望住,“等我好了去挣个功名回来,也替你说上一门亲事,成了家,自然就晓得上进了。”

从始至终,明珠未插一句。她一见着这位与她一般大的少年,就想起上回他过于亲昵的叮咛。那不该是一个弟弟该对嫂子有的嘱咐,她敏感的心令她刻意地保持着这种疏离的客气。

但论理,她是该送的,于是直到宋知远走时,她方牵了裙将他送至门外。

他的步子蹒着姗姗不舍,刻意走得缓慢而拖沓。行至亭下时,他终于将竹叶青的衣摆一旋,扭了回来,将她叫住,“大嫂,大嫂,是我哪里不懂事惹大嫂生气了吗?怎么大嫂今儿都不同我说什么话?”

明珠还在门槛内,睇见他有些急迫懊恼的神色,装痴作傻地笑起来,“这是什么话儿?是你多心,你最是懂事的,怎么会惹着我?我不过是想着你与你大哥好些时不见,你上回来,他还昏迷着,这回难得有机会安安静静的说会儿话,我哪里好打扰你们。快回去吧,这太阳再晒一会子就要将雪融得路上打滑了。”

回首花间,果然见得消融的雪迹压着青瓦、压着枝杈,亦压着宋知远的心。察觉到她刻意的疏远后,他轻抿一下唇,“我来时,婉儿托我谢你教她煮粥来着。”

“跟她说,不用这样客气,用得上什么只管来找我。”明珠倚着门,顿一瞬,“回去吧,啊,改明儿再来瞧你大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言罢,不等他再找什么措辞开口,她便兀自旋裙进去,杏黄的裙边摆得干净利落,只留一抹遗足骎骎的背影。

回去的一路,不复宋知远来时的一路,来时枝有雀鸟路有馥芳,头顶东悬着一个耀眼的太阳。而此时,雀鸟南飞芬芳渐逝,太阳亦照得人心里发慌。

白茫茫孤影独去,而这厢仍是春宫宿侣。明珠从未想过要将这点子游丝线情同宋知濯说,在这府里,若他还有看中的亲人,恐怕就只宋知远一位了,没得再叫他更“家破人亡”。

她只是替他续一杯茶,往盆里添上新的炭,然后就见明安匆忙折进来,先朝她恭敬地行礼,喘完一口气便跨几步到宋知濯边上,“少爷,有新动静儿。”

听他们要说起朝堂之事,明珠横竖也听不懂,便转到外头去看书,留他二人说话儿。

方出去,明安便半哈下腰,扯着袖口拂一把额上的薄汗,“我才打听到,曹将军拟了一支五万的精兵乔装改扮成几纵商队,欲从延州发兵上京。少爷,延王这是要反啊?”

宋知濯眼中一凛,缄默片刻后又从容一笑,“延王是不想再苦等着圣上立储了,等来等去这些年,只等得个鹬蚌相争却无结果,他等不起了。但他忽略了咱们家这位国公老爷,只怕还等不到兵马到京,他就得先命丧黄泉。……明安!”

掷地一声,明安再倾一寸,“你拿了我的帖子去承王府,将这个消息告诉赵合营,再同他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日约他到明雅坊一聚。”

明安领命出去,行至外间,对着书案上的明珠躬身一笑,“奶奶看书呢?快进去吧,我同少爷已经说完话儿了。”

将一本杂记丢下,明珠踅出书案,朝他明朗笑起来,“你成日家在外头替少爷办事儿,风吹日晒的,真是辛苦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倒将明安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挠着脑袋憨笑,“奶奶这是哪里话儿,原是我做奴才的本分,您成日照顾少爷才最是辛苦。”

相辞过,明珠仍旧滚着杏黄的裙进去,远远地就朝宋知濯嗔一眼,“你们主仆老这么神神秘秘的,瞧得我都心里直害怕,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儿了?”

“出不了,你放心。”宋知濯招她过来,眼中缱绻缠绵,唇上只管舒心地笑着,“我先同你提前说一声儿,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去会见一个朋友,约在明雅坊,先跟你交代了,免得届时你知道了多心。”瞧她神色懵懂,他又问:“你晓得明雅坊是什么地方吧?”

明珠将头拨浪鼓似的摇起来,“不晓得,什么地方?”

外头凡尘的光扑在她身上,熨染了一个出世的仙子。在宋知濯眼中,她就是从烂泥地里走出来的仙子,即便裙上裹满污秽的泥浆,脸上却比一切清泉都干净。

他笑了,捧着她的手印上崇拜与仰慕的一吻,“就是青楼,青楼你总晓得吧?”

“是窑子?”明珠将下巴细碎点着,“这个我倒晓得,从前我不是三番五次从里头逃出命来的?”言着,她将眼一横,警惕地睇住他,“你去窑子里头做什么?难不成要去找女人?”

下一瞬,她的眼又朝他腿根上瞟过,十分不屑。宋知濯追了她的眼,又忙掣住她的手,“你这小尼姑,想哪里去了?窑子和青楼可不大一样,窑子不过是最低等的妓/院,里头迎来送往,不讲那些花招子,只管个‘脱了衣裳睡觉’。青楼是声色光艳的场所,里头的姑娘琴棋书画惯常都会的,男人去那里,谈事儿、应酬、不光是睡觉。我发誓,我去那儿单单就是去谈事儿。”

不知哪里扑来一只雀鸟,正落在窗台上,恐怕是在风雪中迷失到此,明珠遥遥瞧一眼,见它不像受伤,才收心回来面对这个酸涩的问题。

一想到有女人会扑在他怀里,折颈在他肩头,与他耳鬓厮磨浓情蜜意,她心上就似倒了一个醋瓶,“谈事儿就谈事儿好了,干嘛非得去那种地方,难不成没有女人谈不成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也不愿意去,在家守着你多好。可眼下时局动荡,我躺这么久,就为等这个时机。我那朋友不是别个,原是前太子的嫡子,身份特殊,若这时候叫别人瞧见我突然好了,又同他来往,难免多心。故而才要寻那么个掩人耳目的地方。”

他说得肺腑城然,好似恨不得三指朝天,发一个重誓。明珠也不好意思了,好半天,才将半垂的睫毛抬起来,低低嗫一声儿,“那得多少银子啊?”

窗上那只鸟振翅一挥,竟然一头栽在桂树底下,引得宋知濯发笑,“大概就五六百两,何苦计较这些?”

锥心之痛,莫过于此,明珠捶胸顿足,“早知道我那日就将瞧上的那个蓝宝石嵌的镯子买下来了!我晓得你有钱,却不晓得你随便在外头吃喝就要花个几百银子,那镯子统共也就一千两,我何必要想着替你省那个钱,害我那几日做梦也总梦见那个镯子在我眼前晃啊晃,一伸手老够不着!”

望其眉目叠恨,宋知濯极爽朗的笑出声,拽住她的手举至眼底下横看竖看,上头忍冬藤的细金镯懒洋洋的散着光,“你还别说,你皮肤白,金银玉器,红蓝宝石都衬得上你。一千两,又不值什么,倒把我的小尼姑愁成这个样子,使唤人出去买了来就是。”

“哼,我以后可一定不替你省钱了!”艳阳天照着她艳丽的唇,足能挂一个水壶在上头,“以后看上什么我就买,戴不上我就存着。等哪日你做了大官儿不要我这糟糠之妻了,我就拿去变卖,下辈子也能无忧无虑。”

“呵,你这小尼姑,”宋知濯掐了她桃尖一样的下巴虚晃两下,“原来是替自个儿筹谋着后路呢。可真叫我伤心,我连咱俩的坟头都想到挖在哪处了,你却一心想着要弃我而去?罢了罢了,我干脆也不做什么劳什子官儿了,只守着你好不好?”

好,真好。可明珠一抬眸,就瞧见他已经与当初头一回见时候判若两人的身躯,甚至在他的脸上,早已寻不见当初残败的、倒映着死亡影子的眼睛。眼前的他,已然挺拔如一篾新竹,每日都会新抽出一片志向的长叶,往中霄生长。

她自然是很为他高兴的,不说别的,就单像是看见一个脆弱的孩子在她的哺育下茁壮长大,就足以她由衷地替他开心。可同时,听见那些前朝纷争,她又害怕,害怕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往那够不着的领域保护他。

她无法替他分担那些刀光剑影,只能支持并鼓励他,“守着我算怎么回事儿,我又有什么好守的?你只管去办你的事儿,我同你说笑嘛,我没有哪样小心眼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抬了一截紫貂毛压边儿的氅袖,捧着她蜜桃似的脸,先吻向眉心,然后一路辗转,是目、是唇,是鼻尖,每一寸,都像是吻在他的故土、新国、他所能走过的每寸土地。

最终,这一场丈量山河的吻在明珠细细的战栗中,停在她的耳畔。他先是叼起她的耳垂在唇间摩挲,然后停下,呼着灼人的热气,由喉头滚出沉缓的重欲,“你放心,我原先去那些地方从不留宿,眼下就更不会了。我想着,这头一次欢爱自然是要与你一起享受。”

霎时间,明珠的心酥软一跳、跳过后,仿佛是跌进无穷无尽的云端。这一次,她没有再想起那些遥远晦暗的片段,她所想到的,唯有他广阔的胸膛与坚实的臂膀、想到他们之间每一个相交的吻,如饮甘露。

窗外的飞雀不知几时从雪里扑腾出来,义无反顾地扭头扎进虚空的天,彩翅之下,是另一片声色沉溺。

这两日,不知宋知书在哪里寻来一个擅弹琵琶的女子,整日家饮酒听曲儿。那缠绵乐音绕过梁与廊,从槛窗踅进一张织金软塌,吵得楚含丹脑仁儿直疼。

她支着胭红的指尖缓缓柔着太阳穴,可里头仍是绕不尽一阙《声声慢》,伴随这哀怨的唱词,还有宋知濯长长一段冷言冷语,时刻催她下泪。

她已经流过太多眼泪了,在每个肉身沉迷的夜晚,灵魂都在清醒的哭泣。这两日,更是无时无刻的不在哭泣,望着天、雪、花间、屋檐,每一堵墙都曾是她用回忆堆砌起来沉溺在此的城——她少女时期一片片如翚羽斑斓的回忆。而现下,它们被她的眼泪冲刷过一遍一遍,直到露出里头溃烂的尘砾。

“夜合,夜合!”

她撤了手,往案上连嗑几下冰玉翠镯,直到嗑来夜合,“这女人是谁?”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望她眉间凝恨千重、怨懑难当,夜合只得柔声劝慰,“还不是姑爷从外头哪个戏班子里请来的嘛,听说即能唱能弹,又极善拇战,一日包银一千两,这两日都在姑爷房里。嗨,不过是个玩意儿,姑爷若真爱她,早就赎了回来,何必每日费那一千银子?”

悦耳笙歌在楚含丹耳里,好似唱成了送葬的哀乐,将她的心裹了棺材葬进一个无底洞。她阴着脸,脂粉再也提不动一个笑来,“你去跟她说,让她别唱了,还让不让人清净了?”

缄默片刻,夜合也只好遵旨承办,捉裙掠过槛窗,进了隔壁屋子。

里头正是绮丽风光,宋知书正支着一个膝盖在榻,案上端放着两个玉樽,三壶清酒,一碟子油酥核桃、一碟糟乳鸽、一碟炙烤鹿肉。那女子衣裳半开,挣得□□半露,就靠在他怀里抱着琵琶,指端一拂,又一阵碎珠落盘。

嬉闹间,宋知书抬眉,翕赫瞧见夜合好似欲言又止地杵在一根大圆柱后头,他便笑着抬了鸦青浪纹蜀锦袖,“你来做什么?难不成也来同我喝酒取乐?来来来,叫你小姐一块儿来,咱们一同乐呵,倒别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孤单寂寞啊。”

瞧那行动昏庸,分明已是半醉,斜长的眼懒抬着。夜合只在心中叹气,面上还是苦劝,“姑爷少喝些酒吧,喝多了伤身。”

“呵,”宋知书耷下眼皮,抖肩一笑,一手勾着那女子,在她胸上一寸摩挲,“伤不伤身又有什么要紧?你来恐怕不是说这个的,照直说吧,你家小姐又要作什么妖?”

夜合半迎一步,唇角泄出个尴尬的笑来,“小姐说,这位姑娘连着唱了两日的曲儿,也没个白天黑夜的,吵得她头疼。说也是呢,姑爷,您只管在这里寻欢作乐,也没到我们屋里去,哪里晓得小姐她这两日不大好,一会儿嚷肚子疼一会儿又说头疼的,叫请太医,她又不让,我也没个法子。”

那女子只当是哪个“正经夫人”拈酸吃醋,笑着回首,却被宋知书绕开了胳膊,险叫她踉跄一下。这位公子向来不知道个怜香惜玉,只提了眉望住夜合,“她月信来了?怎么无端端肚子疼?”

“没,还不到日子呢,”夜合晓得他要起来,故而退开一步让他,朝那女子乜过一眼,“姑爷去瞧瞧吧,估摸着是烟兰这一死,小姐心里不大过得去的缘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书一行拔座而起,一行干笑了两声儿,“她过不去?呵呵,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只怕不是为个丫鬟,是为某些‘别个’吧?我倒也有耳闻,说是我大哥见好了,她大概也经代我去问过了?”

这一去,就将那位红粉佳人弃在那里,倒叫别人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一壁干等着,一壁想着他话里零星一点儿龌龊的艳情,瞧着这世家大族,也比她们那烟花柳巷干净不到哪里去。

这厢进屋,见楚含丹灰败着脸歪在榻上,榻前蹲了两个烧金炭盆,里头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衬得她更若朝花夕落的情状,好不可怜。

57.?风月?情天恨海各一边

临窗的光似一片金羽缎盖在楚含丹身上,下一层是琉璃彩缎月华裙、绯红连枝掩襟褂,将她裹得宛若栖息的凤凰。

只要一看见她,宋知书就觉得一颗心沉甸甸地坠着,直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那日抬烟兰出去的时候,他在亭子里远远瞧见了,一片沾满血的白绫如山丘起伏,罩住一个少女与两个胎儿模糊的血肉。那一霎,他蓦然有些心虚,原来血脉传承如此刻骨,他同宋追惗一样有一颗为父不慈之心。

故而这两日,他将自己沉沦在笙歌燕语、浮光流景之中,不用在空旷的寂静中一闭眼,就听见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

可眼下,见到楚含丹的这一刻,他又辗转想着,孩子或者女人都会再有,但这九翚翅的鸾凤世间就只此一个,于是他原谅她、亦纵容她。

听见熟悉的轻浮脚步,楚含丹还是慵慵歪在榻上,只是稍斜一下眼,“你来做什么?就将你那美娇娘冷落在那里了?到底是你自个儿请到府上的,也多陪陪人家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哼,”他鼻稍一动,哼出个嗤笑,提了衣摆往榻上坐,一身玉婿香仍旧与周遭的花香檀香格格不入,“分明是你让夜合去打发人家,现在又装起好人来了。眼下曲儿也不唱了,酒也不喝了,我人也过来了,二奶奶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她将眼皮缓缓一飞,满室流金,尽是不屑,“我何曾叫你来了?你不来,才是真正的对我好呢。”

好一个娇舌软语,倒把宋知书说得一笑,“我晓得你不想我来,我也晓得你是为什么作出这副样子。想来我那日说的话儿应验了不是?你去瞧大哥,是不是瞧见人家夫妻恩爱,柔情蜜意,你心里不好受了,或是大哥说了什么话儿叫你伤心了。嗨,二奶奶看开些,人生哪得几番顺,即便是我大哥,不也是过了这几年的艰辛日子?这样说,你心头舒坦点没?”

她不似舒坦,反将连枝纹袖口绞起来怒瞪过去一眼,“他那样儿,是你害的,我和他到如此,也都是你害的!”

那眼中,渐有恨聚怨笼之势,宋知书只是将她望住,好半晌才歪嘴笑来,虎牙是一把匕首,言辞恳切地将她剖开,引着她将自己的心肺都看个清楚,“是,是我害的,但请二奶奶也想想,他若未瘫,你嫁给他,怎么就能保管他只有你一个?不过一年半载,照样是莺莺燕燕红粉无数,不是我自夸,我们宋家的男人,光是一副脸皮,就能俘得芳心无数,更别提这家世,多的是姑娘往他身上扑。”

言着,他将眼珠下沉,悬在她胸前半片凝脂皮肉之上,笑得更浪荡几分,“若他瘫了后,你仍旧嫁给他,怎么能熬得住这几年空闺寂寞?二奶奶自个儿还不晓得自个儿的身子?专是个盛不满的玉金樽,到时候,你怨不着我了,又得要怨他。”

在他一双邪/欲/荡/目中,楚含丹随手抄起榻边高腿方案上一个和田玉的犀牛望月朝他掷过去,“无耻之徒!”

那犀牛角正巧砸在他额角,重重一下,嗑出几丝殷红鲜血后跌在地上,沉痛一响。

随后夜合闻声进来,见状忙自袖中掏了一条玉兰花儿手绢替他揩血,“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又吵起来,瞧这血,姑爷,还是赶紧请个太医来瞧瞧吧?”说罢,她又扭头朝楚含丹嗔怪一眼,“小姐怎的动起手来?那手上也没个准头,万一砸了眼睛可怎么好?”

这厢楚含丹只是拧了下腰,怒气仿佛随了这些血迹缓解些许,仍旧莺慵蝶懒地歪回榻背,拂着指甲,“哟,真是对不住,一时失了手,二少爷没什么大碍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书夺过帕子,一壁擦着手上点点血迹,一壁吩咐,“不肖请太医,就这么一点血,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夜合,你先出去,没叫你不必进来。”

这一去,又剩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以及渐沉的斜阳扑在冷窗上。

待血收拾干净后,宋知书猝然拔座起身,一臂横穿楚含丹腋下,一臂勾了她的腿弯儿打横将人抱起,直往里头卧房里去。一路上楚含丹都在作死地扑腾,轮了软拳砸他的背,“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小人!下流烂胚子!”

直到被横陈在床,她还是骂,也不顾脚上光着,踩了地就要跑。谁知才跑出两步,就被宋知书一臂揽回来,“你说做什么?这档子事儿你我早做了几百遭了,眼下你跟我装什么贞洁烈女?你只管喊,夜合就在外头,喊她进来瞧瞧你这千金小姐的本来面貌。”

果然,她不喊了,却仍旧是挣,直到那双熟悉的手覆上她的皮肤后,她开始渐渐忘掉那些恚怨愤懑,陷落深深的海底。

那片海有温柔的风浪与抓不住的流光,就飘浮在她周遭,她想伸出手抓住萤火一样的星,可那斑驳璀璨的流萤却永隔她指端一寸,唯一能抓住的,是舵手的臂膀。

隔天,楚含丹的头倏然就不再疼了。晨起坐在妆案上,兰指拈住一支福寿镂雕金簪,偏着身折照镜中,道是好个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1。

这时夜合照常端上避孕的汤药来,就搁在妆案上,将她神色细细打量,“小姐可好些了?”

那汤药是刚煎了来的,还冒着热气腾腾,片刻就将那镜面蒙上一层幻烟,镜中模糊的影子侧了身,又被一束晨光罩住半边,“好多了,今儿早饭想吃个红豆粥,不要那些油荤的东西。”

“好……,”夜合拖沓了尾音,随后替她将另一只红霜果小钿璎插在鬓边,“你瞧,姑爷一来,这病就好了,可见姑爷比那些汤药还好使呢,既如此,你也别跟他斗气了,小夫妻的,有什么话儿不能好好说?非得又骂又打的,我瞧今儿姑爷出去的时候头上还泛着血光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婉转的话儿似一面更清明的镜子,楚含丹在里头照见一个情迷媚迭的自己,令她觉得高贵的自己被亵渎。于是提眉横对,“他要死要活,与我什么相干,就是他真死了,你也甭和我说一个字儿,我不乐意听。”

夜合讪笑两声,只将那药推至她跟前儿,“我晓得了,以后我不提我成吧?先将药喝了吧,省得一会儿放凉了喝下去胃疼。”

这厢喝了药,又要茶,夜合正拈着针绣帕子,听了忙劝,“小姐还是等会子再喝,茶最能解那药性了,倒别白费了功夫。”

榻上,楚含丹将她睇住,好笑起来,“这也奇了,从前我还不是喝了药就喝茶的,也没见你拦。”

“我从前也不知道,”夜合将拈针的手顿住,匆忙笑回,“前几日去抓药时才听大夫说起来的,我想着还是仔细些好,你说是吧?”

闲谈的功夫,给楚含丹只倒了盏热水,尔后端了那药碗出去,转至另一方小院儿里,瞧见一小丫鬟正在廊下按等子分药。她捉裙过去,随手捡一颗红参捏在指尖看。

那小丫鬟横眼见她,陪开笑脸,“大夫说,这红参最是滋阴,助孕的药方里都不可缺,我跑了好多药铺子才买来这些呢。夜合姐,奶奶已经吃了这些日子了,可见效了?”

“我也不晓得,”夜合丢下参,将手拍了灰,又拂了裙,挨着廊檐坐下,细眉低颦,颇有一番愁态,“我问了大夫这女人怀孕是个什么反应,照太医说的比来,小姐看着像是没什么动静。”

扫眼那些黄皮纸分装开的药包,真是又愁又叹,引得小丫鬟陪坐下来,捺声儿劝一阵,“姐姐别急,我也问过大夫,大夫说头先一个月没什么反常,就是月信不来,你瞧烟兰,不也是两个月才诊出来的?我就怕奶奶尝出这药不对来,到时候不肯喝不算,反骂姐姐怎么好?”

“唉,我这是也为她好,”夜合展目望着院内假山顽石上零星雪迹,眉攒千愁,“哪家正经奶奶不是千方百计的想着怀个孩子?偏我家这位,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我苦着劝了多少次,她只是个冥顽不灵。我想着,她要是同姑爷有了孩子,估摸着也就不成天跟姑爷两个夹枪带棒的对着,这才出此下策。你只将那些要渣滓埋好,别叫别人晓得,若不妨她哪天晓得了来骂我,我也是不怕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嗳,姐姐放心,我回回都是找了绢袋子埋在墙根儿底下的,谁也瞧不见。”

此间一言,半沉半明的神色涌上夜合的脸,她重叹一口气,叹出又半月的光景。

这半月,府里多了一段好些传奇,有关娇容的色迷传说才被烟兰的香消舆言压下去,马上,又是宋知濯的福寿双全美谈。

婆子丫鬟无不在议论,都道这躺了两三年的瘫子不知是吹了哪门子的福风,将将能开口说话儿了,紧跟着又能下地走,除了腿脚还有些颠簸,倒与常人无异。

哪里晓得,那瘸腿也是宋知濯佯装出来唬人的。这日,灯花迷醉,小炉生香,院外又是一番飞霜浮雪。明珠临窗月下,坐在一根折背椅上,瞧着面前宋知濯拖一下拽一下地蹒步,笑得她花枝乱颤,颠着身子抖着肩,将髻上一朵白山茶险些颠下来。

炉里点着瑞龙脑,青烟被宋知濯的临风重步搅得袅袅婀娜,他提眉一笑,好不得意,“如何,我学着跛子学得像吧?”

“像!”明珠在才止住笑,手上又鼓起掌来,“我瞧你就是个跛子。嗳,你老这么走不会真走出毛病来吧?”

她身后的明瓦窗外,还可见仙藻飘摇,薄薄地落在宋知濯心尖,酥酥麻麻的感觉叫他不知怎么才好。

只得过去,单膝落地,捧着她的脸献上虔诚一吻,“我要是真走出毛病了,你就真有个残疾的夫君了,你嫌弃我吗?”

隔着一寸,明珠紧盯他深幽的眸子,里头只有她,还有黄黄光影里的漫天飞雪。这一刹,方领会了什么叫“刻骨铭心”,他占了她心里每个角落,诸天神佛已经移居别处,只有他满胀这一颗心,满得将热泪溢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交睫的瞬间,扇出一滴泪珠,在她脸上滚出珍重的一条路程,躺在他的掌心,仿佛是漫长一生终于有了归宿。她又笑了,“你是瘫子我都不嫌你,跛子难道不比瘫子好多了?”

抱影之下,宋知濯替她抹去眼泪,他懂的,明珠几乎不在困境中掉泪,那是低头、是服输,她顽强的心只在幸福的时刻才会流泪。因为懂得,所以更加珍视她每一滴眼泪。

想引她笑一笑,他便故意逗趣着,“瞧,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先哭了,要是哪天我死了呢,你一个小寡妇岂不是要将眼睛都哭瞎了?”

“你死了……,”明珠沉吟着,像是真在思忖这个问题,隔了半晌,才郑重地抬眉,“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块儿死。活了这些年,父母舍我、师父舍我,我也舍了他们。可细一想,这世上我最舍不得你。你若是死了,我一个人也没意思,我们佛家说后世有地狱,你一个人在地狱也怪孤苦的,还是我去陪你。”

在光与影的颤动间,宋知濯听来这一番话儿,分明是轻莺浅语,却似一块裹了翠玉的重石落在他心上。他明白,她说的是真的,是他眼前唯一能触到的真实。

他重踹一口气,将眼中的霪雨压回心里,笑得可恶,“你陪我死了,留下这么多钱你甘心?还是花净了再来找我吧。”

骤然一语,将明珠震得一怔,等缓过来时已经抡了重拳,“要死啊你?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见钱眼开的人?”

那拳砸下来的功夫,已被宋知濯轻巧避开,他站了一尺远,越发笑得气人,“说起这个,我记得,我头一回告诉你柜里有银子叫你只管花的时候,你眼也亮了,唇也开了,啧啧……,那模样,恨不得兜口将那些银子都装进肚子里去。当时我就想,这绝对是个六根不净的小尼姑。”

一番话激起千重恨,气得明珠提裙而起,撒开了蝶翼一般的裙面儿绕着炭盆追他,“你胡说八道,我才没有!”

这一个追,那一个侧身回转,轻巧就将她伸长的手避开,“嗳,我腿可比你长,你两步才抵我的一步,你抓不着我,死心吧小尼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站着!等姑奶奶逮着你,非拔了你的牙不可!”

追闹间,她的裙边儿擦了他的衣摆,仿若拨动了轻弦,天地只有笙声悦耳、驼铃摇荡。

见追不上,明珠横生一记,“哎哟”一声儿佯跌在外间锦榻前,撑着榻沿儿作势要爬起来,又重重坠下,再痛呼一声,“哎哟,疼,扭了脚了……。”

果然见得宋知濯急急踅回来,蹲在她脚边儿,撩了裙边卷了裤腿把着她的脚踝轻柔,唇上还挂着笑,“为了揍我连自个儿的脚都搭进去了,岂不是吃了亏?”

逮住这个空隙,明珠一把拽过他的手,张口就咬在他小臂上,先瞧他痛得龇牙咧嘴,却忍着没叫,她心疼了,将咬变作吻,吻后心虚地看着那一排渗血的牙印,“我不是故意下这么大劲儿的,疼不疼?”

他是学过武艺之人,打小胡打海摔惯了,这一点儿疼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捧着臂,没有半点恼火的意思,“瞧,估摸着得留个疤了,正好你给我烙了这么个印,往后再有姑娘瞧上我,单看这印就晓得我有主,也就对我敬而远之了。”

明珠拖了他的手,转至床上,不知从哪里翻来一小罐儿敷外伤的药粉子,在他臂上洒一点儿,又找来一条软缎,替他一圈一圈缠绕起来。

他就这样看着,看缎头缠在他坚实的小臂上,一如缠了两个人的骨与血,就此真正地缠成一个啮臂之盟。

过两日,那排牙印开始结痂掉壳,还真就留了个淡淡的疤痕,似一轮旧月,趴在宋知濯的手臂上头,同他迎接下一个日升、度过每一端光阴,从来不明不灭。

往后的光阴,坠入深冬,京城的冬天同扬州不同,是永不衰退的白,将天与地不分不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时,明珠发现屋子里不知从何时多出来一个人,那人总手执一个白羽鸡毛掸子,这里拂拂那里扫扫,几乎扫尽这屋子的每个角落。

她指尖勾着一只长柄香压,摇摇荡荡地同宋知濯说来,“你难道没发现,小月这段日子老往咱们屋里来?你昨儿在外间书案看书,她便到里头来跟我说话儿,闲扯一篇,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宋知濯在捧着本《六韬》在窗前,看她细细押着香灰,“大概是来找‘信’吧,我同你说过的。”

“我就说嘛。”明珠抬眉哼一声儿,接着往回纹模子里填瑞金脑香粉。

打从天更冷,宋知濯便将返魂梅换成了瑞金脑,据说是进贡的香料,明珠不认得,想来就是精贵,填香时便格外小心。这厢抖着鎏金长柄铲,生怕抖一点在外头,眼紧盯着模子,唇间开合,“只是怎么这会子急起来了?”

“你晓得不晓得?”宋知濯将举书的手垂在腿上,凝重地望住明珠。惊得她以为只当是什么密言,亦停了手望住他。隔着三尺对望,他沉重地缓一口气,“这瑞金脑虽然是外国的贡品,但每年贡来也多。返魂梅却是十分难得,论价钱可比这瑞金脑贵,也不知被你抖落了多少,故而,你不必这样小心谨慎蹑手蹑脚的。”

静默片刻,恍听得“咣当”一声儿,原来是明珠将手上的鎏金铜小铲朝他掷了过来,“你要死啊!”

宋知濯扬天大笑,待匀过气儿,才悠哉地说回正题,“我同你说过延王,你可晓得,他的兵马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半月,京城就要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我父亲手握着他结党营私、逼宫篡位的证据,大概没两日就要将那些罪证上呈到朝堂。这节骨眼儿的功夫,他老人家自然是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故而小月才急起来了。”

一番话儿将明珠手上的蓝田玉香炉盖儿险些惊掉,“我的天我的天,延王要造反,这还不得天下大乱了?”

霜白雪光下,宋知濯气定神闲地笑着,“反不起来你放心。不过估摸着京城这些日子会不大太平,所以你这些日子就别出门,有什么要买的叫明丰他们给你买回来就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反得明珠更散漫地一笑,“你何曾见我常出府去了?”话音甫落,她又郑重扭脸过来,“倒是你,你这几日不是要出去,去那个什么坊来着?”

“明雅坊。”

“对,就这个明雅坊。”她一壁将香炉放至高案上,一壁自袖中牵出条细绡帕子擦手,一步一韵,孔雀蓝裙裾似一片袅娜的羽毛,“你自个儿也说了,时局动荡,你留神点儿吧。”

“我晓得,”宋知濯拖过一根折背椅,掣她的手腕坐在自个儿身边,将她的指头一个一个揉捏着,“不过是些流氓贼寇,我倒是不怕的,再有什么大事儿,赵世子身边儿还跟着几个暗卫呢。熬过这几天,等延王落马了,我带你出去赏梅。”

这厢临窗对雪,正拟个花前月下,却见院门儿吱呀被人推开,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原来是那小月过来,穿着件葡萄叶莲纹水茶对襟褙,下罩素橘红石榴裙,手上拧着白羽鸡毛掸,看着伶俐又勤快的模样。

那白羽随她的碎步摇漾,仿佛是哪片河间的芦苇,漾出水开清波,婀娜多姿。远远地,她笑着蹲了个万福,“少爷奶奶安,我来掸掸灰。”

一行说,一行淌了厚厚的积雪绕过幽径,眨眼间就进了屋子立在二人面前。宋知濯只是随她去,卷了书微颠簸着步子挪了到外间书房。

里间就剩下明珠与她独对,眼瞧她躬着腰露得个起伏蜿蜒的轮廓掸了床榻,又扫了妆案,分外仔细,连南墙长案上的几本经书都挨个扫一遍。一束阳光直追着她,射得她头上一支丝缠真仔花枝钗如春早发。

瞧得明珠暗笑,牵出绣帕扫一扫裙面儿,“小月姐姐,也不必太费神儿,昨儿才刚仔细扫了一遍。我原想劝你不必日日来,这些杂活儿,吩咐小丫头们来做就是了,何必你亲自操劳呢?可瞧你这样认真,我倒不好劝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长案底下,小月肆无忌惮地抖着她的经文,闻言扭腰转来,唇上绽着个倦笑,“奶奶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小丫鬟大丫鬟,原没什么分别,都是伺候主子。头先少爷好了,才说要整顿整顿,我还不赶紧趁着这个时机表现表现?况且这冬天烧着碳火,最是容易扑灰的,别说日日来扫,就是一天扫个两三回也不见得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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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汤显祖《牡丹亭》

58.?情浓?斗帐清欢。

这厢说着,手上毫不避忌地将几本书都闲翻来一遍,挨个儿寻来,仍是寻不见任何蛛丝马迹,落得个无功而返。

前脚走,青莲后脚过来,直入里间,朝窗外张望一瞬,挨着明珠坐下,“我瞧见小月这几日勤快得很,时时往这边儿来,我不放心,可与你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说的,左不过是一些对酌客套的话儿。”明珠朝帘子处瞧一下,没见宋知濯进来,才倾在青莲耳边,好一阵嘀咕。

只见青莲眉心越凝越深,听了半晌后,才往地上啐一口,“呸!这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想用这事儿来讨老爷的好,我看她是做梦。叫少爷唱了出‘空城计’不说,就即便是寻着了这个东西,我看在我们那冷心的老爷面前,也是得不到什么好的。”

一阵风摇曳了光秃秃的桂枝,晃得地上斜长的碎影在日光里偏南倒北。明珠提了裙,在圆案上够得那个装针线碎布的竹篮子放在青莲膝上,自个儿拿了两块歪七扭八没个形状的布头递到青莲眼下,“姐姐别管她,随她去,她这个人心狠手辣,心眼儿又多,你就装作不知道,省得惹着了她反叫她算计了去。我想缝个荷包,姐姐教教我好不好?”

青莲暗忖一瞬,想得终归是没太大的影响,便提了剪子,将两快深灰的布头修了个边儿,“虽说是随她去,但我瞧她总不放心,我看你还是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现在还不是时候呢,”明珠死盯着她如游龙走云的一双手,瞧得眉心深锁,“少爷说,等局势定下,老爷用不上那‘信’了,自然就用不上她了,届时才将她打发了去,老爷也没什么话儿说。”

交谈间,不知何时,日已倾仄,骨里红梅在亭边雪里婆娑颤动,骤起一阵风,吹得一缕梅魂入槛窗,落在宋知濯的书上,又萦纡辗转,踅入重帘。

重帘内,两女靠窗下,浮枕雪与花,道是好个冬阁合欢景。荷包已缝出个行,正在收口,飞针走线半晌,青莲递给明珠,“这就做好了,不过这还戴不得,既无纹也无花的。你若是给少爷做,先得往布上绣好花儿,再裁剪了缝上。”

“啊?还要绣花儿啊?”愁得明珠拧了眉心皱了鼻头,一个小脸如晚风吹皱一池秋水。

望其眉畔生愁,好不可爱。青莲提了两指往她一张脸上轻拧一把,“也不是非得绣那些繁琐的,男人家大概是梅兰竹菊、飞鸟鱼虫,还有麒麟飞龙,绞云纹如意头之类的。如意头简单些,改明儿我给你拿个样子,你先从那个学起,眼下,你先把这针脚走线学了来。”

言毕,她又绞了两块料子,指着她缝来。谁知明珠才走得两针,就将指头扎了个孔,挤出一滴血来,赶着捧到外头书案前。将一指递到宋知濯眼皮下,“你瞧,流血了。”

宋知濯早就听见她细碎的脚步声,佯装做一副专心看书的模样,听她浅浅软语,分明是有撒娇的意思,这才往那指端上瞧去。这一瞧,不得了,仿佛是被磕了皮儿的红樱桃,涌出的一滴诱人的汁水。

他忙仍下书,掣过她的指含入口中,轻轻吮痈一口,吮得明珠腮若云霞。

周遭仿佛静默得虚空,耳边只有绽破的露与风,还有从那截指尖侵入肌髓的痒,轻如羽毛拂过心甸,细如炉上薄烟。直到青莲追出来,他二人才慌乱地撤开。

“哎哟,我的姑奶奶,忙着跑出来做什么?”青莲手中捏着手帕,将明珠的手捧起揩掉上头零星血迹后,朝宋知濯笑道:“这小妮子什么苦都能吃,却做不得针线,还非要学。少爷快劝劝她,别叫她费这事儿了,家里又不是没有做活计的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何尝没劝过?”宋知濯从案后绕出来,拉着明珠的手,注目满是宠爱,“只是她在闲不住,就随她学吧。”

他拉了明珠自去,青莲也识趣地告退。履舄浅浅,二人已落在床上。在明珠小小诧然的目光中,他从半月钩梢取下香藕帐,揽着她倒下,“睡个午觉。”

“你不是说,在床上躺得久了,不爱睡午觉的吗?”

“今儿想睡。”宋知濯拉了被子覆住二人,一个翻身,撑在枕上两侧,将她包裹在下,随着银熏球轻微的晃荡,他徐徐沉下去,在她唇上细啄一下,“你看难得今儿天这样好,不睡个午觉,岂不是辜负了这宝光年华?”

宝幄滤了几层阳光,帐中只有半明半昧、如丝如月的银辉,一切恬静舒心。蠢蠢欲动的心跳鼓舞着明珠,羞涩卷在睫畔,“可现下是冬日里,正是个天长夜短,现在睡了,晚上该睡不着了。”

他伏下身又一吻,隐约感觉到她的软如四月的发丝与呼吸,如此令人想要下沉。功名利禄在这一刻,也不过是身上的衣,脚上的履,俱是多余。他想要的,似乎只剩这一方宝幄,将他们与风雨人间阻隔开。

缠绵的对视中,明珠倏尔噗嗤一笑,两手在他肩头轻搡一下,接着捂住自个儿的脸,“走开走开,我想笑,哈哈哈……。”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整个肩颠得帐顶的熏球跟着乱颤,风月在她的笑声里羞赧退潮。宋知濯的脸也被她笑得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将她的手拽开,瞪着微红大眼,“不是,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

“哈……,”明珠在他身下捧肚打滚儿,好半天才缓过来,方一对上他的眼,又大笑起来,“哈哈哈…,不行,你躺好,我现在一看见你就想笑,感觉怪怪的。”

这才叫宋知濯真没了法子,翻身而下,在她花枝乱颤的身子旁边,颇为气恼,“我就这样好笑?”好半晌,他歪肘撞一下明珠,“小尼姑,我怀疑你有病,恐怕得找个太医来瞧一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才有病呢!”明珠趴在他肩头,潮红一张脸绷起来,怒目将他望住,“我身子健朗得很,你休想哄我吃药!”

“没病你笑什么?”宋知濯侧过身,将半截游鱼氅袖覆在她肩上,捏着她细滑的颊腮,“没听说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我先同你讲个清楚,若我叫你笑出个好歹来,后半辈子你可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只能怨你自个儿。”

明珠沉吟着他的话,苦思半晌后,翻了个身,躺得十分规矩,英勇就义地将眼皮阖上,轻撞他一下,“我不笑了我不笑了。”

伴着瑞金脑的浅香与满室温火,宋知濯再度侧身,可当睇见她唇间还若有似无的笑后,他只得泄出一缕气躺回去,满目无奈地望向帐顶晃悠的熏球,“算了吧,还不是时候,估摸着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类的禅语念多了,还不能适应这红尘俗念。我不跟你计较,体谅你,等你哪天适应了再说。”

“等”是什么呢?莫如在寒冬里丢下一颗火种,只有零星温意,却能带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期盼。

盼朝露晨曦、盼柳暗花明,在这样的顽固的等待里,正事儿还是要办。所隔三日,宋知濯换了衣裳去赴与赵合营的约。

马车在日暮中停在明雅坊的大门前,自有相帮来牵马引路,一路引得宋知濯过厅堂、上小轩。

透过珍珠帘,隐约可见小轩内黄花梨锦榻上背靠一抹苍色暗龙纹身影,同宋知濯一般年轻的脸上半酲半醒。边上簇拥二名眉骨艳酥的佳人,左捧过一杯,右递上一盏,俱尽数饮下。

撩得珠帘婆娑后,宋知濯恭敬地拱手行礼,“让殿下久等了,真是罪过。”

此人正乃皇长孙赵合营,他饧眼一望,立时端坐起来,抬了锦绣朝案上请去,“这么客气做什么,你我原是兄弟,难不成隔了这两年,就与我生疏了不成?快快坐下,我有好多话儿问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再挥袖,二位佳人已撤出轩厅,他再将宋知濯细瞧来,“我看你与从前无二,想是病已好全了。唉,这三年,我要去探你,你只不让。你是个要强之人,大概是怕在人前伤了体面,故而我也就忍着没去瞧你,如今既然好了,你我兄弟二人又可再把酒闲谈,来,先喝这一杯!”

一杯入喉,宋知濯搁下白玉樽,同叹一声,“我家里是什么个情况,你也是晓得的,不让你去,没得再惹些麻烦出来。我上回遣人给你送信儿,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赵合营够得一把鎏金六角铜壶,就要斟酒,却被宋知濯夺过,反替他斟。让不过,他便将肘搭在案上,望他一瞬,浅一笑,“你前脚送了信儿来,后脚我便叫人送往寿州。四叔得知这个消息后,便暗中派兵去了延州。只等你父亲在朝上揭发,爷爷下令,他便自请拿了那曹仁请功。”

言着,他举了杯,玉樽相碰出一番豪情壮志,“知濯,我父亲病去之时同我说过,我这几位叔叔中,唯有四叔最堪社稷,但却最是疑心,故而嘱咐我,若要襄助他成就大业,就不可与朝中重臣来往过密,以致我也是左右无人,只得一支暗卫。幸而身边还有你这位兄弟,你才智过人,与我又是一同在赵将军手下学过兵法武艺,我再无不信你的,不如我将你引荐给四叔,咱们兄弟一齐共展宏图,岂不是好?”

桌上肴馐无数,宋知濯望住一道烤得金黄酥脆羊腿,由喉头里滚出一声浅笑,“我约你来,正是为的这事儿。倒是不急,且等我父亲将延王弹劾下座,你再与穆王说这事儿,以免横生枝节。不过,我身上既无功名也无爵位,不知穆王殿下可否会嫌弃?”

“嗳,”赵合营提了杯往他面前玉樽撞去,横瞪他一眼,“切不可妄自菲薄,你一身才华肝胆,不过是暂时无个用武之地罢了。我早已同四叔极力赞过你,他也最是惜才之人,就算你无有功名在身,他老人家也愿意暂收你做个门客,若非他原在寿州,立时就要传见你的。我倒是担心另外个事儿,你父亲若是三叔的人,将来二王对立,岂不是要你们父子反目?我虽晓得你家的情况,可到底也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我又担心三叔若是败事,会连累你家满门。”

飞觞交盏,一壶已见底,宋知濯又够得一壶替他斟满,引项倾尽后,方别有深意地一笑,“你不晓得我父亲,惯会留一手,若论个老奸巨猾,恐怕还无人及他。你放心,就算他投了景王,也不会将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这赵合营性子颇有些实诚,闻言才松了眉。随后二人再是一番玉婿流香,方谈完正事。赵合营一挥袖,又将方才二位佳人传上来,打眼瞧,后头像是还跟着一个。

错目间,最尾那女子上前一步,笼一件松花细绒缎掩襟褂,下罩一条流光十色锦绣裙,十七八的年纪,婷婷袅袅。

观其目顾盼生辉,观其形挽风带柳,仿似一阙《醉扶归》。绞一张手绢,将宋知濯凝望一瞬,片刻簌簌下泪,竟是将檐上一片积雪哭下来半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好半天宋知濯都没想起来这位佳人是谁,怎么对着自个儿哭得如是张郎负情,王女痴心一般?倒得赵合营提醒一句,“这就是那个‘沁心’姑娘嘛,你受伤的半年前,咱们到这里来听曲儿,是她在你身边儿坐着。最擅个筝,不过那回是头一次陪客,难免紧张,弹错了一个音儿,叫妈妈听见了,要换下去打,还是你拦了下来,还给了不少赏银,二回来都是叫她陪着,你忘了?”

这一提,对宋知濯来说,像是提起上一辈子的事儿,只剩些廖丝粉尘的记忆。而对眼前这位眉目含情的女子来说,那只是昨天,稍一回首,所有的片段俱现眼前。

恰时两个相帮抱琴上来,搭好了琴架琴凳,赵合营便驱袖一追,“那就弹个曲儿来听,今儿宋小公爷大病初愈,别尽弹那些个哀哀戚戚的曲子,弹个喜人的,别扫了我兄弟二人的兴!”

那沁心旋裙带风,往琴凳一坐,正对着宋知濯,眉目愁情间,指端一拨,拨出一段五十城外曼妙声弦,好不动听。曲儿倒是个好曲儿,无不有花盛情浓之势。人却不似开怀,指上弹着,一双美眸只痴痴望住宋知濯,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琴音正浓时,赵合营举斜目取笑,“你不晓得,自打你病了以后,我每回来这边儿,这位沁心姑娘就时常来追着问我你好些了没有,问得我简直见了她就躲。”

随话音高高落下的,还有琴音,似乎一段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遗憾在四面墙间来回游荡。沁心娉婷而下,在案上取一个玉樽,自斟一杯,举向宋知濯,“小公爷,奴家瞧见你好了,真是打心底里高兴。今儿就以此杯,祝小公爷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说罢引项而尽,宋知濯也抬了杯轻谢一句,“多谢姑娘。”

沁心就势在他边上拖凳坐下,掣一下臂上披帛,替他再斟来,“奴家在这烟花深巷,却也听说小公爷年初时娶了一位娇妻。那日有幸,恰巧在街上撞见迎亲的仪仗,却不知娶的是哪家大人的千金?”

提及明珠,宋知濯脸上客气有礼的笑化作一池烟波,被一阵南风吹散至四面八方,“倒不是哪家大人的千金,家中既无有功名也无官爵,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

另一边,赵合营才饮过红粉香袖送到嘴边的一杯酒,闻听此泄出个大大的惋惜,“这事儿我晓得,原是替你冲喜娶的,天命八字倒是不论家世背景。不过到底是替你可惜,原本以你的家世人品才貌,就是娶我们赵家的姑娘也是娶得的。想来山野女子无才无貌,等改明休了她,我去求爷爷替你亲自指一门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可不可,”宋知濯将唇边的玉樽搁下,匆匆挥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万万不可。家中夫人虽家世不高,却是世间再没有的女子,若无她,咱们今日也不得在此相约,只怕我还瘫在床上起不来呢。”

沁心兰指拈壶,鬓边一支玉兰花儿泛过幽幽一缕雪光,“哦?这么说来,您家这位夫人必定是位嫣然无方的奇女子了?”

暗香盈送,情丝昏沉,宋知濯眉畔勾起一丝浓情蜜意,缓缓笑开,“起码在我心上,是的。”随后相思袭来,他提衣起身,朝赵合营深行一礼,“殿下,我先辞过,咱们改日再聚。”

“嗳?你这人,这就走?真走啊?再坐会儿不成?”

赵合营的声音与沁心的眼俱被他抛在身后,一阵风的功夫,他已行至楼下,登舆而上,丢给明安一句,“回家,哦不,先去望月楼。”

“家”这个字眼,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具体过,是一个长亭对晚的庭轩、是摇风曳雪的桂树、是槛窗下一个杏眼弯弯的少女,只因她的到来,使这个孤寂许多年的院落化作春之居所,情之宿处。

居所以内,明珠正在同针线做斗,眉目低颦,髻上三朵小小的骨里红梅在残阳下赤艳芬芳,水绿撒花绉纱石榴裙膝上瘫着好几块剪废的料子,却不舍得扔,想着再扎多绢花儿也是物尽其用。

直到听见轻盈脚步,她才从针线里抬眼,方见青莲打帘而入,她唇间便似掬出一朵映山红,“姐姐,你瞧,我怎么在针织纺线上这样笨,又被我做坏一堆。”

青莲接过针线一瞧,走线横七扭八不说,连缝的是个什么都看不出,她莞然一笑,“这上头笨,别处不笨就成了,一针一线慢慢来,总能学会的。快别愁了,绮帐可送过饭来没有?”

“送过了,少爷还没回来呢,我等他回来了一块儿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色将晚,只有残破的一线云霞。晓得她宁愿挨饿也是劝不动的,青莲便不劝。一壁替她点烛,一壁柔声款款,“今儿西角门上来了个小尼姑,说是金源寺遣来找你的,小厮报来,我便替你去问了一声儿。说是你那个师父病了,听那意思,像是又来打秋风的,我按住没给,问问你的意思,若你要给,我便吩咐人送过去,不给也就罢了,不理她们就是。”

齑粉金尘蓦然撒了满室,明珠想着前尘往事,打的骂的、累的苦的在眼下祥宁幸福的光景中,除了唏嘘,仿佛也不怨不恨了,原来一切酸楚都是可被填补的。

她笑出来,笑得恬静知足,将裙上的碎布搂到篮子里,起身往柜子里拿了个五十两的锭子递给青莲,“姐姐叫人替我送过去吧,我和师父原是投奔来京的,那师太早就看不惯我们白吃白住的,想必师父病了也不会舍得花银子请大夫。大概她确实是难了,姐姐送过去,若晓得哪里有好的大夫,也一并派人请过去替她瞧一瞧。”

“你呀,”青莲裙裾带风地旋回来,嗔怪她一眼,“我不晓得怎样说你,若说你没心眼儿吧,你又是有的。上回那两个姑子来,你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眼下又自个儿失言起来了,我看你那师父就是吃准你心软,才时时惦记着往你身上捞好处。罢了,我让人送过去,这五十两一年的花销都够了,若再来,你可不许给了啊。”

明珠掬出个憨笑来应付她的训诫,得她轻捏了脸,二人俱是个嘴硬心软。

这厢青莲出去,天边只剩一线收光不尽,更多的,是暗沉一片。宋知濯萧郎晚归,手上捧着两个髹红鸾凤嗈喈酸木枝锦盒。

才打帘入内,还不及明珠迎上,他先邀功心切地将盒子捧到她眼前,“打开瞧瞧,是不是上回令你‘夜不能寐’的那个蓝宝石嵌的镯子?”

“啊?你买回来了,哎呀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明珠娇妩地接了两个盒子一瞧,其中一个果然是她上回看的那个,“是这个,可怎的又多出一个来?”

瞧她似娇似怨,宋知濯安然坐下,替自个儿倒一盏水饮尽后,方提眉对笑,“这望月楼就只这两个蓝宝石嵌的,我一时也拿不准你看中的是哪一个,就都买回来了,省得买错了再回去时被别人买了去,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阔太太。小祖宗,你先别急着嫌,这个可是三千二百两呢,你往上头瞧瞧,这雕工,这成色。”

59.?变故?各自忧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入夜后又下起雪来,烛火与炭盆将整个屋子照明黄而温暖,灯影细碎飘曳。明珠由盆里夹出几枚炭到小炉,替宋知濯捧茶。

两个蓝宝石镯子就那样搁在圆案一个灯罩底下,泛着娇艳欲滴的光。宋知濯歪着脑袋瞧她,陪着笑,“怎么,你不喜欢?就算不喜欢,看着花了这么多银子的份儿上,你也戴了试试看啊。”

“没有不喜欢。”明珠将卷翘的睫毛抬起,有些怅然的神色,“今儿听说我师父病了,我让人送了五十两银子过去,不晓得她那病能不能好。算来算去,我在这世上亲人不多,她待我再不好,我们也是相依为命这些年,我还是希望她好的。”

交睫下,眸子中闪着点点落寞。宋知濯明白她,拖来一根折背椅给她坐下,揽过她的肩接了茶饼烤着,“你已经给过银子,也算得仁至义尽了,生死有命,也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

靠往他怀里的一瞬,明珠从酒香中闻见一丝脂粉香,皱了鼻稍细嗅半晌,将一双冷眼抬起,“老实招来,你到那什么坊是不是叫了姑娘作陪?”

宋知濯先一怔,旋即笑开,“不是我叫的,是赵合营叫来的,不过是坐在边上倒两杯酒,绝无非分之举。”

紧盯他一霎,明珠展目笑了。淡淡的胭脂香味很快被茶香掩盖。莫名地,她晓得他没说谎,大概是因为他的心跳锵然而坚定,是只有贴近自己才有的声音。

不时,绮帐再端来晚饭,宋知濯一下午酬客飞觞,一个肚子恁是一点空隙也没有,本不欲再动筷,谁料绮帐却说:“少爷,奶奶等了您一下午呢,我头先端饭上来,她不吃,说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面前摆着冬笋煨火腿、清蒸黄花鱼、酿豆腐、蘑菇什锦汤,最后绮帐摆上一道梅花装点的“红烩肉”,嘴角翘出个悄生生的笑,“奶奶,这是赵妈妈特意给您做的,那个肉不是真的肉,据说是用蘑菇做的,您尝尝,要是吃着好她下回再做。”

“这个赵妈妈伺候你比伺候我尽心多了。”宋知濯佯作个眼馋陪她用饭,夹了一片冬笋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下,其实早有反胃之势,却仍挺着吃了好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顿饭吃得比上刑还难受,只等绮帐撤了桌,又闻得院外云舄繁杂。原来是四个丫鬟执灯引着宋追惗前来,一身天青色貂毛压边儿的襕衫,在夜下就如典雅沉稳的青鸟。

二人迎出去,就在外间相交,双双行过礼,宋追惗往锦榻上落座,注目满是慈爱,朝宋知濯上下打量,“我听说你好了,来瞧瞧你。”

落目处,宋知濯撩了袍子郑重地跪伏在地,“儿子早该先去给父亲请安的,却听说父亲近日都在阁中通宵达旦的忙公务,纵然回府也已是深夜,想父亲疲累,故而不敢轻扰。这几年儿子未能尽孝膝前,还反劳父亲替我操心,是儿子不孝。”

一番言辞恳切,惊得明珠也慌忙捉裙跪下,“原该晨昏定省日日去给老爷请安的,却因要在病床前伺候少爷,竟给耽搁了不少,请老爷恕罪。”

明晃晃的四面烛火照着宋追惗,为他坚实的臂膀渡上柔光,他抬了团纹袖缓缓一挥,“快起来快起来,原是一家人,既不是节下也就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濯儿,你起来,也将你媳妇儿搀起来。”

待二人起身后,他随处一指,将二人指到椅上,“你叫明珠是吧?不知姓什么?”

“姓颜。”恰时绮帐捧茶上来,由宋知濯接过,亲自奉到榻案上,“父亲请用茶。”

这二人并在一处,父啊子的称呼起来,令明珠心生一股说不出的吊诡。然而他二位并无异色,依旧是一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情状。

待宋知濯退回原处,宋追惗仍将眼落在明珠身上,目中和蔼,“颜明珠,倒是个落落大方的名字。说起来,你还真是我们濯儿的一颗福星,当初我从宫中不知请来多少太医瞧过,全都束手无策,我也只当他不能好了,心里又愧又恼,只觉无颜面对他死去的母亲,未免我们父子见了彼此伤心,我也少来这里瞧他。唉…,如今总算好了,我晓得,这是多亏了你贴心照料,我们宋家,都感激你,若是将来濯儿有负于你,你告诉我,我决不轻饶他!”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一字一叹,音落之时,已有沧桑下泪之态,把明珠僵在坐上,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只好掣裙再拜,“老爷太客气了,这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我一个山野丫头到了这里,一应吃喝不愁,穿的用的都是见也没见、听也没听过的,是我托了少爷的福呢。”

“休要这么说,有你这个媳妇,才是我们濯儿的福。”宋知濯一壁言,一壁端了盏轻呷一口,这才将眼落到宋知濯身上,“濯儿,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自然晓得你这几年受了不少苦。上次闹出那桩事儿后,我已将前事尽知,太夫人那边儿,我也教训过她了,她也已知错,我想着,家丑终究不可外扬,她该领的罚也领了,你就别怪她了,啊?”

灯影微颤,火光在二人眼中跳跃,谁也瞧不出一丝晦涩之态,“父亲放心,事情都已过去了,儿子如今也好了。况且,太夫人为这个家操持了近二十年无不尽心尽力,大概也是受了哪个下人的挑唆才做下这种糊涂事。她是长辈,又是母亲,纵然有错,我做儿子的怎么好去计较呢?”

“好、好,你这病好,倒是比从前懂事了许多,为父也甚为欣慰。”宋追惗沉缓叹后,转尔说起,“眼瞧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也成了家,倒是别把书丢了,还该依旧捡起来,等过两年,好好儿的去考个功名回来,给你二弟三弟做个表率。”

换作从前,恐怕宋知濯也不得习惯他这“慈父”之姿,但眼下,或许是晓得他伪善的面目下裹的是怎样一副豺狼野心,他反倒有些理解他这些作态了,“父亲放心,儿子必定刻苦勤勉,以待来日光耀门楣。”

“好、好。”

慨叹数声后,由丫鬟执灯引路,宋追惗自行离去。残月下,照着他坚缓的步伐,年轻挺拔的身姿融在无边的夜色中,肩上似乎背着什么、沉重不已。

不知何时,这些儿子已经与他比肩、齐平,眉眼中藏着他的影子,在这段流逝的时光中,他几乎从未抱过、甚至真正地关怀过他们。某些时刻,他也会想,这些儿子对着他,是否真的有敬有重,是否如他,“父慈子孝”只是一场精致的表演?但更多的时刻,他的心绪是被仕途功名填满的,至于门扉后头或失望、或期盼的目光,他无心顾及。

门扉前,是宋知濯久柱的身影,再后,有明珠摇曳裙边儿。她上前两步,将一只柔荑钻进他牙白银线云纹的袖中,找到他的手,并握住,“进屋去吧,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怪冷的。”

如霜月光照着他回首,那张脸上,满是落寞与辛酸酿成的一个笑,“每回见到他,我总觉得奇怪。呵…,你猜我奇怪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三朵骨里红梅在明珠头上灿烂地开着,开出一段悲切地心绪。但她只是拉着他进屋入帐,温柔地拂过他枕在裙上的发顶,听他将心中的愁苦倾来,“我母亲虽然不是死在他手里,却是因为他的漠视与放任才死在小月娘亲的手里。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冷血自私、薄情寡义,导致我们父子之间总不够亲近。但当我知道真相后,我才清楚的知道我恨他,这几年里,每天都恨他,甚至每天我都在想,我要站到比他更高更远的位置上,让他在我面前低头、忏悔。”

头上的手轻柔地拂过鬓角,宛如一层薄薄的霞影纱,兜起他跌落的一颗心,“可一见他,这恨里头,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掺杂着。想必血浓于水,莫过如此,甚至每一回,我都想当面锣对面鼓的向他问个清楚,问问他对我这个儿子、对我母亲、有没有一丁点儿打心底里的喜欢和在意。”

倏而,炭盆里“噼啪”一声,像是他的心,破碎出一条细微的裂痕。他翻过身,一双蒙了水花的眼笑意盈盈地将明珠睇住,少顷便由眼角滑出一滴温热的泪落入耳畔,“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斗帐之中,住着这样一对天涯沦落人,他们看过彼此最顽强与最脆弱的地方,亦点收过对方的残破与圆满。没有人能比明珠更懂得他这种复杂的爱与恨,看着他的泪,她骤然明白了,或许是因为骨血之中,本身就融着天然的爱,即使经年蹉跎,它也如顽疾一样存在着。

她用手指替他搵过泪痕,脸上绽放似四月的樱花儿一样和暖的笑意,“我从前同你说起我娘,你不是告诉我,想不通就不想了吗?如今我也拿这话儿来劝你,这世上想不通的事儿太多了,头一件就是这档子爱恨纠葛。你瞧万人之上的皇帝爷,不是一家子也闹得头破血流的吗,未必咱们还能强得过他去?”

尔后,她埋首而下,蹭着他的鼻尖,春风一样温柔,“你能在这里避开那些阴谋算计重新站起来,还能替自己谋划出另外的出路,怎么能是没出息呢?在我心里,你比万岁爷还威风,比诸天神佛还厉害!”

此言此句,仿若是促情浓药,下一刻,宋知濯便撑起来,在她迷懵的眼底将她反兜住,印上一吻。片刻地对视后,吻化作缠绵的丝线,流连地卷着二人缓缓沉淀入一个温柔的漩涡。

这是一张红锦鸳被变作的地网,笼着明珠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慢慢地,网将她托至一片湖上,指尖是晚间炙热黏湿的夏风,阖上的眼皮前,恍惚是一线黄昏。

他的指端与唇所能达到的每个角落,无不能掀起颤栗的山风。而当他楔上的那一刻,山风骤然卷带莲叶,摇晃菡萏,随后,伴着温柔的捭曳,她似乎渐渐沉入潮湿暖和的湖心,涟涟波纹与清荷碧叶之下,细水滑过她的每寸肌肤。一切如同一个潺潺水花的漩涡。她在坠入中发出婉转的叹息,为这寒冬夜里的仲春。

窗外,微于疏竹上,时作碎琼声1,繁玉之声下,是宋知濯细碎的浅吟,低低的,如深渊下空明的回响。他穿越在一条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幽径,这繁途上淌着汩汩的溪流,温热的东风裹着他,十几年所寻的归宿,似乎就在脚下。此刻他想,他愿意永远沉溺在这座仙宫,不必回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第一缕晨曦到达这间屋子时,恍惚铜铃微响,划入清帐,卷入冷香。宋知濯已经醒来足有半个时辰之久,在这断静谧安详的时光中,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偏低了头,看着怀中熟睡的鸾凤。

她的眉黛青山、蓬卷睫畔、无不是云霞下凌波瑟瑟的一抹春池。

他爱她,莫如一位君王爱他的山河。

直到这片锦绣山河在滤帐后斑驳柔和的阳光中睁开眼,他仍是眉目含情的望着。明珠却蓦然被他盯得脸红,又回想起前夜一些混乱的片段,骤然翻转身,留给他一个妩然的肩头。

“躲什么?”宋知濯扳过她的肩,见她双手捂了脸,从指缝中弯着眼。他笑了,一如得以封侯拜相后志得意满的一个笑,“小尼姑,你就真是我的人了,烙了我的印,以后翻山越岭,也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嗡嗡的,是明珠的捂在掌下的声音,“你也是我的人。”

“这是自然,”他从锦被中抬出光洁的小臂递到她眼前,“你瞧,可不是你的印?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不论我走到哪里,线在你手里攥着呢,只要你一收,我就回来了,还在你手里。”

明珠撤下一只手往他臂上一拍,佯作愠怒,“你没完了是吧?见天拿着这事儿说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嗳,你下去,我要穿衣裳起来了。”

浅淡金粉的一方宝幄罩住浓情,浓情在宋知濯脸上具体是一抹笑,一双眼,“你穿就穿呗要我下去做什么?怎么,你害羞了?”一壁说,一壁轻掀锦被沿着绵延的曲线往下探望,却被明珠抬手打断。他又颇有些浪荡地一笑,“咱们是夫妻,这有什么可害臊的?炭都熄了,地上怪冷的,真叫我下去?”

鎏金铜盆中只剩灰白的炭与丝丝余温,烘得人喉头发痒。明珠抖荷一般的声音软软地由嗓子里囫囵滚出,“那你背过去,别瞧我,我不习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脸上绽开一朵木芙蓉初开的笑意,将宋知濯的心全然撩上枝头。他只能听她的,拨过马尾,赤着背转过去。

眼前是触手可及的藕粉轻绡帐,恍神间,就觉得是她粉缎一样的肌肤,他伸出手掌,指端缓缓滑过那段帷幔,“好了吗?既没有个晨昏定省的,亦不用生火做饭,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呢?”

蚀骨的声音就在背后一尺,牵引着他的神魂跌宕,“不起来躺着做什么?倒把骨头都躺散了。我要起来学针线,今儿要绣一个如意头的帕子,等我绣好了,给你带着好不好?”

他已经魂魄无主了,任她说个什么,都只是好。

两情相好情正浓,在每一个脸红心跳中终于迎来今年的最后一月。这一月的开端,是随着宋追惗的一纸奏书,梅间落雪,震动朝野。

据闻圣上发雷霆之怒,不及半月以同平章事童大人为首、宋追惗为辅等相关官员以猛虎之势追查出延王谋反的罪证。于贵妃寿宴的前一天,景王解禁,延王被囚,并将牵连其中的官员一应查处,而远在寿州的穆王请旨欲亲自带兵擒获曹仁,正道好一个风水轮流转。

动乱之下,有事未平,一件是延州十万精兵悉数整编后,还有为首的曹仁在逃。第二件是被查处的官员中,有楚含丹的父亲,倒不是多大的事儿,只因是在秋天给延王敬献过一幅吴道子的画,便怀疑其有结党之嫌,被关进了御史台狱,大约罪不至死,不过是抄家流放之类。

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刻,楚含丹便命人套了马车回了趟娘家,因还未定罪,除了楚父被羁押,府上一切还是照旧如常。

方入府,一概人不理,急急地冲到母亲王氏院内。那王氏一连哭了几天,哭得个昏天暗地,鬓角也亦忽生白发。一见她来,忙拽了她的手对榻入座。

髹红拓梅的锦榻上,王氏由掩襟长褂上牵出手帕,一壁下泪一壁将这些日的苦都倾盆而出,“我的儿,你不晓得,自你父亲被带去御史台大狱,我就吃不下睡不着,一连几天,我东家走西家奔的打点了礼去求人,可旧时你父亲那些所谓至交,不是称病谢客就是推三阻四,我不知腆着脸说了多少好话儿,只不中用,个个儿都恨不得离得八丈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语中道不尽的世态炎凉,尽数又由眼中滚出,“这都怨你父亲啊!我时常劝他,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官儿,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的,他非将我话儿当做耳旁风。任他哪位王爷,亲了这个,就疏了那个,随便一个也是得罪不起的,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你瞧,这不就栽了跟头了?”

那手心托着手背,直拍出个大势已去的架势。然不过一瞬,她捏着帕子横抹一把泪,像是在苦海中瞧见一根浮木,“我的儿,我听闻主审这延王谋逆大案的,就是童大人与你公公。童大人向来与咱们家没什么来往,咱们求不上,好在还有亲家在,如此风口浪尖上,我不好登门,倒还得你去说,横竖你们是一家人,他不好不卖你这个面子。”

楚含丹面上亦是泪珠涟涟,绞着一张腊梅白绡绢在手,左右揩着,“我也想去,可自打出了这事儿,公公就连着半月没归家,我上哪里求去?母亲先别急,这么大个案子,想来一时还审不到父亲身上来呢,想必忙过那些要犯,公公能得空回家,届时我再去求。”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就只能靠你了,我的儿,你务必要将这个事儿办妥。”

王氏悲懑难当,又无别的出路,只将希望尽付与此。娘俩对着又哭一阵,把个晴好的天哭得乌云倾顶。

回去时,浓云滚滚,看样子势必有一场大雨要下。不过一刻又有天雷初过,轰得京城人心惶惶,更轰得一座太湖石险些崩裂。

太湖石前,宋知书蹒步行过,甫进屋内,张氏便急迎出来,掣了他湖蓝浪纹袖口急急踅入里间,还不待落座,就将一双凝重的目把他望住,“外头可是出什么事儿了?你父亲又好些时没到我这里来,丫鬟说,他已有半月未归家了。”

“父亲且有得忙呢。”宋知书撩了衣摆将腿盘在榻上,端茶细抿一口,“如我所料,父亲参了延王一本,所查属实后,圣上又委派了童大人与父亲一同查处余下乱党,曹仁在逃,他手下的兵已悉数充到穆王麾下,瞧着架势,舅舅是翻不了身了。”

屋内昏鸦的光,罩住张氏雷鸣心惊的脸色,宋知书缄默一瞬,还是直言相告,“母亲,我说了您别哭。舅舅已经下了台狱,圣上亲自定处,判其‘结党谋逆,永禁台狱’,一并连张家俱都定了谋逆之罪,判得‘满门男子问斩,女眷充为官妓’。”

此时,有丫鬟进来掌灯,才亮得满室明黄,已见张氏呆若朽木,涕泪纵横。宋知濯忙自袖中掏了帕子替她蘸泪,一壁哄一壁劝,“事已至此,已无回天,当初我在舅舅面前掩下父亲时,咱们不就料到会有今天了吗?好在您是外嫁之妇,并未牵涉其中,在家里替外家哭过一场,往后就休要再提起此事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氏仍只是哭,直哭了半个时辰后,才渐渐抽搭着,一句话竟哽咽得断断续续,“你派人、去叫你父亲、回来,告诉他,我心里害怕。”

天泄暴雨,似她的泪流不尽,啪啪乱坠的雨点儿像是打在她身上,滗下一股稠重的寒意。她是真怕了,仿佛瞧见支摘牗外无边的夜雨中、太湖石下的深雪中走来张家满门英魂,瞪着憎恶的眼,质问她为何因一点儿女情长竟置骨肉血亲于地狱。

雪与雨仿佛汇成滔天的黄河,汹涌在宋知书归去的路途。即便有丫鬟替他撑着伞,也溅湿了他半阙衣袂,哒哒地嘀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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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张宪《听雪斋》

60.?高升?踩着血阶,升官发财

这厢宋知书风雨夜归,湿坠着袍子甫进院儿,就由八方檐下涌上好几个丫鬟,以慧芳为首,簇拥着他进屋。

众丫鬟又是解香袋卸佩环,乱着打水擦脸、捧茶驱寒,才坐定,即见楚含丹由夜合搀着进了屋。见她软亸松髻,脸上被这夜雨惊得一丝血色也无,一双眼哭得似个兔子一般。

冰雹子似的雨滴打在窗瓦,溅得人心亦是潮湿。宋知书不忍心,将丫鬟挥退,分明是要出言关心,声音却硬得很,一并连那理袍子的姿势都有几分高傲,“二奶奶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却奇,我才进屋你就过来了,是有什么话儿要说?”

原是该也出言相讽的,可今儿是她楚含丹拉着脸皮求人,也就不好再同他置气斗嘴,却也做不得低头,只不说话儿。还是夜合上前,陪了笑脸将他二人一边儿瞧上一眼,“原是小姐有事儿相求,又担心姑爷不依,反叫她脸上挂不住,倒只好我开口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行说,一行执了小竹瓢由铜壶中舀出新茶替他添上,“姑爷,咱们是一家子,也就不绕弯子了。想必您也听说,我们家老爷因受谋逆案的牵连,这会子正在台狱里头押着呢,却还没定下罪来。想着主审的是咱们家国公老爷,故而来求您开个进口,到老爷面前去求个情儿,就将我家老爷给放了吧?”

打从她二人一进门儿宋知书就猜着了来意,但他既没回绝也没应承,只将脸扭过,有些讥诮地将楚含丹望住,“还真是天下第一件的奇事儿,二奶奶也有事儿求我了。”

他笑,斜长的眼似坠下的雨滴,圆润只在心底,而尖峰在上,“二奶奶真是为难我了,这事儿关乎朝政,我不过是一介布衣,哪里有资格说话儿?再则,你瞧父亲,向来是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圣上亲下的旨,他必定是不肯徇私枉法的。连母亲后家都是该定罪定罪该问斩问斩呢,想必也不会为岳父大人开这个后门儿了。”

落雨催紧,每一声都像是替他这番硬心肠话儿的伴奏,楚含丹绞着帕子侧目,拿血丝满布的眼将他深深望住。好一瞬,她才冷粼粼地笑开,“成,今儿我算是领教过二少爷的薄情寡义了,就当是我不晓得个天高地厚,下回有事儿再不来求你。”

说罢,她旋起干净利落的裙边儿,无一丝拖泥带水地自去。空留下宋知书对着夜合无奈一笑,“你瞧,这是来求人态度吗?罢了罢了,我惹不起你们这位姑奶奶,你回去同她说,我去,我去还不成?”

然这也不过是一句亡羊补牢的话儿,只似错落的雨。当夜合越过细廊进得那边儿屋时,早不见了楚含丹的影儿。

雨点儿卖力地打在黄绸伞面,溅起的每一滴水花儿,都在为楚含丹的恨添砖加瓦,亦浇灭了她对他仅存的零星一点儿希望。最终,她将这点儿希望又赋予到另一个人身上……

寒雨在这夜,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超度前愆的道场,所有嗔痴贪念都作了相应断决。但对明珠与宋知濯来讲,只是在天与地的婆娑盘舞。

天还明之时,赵妈妈叫人送来了几个红薯,说是晓得明珠山野的孩子,大概是爱这些玩意儿。果然,明珠见了将眼一弯,由柜中抓了两把散碎铜板,连同送来的人一并赏过。

眼下,三个红薯就煨在象耳鎏金炭盆沿儿上,一层皮被烤得鼓胀起来,指尖一戳,破一点儿皮,露出里面黄橙橙软乎乎的肉,香甜四溢。明珠用一张澄心纸裹起来一个,捧给圆案上看书的宋知濯,“你吃这个,看着就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哟,这就烤好了?”宋知濯搁下书,撕了一层皮儿,递到明珠嘴边,“你先咬一口。”

她也不推让,就着他的手用齿间叼下来一点儿,旋即慌忙抬手软迭迭地在唇上扇着,“烫、烫!”

烫得转了两个圈儿,将裙褶拨开一副隽丽的画卷。宋知濯含笑望着,只觉飞花舞雨,不过若此了。他横出一只臂,揽得纤腰,欺压着,在她唇上摘获一吻,“嗯,果然甜得很。”

明珠先是怔一瞬,望着他深明的眼、挺拔的鼻梁,是她双目所能见到的一切。她将馥粉软舌贴到他耳边,似乎是嘀咕什么,被窗外急雨所掩,只能见宋知濯的越发大的一个笑,随后将她揽起旋一个圈儿。

这是他们的全盛时刻,胜过六月的芍药、五月的牡丹。

落地的一刻,一声雷鸣轰闪,猝然照见帘下挂满水珠的楚含丹,似从山洪中逃命而来。

她无意撞见的这一幕,莫如野兽伸出的利爪,将她的心撕得粉碎。眼里的泪和雨混流而下,划过的她苍凉的脸。

对望的功夫,明珠已经从高架上取来一件宋知濯的袍子迎来,将她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下这么大的雨,二奶奶怎么过来了?怎么就你独一人,也没个丫鬟跟着?”

璀璨明烛下,楚含丹拢紧肩头的袍子,将落魄的自己覆在里头。她不能被明珠瞧见这样不体面的自个儿,屈辱得像将脆弱身躯横在敌人的刀尖!她拿泪眼望住宋知濯,一步步拽着失落的裙到他面前,“知濯,求你救我爹一命!”

宋知濯横出袖,请她入座,“坐下说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窗外紧促的雨已渐收,淅沥之声被屋檐上的累丸坠地之声压过,滴答滴答伴着她的梗咽啜泣,“我父亲因之前给延王送过一幅画儿,便被牵连进谋逆之案中,眼下已被羁押。母亲跑了许多门路都不中用,我想请你在公公面前替我父亲求个情,也不是什么大罪,望他高抬贵手放我父亲出来!”

隔着一个昏黄的灯罩,可见宋知濯脸上有些晦涩不明,默一瞬,他才谨慎地问来,“真就只是送了幅画?”

“真的!”楚含丹脸上泪雨渐停,湿髻亸钗罩住她,额上褴褛的几缕碎发缠住她,看着不似往日精致娴雅。但她的眼,仍旧是像在仪仗车马中睨着乱井一样掠过明珠,再匆匆落回面前,“我知道,我父亲有些过于势力,当初见你身子病了,疑你前途尽毁,便将我转嫁他人。别说你,连我也瞧不上他,可他绝没有胆量做那谋逆之事,不过是奴颜媚骨有些奉上罢了。”

正逢明珠捧上一盏热茶,半截干爽橙黄的锦袖闪过她低颦的眉眼,而贴在自个儿身上的只有冰湿的罗裙。这一瞬,她蓦然觉得在这个野丫头面前有些抬不起头。

但支撑她的有高贵的出身以及那些金流粉靡的过去,如是想,她又展眉而起,“知濯,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你就当是为我吧。如今你我,虽然不复从前,可算起来,自十来岁遇见,我们三令五夕的总玩在一处,也算青梅竹马啊,难不成你如今娶了大奶奶,就将那些情谊都忘了不成?”

她故意将话儿说得婉转暧昧,却叫人拿不着个错处。明珠在一旁听来,如嚼一颗青梅,酸倒了心肺,将一双眼在二人之间往返流离。

宋知濯迎着烛火荡然一笑,俨然光明磊落,“是,你我自小相识,又曾有婚约,不论别的,单看我母亲与你家有旧,再则我们两家已有姻亲,我也该应承你。不过,我也只能在父亲面前一劝,至于他老人家听不听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自当尽力吧。”

眼下方得楚含丹一笑,“知濯,多谢你。”

辞去之时,明珠寻出一盏明瓦宫灯点上,一路送至屋外,将灯笼递到她手里,“二奶奶,路上滑,千万小心。回去后叫丫鬟们烧水洗洗,再煮一碗姜茶吃了再睡,否则寒雨入体,明儿可是要病的。”

夜雨住,天上不知何时重升明月,冷霜遍布长亭、枝稍、以及楚含丹的周身,衬得她的嘴角的笑像刀锋上滑过的寒光,“大奶奶,论理我该谢你,但我并不想,因为你今儿给我的这些,原本就是从我手上抢去的。……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夺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罢,她迤迤然而去,腰肢在明月下缓缓摆出悠扬的弧度。尽头处,桂树的长影罩着明珠在门上怔忪的神色。她还记得,上一回,她们也曾在此交心对谈过,她原以为,那是和解。

再进里间时,已是一点愁心入翠眉,半片秋色撒红帐。她捉裙陷入锦床,连枝软缎鞋尖儿一点点地蹭着地,眼睛也落了地,失落得捡不起来。

三尺之外,宋知濯拔座过来,斜下腰歪着脑袋在她面前瞧一眼,荡目一笑,“难不成是因为方才我答应帮她,你就不高兴了?你瞧你,我不过是想着我母亲的情分,再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句话的事儿,也没多大个烦难才应下的。你要是不乐意,明儿我派人过去回了她去,没得招我的小尼姑在这里愁心对明月。”

“我何曾说我是为这个不高兴了?”明珠妩然嗔一眼,又将宝髻垂下,只留后脑勺上一朵半开的玉兰花儿。

宋知濯分明已笑开眉眼,却佯作不明地挨着她坐下,“不是为这个,那是为什么?嗨,若是为那烤糊了的红薯倒犯不上,明儿叫人再送一筐来,只怕你吃得打呕呢。”

话音甫落,即见她抬了软掌,小猫儿似的挠在他臂上,“我怎么在你眼里,不是好吃就是贪财的?”对上他亮澄澄的眸子,她又泄了气,脚尖依然软一下游一下地蹭着,唇扉翕动,囫囵不清,“我就是听她说起你们以前的情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算下来,你同她比同我的日子多得海了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宋知濯狡诈地笑开,横了臂一把将她按倒在床,“就算从前同她日日见着,也不过才七八年,咱们可是有往后几十年呢。你瞧眼下,不是又一夜良宵?”

轻绡帐底,明珠被裹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登时便将杂糅在脑中丝丝缕缕的愁绪抛却,喘息奔赴往一个旖旎荡漾的瑰梦。窗外月儿中天,照着螭龙绿檐上哒哒的雨水,一滴滴落入寸土,滋润着来年的春色。

一夜暴雨后,天色乍晴,一轮恍如夏的骄阳融了清雪烘干府邸每一堵高墙与蜿蜒的路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半片紫貂斗篷摆曳在路径之上,步子里蕴着万丈高的壮志豪情。就在今儿早朝,宋追惗因判乱有功,圣上亲旨,升任其为吏部尚书,官居二品。

这厢进屋时,脸上还漾着潺潺笑意,兴许是得此大喜,只待丫鬟上前替他摘了斗篷退下,他便揽过张氏落在自个儿的腿上,一臂将她兜在怀内,“听下人到御史台传话儿,说是你害怕,我就抽空回来了。大白天的,这屋里又这么多丫鬟陪着你,你还怕什么?说来我听听。”

一片镏金锻的银杏叶在张氏头上晃过,只见她扭转身,捏着帕子将腮边加厚的脂粉蘸过,由嗓音里滚出一句敷衍的话儿,“没什么,你回来了,我就不怕了嘛。”

随她沉淀砂砾的声音,宋追惗也重叹一声儿,将她转过来,仰着望住她,“我晓得,你是为你娘家的事儿犯愁。实话同你说,这些日子,我也没少为他们奔走,但延王现呈的口供摆在那里,又是圣上亲自定下的罪,叫我也没了法子。万幸的是,我之前将你放在这里,不然连你与书儿也要牵连了进去。”

张氏仍旧软着骨头没说话儿,将一双眼只掠过他望向后头一堵冰冷的墙,那眼里头从前少女一般的神采似乎俱随昨夜的雨流干殆尽。

没由来的,宋追惗心里骤然有些发慌,一掌在她背上轻拂着,一掌包裹住她一只手,“虽早没了泰山泰水二位大人,只剩下舅兄一房,但你向来同他关系好,眼下这种境况,你心里必定是悲痛,我都晓得、我都晓得。可你想想,你早已是我宋家的人,是这府里的三品诰命夫人,你是宋张氏!”

恍然见得张氏漫不经心地随眼角细纹溢出一抹笑意,皱起脸上层叠的脂粉,苦不堪言,“平白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又不是不懂道理。”

那笑容越深,脸上的淡纹越发明显,映在他眸中的浅影,不再是从前雍容华贵得如牡丹一样的妇人,似乎已媪媪老矣,“定的什么时候问斩?我好去送一送。”

“明年七月。”

呼吸凝滞一瞬后,她又笑开,指尖绞起他一缕乌发,一圈圈软软绕来,宛如绕不尽的爱与怨,“我记得,第一回是在我父亲的寿宴上见着的你,当时好多人,我在廊檐上远远儿地就瞧见你,觉得你丰神俊朗、英姿勃发,比那一圈儿糟老头子神气多了。后来我同父亲打听你,才晓得你就是当初那个娶了娼/妓做妻子的小公爷。别人都议论你寡廉鲜耻辱没门楣,可我却觉得你重情重义顶天立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少女的荣光最后一次在她眼里绽放,随后开始徐徐凋零,剩下的,是有迹可循的残叶,“你瞧,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书儿也长这样大了,你却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当初那样年轻。……但我老了,有时候,我看着你,总想着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见老,莫不是有什么驻颜之术藏着没告诉我?”

这问题的答案,她恍惚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寻着了——大概是因他永远马不停蹄地在仕途之路上奔波,不愁不怨、无爱无恨。但她却将这答案缄默于口,不愿打破眼前柔情脉脉的幻象。

得到的,是他浅淡的一句玩笑话儿,“大约是随了我父亲吧,他老人家也不大出老。”

相视一笑后,宋追惗抖膝轻轻颠她一下,沉稳的神态里难掩一丝喜色,“我告诉你,今儿早朝,圣上下令升我为吏部尚书,大概过些时日等叛党尽除后,一并连你也升至二品诰命。我晓得你伤心,特意赶着回来告诉你,好让你也高兴高兴,如何,现下心里舒坦点了吗?”

“高兴,”张氏抬了两个臂膀,软软地搭在他肩上,即便眼中星火不在,却也仍旧能迸出一个枯瘪的笑来,“你能升官儿,我自然为你高兴的。”尾后,她将残酷的真相随浪头滔天的眼泪一齐压了下去。

61.?年关?红光艳景

春风得意的宋追惗在张氏这一院陪了一下午,一同用过晚饭后,方往她额上一吻,浅浅地脂粉如扑鼻梅香,“你先歇着,我还有些公文没瞧,要去书房耽搁一会子,晚些再来陪你。”

勉强如天色的笑在张氏脸上绽开,“夜里冷,老爷将那斗篷笼在身上,可别受了寒气。”

他们辞过,宋追惗的衣袂随即便沉入一片鸡蛋黄的日光中。日有半沉,风有骤紧,半片红光由西面山头撒出,宛如美人滞在门外的半阙彩帛,拽不住的水有无尽之流。

去到书房时,远远已见宋知书的身影候在门外,长长的斜阳将他那一抹幽蓝的直袍拉在棂心门上,萧瑟如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随着宋追惗坚缓地蹒步,他已迎上前来,恭敬地行礼,“给父亲请安,我想着父亲必定是勤勉公事的,便来这里等着了,父亲可用过晚饭没有?”

“劳你挂心,”宋追惗一手吱呀将门推开,月白的衣摆如飞鸟掠过门槛儿,里头是空旷的满室烟尘,“你有什么话儿要说?说过也好回去读书,成日间游手好闲成什么样子?”

宋知书紧跟其后,待他在书案上落座,方撩了兜着双环佩的衣摆拜伏在地,“父亲,儿子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请父亲务必应允!”

威坐上,宋追惗只是扔下手中一方公贴,两手扣在案上将他望住,待他往下说来,“父亲查处乱党,已羁押官员众多,恐怕御史台也快关不下了,不如就将岳父大人轻笔带过,留他一条性命?……儿子明白,圣上钦点父亲查这个案子是信得过父亲,您不想有任何徇私之举也属情理之中。可说到底,岳父大人不过就是送幅画儿拍拍延王的马屁,并未做什么谋逆之事,还求父亲高抬贵手!”

残阳在他身上渐逝,一寸寸不留情的收回余光。他在轻烟慢尘中,就这样为楚含丹在这位令他心灰意冷的榜样面前下跪、低头。

宋追惗泄出一缕笑,黄昏的光澄澄地将他的脸分作两半,呈现出山与河清晰的分界,“你也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如何还来求我?你这岳父在官场中向来是出名的奴颜媚骨,朝中早有人看他不惯。眼下人人都将眼睛盯着我,你却要我放了他?即便他没有谋逆之事,也是擦不尽的污水,若我放了他,岂不是留了个把柄在别人手里?”

一抹催颓的笑意在宋知书眼底荡开,晕出一片浅浅的辛酸,“的确是叫父亲为难了,可儿子相信,只要父亲想抬这个手,一定是有法子的。”随后,他站起来,朝书案靠近一尺,沉寂在脸上一抹断巷残潢的色彩,“父亲就当是赏我的吧,当初延王一一将景王这党的官员都桎梏于掌中,唯独漏了父亲,父亲以为是为什么?还不是儿子从中斡旋,儿子舍了前途,心中所求唯剩一个家宅安宁,父亲就不能成全我吗?”

他坦荡的与宋追惗相对,在这一刹,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擎天底下所覆的是他的妻子。

闻之,宋追惗先是重眉深锁,前后思忖一番,又笑开,“罢了,楚家与咱们家到底是个姻亲关系,我就当是为了你。过些时日,我就将他放了,不过眼下风头正紧,怎么也得罢了他的官,这已是尽善,你且回去吧。”

这厢踅出去,才到廊檐底下,迎面便撞见宋知濯,不为别的,亦是为了替这位楚大人求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人相撞,先是宋知书收身行礼,眯着眼像只狐狸,“大哥,听说大哥好了,我这个做弟弟的竟然还没抽得空去瞧瞧,真是该打!今儿瞧见大哥已经行动自如、神采奕奕,二弟心里也颇为高兴。”

“客气了,”宋知濯略抬下巴,朝他点过,隔三尺距离。他恍惚还记得,小时候宋知书总爱跟着他,形容似把他当做榜样,学文学武,无一不从。眼下,似乎已隔了经年之远,“父亲在里头吧?我来找他老人家说句话儿。”

残光已收,宋知书笼在一片幽蓝的昏昏沉沉中,他摆了袖,随手做出礼让,“在,大哥进去吧。”

当临进门内时,宋知濯扭头回望,只望见他渐行渐远的一个影子,在几棵老槐树底下高昂着头颅,颇有些文人风骨。半晌,他泄一抹晦涩笑意转入门内。

屋内才有丫鬟点过灯,宋追惗在台屏之前、辉煌之下执笔判文,听见脚步,他搁笔抬首,只等着人过来行礼。

“给父亲请安。”宋知濯笼了白狐毛袖口深深作揖,一件灰色圆领袍将他衬得内敛而稳重。

还不及他再开口,宋追惗先摇首一笑,“你也是来为楚大人求情的?不必说了,你兄弟前脚才走,也是为的这事儿。我晓得,你母亲同楚夫人有些交情,我也虑到这里,不看僧面看佛面,故而我已应下了。”

随后,宋知濯蹒步而上,浓眉隽凝,“儿子先谢过父亲,只是儿子今日来,是为这个,也不全为。”言着,他再度行礼,“儿子有一事想求父亲应允。听闻延王谋逆,牵扯党羽众多,想必这一查下来,罢官免职的不少,既有空缺,儿子想求父亲替我在军中谋一个职位。”

恰逢丫鬟奉上一应茶点,宋追惗指他坐下,自行端茶呷一口,蹙额淡淡,“这就奇了,你虽从前跟着赵将军学过几年兵马骑行,可也是自幼饱读诗书,如何不等着考个功名做个文官,反而要从军?要知道,这一介武夫熬到顶天,也不过是个三军正使,文官才做得那一朝宰辅。”

东墙临窗下,宋知濯坐在那里,端正笔挺,头顶上悬一个“志存高远”的草书字帖,照耀着他仿佛光明的前程,“儿子细思来,一则儿子自幼爱武,二则既为朝廷出力,当不论文武,俱有用武之地。三则,眼下空缺较多,正是个大好的机会,儿子不求多大的官职,愿意从一个小小的武翼郎做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摇上望去,宋追惗沉靠向拓玄鹤的椅背上,两个指端轮回在案上缓敲,半晌,骤然落停,“既然是你的志向,我也不便再多说你什么。回头我安排一下,想必军里也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这也好,也叫你两个弟弟看看你上进的样子,激励他们也奋发图强。”

夜兜头而下,宋知濯回去时,有小丫鬟替他引灯照路,步子在无边的夜踱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得稳若磐石。若想在这盛世助穆王立下不世之功,他得先靠近权利的风暴。而这风暴于他,莫如这脚下三尺幽明之光。

光一掠,即到了年关时节,梅开二度,春在眼前。院里的山茶娇媚地开在院墙之下,蹭着一片光鲜的日头。

而对过一面,槛窗上爬进的一片暖阳里,有明珠慵慵地蹭着。她托腮在窗台,后头蓝缎布鞋尖儿在裙里惬意晃荡着。桂枝上压着雪,偶有朔风掠下零星雪花,落在她发间,她垂首再晃荡下来。

一切恬静得宛生白发,直到院门儿吱呀被推开,与她共白首之人跨步进来,远远地,手里晃着一串热辣辣的红,冲她嚷,“小尼姑,你瞧这是什么?”

他罩着霜白的袍,与雪光一色,衬得手上那一串颜色几多艳丽。明珠弯眼一笑,捉裙一路辗转萦纡,直奔进梅花儿底下,纵身一跃,砸进他怀里,“是糖葫芦!”

她穿了浅草绿的雨花锦氅衣,里头罩一袭嫩松黄的襦裙,打从门里蹁跹而出的那一刻,宋知濯只觉是一片刚抽芽的柳叶纷飞,令他怦然心动。

他一壁将她圈住,握着糖葫芦的手远远抬开,生怕糖浆粘带了她的衣裙,“我好不好?”

“好!”明珠笑得比墙角的山茶还明媚,仿佛展眉间就到了春分,“我正想吃这个呢,小时候,一到年关走街串巷卖这些玩意儿的小贩就多了起来,每回我都盼着我娘给我买。眼下满府里开始张灯结彩,红艳艳的颜色老让我想起这个。可巧了,你今儿竟给我买了回来。”

横眉一望,南苑结红绸,西楼剪窗花,果然满目殷红。前几日,青莲便领着众丫鬟将这院儿除雪扫洗,里里外外一草一木都打理了一遍,后又贴了对联,换了红灯笼,一应添得与那骨里红梅作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垂眼下,娇香淡梁胭脂雪,似乎是枝稍上的梅晕开了她的眉目,落一片在他的湖心,点点涟漪,心动得静怡。

他将裹尽红霜的山楂递在她手上,看她馥馥一条软舌舔过蜜糖,“今儿同赵合营从天青楼出来,正欲登车,远远儿地就听见叫卖,我想起你爱吃,特意让明安驱车过去买了来。我一心挂着你,单得你一句好怎么成?你往这里亲我一口。”

明珠握着竹签凝他一瞬,旋即压着眼角往他指端之下一双温唇上印过去。待轻轻一下退开,又像是不高兴了,满腹牢骚,“不过就是一串糖葫芦嘛,那些金银玉器的不知给我买了多少了,怎么如今又眼皮浅起来,还要来找我讨赏?”

一片梅下,正落在她的乌蛮髻上,宋知濯一壁为她拈下,一壁哼作佯怪,“呵,糖葫芦不值钱,值钱的是我的心。小祖宗,你上外头探听探听,谁家大好男儿在外头谈事儿论政的还惦记着给家里的小娘子捎带这些个小玩意儿的?”

她只雀慵蝶懒地翻了个眼儿,嘴里吞吐着山楂果,酸甜的滋味儿令她眯了眼,“上回二奶奶说他父亲的事儿,怎么没听闻他父亲放出来了的信儿?你别是忘了吧?”

宋知濯展臂将她半兜半揽,霜白的衣袂踅入门扉,里头没日没夜地烘着炭盆,竟将一个大大的屋子熏如初春。初春光景之内,是他散漫的一个笑,“就算我忘了,还有老二惦记着呢,你操心这些做什么?估摸着再过两天吧,风头渐平了能放他回去阖家团年。”

兜兜转转,鸳鸯宿侣进得屋内,槛窗下映着二人眷念的亲吻,一退一迎中,暗香袭帐,带出轻如落雪的叹息,宝光韶华,莫过于此。

事隔两日,这位楚大人果然被脱罪放出来,亦脱了一层官袍,四品大员就此被罢免。楚含丹赶着回去慰问一阵、关怀一阵、哭一阵,心头只念宋知濯之功,对着宋知书还是半点好脸色不给。

情状无奈,宋知书亦不是那等腆着脸邀功之人,只对着来道谢的夜合闲歪在榻上,提眉讥诮,“也不必来谢我,我不过是人微言轻,还是大哥说话儿管用,你们只管提了礼去谢他。”

观其眉中,无不是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1。夜合直道他梦也消沉,醒也无聊,周遭围着寂寞无边与憾心点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只得陪着笑,往侧边一劝,“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家老爷的事儿实在是多亏了少爷,虽听闻大少爷亦去求了,可论理,您在这府里,可比大少爷体面得多,若论情,您是小姐的夫君,我们老爷是您的岳丈,大少爷不过是亲戚情分,不是您卖的力还是谁?小姐她心里明白着呢,只是面上挂不住,不欲与您来谢,这才遣我过来的。”

宝榻之上,宋知书折膝支着,手就覆在膝上倦怠地打着拍子,斜长的眼将她一望,又寐上,“夜合,你不必同我在这里白费力,你们小姐是个什么心思大概我比你瞧得还真些。她向着谁,自然就只记谁的好,我纵然上南山折个仙灵芝给她,她也只当那灵芝是我大哥种出来的,得,这功,我不同我大哥抢。”

夜合只是个哑巴吃黄连,喘气儿都是一并的苦,见这一位劝不动,只好踅转那边,再劝那一位去。

鸦青天色昏沉沉地笼着这方锦榻,长垫上十线交织一副鸟逗芙蓉的嫣然画卷。楚含丹萦腰撑在榻上,拈一把细长银剪在修指甲,鬓头惺忪,神思软迭。

听闻夜合绵绵的脚步,头上独嵌红宝石宝钿闪过来,斜过一眼,“他也不领你的情不是?我就说,不必费这些事儿,你偏不听,原就不是他使的力,你却偏要去谢他,瞧,这不就给你刺儿回来了?”

“小姐、我的小姐!”夜合捉裙对坐,紧逼着她抬起眉,“你但凡让姑爷几分,何至于日子过得今天这样?譬如眼下,你亲自去谢他两句,他也软和两句,不就好了?”

“我做什么谢他?”剪完指甲,她又换上一篾粗砂面儿的铜扉,横一下竖一下磨着毛边儿,“我晓得他大概去老爷面前白说了几句闲话儿,就这两句闲话儿,既不费他什么,亦是他的本分,况且还不晓得是不是他的功呢。”

夜合撑在对面,恨不得将一副心肺都呈到她眼前,“怎么不是他的功?小姐只当是大少爷的功?你怎么就是个认不清形势呢,人家两口子好得跟什么似的,即便大少爷去说和,能有多上心?况且大奶奶心里就不吃味儿、就不拦着?”

大概是宋知濯应下这门事儿,又撩动了她心里那根弦,只当他多少有点儿余情难了旧情难舍,两日又作出那副小春情浓、桃花含笑的模样,一并连夜合的直讽也听不进去,“知濯不是那样的人,既然应承了我,必定是会尽心竭力,我晓得他。”

对首间,夜合再无言相劝,只把个睫毛扶摇直上,露出个大大的眼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厢静默之时,忽闻得隔墙之外,传来隐约莺歌燕语。

楚含丹嫣红的脸僵一瞬、手间滞一瞬,接着还是各复原状,“听这声儿,像是慧芳的,怎么,二少爷心性儿又转回来了,不再往外头那些‘□□野鸡’了?”

讥诮里杂糅着什么,或是难堪或是怨懑,也说不出个究竟来。夜合只将一个身躯振一振,自斜襟内掏出帕子,替她抹着指甲上的残灰,“外头那些不过是玩意儿,姑爷哪会放在心上呢?要我说,是小姐总伤姑爷的心,常言道,女人堆里就是温柔乡,你伤了他的心,他自然要扎进那温柔乡里寻点子安慰,这还是你的不是。”

“你这丫头,”楚含丹抬眉直瞪她一眼,横扫出千万的不满,“怎么总帮着他说话儿?”

“我是为小姐好,闹得这样,大家不好过,何必呢?”

接过她嗔怪的一眼,楚含丹只如一弯秋月静默下去。大家不好过,正是了,可只有在这种“大家不好过”的处境下,她的心里才能舒坦一点儿。身陷重门,苦也苦得太寂寞,如是,便想着寻个人陪她。

乱红千秋,不过皆如是。

北楼飞花,飞来一片淡雅的玉兰,罩一件藕粉软绸灰鼠褂、牙白撒花百迭裙、清绸鞋面儿踩在雪里,发出规律的“咯吱、咯吱”的别扭声响。

才一进院儿,即引得长亭里的明珠由一堆扎花儿锦盒中回望,她挥着玉枝,朝人招来,“小月姐姐,你来得正巧了,快上来看!”待她似一尾白金鱼一般游弋至跟前儿,她摆了一片银貂小长袖,“你瞧,这些是我让人在外头采买回来的一些珠环钗佩,院内的姑娘们伺候我与少爷这一年,也是辛苦,多少是我与少爷的心意,姐姐先挑了来再让她们挑去。”

小月随意一笑,迤迤然往石凳上落座,“大奶奶太客气了,我们不过是丫鬟,都是分内的差事儿,一年到头不算尽心不说,哪里还敢讨爷奶奶的赏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笑说间,耳上两点冰润,原是两颗挂耳小珍珠。明珠瞧她越发的光荣起来,近日里更是穿锦带绿,往人堆里一站,任谁都要说她是个千金万金的小姐。

可常道是人有失足马有失啼,凭她再光鲜的人,若是滔天的私欲,也就容易掉入猎人的陷阱。明珠正欲开口,却躲不过从远门里踅出来的一抹深晦笑意,“小月,你才是客气……。”

声音渐行渐近,走近来宋知濯攒枝成树的堂阔身形,“小月,自我病好以来,这院儿里的人都精神妥帖起来,一则是因青莲,二则你是个大丫鬟,想必也训诫了她们,自然当得这些礼。”

言罢,他撩衣坐下,朝明珠投一抹深眼,明珠便笑着走开,留他独对小月别有深意地笑来,“三则,我见你形容举止皆是不凡,颇有些‘官爵贵妇’的仪态,又偶然听得……你似乎与我父亲有些瓜葛,倒不晓得是不是真?”

“哦?”日光只在长亭之外,小月细碎的一个笑,亦如同长亭以内,深藻高梁,“不知大少爷是听谁说的?既然大少爷晓得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娘与老爷从前是故交,我自小无父无母,老爷见我可怜,便买了老妈子将我养大,后又将我接入这府中来。老爷情深义重,这没什么隐晦的吧?”

宋知濯理袖整衣,深明一笑,“这是自然了,我父亲照拂故人之子女,怎么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你是个颇有计量的姑娘,我也就明说了,你有品有貌,做我院儿里一个小丫鬟,真是太失身份了,以你的聪明才智来说,别说是个丫鬟,就是我们家的‘夫人’也是当得的。”

骤然,小月眼中绽出星焰,贪欲燃在其中,面上仍旧淡然,“少爷说这话儿是什么意思?我怎的听不大明白?”

“呵,”宋知濯垂额轻笑,转瞬就似要起身,“听不明白就算了,我原以为你聪慧过人,没成想连我这两句话而都听不懂,倒是别白费我一番心思了。”

“少爷!”小月急着跟起身,将他一抹背影叫停,“少爷有话儿不妨直说,小月洗耳恭听。”

他果然住了脚,旋回身来,将她浑身鹰一样地梭巡一遍,“我就说你是个有胆识的,不过,却不大识人心。”在她追光之下,他翩然落座,指尖搭在案侧,似乎稳住了一番风雪,“我说你不识人心,然也不是。你识的,想必对我父亲,你也颇有一番了解。不论你多情深义重,他自巍然不动,他的心是太湖石,冷、硬、满是奇异的棱角。所以不论你怎么讨好他,合他的意,其实你心里还是没底,既然老悬着心,不如就将那悬心刺儿拔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亭外璀璨的日光中,有风雪骤起,倾得梅树颔腰,山茶偏首。小月不过也是墙下的一株矮草,哪里有阳光,自然是偏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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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

62.?过年?团圆之夜,众生惨相

鵷翠催残,长鸣至年节这一天,整个府邸热辣辣的红大概也只为奔赴今朝。

一大早,先是宋追惗下令解了张氏的圈禁,伙同她在屋内由丫鬟们侍奉穿戴。

一应金玉珠饰盛放在妆奁内,将盖儿一揭开,闪出璀璨之光。小丫鬟捡一个镀金嵌红宝石大拉翅凤冠比在张氏宝月髻上,一对眼儿来回在镜与人之间穿梭。

佩了凤冠,又攒金钗,两支椭圆红珊瑚对攒鬓头,下有暗绿葡萄连枝撒花长褙、对蝶穿花芙蓉裙,粉珍珠攒白缎鞋,宝翠佩环下,衬得张氏雍容妍贵。

穿戴好,淡额浓脂的一个小圆脸掬到宋追惗跟前儿,眉攒千愁、秋瞳剪水,“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几个丫鬟避走下去,满室流金中余下二人对望。宋追惗早已穿戴好,在榻上定坐着饮茶,才润了嗓子,又是林沐晚风之声,“大清早的就起来说这种糊涂话儿?”

一行说,一行将人拉往膝上,对目笑来,“哪里老了?我怎么没瞧出来?我看着,就如当初头一回见时一样。你从前可从不问这种话儿,近日张口就悲春痛秋的。今儿大好的日子,可别再愁了,笑一笑,否则这一年就要愁过去了。”

“你别来哄我,”张氏扭转楚腰,不再敢瞧他眼中的自己。耷下肩,声音莫如那风剪芙蓉,“一年一年,书儿都娶了媳妇了,再过些日子,他生下个一儿半女的,我就做人奶奶了。我倒是不想老,可光阴逝水,人哪有不老的呢?改明儿我死了,你再娶个年轻的,同你站在一处,郎才女貌,那才叫般配呢。”

如梭如水的流年仿佛在她眼底淌过,似乎一瞬,她就白发空齿地老去,而背后之人,还是那样年轻,与她早已错落在崔嵬两侧。然则或许从来就不在一路,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

这一岸,宋追惗由身后将她一臂环住,捉了她的手,“我比你还大几岁呢,要死也是我先死。怎么这些时日老说些丧气话儿,这可不像你,大概是还为你张家伤怀呢?”

回应他的,唯有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少顷沉默后,张氏从他膝上起身,荡开芙蓉裙先行一步,声音滞后,“走吧,一会儿孩子们要到厅上行礼,我们先去。”

先去的人抛了流光,穿行在石磴群梅之间,坚毅的裙边摆出再难回转的决心。而另一面,长亭向阳,春色无边。

一大早,青莲已经带了众丫鬟赶来行礼,进院儿一瞧,门窗仍是紧闭,只有白的雪金的光笼着四方屋厦。想人还未起,她便压下众人寂静地在院外候着,俱无生息。

屋内,恍见明珠揭被而起,迷蒙两个眼在账内横扫一圈儿,垂眉一瞧,身边儿这人像是醒了多时,清明的眼好笑地将她望住。她呆滞一瞬,忽而瞪圆了眼,“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叫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枕靠着臂,笑目下移,停在她衣襟凌乱的胸前,“辰时了吧。”

“该死该死,”她慌忙爬过他,将两侧重帷挂到钩上,风急火燎地下了地,一壁找衣裳一壁噞喁抱怨,“你早醒了怎么不叫我?大过年的,我就睡昏了头!一会儿要过那边去给你老爷夫人行礼,你爹纵然不说我,少不得又要遭太夫人埋怨,她一贯瞧不上我你又不是不晓得。”

形容间,竟如哪里蒙头撞进来的一只黄莺,林下无路,只顾乱闯。宋知濯叠枕靠起来,眼眸随她四下游走,“急什么?老二一房估摸着也没起呢。你别瞎忙,开门叫丫鬟们进来,要找什么让她们来找。”

正给明珠指了明路,她旋裙带风地到外间开门,也不顾众人,先拉了青莲,“姐姐,我今儿要穿戴什么,你快帮我翻一翻!”

青莲带着绮帐往柜里翻来件流云飞花浣花锦长褙、茜素红素面袄裙将她罩住,揿了她往妆案前坐下,一个挽髻,一个挑簪捡璎好一顿忙活,才收拾得个妥帖。

镜中一张粉桃夹樱的鹅蛋脸缓缓荡开,左顾右盼地将自己瞧来,“姐姐,亏得你来了,不然我都赶不急到那边儿行礼了,你们少爷心眼儿坏得很,自个儿醒了不叫我,分明是要眼瞧着我挨骂他才舒坦!”

一面说,一面朝后回望,那厢宋知濯正展臂由丫鬟穿戴一件霜白蝠团直袍,闻言乐开,“迟不了你放心。况且我叫你了,你只翻个身儿,却不见醒。”

“你怎么叫的?”

丫鬟已替他将腰带扣上一个翠玉麒麟犀比,系上一快龙纹兽首玉玦、两枚绣竹绣云纹的彩缎香袋、一个金线菊荷包。他在琳佩满目中回首,将声音抑起,颇有些渺祟地说:“我说‘明珠…明珠…,快快醒来,要开饭了……’,我叫了好几声儿,你翻个身又睡着了,难道要怪我?”

气得明珠颊腮结了核桃,胀得脸通红,随手从妆奁内捡一枚樱花小钿朝他掷过去,“哪有你这么小声叫人起床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这不是怕吵醒你吗?”他豁开皓白一排牙,恼人地笑着,“嗳,一会儿家宴上,有戏有酒,一大桌子鱼肉,你又吃不得,我看你先啃两块糕点垫一垫,省得饿得你头晕眼花的。”

风声谈笑间,二人俱穿戴个整齐,宋知濯一袭霜白冷袍、翠冠束顶,眉目含笑中良静得如同一块在地底下埋了千年、万念的润玉。明珠的绣鞋掩在裙下,朝着他伸出的手走去,一步一韵,蕴着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期待,犹似走向一生的归宿。

将手交在他手上的一瞬,尘埃落定,雪光与日光照着宝榻,他们便在宝榻上,笑着接受丫鬟们的叩首贺祝。

待到了那边厅上时,早有众仆候着,最首的两张椅上端坐着宋追惗夫妇二人,下侧坐着宋知书夫妇,再下处,是宋知远恰见花开的眼。

不论宋知濯一路上如何安慰,明珠一看众人,仍是觉得来迟了。她忐忑地随宋知濯下跪拜伏,鬓上翠玉步摇的珍珠流苏坠在地上,一齐贺来,“给父亲母亲百年,愿父亲母亲长寿安康。”

抬首而起,即见宋追惗端正祥和的笑,“嗯,眼看又大了一岁,濯儿身子也好了,你们夫妻二人来年也当同心同德,携手共进。”

将眼挪至边上的张氏时,明珠心内蓦然一跳,咚、咚,敲着哀鼓。隔了三月再见,只见她眼中星火俱灭、目无一物,又不大似从前目中无人的那种空寂,仿佛满室金髹雕梁都不在她眼中,眼内只有深深的、无边的空洞,连那金凤冠仿佛也将她压得苟延残喘,疲惫不堪。

她大概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责怪刁难,只将暗绿的袖口一抬,“起来吧。”

接下来就是管事、婆子、丫鬟、小厮跪拜唱祝,檀柱侧立两名善童,一一发散给众人托盘里的红封。祭过天地、宗祠,便开了席。

席面上的肴珍如中元、中秋一般,俱是明珠没见过更没尝过的。她掩在小立领中的喉咙滚动几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珐琅大瓷碗中玉立婷婷的白菜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住眼中,忽见碗内舀来一盏金丝燕窝煨干贝,循箸而上,是宋知濯挂高的眉,“燕窝总不算荤吧?”

顷刻得已明珠一簇美人樱似的笑脸,姹紫嫣红。这笑不只他一人见得,满室皆瞧在眼内,似乎各盘盛个汤,各有各辛酸。

唯有张氏的眼久住在明珠身上,仿佛圆桌对岸是另一个遥远的自己,纯真得似一捧清水,潺潺地萦纡在一个心爱的男人身边。片刻后,她才垂首,依旧捉了银筷子夹面前一道片好的鱼肉,一片一片,割尽了她的血肉。

饭毕即是戏酒,厅外场院一端是戏台,褚宫调悠扬的音调在上面响起,伴着鼓、板、笛各色乐器演出一段跌宕的杂剧。台上纷杂笑语,台下却哀绪游移。

只有明珠,认真的笑完,扯一把宋知濯的衣袖,与他低语,“我小时候在扬州,有一回一个员外家结亲,也请了戏酒,在大街口搭的台子,连演了三天,我天天都去看,不过唱得没你家这里好就是了。”

挨近她,蹭着她身上一股明晃晃的暖香,宋知濯顿感四下皆空,心驰神怡。这是他过得最舒心的一个年,只因她莞尔一笑,他亦开始在无尽的时间里像别人一样盼望下一年、再下一年。

他笑,在面前小小方案下握住她的手,“什么‘你家我家的’,你既然已嫁给我,这里就是你家。你若是喜欢听戏,下回只管叫人在外头传来就是了,因府里众人不大爱听,不过是节下做做热闹,故而府里没有豢养戏子。”

明珠抬眉,眼中盛出灿烂星河,却有浅浅的羞涩,“也不是很喜欢,就是看个热闹罢了。”

侧面小案是楚含丹夫妇,恰时这位绞手帕的兰指拈了玉樽,掠过明珠,够身朝宋知濯一笑,“知濯,我敬你夫妇二人一杯。”

两方颔首,俱杯饮尽,樽与盏间似乎隔着一点客套与疏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酒是现起的桃花酿,甘甜香溢,却仍旧辣得明珠直呼嘶舌头,又得另一边宋知远奉茶上来,“大嫂,你喝不惯酒,就饮茶吧。我敬大哥大搜一杯,祝大哥平步青云、大嫂,芳华永驻。”

优得宋知濯爽朗一笑,拍了他的肩,“你向来就懂事,难得又十分体贴,多谢你,来年也要认真读书,以待他日金榜题名。”

而明珠只是略微后仰了半个身子,将自己掩在宋知濯身侧,避开了那一方软眸柔情。

倏闻得戏台上唱着“姐心如横刀,截断邱郞愿”,唱得宋知远心内节节败退,可少年郎的心性是步步高,他只用一瞬,便将满心酸涩压下去,浮在面上的,仍是恭敬的笑意与一片连叶竹的衣襟。

他细腻小心的情感很难被粗心大意的男人察觉,却能被细致的女人家抠在眼里。侧面,楚含丹心有了然地淡笑,再捧一杯酒敬单单敬与明珠,“大奶奶,这杯我独敬你,你打从今儿席上就不怎么同我说话儿,未必是我上回说的话叫你伤心了,你不愿与我相交了?咱们原是妯娌,可不该生分了呀。”

明珠展目横生笑,眼底兜着一层精光,提了茶盏与她一碰,恍惚撞得电光火石,“这是哪门子误会?我不过是见老爷夫人在,不敢多言,哪里是生分呢?我是修佛之人,本就不大能饮酒,方才一杯已是勉强了,二奶奶不嫌的话,我以茶代酒,祝…就祝二奶奶心想事成。”

那头飞觞,这里对盏,将一场声色游戏各自运筹。恍瞟一眼,上座榻案,张氏似乎不太提得起精神,恹恹然的眼,连带着满头珠翠也略失光彩。

她只将落寞眼中仅存的一点颜色投于斜下的宋知书,瞧他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两眼直盯着戏台子,至于看没看进去倒不得而知。

隔着一丈,张氏喊他,“我的儿、我的儿!好好坐着,这么歪柏倒杨的像什么样子?”

被她慈爱有加的嘱咐过,宋知书果然端正起来,亦将满目柔情投向她,“母亲,这戏不好看?怎么瞧您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您要听什么,儿子拿本子您点一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好看的。”张氏抬了绿得发黑的锦绣将他招至身边儿,顾不得左右,五个柔指将他的发顶、鬓上、眼角俱细细摸来,“眼瞧你一年大胜一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想着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孙子?”

宋追惗在侧叹来,“嗯,这倒是真,你母亲说得有理。”

张氏偏首回看,错目中瞥一眼楚含丹,仍旧拉了宋知书的手叨碎,“你那媳妇儿进门也得个一年半了,肚子还不见动静,我瞧着是个不中用的,你别只守着她。先前听说你院儿里的那个烟兰怀了身子,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后又听说她流产而死,我心里着实不好过一场。为叫娘高兴,你好好儿的,还该抬个妾回来才是,不论家世身份,只要能为你生下个一男半女,我的一半家私,都赏给她!”

从前她也催,今儿当着父亲的面,宋知书不好驳,却也是暗里语里的向着楚含丹,“母亲,我晓得了,这事儿往后再说吧。我如今没有考得个功名在身就娶妾抬姨娘的,若被外人听见了,不说‘无后为大’,反说我不思上进,整日耽于声色,况且您儿媳妇才来多久?过不了多时一定能有孩子的,您放心。”

台上倏然锣鼓喧天,不知演到了哪一出,厅外拥着的仆人们搭肩探舌、纷纷笑开。在这场笑声中,张氏始终深陷在无边的冰雪中附和着,“当初那么多一品二品家的官爵小姐你不要,非要娶她,我也依了你,如今放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一样,你可千万听我的劝,有了后嗣才是要紧,啊。”

远远地,宋知书朝楚含丹一望,掠过她娇软生香的身子,又看见宋知濯,看着他事事胜于自己,可有一样他是输的——他没有慈母在侧。

如是想,他颇有些心满意足,握着张氏的手歪嘴笑开,“晓得了、晓得了,儿子会上心的。”

戏散天黑,亮起万盏烛火,宫灯、纱灯、筒形灯、花鸟鱼虫、游龙飞凤、山水叠嶂,照着淼茫的人世纷呈。小厮门抬上烟火爆竹,就摆在厅外,场院内已经扫尽了雪,众人便捉裙撩摆地围过去。

以宋追惗为首,先是接过丫鬟递上的火折子,背靠浮光流景,身姿昂然,岁月从不曾掠夺过的锦光韶华。

他在簇拥中、广袖底紧握一下张氏的手,娓娓言来,“近日事情太多,我晓得张家满门至此、延王至此,你心里总是不大高兴。今儿我为你亲点个烟花,你看见了仰头笑一笑,我就值得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什么?”一片欢声中,张氏似乎抓住了他缥缈的声音,又像是没抓住,捕风捉影地锁眉望住他,“老爷,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他低下眉来,一如以往将就着她的个头同她说话儿,却似乎有点儿不同——是迟来的珍重、是由堆权压势的满纸公文中挤出的半点儿情长、是晚了近二十载的鱼水相逢,“我说,……我心里一直放着你。”

他眼目中似乎凝着一颗半暗璇玑,逐渐晕开一笑,浅却似真的一笑,恐怕是真、大概是真,在经历过一副隽迤秀绢被撕碎的惨痛后,张氏也拿不准了。反正那是她过去与他朝夕相伴的流年里从未见过的一抹笑意。

随着长“咻”一声,轰得人神魂出窍后,夜空绽放出一朵绚烂的花儿。张氏仰首一望,璀璨的花瓣骤然夺目地开过一瞬、只一瞬,便立时沉入无尽的黑暗中。

然后她偏首看他,看这一只羽鹤在人群中回头,蹒步过来,一步步,又重令她苍老的心悸动,然而这悸动不再似当初少女的义无反顾,这里头,始终怀着心有余悸、惴惴疑虑。

“高兴了吗?”他问。

她驱光障袂,只觉辛酸泉涌,霎时眼泪夺眶,沾湿一片心甸,可下一瞬,便有张家满门在黑暗中跳出来骂她。要领无非是一些“贱”“蠢”“傻”之类的词,灌于耳中,又令她觉得羞耻难堪。

接着她说了什么,没听清,被接二连三的长“咻”抑在长夜。

前头一丈远,明珠将他二人这副哑声画面描进眼中,似乎有什么扼了她的喉咙,喘息蓦然凝重。

她抬首望一望宋知濯,恰巧他也垂眸回望,笑意荡在眼角,声音抑在三尺青天的烟花下,“好看吗小尼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光影斑驳在她的脸腮,比一切脂粉还绚丽,忽明忽暗装点了她勉强的笑意,“好看。”

“怎么不高兴了?”宋知濯骤然郑重起来,描眉扫黛地将她丝丝寥落的神色绘入眼中,“好好儿的,未必是我招你了?嗳,我这里给你点炮仗放烟花的可是殷勤备至啊,还不足惜?难道要我上九天给你揽月下来?”

她扭脸至别处,瞅廊下一盆半开的月季,念着心头点点算计,“你哪只眼见我不高兴了?我不过是想起我娘来,不晓得年节之下,她是否也一家团圆。”

“别想这些了,”宋知濯轻撞一下她的肩,引着她看另一支飞升而上的焰火,划破长空,“我在你身边,我给你一个家,这还不够好吗?”

好——譬如这一朵朵的昙花一现,道不尽辉煌绚烂之后的怅然失落。袅袅尘烟中,她避过耳目,在袖中找到他的手握紧,仿佛如此便能握住飘摇的前程。

炮仗弥散的烟尘笼着另一侧,只见楚含丹同样怅然若失的脸。她在人群中时时斜目,又偏回。每一次侧目似乎都是更接近真相一寸、更心痛一分,然而下一瞬,又被宋知濯的眉、眼、笑欲盖弥彰。

“大奶奶,干脆把眼珠子抠了粘在他身上去好了,你这样岂不是偏得脖子疼?”

耳边乍起一声调笑,“砰”一声,震得人心惊肉跳,楚含丹匆慌扭头,翕赫映在眼前一张狡黠的脸。她退开一步,乜眼在他脸上,“我当是谁说话儿这样难听,原来是二少爷,也罢,狗嘴里怎么吐得出象牙呢?今儿除夕之夜,大喜庆的日子,你不想让我心里舒坦便罢了,未必要引着我说得你心里也不舒坦?”

宋知书手上正点一个炮仗,呲呲燃起,如意绣的缎袖一挥,远远甩开。随炮仗炸开的,还有他的笑,“不是我要给你找不痛快,实在是你也太不顾着些人前人后了。今儿什么场合?那么些人呢,你只顾着挪不开眼。不顾我的体面便罢,何苦要给你自个儿找麻烦?你可晓得,方才听戏时母亲同我说了什么?”

隔着一尺之遥,楚含丹半信半疑又心存警惕,“说什么?估摸也不是什么好话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母亲说,你进我家门久有不孕,催促我纳妾。我想着,哪有你这正妻还未产子,叫庶子为长的道理?故而今夜,咱们也别守什么岁了,抓紧时机造人如何?”

得到的只是楚含丹一口轻啐,“呸,狗东西!”

他自笑转脸,将一抹晦悲的眼投向深不见底的夜空。

夜色之下,灯火长明,月钩与星光交织,淡淡的梅香绞着浓重的硝烟,牵起这年与年的尾首。如此,一年随烟火陨落,再绽出新的一年,也不知如今的这一年,会坠灭在何方永夜。

63.?歧途?前路迷人眼。

年后没几日,谋逆风波渐平,乱党中仅有曹仁在逃。延王、张家、以及其他党羽皆似拍岸的浪花,最终归于大海或是死在滩头。不论曾如何如何的来势汹涌,载入史册的,无非只是几个单薄孤寂的时间、地点。

而宋府这座辉煌的府邸,亦不过是与京城众多壮丽的府邸一般,继续于岁月中同权力仕途、恩怨情仇一并浮沉。

开年不过三五日,宋追惗仍旧回到阁中善后、宋知书依然醉生梦死、宋知远还是闭门造车。宋知濯则入了团营做起那小小的武翼郎,不过是看管些供备,再一同操兵演练,不过因其家世不凡、身手敏捷,也讨得军中众人喜欢。

一切皆是忙碌匆匆,唯独明珠,守着金乌长亭,守在这方寸之间“咄咄”地敲着木鱼。

这两日,她倏然勤于礼佛,每日早起送走宋知濯,便盘在南墙下,将几本经文反复念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几字一“咄”,似乎敲出了个“万物皆空”,然这“空”在西坠的金乌下、见到宋知濯的那一刻,便消得更“空”了,一种捉不见的空——爱。

料峭春寒中蕴着湿滑的空气,每一缕都是他的唇舌,滚烫的掌心所掠过寸寸平洼、高地无一不是故土,他在夕阳下拖着疲累,穿过萦纡幽径,回到将他温柔包裹的、隐秘的归宿。

瑞金脑浮香在玉炉,一并溟濛薄霭,晚风浴雪,罩着溢欢撒汗的屋子。

直到掌灯,宋知濯换了一身衣裳,对墙南瞥,将明珠揽入怀中,“你近日经念得愈发勤快了,是不是我不在家,你闷得慌了?若如此,你可套车带了人上街玩儿去,只一样,千万要带着人。”

靠在他怀内,隔着薄锦丝绒,明珠徐徐摇头,乌发如蓬蒿荡漾,“我也不爱出去乱逛,不是闷的。”

“那是因何?”

片刻沉默后,明珠回首,欲言又止地睇住他,难以开口的话儿最终开口,“我是为太夫人……,”她凝着他的眉眼,看尽他年轻的脸上被风雪所沉淀出的成熟,片刻后,她又将眉展平,“嗨,其实我不该劝你,我又没有受你之苦,又怎懂你之恨呢?算起来,我不过是白念了几本经,空口白牙的就想劝人。罢了,你有你的打算。”

不必说,宋知濯晓得她的心,两个臂膀将她箍紧,随着头顶的银熏球悠然晃荡,声音平缓而温柔,“我晓得你想说什么,不过你在庙里呆得太久了,只知道个‘一心向善’,不知‘人心险恶’。有些仇恨,不是闭门思过就能消得的。人总要为自个儿做的孽付出代价,太夫人如是,小月与她娘如是。我隐忍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讨回这个代价。”

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沉沉浮浮的晦暗中,他埋首在明珠腮边轻吻一下,“你别想这事儿了,闲了就带上青莲去逛一逛,瞧上什么中意的只管买,别想着替我省银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窗外残月上浮,挂到明珠眉梢,是一抹酸涩的笑意,“你别助我,我真花起银子来可不手软,仔细到时候叫你倾家荡产!”

他只是笑,恨不得捧上所有的金银拜伏在她面前,求她另一个畅意舒心的笑,“那我就再多挣些银子,多到数不尽,让你剔金倒银、踏锦跺翠。这都不值什么,重要的是你高兴。”

倘若一个女人的“高兴”简单得能为金银所买,那宋知濯相信自己会将毫不吝啬的倾尽家财。他们相爱,这是他在金樽檀板的浮华红尘中唯一能十分确定的事。

他在她耳边笑出一口气,为她总是如此的“懂事”与“理解”地对待自己,也为自己总是想竭尽所有想讨她欢心的“纯真”。

笑过之后,他将眼投向万丈烛火,里头闪着生机勃勃的什么,小月、张氏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在人生棋盘上为夺回尊严绞杀的几枚棋子,他真正想要的,是终于重新堂而皇之地站起来,踏着理想,以爱作支撑,去够得一个男人从出生时就带来的本能欲望——令人臣服的权利。

同样的野心在这夜盛开,一如曲径旁正妍丽的玉兰。玉兰下,小月秉执一盏明黄宫灯,穿庭过径。罩着殷红金压边儿的长锦褙、粉蝶对花月华裙,鬓上对穿珍珠钗,后髻细压百鸟朝凤流苏镀金小凤冠。

金细流苏在暗夜中摇摇欲坠,似一段截不断的时光。她等待多时,终于由这段时光中熬过来。

眼下,转过太湖石,她呼一口气吹灭灯笼,朝门外两个值守的丫鬟颔首笑开后踅进屋内,又得一个小丫鬟上前来问:“小月,这大夜里的,你来做什么?”

“我来替老爷送件东西给太夫人。”小月蜿蜒笑开,寒碜碜地对着明火,背靠冷月。

“这也奇了,”那丫鬟一行领她绕过细廊,一行笑谈,“你是大少爷院儿里的人,怎么来替老爷送东西?况且老爷还在阁中忙公务吧,传话进来说今儿不回来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至棂心月洞门下,小月回首,眉目含情,“正是老爷今儿不在,才叫我送来的。”

那丫鬟顿一瞬,打头进去,掠过侍女图的落台屏,哈腰在榻下同张氏柔声,“夫人,有个丫鬟过来,说是替老爷送东西。”

年气尚在,宋追惗便又扎首进一堆公务中,除夕那夜零星几句真假莫辨的话儿亦如那烟花消散在无尽的功名利禄里,似乎是一场幻梦虚空,一醒来,又是灰的心、冷的墙,而张氏则是困在墙内,找不到出口的囚鸟。

她倦亸地斜一眼,鬓上一只金凤仍布了鲜明的光在她脸上,“叫她进来。”

或许在从前,听见他叫人送来东西,她会难掩小女儿情态,欲说还羞地同旁人有意无意中炫耀“老爷真是,分明在忙事儿,又想起送这些个劳什子儿来做什么”,但时过境迁,一想到她从前沾沾自喜引以为傲的伉俪情深不过是一场藏血雨腥风的骗局时,她只能毫不期待地“叫她进来”。

丫鬟退下,即有小月错步进来,牵裙到她面前,蹲一个万福,“给太夫人请安。”音调高高低扬起,亦如她的头颅与尊严。

案上点一盏轻焰,挑得老高的烛芯寸寸生辉,罩住张氏竭尽全力摆出的高态之姿。闻得小月身上浓烈的苏合香,她又叠了双眉,“你是大少爷院儿里的人,老爷怎么会叫你送东西来,送什么?他在阁中还好吧,可有说明儿能不能得回来?”

“好,”小月嘴角悬着刀锋,绽一缕轻笑,“老爷才升了官儿,自然什么都好,若不好,也就眼下一桩事儿,故而他叫我送了东西来,求太夫人成全。”

言罢,她由殷红玉兰花儿的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精致的青花瓷瓶呈于榻案上。稍后,张氏捡了瓶摩挲于手中,一寸一寸,直到里头的鸩液腐蚀了她的心。

她隐约猜着了,却仍旧问:“这是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药,”小月浅淡地立在轩厅中,如冷月挂在云翳的夜,“鹤顶红,太夫人听说过吗?就是红信石,吃下去,不肖一个时辰,恶心呕吐,窒息而亡。”

张氏将瓶搁回案上,上下将她扫眼一遍,立时讥讽笑开,“是大少爷叫你来的?他想要我的命,做梦!”

下首,小月的裙裾如涟漪荡开,自寻了一个折背椅坐下,眼底兜着一块寒冰,“太夫人多心了,我说了是老爷,或者说,是‘为了老爷’。”在张氏追视而来的目光中,她笑了,“太夫人先别急着叫人赶我,且听我说完。我叫小月,不知荃妈妈有否同您讲过?我娘原是这府里的一个婢女,叫您发配嫁了人,没多久就被折磨致死,您还记得吗?”

回忆的线千传万转,最终落至小月身上,“哦,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我说呢,年前在大少爷院儿里时,你咬住我不放,敢情是替你娘报仇来了。”

小月凝着她,挂一下弯眉,指尖“咣咣”地摆弄方案上一个蚯蚓走泥纹钧窑盏,“我说了,不是为别人,只为了老爷。”

顿一瞬,她收了玉指掩于袖中,将臂搭在案上,眉目含笑地拈来风月,“太夫人恐怕还不晓得,我是叔叔背着你养大的,也是叔叔将我接进这府中来。小时候,他总是很忙,难得来看我一回,可次次来,次次都带着我喜欢的一些玩意儿,我对他的爱,大概就是被这些玩意儿一件件堆起来的……,”

淡愁笼上眉心,翳着薄薄一层忧思,“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样,你也晓得他这个人,一心只挂着前程仕途,女人对他来讲,不过只是沿路的野草野花,他不会永远停在原地,他会不停地向前走。但他却说要娶我,我信他,就像你从前信他一样。可眼下却犯了难,你不死,他怎么娶我呢?”

“呵…,”张氏由怔忪中拉回神来,奋力地维护从前高高在上的笑,“你想叫我给你让道?你做梦!小贱人,你以为你凭着从你娘身上传下来那点子不自量力,就妄想着取而代之?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贱婢之女,也不过是个贱婢!”

恶语劣词灌入小月耳中,也不过化为风轻云淡的一个笑,“我说了,不单单是为我,也是为了老爷。延王被囚,你张家满门待斩,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好端端的在这里?是老爷在其中费力斡旋,因为一旦你牵扯其中,就会把他,把整个宋家都牵连进去。老爷说过,今儿圣上虽不追究,却难保他日天子反复无定,你同张家是血亲,同延王关系太近,只要你活着,就是悬在宋府顶上的一把刀,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二少爷、你亲儿子以后仕途上的一个污点。”

仿佛惊雷劈开了心窍,张氏骤然想起焰火璀璨、璇玑溢彩的那夜宋追惗口中那些痴言软语,或许是在替这段姻缘唱祝悼词,或者是瞧她“人之将死”,他便“其言也善”,又或者,是口蜜腹剑哄着她甘心赴死,正如从前哄得她那些机关密报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甚至有些相信,是他故意纵这个小婢女而来,只为替他代口他不能亲自说的话儿,毕竟他惯常会的,就是这借刀杀人。

这一刻,分明有什么将她的心寸土挖走,所剩浩瀚缥缈的空腔,却仍旧维持身份体面,横眉睨着小月,“这是你一腔情愿的说辞,我不信你。”

小月轻拂垂髻,满是个无所谓的笑出声儿,“我晓得您也不愿意信我,但事实摆在眼前,您是官宦小姐,肯定比我更懂这朝堂之事牵一动百的道理。况且,张家满门呐,就因为您的愚蠢送出了性命,您怎么敢保证,不会又因您的愚蠢葬送了老爷、葬送整个宋府?”

她朝上一瞥,案上的烛芯业已烧出长长一截,耷下着,亦如张氏耷拉着的肩与思绪。她心内崩不住的欢欣,正随着满室碎金的流光、在另一位老女人的枯萎中旋舞。

尔后,她牵裙而起,错过宝榻时,再度关照一句,“太夫人,您可想想清楚吧,身上已经背了张家一门孽债,就不要再搭上宋家了,造孽太多,可是要下地狱的。”

说罢,衣裙翻飞而去,留下清檀宝香,烛火万丈。

张氏仍呆滞在原处,出奇地,没有哭。她的眼泪大概是在头三个月业已流尽,只将干涩的眼瞪向前方三尺虚空,虚空处,走来张家列位,将她每一片皮肉拧起来耻笑谩骂,最尾,走来早故的吏部尚书张老爷子,只是不住地轻叹,“我早说,不要你嫁给他,不要你嫁给他……。”

可不?她似乎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俱化为一笑,笑中叹来,由一开始,就犯了蠢。

又一顶金轮,被阴翳所避,在漫长的天,散来闷而沉的半点庸光,罩着庭院雪苔、泪粉渐匀。

下了朝,又在阁中耽误了半天,宋追惗才由阳关落幕十分回府,挥了小厮进得高门,一路杂曲萦廊,才进得书房,便闻听屏后翕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翻开一张冷金帖,喉间滚来玉箫嗓,“小月,出来,裙摆都露在外头了,还藏什么?”

果不然,小月旋裙迎风,高堂阔梦地笑着转出来,蹭过半张椅,吊着他的玄色锦绣的臂膀,轿香软语,“叔叔,你怎么才回来,这才初几呀您就见天不着家。”

他鼻稍微动,轻笑一声,“贼寇可不管你过不过年,这两日延州边境不似太平,辽人牧民屡犯我边境,故而朝中有些忙,怎么,你找我有事儿?”

“有啊,天大的事儿,”小月折颈在他的肩头,隐隐为他总愿意将这些烦忧之事说与自个儿而高兴。绢袖盈香,珍珠耳坠挂在她的笑脸旁,如是水中明月,“下个月是我生辰,您年年都要送我礼物的,今年可别忘了啊。”

浅淡的槐影落在宋追惗脸上,斑斓叠影,衬得一抹笑意晦暗不明,“不会忘。信你找得如何了?”

话锋蓦然由春花秋月转至乱世纷争,小月的脸色也由行楷转为刀锋横立的瘦金,“我每个角落都翻遍了,不知大少爷给藏去了哪里,或者根本就不在府中,我晓得,景王一日没被立为储君,您就一日不放心,要不您再向外头探听探听?”

缄默中,宋追惗细思来,这封信关系了自个儿是生死前程,而自个儿却是宋府的顶梁柱,他那位儿子聪慧如此,必定不会将一个能倾覆宋家的把柄轻易交到外人手中……

顷刻,槐影偏晃,他便得以灵光,或许,这封“信”只是那个有几分聪颖的女人同景王与他开的一个玩笑,是他们过于谨慎,才被这谎言牵绊了二十年。

仿若乍来春风,拂过他的脸,重锁的眉解开,一度解开他多年的心结,“小月,找不着就算了,这几年,辛苦你了。”

“不找了?”小月倾着长长的珍珠耳坠,偏首隔着几寸,些微警惕,“那叔叔上回答应的事儿怎么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答应了你什么?”

小月丢了他的臂膀,娇着身子转正了头,唇上似能倒挂梅瓶,“叔叔耍赖!上回分明答应了我要休了太夫人,另聘我为妻的。”

他只摇首叹息,半慈半硬的一双眼睇住她,“你还小呢,若想嫁人,改明儿我设个宴,收你做义女,便有多少官爵子弟等着你挑,难道不比我这糟老头子好?”

“不,我谁都不要,只要叔叔!”

蛮横娇俏的一阵软语里,直把天色下沉,上浮明月。

而张氏院里,吹过的是另一股寒风,拉肉割骨地将她在生与死之间反复横扯。一连几日,左边一望,是了无生息的沉寂、右面一寻,是张家的三千孽业与宋家的安危存亡,还有永无止境的欺骗怀疑。似乎哪一头,都是万丈深渊,熬残灯影,熬碎薄心,她有限的智慧也想不出另一条出路。

直到宋追惗由丫鬟秉灯引来,她方由浑噩中醒来,望向他,不住襟泪涔涔。

才由丫鬟去了斗篷,打棂心门转进里间,宋追惗便看见那样一张脸,在胭脂尘粉中流出千溪万河。他胸口骤然一跳,与仕海风波中所历经的惊心时刻不值一提,却是平缓岁月中再难求的揪心。

心上的落差在他脸上得以弥补,他凝重了眉,愁态似乎能与他淹没在满纸公文中时所媲美,他赶两步上去,握了她的腰将她落于膝上,“这是怎么了?我才几日不回家,你又想起那些伤心事儿了?可吃过晚饭没有?我瞧着自打上年开始,你就一日瘦过一日,这样下去哪成?”

灯花参差,错开了张氏的眉眼。她的眼泪是一种习惯,旧时光里回回有了烦难,就在他面前哭一哭,得他劝一阵、哄一阵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眼下是他亦解不来的一个心结,她必须自己面对、选择,“哭一哭就好了,这还不到七月呢,等到了七月,我还有一场大哭,你这就不耐烦了?”

他一壁环着她的轻腰,由她手里抽了海棠细绣粉绢子,一点点替她搵着眼泪,但搵干一颗,又有一颗。

他不禁细笑了,“你哪里来的这样多眼泪,莫不是把南海的水都装到眼睛里去了?打从年轻时候起就一日要哭个几遭的,刚嫁给我那阵,我在阁中忙公务你要哭,后来又说濯儿不尊不重你,也是哭,再往后有了书儿,又说他尿湿了你的衣裙,也要哭。”

调笑中,她将眼别向榻案的明焰,火光如何轻跳,再点不燃她眼中半点光芒。想起来,她自己也笑,笑从前雀目无知,莺心无恨,斜枕春愁,而如今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1。

旧时光一片一片由她眼底入心,砌成高墙,将她禁锢在不通不明的孤城里头。她眼里又扇下一滴泪,回望宋追惗,像他从前说谎一样,也对他说谎,维护残破的夫妻情深,“老爷真是,又取笑我。我不过是想起亲人伤心,我晓得你也没办法救得了他们,我自己窝着哭一哭还不行?”

她婆娑泪眼骤然嗔出来宋追惗的人间俗念,只觉雾路濛濛中,有炊烟,有暖帐,还有萦在下处的热流与绕在心上细微的痒。这大概亦是一个如他这样“年轻”的男人本能的最低级的欲望——在身下的战场,征服掠夺一个女人的纯真与爱。

他将人拦腰抱起,踅入榻后屏风里的另一个天地,一行一吻,“横竖哭不尽,那就换个地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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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诉衷情·凭觞静忆去年秋》,原句:晖脉脉,水悠悠,几多愁。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

64.?风波?路遇溃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密云在长夜散开,逐渐在中霄呈现一快月玦,环缺的部分,似乎是飞花雨落中谁人之心。更鸣漏永下,浄泚的湖面被寒风拂起片片涟漪。

于张氏来说,她垂老的心正彻底在涟漪中一寸寸的死去。就在方才,在宋追惗怀里闻见若隐若现的苏合香那一刻。

他是从不熏这种香的,而她自己则常用乌合香,苏合香的味道近几日只在一个低贱如蝼蚁的奴才身上闻见过,却一直映在她脑子里驱散不尽。眼下,这股恼人的香由丈夫身上袭入鼻稍,与印象中的香味儿重叠,熏得她头痛欲裂。

“你在想什么?”

倏尔,宋追惗兜着她肩头的手抖一抖,由帐外孤盏投进的寂静暗黄中豁然一笑,“现在还想哭吗?”

张氏难答,她确实是想哭,却已欲哭无泪,水分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在这先前几个月挥发,独剩下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干瘪身体。或许曾于那夜的烟花下有过涅槃的迹象,最终说来,又只如一场辉煌的回光返照。

久等不来她的娇或嗔,宋追惗垂了浓密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拉成一片茂盛的树林。然而只能看到她蓬松的发顶,其间有几根白发在枯黄帐中极为显眼,明晃晃地提醒他——这个女人,曾以她简单的愚蠢滋养了他一路加官进爵。

他心内蓦然升起一点什么,丛脞繁织,理不出缘由,总之是他久违许多许多年的一种酸楚,有些令他鼻塞。好在他正平步青云,业已官居二品,兼任参知政事,以他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身体来说,大概能熬过一朝宰辅童大人,最终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是想,他埋首在张氏发间轻吻一瞬,瓮声中带着些许志得意满,“改明儿,我去给你请封二品诰命,以后还会有一品诰命,让你再戴冠披帔地接受众人拜礼。再有宫内近日新出有御造的雨花锦,你大约喜欢,我去求得一些来你做衣裳。”

他几乎从来不在甜言蜜语上吝啬,张氏听过近二十年这样的话儿,而他也几乎都做到了,除了“几乎”以外微小的一点真心。然她更膨胀的需求都是建立在这点儿真心上,若无有,一切虚荣浮华皆为泡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斗帐之中,她已经不能再作出回应,直到宋追惗要起身撩帐去吹蜡烛,她才轻掣他一把,“别吹灯。”

吹灯后,铺天盖地的黑暗里,似乎总有人、许多人站在灯火璀璨的黄泉彼岸凝望着等待她。而身侧则是永远触碰不到真实的黑暗……

火舌在兽耳铜盆里噗嗤跃起,随后一寸寸的气馁湮灭,直到天光再度亮起,压下它在黑夜里的嚣张。

夜与日没有尽头,掠过轮转岁月已至二月,浅浅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1,骨里红梅与苍白玉兰在枝头渐渐枯萎,新一季蔷薇的新叶反徐徐吞没墙头。一树梨白下,有春兰、迎春、三色堇、金盏菊、仙客来、结香、一品红均生嫩苞,等待朔风褪去,暖风拂来。

长亭下正演一出“十八相送”,明珠在早春的锦色中轻风兜挽、轻风兜挽地扯着宋知濯用绸带扎紧的袖边儿,“你今儿可别再大意了,平日间说你你也不听,不过是操练嘛,何苦那么卖命?搞得一身血呼啦嘶的伤,每日替你上药我都上不及。”

早春的风带着寒,宋知濯的衣领上缝了一圈儿紫貂毛,浅色下是深重的幽蓝,剔透如一块蓝宝石。他替她将垂下的碎发捋过,指端带着极缠绵的风,“你心疼了?我晓得了,不过舞枪弄棒的,在所难免嘛,我已经极小心了。外头冷得很,你快进屋去,我这就走了,没事儿的话晌午后我就回来。”

诸粉芳菲,四溢的流香兜着明珠的裙,她仰着小脸儿明目皓齿地一笑,眉黛初翠、绿云新上,“那我等你回来一道吃晚饭,赵妈妈传话儿来说今儿给我留着才掐的春笋。”

相舍后,辞过小春景,转到浮云廊,迎面走过来小月,满脸的春色,连裙上也沾绿带粉,秀色无边。

她指尖捏了张云绡帕,朝宋知濯福身问安,“大少爷早,这么早就要到团营里去?”

“嗳,当不起!”宋知濯虚扶她一把,带着些微惭色,唇间却笑得一丝高不可攀,“小月,我现在姑且称你小月,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要尊称你一声大夫人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风游长廊,撩动小月障帕垂笑,眼角溢出志得意满,“大少爷说笑了,这还得多亏了大少爷教我的话儿,不然朝堂上的事儿我哪里懂呢?据闻太夫人这些日吃不下睡不好,头发也见白,前两日病过一场,更有末笃之态,即便不喝那药,恐怕亦撑不了多久。”

晨曦照在宋知濯背上,似乎消得一切前仇旧恨,宋知濯的嗓音如刚解冻的溪水,流着颤颤的凉意,“她会的,我们家这位太夫人,最是心痴意软,一脉同根传到老二身上,比她还甚,呵呵…,我在这里,就先提前祝你与我父亲夫妻美满,恩长爱永,白首共进。”

“白首共进”四字,莫如投湖的珠宝砸进小月心里,止不住的泛金流翠。在她认为,宋追惗还那样年轻,只有同样年轻的自己才配与他共约白首,而不是另一个迟暮垂颜年近四十的老女人!

摇首叹笑中,宋知濯错步而过,直到走得远了,才隔着朝雾晨光回瞥一眼小月,只见她轻盈的步伐转过游廊,俨然一只醉春梦蝶,沉在黄粱漩涡,却以为自己跌进的是一个酣甜的未来。

织光浮锦,这厢浮梦那厢醒,跟随小月得意的裙,摆过四回游廊、蔓延花间,即回了自个儿的屋子。进门便朝一只肥厚得望不见眼睛的獢獢犬挥起艳酥小袖,“诛碧、诛碧,来,你饿不饿?别急,等宰杀了肥羊,割了肉喂给你吃……。”

狗的长舌添过她红馥香软的小脸,一人一狗嬉笑妍闹,流丽出“咯咯”不断的尖利笑声。青莲正从门外路过,遥遥地朝屋里探一眼,只觉春寒如昨,恶风漫天。

然而人不关己,关己的“人”只在另一边,她牵裙而出,转到隔壁大院儿,眼光踅入槛窗,恍惚见得明珠在妆案上坐着描眉,手中的蘸了黛粉的笔仿佛是马上□□,凝重地杀入一片盈草浅浅的草原。

青莲荡目一笑,捉了螺纹纱绣裙转进屋内。听见细微声响,明珠执笔回望,立时把一张笑脸瘪得似叠纱皱锦,苦不堪言,“姐姐,你瞧,我怎么在这事儿上就这样笨,你分明教过我的,我怎么老是画不好?”

“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成的,”青莲拖一张折背椅座在她面前,夺了笔蘸了粉,掐了她的下巴,一笔一细地描来,“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你急什么?我头先听人进来报我,说是金源寺来了个姑子,在角门上报你师父像是快不行了,我赶着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个意思,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像是有细针扎一下明珠的心,绵绵的一股疼泛起,她猛地捉了青莲的腕子,“姐姐,烦请你去叫人给我套车,我要去金源寺一趟。”

“晓得了,”青莲揉拍了她的肩,声音沉而暖,拂掉了明珠骤然焦躁的情绪,“我想着她养你一场,你又是个心软的,必定是要去送送的,我已叫那姑子在门外候着了。你莫急,先换了衣裳,我去叫上人套车,再装点子银子,收敛送葬,哪个不要钱?”

两头忙开,只等明珠换上暗红绸面斗篷,鹅黄粉缎掐腰袄、粉白云锦留仙裙,一行人登舆而去,直奔西城门外。

那派下来的小尼姑骤见明珠时,险些不敢认,还是明珠换她一声“清衍小师妹”她才敢叫唤,在车上更是频频拿眼睇她,好半晌才羞垂了灰帽嗫言,“清心小师姐,你现在真是不一样了,再不似从前那般穿丁打补的落魄样儿,像个官宦人家的阔小姐,就跟来咱们庙里拜祭的那些千金小姐也差不多。”

“是吗?”明珠嫣然一笑,只这双亮晶晶的杏眼还似从前,里头似乎永远弯着一泊银辉的湖,不枯不竭,滋养着无穷的生命力,蓬勃出万世不灭的顽强。

笑间,车辙已经压出长长的雪痕,直连到了城外,萧萧的风灌入车内,刮得人脸疼。青莲穿了夹的软缎袄,倒是不惧,连清衍身上也罩了青灰棉袍,独绮帐,因出来得急,只一件单绒粉桃褂,一条碧水裙,冷得直发抖。

说话儿间,明珠将她拥过,困在怀内,掣了斗篷将她罩住,抬眼略带疏离地同清衍说话儿,“小师妹,我师父到底得的什么病?上回我派人送来五十两银子,可有替他请大夫瞧过了?”

那清衍将眼避过,有些窘迫地缩在马车外角,“从秋天起就听她咳嗽,一连没有断过,入了冬,又逐渐咳出些血丝来,年前就起不来床了。您上回派人送银子来我不晓得,大概是送到方丈那里去了,至于请没请大夫,我也不晓得。”

侧上青莲泛起一笑,拉过她搂在绮帐胸前的一只手半捂半拍地讥诮着,“你瞧,你上回那五十两又白打了水漂不是?我看这群姑子就是油锅里的散钱也要捞来花,更别提白花花的银子。咱们这回上去,要请大夫也叫明丰亲自请去。”

因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香客极少,颠簸山路只闻得几缕细碎轻柔的女声,在林叶婆娑间纡迴转绕,仿佛是艳女的发梢,勾得人心内难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猛地,绮帐由明珠怀内挣扎而起,撩了车窗上的棉帘,朝密林间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瞬。

“怎么了?”青莲拽了她的袄将她拽回坐上,黛眉微颦,“你这小蹄子,一出趟门儿就跟关了八辈子的小雀鸟似的,野得不似个样儿!”

绮帐同样拧紧了一对稚嫩的眉,面向明珠,“奶奶,我好像听见有动静,别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吧?”

“不是吧…,”明珠亦撩帘子望一眼,叠装山峦遥遥在过目之间,“这条路又不是生路,况且每逢初一十五,这路上往来车马众多,山匪也不会挑这条路上埋伏啊。我在山上这几年,还从未遇见过打家劫舍的呢,你放心,大概是哪户人家才上了香下来。”

一路紧上,总算于日仄西天时赶到金源寺。香客散尽,只余山前梨蕊争白,错开两面巍峨石磴,高门有匾,金漆描了庙宇之名,错落绿檐上罩着漫天的灰烟。浓郁香檀扑入明珠鼻稍,将她再度拉入一个深沉的旧梦。

草木高林的门内,一路厚藓、轻霜、烟火、佛像,俱是一个古老斑驳的故国,仿佛隔着几个时空、几世轮回回首这里,她只觉人世昏沉、一梦难醒。

这厢清衍引着直入庙堂最尾处,见得筚户烂篱,挂残窗、架褛门,明珠记得,这是金源寺堆积杂物的柴房。她推开门,梁上蓬蛛撒网,兜得满头的灰,手在鼻前轻扇两回,方见得土榻上瘫着俱灰袍身体。绮帐抢先上前,由袖里牵了帕子搭在沿上才扶她落座,

她将那枯瘦的身子轻晃一晃,“师父、师父,”见得那人奋力地掀起眼皮,忽觉悲从中来,连嗓子里也带了半梗不梗的闷腔,“师父,我是明珠,我回来瞧瞧你,你觉得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床上蜡黄的脸上仿佛崩出一线生机,干瘪的一只手将她腕子死死抓住,干瞪着眼,哑声呼喊着,“明珠、明珠!你要救我,我不想死,我晓得你现在做了太太奶奶了,你有钱!你去给我请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人参肉桂都给我抓来!”

明珠被她攥得生疼,却不挣,嘴上一股脑地应承,“好好好,师父你放心,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姑子嚷完,仿佛是泄尽了一身的力气,指尖渐松,眼皮半阖,大大的两个眼袋兜着无数的怨恨,“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养得你花儿一样的年纪,转头你做了侯门奶奶,就将我丢在这里不顾了。没良心、真是没良心…,你晓不晓得,打我一病,这方丈说怕我过了病气给人,就将我丢在这里不管了。你也不管我、你竟然自己享福不管我!”

说罢,她挣扎而起,两指在明珠手臂上滑嫩的皮肉狠狠拧一把,疼得明珠拔裙退开,得青莲上前,怒斥来,“呸!什么老东西,我们奶奶来瞧你,你却说这么一筐没良心的话儿!哼,原说要给你请大夫,眼下我看你是罪有应得,神佛开眼要收了你这孽货!”

这一言,划开清衍就要拉着明珠出门去,谁知反被人由外大力踹开,支离倒下的门上,踏进三名胡子拉碴的大汉,手里皆握长刀,打先一个口边两撇斜髯,一说话儿,就滑稽的挑起,“原来你在这儿啊小娘子,分明见你进了这庙里,我们兄弟在外头一阵乱寻,不想你躲到这里来了,得,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是什么人?”青莲前倾半步,抬起一臂软缎袖,将明珠面目尽掩其中,“不管你们是哪个山上的,我劝你们速速放我们走,否则追究下来……。”

尾后的话儿被明珠暗掣入袖间,她拂开青莲,将绮帐手上挂的灰缎包袱夺过,捧给三名男子,“大哥,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无非就是为财,我手里多的没有,这里头还有三百两,你们先拿去,请不要伤害我们主仆,若嫌不够,”她一把拉过早已泪涔涔的绮帐,扬起小脸儿陪笑,“可以让我这丫鬟回家报信,我们其他人压在你这里,我家也算京城商贾大户,我爹疼我,不管你要千金万金,他一定给你送来。”

“哦?”匪首笑着回首,与旁边二人叹来,“想不到还劫了个千金小姐?”后又垂眸明珠,咋舌称赞,“你这小娘子倒像是见过大风浪的,不像外头那些姑子,只晓得哭,得了,放不放的还要问过我们大哥,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人笑得抖肩,振着刀尖上粼粼寒光,明珠晃眼一撇,即瞥见刀柄上一个极为微小的“曹”字。再抬眉时,她更加笑得小心,掣了青莲以示警醒。

临出门时,另一男子提刀发问,“三哥,床上那个老尼姑怎么办?”

明珠的心登时提起,只听为首那人冷回,“杀了。”错光之间,那男子提刀入内、刀锋直入,听得“噗嗤”一声,血光立时浸湿了明珠的眼。

前立那人睨她一眼,“小娘子,你怕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似乎有什么在明珠心内铮铮断开,是一根前缘之弦,终于被斩在刀尖之下。可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怅然回首,只强定着心神,“怕、自然是怕的,但我们主仆几人在这里还得想法子从大哥手上捡出命来,没时间怕。”

“有意思,说说,你想怎么捡一条小命?”

“我说了呀,”她梗着声儿,目无交睫地将他望住,“你放我的丫鬟回家报信儿,让我爹带着银子来取我。”不等他笑,她抢先泛了泪花的笑来,“是我唐突了。想来大哥不放心,怕我家里去报官。但我又想,大哥们出门在外,不管求什么,一定不愿惹麻烦,我也不愿惹麻烦,你放心,我在你们手里,我爹万万不敢去报官。况且你们能抓了庙里这么多姑子,必是人手不少,这么多人舍命来干这个营生,无非就是要安家吃饭。我手里这三百两自然是不够的,不如搏一搏,成事拿得千金,各自离了京城去过日子,若不成,横竖也是刀尖舔血的过日子,早晚都是要死的,怕什么?”

一听这“死”字,青莲慌忙扯她的袖口,却被她抽出,仍旧扬着脸将斜髯的男子瞧着,“大哥,我父亲自小走南闯北的做生意,也遇着过不少你们这些五湖四海的兄弟,大家彼此向来只是求个和气生财。若他老人家今日落出个弃女报官的名声传出去,以后水路山路,岂不是招得你们道上的人赶尽杀绝?”

那男子沉吟半晌,拿不定主意,幸得他身旁一人握刀拱手,“三哥,她说得有理,咱们来京这样久,早就是那釜底游鱼,大哥也不过是领着咱们负隅顽抗,况且他向来是个左顾三右顾四的。不如咱们自个儿堵过这一把,拿了钱,各自逃出去过日子,若输了,无非是项上人头,咱们来京时不就是这样的心吗?也总好过在这里兜头鼠窜的强。”

半晌,这“三哥”才将刀尖横起,却是指向青灰棉袍的清衍,“让她去,我们要黄金五万两,少一个字儿,就叫你爹直接来收尸!”

清衍倏得赦令,兜了袍子便朝后门跑去。剩下一行,仍旧跟着三人去到一间广屋,屋内俱是梨花带雨的比丘尼,一个个缩肩抗背蹲在地上,由十来个束袖扎纨的男子横刀把守,而门边,蹲的是明丰,两眼打明珠入门时便盯起,瞧着她没磕皮破肉的才略松一口气。

最上墙面大大的“佛”字下,是一对折背椅,坐一个横眉吊目的威严男子,鬓角与胡碴连成一片大势已去后的沙尘、眼底隐约兜着天崩地裂后的苦海。明珠一瞥他,即料定这位就是满京搜寻的曹仁曹将军。

她记得这些时日,宋知濯屡次提起,正因延王叛乱、曹仁在逃,军中多加了几场操练。而官兵四查门户、奔走追拿,不想他竟带着这二十来个残兵溃将躲到这里来了。

几人被指到人堆里蹲下后,那“三哥”上前,附耳与曹仁说了什么,横见曹仁本不轻松的神色更如大厦倾颓,举袖间拍案怒震,“糊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拳上的力颠得案上木盘内几个盏“叮咣”乱响,惊得满室尼姑频频垂首,生怕被他扫眼一瞧,便要落得个一命呜呼的下场。

亦惊得“三哥”单膝落地,抱拳上禀,“大哥,我晓得这是铤而走险,可咱们来时五万人,多数已被发配寿州,就剩得咱们这二十几个兄弟。他们出来时,都是奔着锦绣前程来的,眼下家破人亡不说,自己的性命也难保,还不如挣这一把,挣得钱咱们捏着手上这些人质杀出关口各奔东西,挣不得,咱们兄弟就死在一处!”

缄默中,只闻得众尼姑隐隐啜泣之声,抽搭出一片多厄多悲的愁云。

须臾,曹云立目远远朝明珠看一眼,“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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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临江仙·浅浅余寒春半》

65.?生死?心惊胆战,迎难不怯

西垂的金轮底下,是熙攘人群及四方摊贩吆喝,喧嚣中一辆摇曳绢丝灯的马车平缓驶来,咯吱咯吱的车轮响起一段心绪难平。

大清早,楚含丹带着人回了趟娘家,因楚家一应家产被抄,日子大不如前,她便将用不上的软缎、钗环、冠头、珠玉玲翠打点了许多,又翻了宋知书的箱子拿了几千银票一并送到府上。

除落得几句好以外,更多是听得楚大人与楚夫人催促慨叹一阵,无非是“该早点生个孩子,在宋府也能永远立足”、“家中如此艰难,还得靠你生下的孩子提携”之类的话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是繁语脞言听得她心闷,巴不得早些回去,可这一出门,却又觉似落了梗的蓬蒿,一点自由却无依无靠,投尽缥缈人世,任凭沉浮,反正横竖是不大高兴。

由夜合搀下车时,她仍旧挂着一张愁云惨淡的脸,直到见对面远处残阳街巷中跑来一个小小比丘尼,那神色才现了变化。

先是拈着肉桂色的绢帕在唇边一蘸,再避过角门看守的小厮与夜合低语,“那尼姑像是来找大奶奶的,你去叫她过来,问问什么事儿,悄悄的,别惊动人。”

待夜合前去,她又扶鬓从台阶上踅下来,想起来回问看门的小厮,“大少爷回来了吗?”

那二人均摇首禀答,“还未归。”

她心事沉沉地避走到门外仄巷,远瞧着夜合拉了那姑子来,“小姐,她嘴里颠三倒四的说不清楚,倒像是什么天大的急事儿。”

高墙下,楚含丹瞧这姑子年纪不大,想必是遇着什么事儿惊着了,垫着帕子去握她的手,放了音转了调,只佯作一个平易近人的态度,“你别怕,我是宋府的二奶奶,同你们明珠大奶奶是妯娌,你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去同你们大奶奶说。”

两句话唤得清衍回了神儿,雨霪菲菲的泪连坠而下,哭哭啼啼地总算将事儿说了个完全。

起先听得楚含丹惊心动魄,她闺阁里呆了这些年,由一座深门转入另一座重院,这样刀光剑影的事儿只在父亲嘴里听说过,难免胆颤。可下一刻,惊跳的心沉下去,沉入不见天日的海底,上浮出心上的油尘。

她温柔一笑,执起小尼姑的手交给夜合,“这事儿我知道了,我这就进去告诉家里的长辈,你放心,我家自会带兵去剿匪。眼下你也没个地方去。夜合,你将她交给小厮,让人带她去客栈暂住几日,待事情平定了再送她回庙里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合领命而去,同还未卸车的小厮嘱咐几句,并将清衍送上了马车,这才踅回来,跟了楚含丹进府。待绕过叠嶂重峦的各色太湖石,于岔口上拐至一片金盏菊拥道时,她快赶两步,重眉轻问,“小姐,咱们不是该去老爷书房告诉老爷去?这时辰,想必他老人家已经回来了吧。”

靠着一片金粉灿灿,楚含丹含笑回首,障帕淡笑,露出一双冷凛凛的眼,“这正是天赐良机呢,难得老天开眼成全我与知濯。你想啊,那群劫匪白等个几日仍不见有人送银子上山,还不动个大肝火?大奶奶还回得来?只要她不得回来就成,至于是死是活,全靠她的命吧。”

那一双柳叶眉仿佛似高架在项上的弯刀,刀下的眼睛盛着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境。夜合又叹又恼,翻了眼瞧她,“你以为大少爷会坐视不理?等他晚些时回来不见大奶奶,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儿呢。”

她亦不大在意夜合的话儿,满脑子里只想着没了明珠,她和宋知濯好再复旧情,甜梦飞过裙角,旋身向前,兀自扎进一个一厢情愿的幻境中,“京城这样大,等他找到金源寺去,也不知是三日还是五日了,大奶奶还活没活着也难说得很呢。你只让人将那小尼姑给我看好了,别让她偷么溜出来报信儿就是。”

身段婀娜地走进一片金色中,金的光、金的菊,爬上她新作的泥金裙,周遭啼莺舞燕,绿丛榆烟,拥着这样一位盛世绝色。夜合在后翻眼瞧着,只看她若神女心痴、醉娥无凭。

天边金云叠霞,将整个府邸半隐半藏,西山璀璨中隐藏着一颗蚌珠,正伏在四面危机中。

那曹云唤得明珠上前来后,架高双眉将她细细瞧着,还未及开口,便闻听两扇棂心门吱呀推开又吱呀阖拢。原是两名跨刀男子抬一髹黑酸木枝大箱上前。

箱子揭开,见里头放着一尊弥勒渡金佛像,通身约莫一尺高,又并列排着一些二十两的银锭子,总数不过千两。一并还有些缎匹、银票、翡翠念珠等,总价不过一万两。

一名男子跪下抱禀,“大哥,在这老尼姑库里总共就搜出这些。”

曹仁左横一眼,最首盘坐着的方丈师太正在闭目吟诵,似乎有感,忙将两眼睁开,匍跪上前,“壮士、壮士,这已是我全部家当了,真是再拿不出别的了,我这庙里又要塑象又要养这些人,开销着实大得很!这些壮士全部拿去,我一个字儿也不敢留,只求壮士绕过贫尼一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满室断续抽咽中,曹仁警惕回眼,仍望向明珠,两道眉如长剑横立,“你说你家里是京城的大商贾,姓什么,说来我听听?”

明珠心内鹘突,眼神却不避,随口诌来,“姓王,家中做的是那缎匹生意。”

那曹仁本就不是京中人士,常年又镇守延州,除了晓得京中为官之人外,还真是个两眼摸黑。望眼前这小女子言谈镇定,也不像是说谎,便咧嘴一笑,“好,既然我兄弟答应了你,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到明日,你家拿得出银子倒罢,若拿不出,谁也活不了。”

一侧立着的“三哥”抱拳而上,“大哥,那这些尼姑怎么办?我看不如杀了,哭哭啼啼的吵得人心烦!”

这行人原就是常年战场厮杀、马上饮血的狂徒,因自小没读过多少书,这才投军到营,如今沦落至此,更是将道义圣学一概不顾。

更有那立在门下之人上前,满脸淫/邪,“大哥,既然要杀,不如先赏给兄弟们乐上一乐,兄弟们常年喝风饮沙的,难得有机会到那温柔乡里滚一滚,眼下逃出命便罢,若逃不出,也叫大家伙儿尝了这女人的滋味儿再死嘛,我们也不挑,尼姑也将就!”

言毕,引得周遭男子纷纷提刀唱合,嘈杂笑语莫似十方兽嗥,几十双眼更如夜林里的狼贪虎视。众人翘首以盼,只等曹仁发话儿。

他含笑扫一眼众人,拿指头点点明珠,“不许动她,其他的,随弟兄们去。”

那行狂徒虽口中说不挑,然得了曹仁的话,皆向尾处挽髻攒簪的青莲绮帐二人蹒去,几只大手一提,轻易就将二人提起来。青莲还算稳事,只是破口大骂,绮帐却早已筛糠似的抖着身子,滗出许多眼泪。

见状,明珠拔下鬓上一只白玉头细金簪扑将过去,直往那几只手臂上戳,“撒手、别碰她们!滚开、去你娘的王八羔子,你们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都给姑奶奶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中一人吃痛生怒,提刀在她身上一划,起先还不觉得怎样,待她拉过青莲绮帐二人护在身后时,才发现腕上有股温热,垂眸一看,由她指尖啪嗒啪嗒坠在地上几朵殷红的石榴花儿。循上再望,小臂上已被划出一条条狭长的口子。

惊得青莲忙捧着她的臂,却被明珠拂开,扭身朝曹仁跨近几步,脸上反而镇静,“你要想拿到银子,就别动我的丫鬟,我家里拿钱来赎我们,就要见着我们全须全引儿的活着。”

曹仁凝她一瞬,咋舌一笑,“你这小丫头,倒是胆大心细,血流得这样都不怕?难不成不疼?她们不过是奴才嘛,没了叫你爹再给你买两个就成,何必为了她们反叫自个儿受伤?”

血浸湿了半截衣袖,疼得明珠额上薄汗粼粼,但她想起宋知濯、想起拥着他二人的宝榻朱帐,随后想着的,便是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这是天生就具备的一种神秘气质,每逢绝境便托起她在风暴中同危难抵抗。她用干净的袖搵一把汗,还是沾得小脸上斑驳的痕迹,如同血蜮中掬出的一朵花儿。

两手兜起一片裙走到“三哥”跟前儿,目无交睫地仰头将他望住,“三哥,借借您的刀。”

那“三哥”一怔,方明白她的用意,横刀替她割下一片裙来。又见她递到青莲面前,青莲便接了绸子替她裹上汩汩冒血的手臂。待扎好,她才重回到曹仁面前,“大哥,她们虽然是丫鬟,但佛祖说‘众生平等’,我是人命,她们亦是人命,就好比您同您的兄弟们,困难之时不也是不舍不离的?”

得了曹仁一笑,又得“三哥”提刀向尼姑们一扫,“瞧瞧瞧瞧,都是姑娘家,怎么你们就这样笨嘴拙腮的?”言毕手上刀尖一挥,众男子上前,连拖带拽地就拔出几个较年轻美貌的姑子。

其中一个大哭大嚷,死活不依,连滚带爬地匍到曹仁脚下,泪洒遍地,抖肩哆眉地扒着曹仁衣摆瞪明珠一眼,“大哥、大哥饶了我,我有事儿跟您说。您别听她的,她是哄你们的,她不是什么生意人家的姑娘,原是宋家大少爷宋知濯的夫人!”

骤然,曹仁架起高眉,捉了她青灰的襟口,“宋家大少爷是谁?哪个宋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就是城东宋国公家,她是国公老爷宋追惗的大儿媳妇儿,他公公现已官居二品,一朝重辅,大哥你上了她的当了!只怕人去报信儿,抬来的不是银子黄金,是几千兵马啊!大哥们还是快杀了这女子趁天色正暗快跑吧,若等官兵上山来就晚了!”

那姑子抬脸起来,正是上回到国公府打秋风的清念,气得明珠咬牙跺脚,还不及破口大骂,曹仁的刀锋已经架上了脖颈,“我说呢,寻常人家的姑娘哪有这种胆识,原来是宋家的儿媳妇,我与宋追惗有不共戴天之仇,杀了你,正好与我死去的众多兄弟报仇。”

“你别杀我!”明珠将眼一横,破釜沉舟地与他对望,“我晓得你是曹仁曹将军,原是进京助延王篡位,败了势正被朝廷缉拿才躲到这里的。你千万别杀我,我对你有用!你们虽出了城,但前头有重兵拦了关卡,我夫君有通关的腰牌,你挟制我去换来,一出了关,天高海阔任君飞,岂不是比十万黄金还要划算?”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只是将冰冷的刀锋又横近一寸,吓得远处明丰背上抗刀拔地而起,“别杀她!”

一同伴随的还有明珠胆碎音利的哭腔,“三哥、三哥!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三哥”听得心惊,恍惚是闻得家中娇滴滴的小妻子在唤,忙跨前一步抓了曹仁的腕子,“大哥,且慢。”咳了两声儿反问明珠,“你不过是宋府的儿媳妇,向来听闻这位宋大人刚正不阿,难不成会为你放我们兄弟通关?”

堂中青莲被人反手桎梏,挣了两下无用,挺得腰肢瞪过来,“我们奶奶是少爷的心头肉,即便老爷不答应,少爷手中自有腰牌,一定会给了你们赎奶奶回家!”

闻听此言,曹仁将刀锋撤开,仍旧坐回倚上去,缄默少顷,踢脚往清念肩头踹去,“我在边关风吹日晒这些年,最瞧不上你们这等佛口蛇心的虚伪做派!来人,拖下去,想怎么着怎么着。”

随即此起彼伏的滔天哭喊,众男子一人提得一个年轻比丘尼退出禅房,至于往何处去就不得而知了。只把明珠吓得同青莲几人缩到一处,又听曹仁冷言笑问,“你不是说‘众生平等’?怎么独救你的丫鬟却不替她们求求情?”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明珠抱膝缩在青莲身边,听着外头熙熙攘攘的哭叫之声,惊飞山林里一片鸟群,心惊胆战之余,只把挂泪的桃腮对向“佛”字下,“我自身都难保了,今日已求太多,再得寸进尺,只怕有些不知好歹了,倒惹得将军不高兴。再说我与她们……原本就无瓜无葛的……,况且,又不是我求了,你就能放的。”

“呵…,”曹仁闻之一笑,“你这小妮子,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成,我就同你耗一耗,等你那宋家大少爷来。”

天色下沉,整片山林伴着风与玉笛声声的哭泣,彻底归顺于永寂的黑暗。

于明珠来说,这一天像是惊心动魄的百年,她见过残酷的死与温热的血、以及冰凛的刀,这些同她以往渡过的苦厄不同,没有多余的罅隙给她思考谋算,她只得抖着身子周旋其中,将希望全系在宋知濯身上,等他如神兵天降,将她从锋利的刀尖上拔起。

寒风吹至另一面,八个哒哒的马蹄踏过早落的樱花,惊带起一场曼妙奇异的春雨。

二人打马而下,明安牵过两匹马交到迎上来的小厮手中,拧过一个髹红拓牡丹楠木食盒交到宋知濯手中,并附笑,“少爷,承王府中厨子做的这道紫苏膏比咱们府上做得好,想必大奶奶一定喜欢吃的。”

风撩了蓝袍、卷了发梢,亦袭起宋知濯一抹温情的笑,这是只有在提及明珠时才有的独特笑意,不带恩怨名利,唯有浅浅的缱绻,“你这是废话,若不好,我带回来做什么?”

他自折门而入,绕过八面长廊,穿堂拐道,一进院儿,瞧见满室春灯照晚,还未见人,先笑起来,一行绕进一行嚷开,“小尼姑、小尼姑,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嚷了半天不闻人应,进得屋内,空空帐矣,冷炉凉香,唯有炭盆中燃着熊熊火舌。他四下唤一声,皆不见人,遂举一个冰裂定窑瓶砸得“咣当”一声。

不时便有小丫鬟踅裙进来,抖着身子跪伏在地,“少爷息怒,少爷可是要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奶奶呢?”

“大奶奶?我、我不晓得,上灯时就没见着大奶奶,估摸着是到二奶奶那边儿去找她说话儿去了吧。”

只这两句,便有丫鬟们都进了来跪住,宋知濯望着十来个丫鬟,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大奶奶太纵得你们了,纵得你们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主子的动向都不晓得,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真正是难得见他发一次火,众人皆抖着肩伏跪在地,不敢言语,倒是小月稳重一些,提裙起来,“我仿佛听得早上青莲说是要出门,倒没说要往哪里去,像是叫明丰套的车,一下午没见回来,别是上街买什么东西去了?”

宋知濯拔座而起,甩袖而去,“小月,你叫几个婆子来,先提几人打二十板子,等好了能伺候了,再将剩余的打了。”

那边乱哭一阵,声音直将他送往另一院,只见宋知书在长亭内临水听音,不知又是哪里请来一个拂筝的女子,二人正在对饮,明灯渡影,娇香沉醉。

远远眯眼瞧见他,宋知书搁杯起来,趔趄着身子朝他拱手,不正不端地笑,“哟,大哥来了,来同兄弟对酌一杯?正是人少寡淡无趣呢。”

还未回他,即见阶上屋内甩裙迎腰地走出楚含丹,立在门上瞧着他柔目盈笑,“大少爷来了,大晚上的是有什么事儿吗?”

宋知濯避目侧眼,只望向宋知书,“你大嫂来过没有?”

“大嫂?”宋知书歪回座上,支膝朝亭外长廊斜上眼,嘴角一缕讥诮笑意不知是对哪一个,“大哥找媳妇儿怎么找到我院儿里来了?别处找找去吧,我这里可没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廊上之人乜他一眼,继而转笑,“没瞧见大奶奶,我今儿回了趟娘家,一整日都没见着她呢,大少爷去问问丫鬟们吧。”

这就奇了,明珠向来不爱同人往来,也就同青莲绮帐两人走得近些,总不能是往老爷夫人院儿里去的。思及此,宋知濯忙回去传来明安。

明安回去不见明丰,再听他一言,立时警心,“少爷,别是被绑了吧?就是出去逛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也不对,就是被绑了,也该来个勒索的信儿才是啊。”

宋知濯身上幽蓝袍子还未换,被烛火映出幽幽明明流淌的光,正似他的心,泛起隐隐不安,“你去,叫今儿门上当值的人来问话儿,再叫几个人出去将咱们家常去的那些铺子都打听打听,问问奶奶今儿可去过没有,几时去的、同什么人、又是几时走的,务必问清楚。”

如此折腾一个时辰,出去打听之人回来,店家都说没见过奶奶,门上之人又说瞧见奶奶出门,带着两个丫鬟同明丰,还有一个小姑子。

宋知濯眼内一铮,吩咐明安套马,带了几个人就要出门往金源寺去。不想院门处撞上夜合,提着盏灯笼颇为鬼祟,四下一瞧,忙掣了他的袖口,“大少爷,我是背着我们奶奶出来的,您可千万别同她说是我同你讲的!下午门上来了个小尼姑,说是她们庙里来了跨刀的一窝山匪,连大奶奶一同劫了去。您带这点子人哪里够?还是去报官带了官兵一道去吧。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说罢她忙辞进黑暗中去,宋知濯反倒冷静下来,细思一番,天子脚下,甚少山匪,年节前不曾听闻,怎么反倒过了年倒倾巢出来打家劫舍?

旋即硬了嗓子,“明安,套马,同我回营一趟!”

黑沉沉里打马飞蹄,直奔团营处中侍郎黄明苑大人的值守营。进得屋内,黄大人已旋出案迎上来,“这么晚了,你如何又回来了?”

这位身健体壮的黄大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家中是五品官位,因早年读过几本书,学问不大好,便弃文从武。向来敬宋知濯饱读诗书,是军中难得的相才,又忌他家世,对他一直是礼上有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篾歪烛下,宋知濯捉过他的手腕,“事发突然,我也就不讲虚礼了,你快召集二百兵马,同我一同前往城西金源寺,曹仁恐怕正藏身此处!”

“什么?!”黄明苑是直性子,张口就问,“你如何得知?此等朝廷重犯,怎的不报告上峰?”

“若报了上峰,你我之功岂不是被人分一半去?”宋知濯沉下眼,耐着性子同他说道理,“眼下正是你我立功之时,若能生擒曹仁,加官进爵自不必说。况且,我夫人在他们手上,若我上报,他们立功心切,难免不顾我夫人性命只知强攻,我信得过你,你召了兵马与我同去,请务必要听我调遣,保我夫人性命!”

那黄明苑沉吟一瞬,抽了军牌召得二百精兵,个个燃火执焰、穿盔戴甲,跨了战马以他二人为首,一路长夜奔袭金源寺。

66.?营救?逃出升天

难测的夜色下,是一队骑行的人马,冒着初春的凝露萦纡直上,直将火把列成一条来势汹汹的火龙,朝半山的佛塔吞并。

周遭是林间罅漏而来的风,在耳边如长蛇吐信错路而去,沙沙的叶响抖起宋知濯的心,更被马背颠簸得忐忑难安。一路上,他心里闪过明珠几十种死法,在刀尖下、在火海中……

但下一瞬,眼底又兜现她明艳艳的笑靥,于灯火通明处、立佛光宝相前,他在心底无数次同她喊,“你一定要活着,不论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我只要你活着!”

他踢了马腹上前,与黄明苑并列一处,“黄兄,你派一个人快马加鞭回营,让他们加固城西关卡,一路埋伏十里之远,要弓箭手!”

半片火光中,已见得他眼中血丝满布,黄明苑只得传令下去,挥一人回营,再扭头来,有些欲言又止,“知濯兄弟,我晓得你担心夫人安危,可我不得不先同你讲一声儿,对朝廷来说,一个小小女子算不得什么,他们要的是乱党。若你顾此失彼让曹仁钻了空子逃了出去,届时圣上怪罪下来,你我都得下牢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晓得。”宋知濯拉绳驻马,硬掌往他肩头一拍,旋即扭头吩咐,“一半人马埋伏在此,一半人马随我上去,动静要小,不得惊了乱党!”

后头列队分散,只余百来人一同随上,远远地瞧见山门,宋知濯吩咐众人灭了火把伏在草垛林间,自个儿下了马徒步而上与两名把守的男子交涉,不知嘀咕些什么,后被二人驾刀押进。

待被推进禅房时,他已难顾曹仁,先在人群中寻明珠,见得她正与两个丫鬟缩在墙角,这一路横跳之心才骤然落停。倒不像是明珠得救,反似他在汹涌浪潮中寻得了他的浮木,一切生与死的想象,似乎都系在她的指尖与发梢。

而她现在仍然好端端地在那里,除了染血的衣裙。望她衣衫褴褛,蓬发诟面,他又猝然心揪一把,但声音无摇无荡,平稳地仿佛他平日里普通的一次归家,“小尼姑,别怕,我来了。”

才一见他独身一人,两手空空无刀无剑,明珠先是慌了神,陡然又听他这一句,心顿时安厝下来,泪眼汪汪地将他远远凝住,“你怎么才来呀?我饿得很……。”

那眼里浮着泪花儿,将下不下,望得宋知濯涌起一股无名辛酸,半悔半恨,悔恨皆是怪自个儿没有好好护着她,叫她在这里吃这些苦头!

桌案上有一只残烛半明,笼着曹仁阴沉的眼,他握了硬拳拍到案上,惊得满室浮尘,亦惊醒两只醉梦鸳鸯,“你就是宋知濯?带了多少兵马?小子,不必同我遮遮掩掩,我量你一人也不敢前来。”

满室尼姑只将宋知濯视为天兵神将一般,皆拿眼偷偷将他望住。他却目若无尘,上前两步恭敬地朝曹仁抱拳,“曹将军镇守延州数十载,惯得‘怒沙将军’之威名,知濯自然不敢一人前来,带足了二百兵马,就埋伏在山下。但将军押着我妻,我不敢妄动,我想将军无非是要出关的牌子,我欲给将军换我妻一命,又怕圣上怪罪,故而带他们来不过是个幌子,法不责众,也不至于改明儿圣上知晓了掉脑袋。”

曹仁架高了眉望他,随颤颤的烛火哼哼笑开,“你倒是有勇有谋,不过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太过于儿女情长了些。若是不顾你妻子性命直接带人杀进来,明儿领功受奖、升官加爵岂不是好?”

眼中射出的一只飞箭被宋知濯的笑脸软截下,仍旧是恭敬从容,皓齿交错,“知濯不敢,将军能从十万禁军手里突杀出来,岂会怕我这区区二百兵卒?”远远地,他朝明珠回眸一眼,立时又迎回去,“况且,我不敢拿我妻子的性命做赌,刀剑无眼,若真打起来伤了她,再大的官儿于我都无用。将军,我这里奉上腰牌,将军可于后山撤出,只求您出了关就能将我妻子放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罢,果真掏出一枚鎏金拓字的牌子奉于案上,回首即得曹仁一抹冷笑,“你夫妻二人倒是般配,一个儿赛一个儿的能说。我姑且信你一回,但你仔细些,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先替这小娘子收尸,横竖我等已是穷途末路,不过是赌一把!”

“不敢不敢!”宋知濯哈腰颔首,半抬了眸,残烛在他眼中沉寂如幽冥之火,“我妻胆小,硬撑了这一日,恐怕早吓得魂飞魄散了,求将军容我过去与她说几句话儿,好叫她安心。”

曹仁一挥袖,两方架刀的人皆转了刀尖,宋知濯跨到墙角,捉了明珠沾血挂污的手捧在掌心,干涩的声音四方皆能听得,“别怕,你随将军走一趟,出了关我就来接你回家,不过两三日,千万莫哭,若哭肿了眼睛,到时候可瞧不着我了。”

因这轻言软语、夫妻情深,便引得众人纷纷错目避开。四手相握中,明珠摸见一个小小的什么,心内一惊,立时折入袖内,面上却作泪珠连滚,哀哀切切地点头,“你接我时,可一定要带着吃的,我饿得不行了,可撑不到家。”

顷刻间两人上前,刀架了宋知濯出去。他下了半截山道跨上马,朝漆黑的密林里吹哨一声,唤出众人,“下山、出关等着。”

黄明苑跨马追上,双目生疑,“知濯兄弟,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这样走了,那乱党呢?未必是招呼我们白跑一趟?”

顷刻又亮起火光万丈,宋知濯侧首一笑,明黄的火光将他照得高深难测。他在兵马之首,头一回享受到战场上厮杀的快感,这种快感同家宅内的尔虞交诈不同,更多与明珠在账内的云雨之欢相似,是一种直白的源于野兽本能角逐的畅意。

幽蓝的天、密林里迷雾朦胧的色彩、以及他身上暗蓝的袍仿佛将他吞噬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只哼笑一声儿,“不让你白跑,更不会让你白白送命,定然让你此回连升。明苑兄,曹仁常年在边关厮杀,我等不过是京中闲兵,硬打是打不过他的。我让你带上这二百人,不过是想让他们同咱俩一道得以封赏,他们自然心存感激,以后保管他们顺服于你,你手上亦算有了些亲兵不是?”

“我?”黄明苑踢了马腹追他三寸,一双眼半寐半惑,“难道不是咱们?”

“你我之间倒不必分这么清楚,有你信我就得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厢打马扬鞭一路西进,未天亮便出得了关。那厢曹仁一伙杀了几个只知嚎哭的尼姑以作警示,便押了明珠四人一路夜奔,往后山而下,全干凭两条腿。除了明丰外,另三人俱是软娇娇的小女子,明珠更是拖着伤体一路硬挺。

抬眉一望,已是朝暾耀明,皋林生烟,几只雀鸟在林间呜啼,直叫得人肝肠寸断,像是为死去的几名姑子扶桑哭灵,哑一声利一声,催得明珠晃眼想起满地殷血、尸横遍野。

她自然是怕,却想着宋知濯在前头等她,攒袖揩一把汗,继续奋力前行。青莲与绮帐一齐上前搀她,替她拢过蓬发,“奶奶,可还疼不疼?”

斑驳的光撒得林间一地碎银,明珠望密叶上望去,隐约可见一个夺目的太阳。她眯眼一笑,白皙的小脸上横脞着血迹,“疼久了像是习惯了,倒不觉得疼了,不过是有些麻,其他倒好,就是饿得很。”

只瞧那“三哥”像是好说话儿些,绮帐便也学了明珠,鼓了胆子在后头叫他一声儿,“三哥、三哥,我们饿得走不动了,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那“三哥”唇上斜髯一挑,满目嘲讽,“我们还饿呢,再挺挺,等过了关,打两只兔子烤了吃。”

“啊?不是说到了关就放了我们吗?”

“做你娘的梦!”那三哥提了刀唬她一阵,“你们家那大少爷还不知在关卡处埋伏了多少兵马,当堂放了你们,恐怕他背后就朝我们放冷箭,走出十里地再说!别在这儿给我得寸进尺的!”

她抖了肩绸退到明珠身后,明珠反将她手握住,倒似安慰她别怕。

至日上中天,一行总算到了关卡处,一群男子不知从哪里换了一身装束,悉数扮成个管家仆从的模样,唯独曹仁扮成个老爷,退后一把揽过明珠的腰兜在怀内,附耳亲密警告,“别乱说话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灼热的气喷在明珠颈上,引得她顿生恶感,微微偏了头。只见“三哥”在前头同把关的总兵嘀咕些什么,由怀内掏出腰牌与他看过,那总兵便挥手任他们过去。

再走出二里,日已颓仄,明珠失了血,又早已饥肠辘辘,直饿得两眼昏花,一个不防,便翻了眼皮朝树下载去,连吁着气儿,“我真是走不动了,我太饿了,要不行你们谁背我,不然就在这里宰了我,反正我死活不走了!”

她是极少使这种小性子的,靠在树下蓬头垢面,苦瘪着个脸,像是受了几辈子的窝囊气,索性要生要死凭天去,活似一只撞晕了头的兔子。惊得青莲忙掣她袖,拿眼瞪她,低语相劝,“再走几里地就成了,熬了一天一夜,怎么临了却熬不住了?听我的,快起来,我们搀着你。”

明珠死活不挪动一下,引得前后的男子皆咋舌捧肚,“三哥”尤甚,朝曹仁一望,“大哥,横竖已经出关了,这小娘子也还在我们手里,倒不俱什么。兄弟们已经饿了两日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赶路?”

那厢思来,点头作答,便有两名男子跨刀散开,不一会儿回来,手上提了两只野兔。找了个水洼,又是拔毛又是褪皮,明珠一见吃的来了精神,赶着上去帮忙,“我来我来,我会烧饭,你们这些大男人能做个什么?”

另有人生火架柴,待她将兔子烤上时,众人已各自歇在树下。错眼的功夫,只见明珠从袖内匆匆掏出一个小纸包,摊开一看,果然如她所料,她忙抹在肉上,将一张黄纸再折入袖内。

肉香四溢换得众人盘聚过来,一人撕下一块子肉横七竖八地啃得张张油呼嘶啦的嘴。明珠只说是不吃荤,但又惧人怀疑,索性撕了一块下来,扒了皮才入口。待再度走出一里地,已见青莲与绮帐倒了地,二十几名男子俱是趔趄着身子扶树倒柳,

曹仁亦靠在一棵树上,甩了两下脑袋横刀起来,吊眉怒目望向一丈开外的明珠,“你下了毒?”

林丛下,明珠拉拽着青莲绮帐二人各一支软臂连连退后,“我、我也不晓得是什么!”

“只是点儿迷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远远地不知从何方递来宋知濯哑沉的嗓音,喜得明珠回首张望。陡然见得四面八方压过一群身影,俱是执弓架弩,领头的正是宋知濯,一步一沉的步子登时将明珠这两日的愁雾怖云渐渐驱散。

他还是一身幽蓝的袍子未换,上头挂叶粘草,风尘仆仆,眼中满布红丝,咧牙笑开,“小尼姑,还不快过来。”

明珠再不顾其他,只捉裙朝他奔去,越过土坑山丘,下一刻,扎进他怀里。

那曹仁见人质已逃,便撑着要去挟持昏迷的另两名女子,还未跨过,却听得拉弓挽箭之声,伴着宋知濯的硬声恹笑,“曹将军,何必做这垂死挣扎?”

“你敢使诈!”

宋知濯揽着明珠,挂眉淡笑,“将军不知道,读书亦有读书的好处,譬如我便全是靠了读书,才能不费一兵一卒捉拿将军,否则凭我这几百人,纵然拿了将军,亦是损兵折将,不大划算,故施此计。我看将军还是束手就擒吧,进了台狱,也好向延王复命,算得个有始有终,我亦感念将军成全我等加官进爵。”

满林斑驳碎光中,明珠自他怀里抬眸望他,他向来如风拂洋槐一样的眉目、春意阑珊的笑脸,在此刻大为不同,虽仍是笑着的,可那对笑眼里,分明弯着一潭天山的寒水。

这是另一个他,如门上的神、莲台上的佛,倏尔使得明珠觉得与他似乎隔着千万里的缥缈云层。

言讫,他拂过衣摆,揽着明珠旋身而去,自有那黄明苑领兵上前与其对峙,又有士兵架了青莲绮帐明丰三人随行。

山脚下停一辆宽敞的马车,里头搁着一个鎏金铜造炭盆,烘得车内暖香慢溢。明珠多少吃了一些兔肉,头先不过是绷着心神强撑,眼下一进车内,便被熏得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横趴在宋知濯膝上,掀着眼皮瞧他往一个软绸包袱皮里摸出一块灯盏糕,递在她唇边,一手又拂着她乱蓬的发髻,嗓音里充盈着怜惜,“你不是说饿得慌?先吃点儿东西再睡,醒了咱们就到家了,自有一大桌子好吃的等着你。”

车内横七竖八还倒着青莲与绮帐,明珠恹恹然地扫过,饧眼昏沉,“我不吃了,我觉着困得很,等到家了你再叫我起来……。”

坠音半沉,只见她已阖了眼皮睡过去。宋知濯往侧里扯过来一条蝶戏群花的蚕丝被将她裹起来,揽在怀中垂睫直瞧,竟是舍不得错开一眼。眼瞧着她半是好笑半是心酸,怜她这两日周旋之苦、疼她饱经风霜之身,便紧拢了两臂将其稳固在怀中,免她受那车马颠簸之苦,

归家欲晚,院中早有太医等候,瞧了伤开了药,白嘱咐两句告辞后,明珠才悠悠睁开了眼,凝住床沿上的宋知濯只由干涩的嗓子里迸出一字,“饿……。”

随即传饭,青莲绮帐二人未醒,一干小丫鬟提着三四个食盒上来,摆开有杏仁豆腐、慧仁米粥、金糕卷、三鲜素丸子、鲜笋煨白菜、金菇掐菜心、贵妃红、水晶龙凤糕等一应素菜。

随行而来的还有赵妈妈,捉一条靛青粗棉百迭裙,撞过四五个丫鬟赶到床边儿,先一嗓子哭开,“我苦命的丫头哦,你这是倒的哪八辈子的霉?好容易出躺远门儿就遇着这样的事儿,竟不知是造了哪世的孽!我瞧瞧可伤着哪儿了没有?”

一壁捏了帕子蘸泪,一壁只将宋知濯这位主子视而不见,将明珠立起的上半身翻来覆去的瞧,瞧见除了手臂,无非是一些枝划叶过的小口子,这才放下心,“你不晓得,打我听说这事儿,就时时刻刻悬着心,生怕你被那起子没有王法的东西给伤了哪里,万幸万幸,真是菩萨保佑,你还是全须全引儿的回来了!”

言罢又带泪笑开,替她理了蓬发拂了头。明珠瞧见她半挂泪痕,方忆起前头死里逃生的种种片段,又猝然忆起亲娘,只觉有酸楚涌向鼻稍,也跟着姌姌下泪,“妈妈别哭,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这两日在山上饿得肚子里直打滚儿,时时想着妈妈做的饭,还只当再也吃不着了呢。”

“胡说!”赵妈妈忙将帕子调个头替她搵泪,一壁嗔她,“哪有吃不着的?你最有福,定能长命百岁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二人对哭半晌,倒把宋知濯晾在一边,等了一阵见明珠脸上泪痕渐干,才揽了她的肩头轻柔地哄,“饿了两天了,先将饭吃了吧。”

明珠这才趿着鞋下床,一望满桌子的素菜立时叠了脸朝赵妈妈望过,“妈妈,我想吃肉。”

喜得赵妈妈连连应答,慌牵裙而去,“嗳嗳,难得你要开荤了,我现就去给你杀只鸡补补,你等着!”

一行人出去,滞下满室清澈见底的情愫蕴在二人中间,雀鸟挂枝,鸣出澄明的欢喜。宋知濯再将她细细瞧来,擦干洗净的鹅蛋脸上仍有浅浅剐蹭之伤,只若个虚飘飘柳絮飞。

他单手捧了她的脸,一浅一深地吻在两片飞花落红的唇上,“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幸而没出什么大事儿,否则再叫我哪里去寻一个这样的小尼姑?下回出门时先告诉我,也好让我知道你是往何处去、何时归,心里有个底。”

似乎有涅槃重生之感,明珠从未觉得这间宝厦如此舒心畅意过,桂树抽芽、长亭安康,自个儿也仍是好好的活着,再没比这更安稳的日子了。她将眼弯若菱角,唇上泛起潋滟的光洁,似乎是方才吻后的痕迹,“那日是因为听闻师父病重,走得急,才忘了给你留个话儿,否则我凭白出门去做什么呢?叫你挂心这几日,我也不好受。”

“我为你挂心是应当的,若你有什么事儿,我也就活不成了。幸而你聪明,”宋知濯的唇再度攀上她的眉心,像待一个失而复归的宝物,吻不够似的,“你怎么晓得我给你的是迷药?自己还敢吃。”

“我倒不晓得那是迷药,不过我猜如此朝廷重犯,必定是要生擒了才好,你自然不会给我毒药嘛。其实吃之前我心里也没底儿,不过他们都看着,我也不好不吃,心一横,就跟着啃了一块。”

言着,那脸上登时乍飞容光,似乎是窥见什么了不得的天机,又恐人听去,只悄悄地放低音同他分享,“你不知道,这是十来年我头一回吃肉,小时候倒是吃过,如今都快忘记是什么滋味儿了,只记得是好吃的。在山上咬一口那兔肉时,嗞了满嘴的油,虽然连个盐味儿也没有,可就是觉着香,真他娘的香!什么‘如来观世音’我竟然都不记得了,只想着回家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引得宋知濯连连发笑,一手兜着她的笑脸再吻上去,从额角到眉心,由面颊至双唇,点点温情里囫囵不清地滚出哑沉的嗓音,“吃吃吃,敞开了吃,我每日见你那萝卜白菜的心里都替你苦的很,叫我见天独一人大鱼大肉也怪不好意思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路吻至她纤细的长颈,声音愈见暗沉,喘出的气如一股温泉裹挟了明珠。她渐渐红了脸,如初落的樱雨、挂在枝头的水蜜桃,齑粉斑斑、迤逦盎然。但下一瞬,她将他缓缓推开,抬着缠纱裹带的手臂递到他眼下,茫然且无辜,“我可受伤了。”

斜阳转了方向,横一片至帘下,似乎是要引人进一个风光绮丽的洞府。宋知濯退得一寸,鼻架着鼻,将她深深望住,像是要吸光引渠地将她纳入心底里去。

直对目交睫半晌,他倏而一笑,可恶至极,“你瞧你,想歪了不是?我亦是两天没合眼了,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你别急,且等明儿,我养好精神,一定好好犒劳犒劳你。”

气得明珠咬牙跺脚,脸上红霞嫣云,两指拈了在他臂上狠掐一把,“谁急了!分明是你!”

“是我是我!”宋知濯吃了痛侧身躲开,掣下她的手握在两掌之中,“吃完饭,咱们什么也别忙,先补个觉,我养好精神你养好伤。”

嬉闹的笑声随彩雀穿过云层,带到周遭春野,扬起柳絮漫天,伴着第一场春雨,遍洒欢城。

67.?慢别?风波过后,各自悲喜

腊梅摧残,玉兰颓败,取而代之的是桃娇蔷羞,答答坠在墙头,是一位豆蔻少女的相思,在枝梢等待鸿雁托锦书南归。而她的情郎似乎已在俄延的岁月中将她淡忘,任其孤苦的又度过一个春秋。

伴随逐渐的春浓,明珠手上的伤口亦慢慢结痂,似乎花蝶的翅煽动了回暖的风,使她觉得伤口总有些淡淡的瘙痒,说是伤口,又像是痒在她的心上。

近日,宋知濯的心情仿佛格外好,每日晨起晚归之时都会揽得她在院里的粉瓣香蕊中旋两个圈儿。美其名曰“你近日开始吃肉了,我掂掂你长胖没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后她会在天旋地转中咕咕咭咭地笑,裙裾掀起清风,搅得残凋的梅翩然而坠。

接着他亦会跟着笑,只有在这些时刻,明珠才会恍惚觉得那个在林间见到的野心勃勃的“宋知濯”只是一个错觉,他仍旧是她一羹一食喂养起来的温柔风趣的小郎君。

那场命悬一线的坎坷莫如一场暴雨,泥干无痕,唯独滋养了宋知濯的仕途威望。这一日,他与黄明苑亲自被圣上召入朝堂觐见,在宋追惗的瞩目中,得一老太监宣旨:念二人未耗兵卒、未伤百姓生擒乱党贼首,特做嘉奖,任宋家大郎宋知濯为诸直都虞候、从六品,黄家大郎黄明苑为四直都虞候、正六品。

三拜深叩,即入了两司三衙,中书门下。黄明苑欢天喜地,只等百官退朝时对宋知濯千恩万谢,“知濯兄弟,真是多谢兄弟!若不是兄弟有意提携,我这会子还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不知几时才能爬进中书呢,如今我家连我父亲在内,亦只有我进了中书,全靠你有意照拂,你放心,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二人出了殿外,一行走一行相互还礼,宋知濯抱了官帽,与他酬酢歉词,“嗳,明苑兄太客气了,我自入了军中,唯独与明苑兄最是气味相投,不说你相信我,又力助我救了我夫人一条命,反还来谢我,我是万万当不起。如今,你又是我的直属上司,我还得请你照拂一二呀。”

出得宫外,门庭上早有各家小厮牵了车马引过来,双方拜别,各自登舆。宋知濯才跨上一脚,远远听得宋追惗在喊,“濯儿,乘了我的车一道回府。”

回首望过,已见宋追惗从宫门处行来,三两步便有其他官员拱手行礼,他阔步挺胸,在俯首的那些鹤发老大人之前,如同天生的高贵者。此刻,宋知濯瞩目着他,脑中吵杂着四方历词,唯有一声仿佛冲冠而出,要超越他、要站到比他更远!

信念以内,他不得不在楠木车檐下低头,吩咐明安自行回去,自个儿则迎上去行礼,“给父亲请安。”

“嗯,”宋追惗背负双手,蹒步引着他往自己的马车行去,信步中,闪着倏明倏暗的笑,“不亏是我宋家的嫡长子,总算给你两位兄弟做出表率,我心甚慰。今日回去,先去宗祠拜过你母亲之后,再去给太夫人请安。记得带上你媳妇儿一道去,不知她的伤可好些了?”

马车已驶向东街,车内隐隐一股瑞脑香,细碎颠簸中熏得一派父子祥和,“劳父亲惦记,媳妇的伤口已经在愈合了,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担心留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原是宋追惗的交酌客词,过问一句后,他便不再问,端正在棂心车壁前,双目半寐,倏尔说起,“你已进得殿前司,日后可做何打算?”

观他眉目微掀,宋知濯心内先一笑,难怪这位心冷意冷的父亲会无端端的邀自个儿同行,原来是想替景王纳贤取才。心内剑刃铮然出鞘,警惕以待,面上却还是恭敬从容,“儿子初入朝堂,自然是想着要为朝廷出力,为国兴亡尽我菲薄之力。至于别的,初来乍到,倒不容儿子多想。”

“咯吱”的节奏如同战场上兵马交戎之声,宋追惗在彼岸,遥望这个聪慧的儿子一眼。他只将话儿说得半昧,却相信以他的才智定能听懂,“为朝堂出力、为国家尽忠自然无可厚非,可这先决是要替君王尽忠啊。眼下延王被永囚,陛下还剩得二位皇子,你又还年轻,也该为永远基业打算打算了。”

说话间,车已停在府门前,宋知濯先拢襟撩摆下了车,旋即半哈着腰将他父亲搀下,入院后在他身后深行一礼,“父亲说的话儿,儿子回去后会深思熟虑,不过儿子为官尚早,年纪又轻,许多事儿还得望父亲提点,儿子愿意尊听。儿子先告退,回去带了媳妇儿一道入了宗祠秉明母亲后,再一道去向太夫人请安。”

得宋追惗轻摆袖口后,他兀自旋身往海棠岔道上去,一路绕山转水自不必说。御步临风,跨花横野,脚上每踏出一步,心内就腾升起一份欢欣。

正阳照着他,以及满地含苞吐艳,峥嵘岁月似乎就从今朝起,不,应是从更早的昨天,自遇到明珠的那一刻起!

甫进院,抬眉就见明珠蹲在院中的一抹小小倩影,不知垂地鼓捣些什么。水绿的软绸花枝褂、湖蓝的素面百迭裙,几如温柔的湖心,青天的碧玉。

他臂抱官帽忙轻喊她,声未出,人先笑,“小尼姑,我回来了。”待明珠明眸转来,他便张开臂满转一圈儿,特此展示一身容光的暗红,如东升的旭日,脸上的神色从未如此蓬勃,“你瞧我,好不好看?神不神气?”

须臾,明珠从骇异中拔回神思,手捧一丛白山茶,牵裙而来,晃得步摇乱撞,玲珑叮当。直横转一圈儿将他细细打量,望他身上一袭暗红的朝服,当中稳扎一条嵌翠的黑腰带,又是黑靴,又是绿笄,稳重自持,意气风发。

她不住咋舌,满脸匪夷,“啧啧啧,我的老天,真是好神气!换作从前,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想,居然有一天能做了官太太。”一壁调皮地连福两下身,“给官老爷请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随即她眉目含笑地痴痴仰脸,眼角压着一缕精光,“这位大人,你跟我说说,是不是从今往后,就有别家的官太太来请我赏花、邀我同游,备好绫罗绸缎,朱玉宝翠的敬献给我了?再陪着笑脸求我‘哎呀奶奶,就请你在你家大人面前替我夫君说两句好话儿吧’,然后我再怒斥她‘做梦!朝堂之事岂是我这等小女子能说得上话儿的!夫人快将这些东西拿走,我夫君一向刚正严明,我亦是正义之辈,绝不会为你这五斗米折腰!’,哈哈哈……,真是想想都痛快!”

暖风一到,卷走枝头最后一片梅,败枝下是明珠千红万紫的笑,迥不犹人,笑时便笑、哭时便哭,从不障袂掩帕,力道极大,气极时甚至会抡了软拳砸人。

可她一些小小的贪痴在张扬爽利的眉目下是一颗细腻温柔的心,不是为礼教桎梏、淑德驯养的一种赤诚的纯真。笑声是一条艳雨流粉中的浮光锦,将宋知濯裹向她。

他将官帽搁在长亭干阑,伸长了臂够得她的腰,圈在怀中,连着被她的笑意震动了自个儿的胸膛,“你还真是懂道理,我还未怎么样呢,你倒先高风亮节起来了,她们的珠宝头面你不动心,难道只要我的?嗳,先醒醒,我还不过是个小小的诸直都虞候,谁会来巴结我?”

“哎呀我的花儿!”明珠由他怀内挣出,果然见一束山茶被挤落些零碎的瓣子。她一壁替他捉下粘在身上的花瓣,一壁翕动双唇,“你这人,怪扫兴的,我不过是想想小人得志后的张扬做派嘛,哦,难道连想也不许我想了?官儿还没做大呢,倒先会教训起我来了。”

“许你想许你想,”宋知濯依旧拿下官帽,揽着着她转扉入室,漫天的花香叶腥中闻得他非疾非缓的声音,“换身衣裳,咱们去祠堂给母亲报喜,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啊,还要去见太夫人呐?”

“怎么,你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瞅见她难受……。”

进得宗祠,点了线香,飞灺袅烟中二人伏跪在灰绸蒲团上,一前一后,相隔半尺。抬眼即是黑檀描白的列列木牌,最下是“宋余氏软玉”之灵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往其下铜炉内插入三香,沉吟着缓出一笑,“母亲,儿子今日已入朝为官,特来给母亲报喜,望母亲九泉有灵,亦能宽心地笑上一笑。”言着侧目回首,凝一眼明珠又踅回去,“这是您的儿媳妇颜家明珠,扬州人氏。”

讫语,明珠挪膝上前,亦进三香,深深叩拜,“母亲,儿媳无才,原是乡野村姑,望母亲不要嫌我。”

“不会的,”宋知濯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将牌上凝住,怅然有失地微笑,“我母亲无姓无族、沦落风尘,怎么会嫌你是山野之人,她恐怕羡慕你呢。”

“那余不是她的姓?软玉不是她的名?”

拜过后,二人起身离堂,宋知濯握着她的手,不顾来往纷错的众人,只将温柔的眼剔于她,“余是假姓,母亲自幼被卖入青楼,家世背景皆无可考,故而随了老鸨之姓,连名儿也是老鸨给起的。”

萦堂纡径后,不时便到得张氏院落,院门前几颗海棠再生风华,迤逦花草再度铺得满院。而明珠却记得除夕之夜,那位葳蕤夫人在烟花下的泪,是洗净铅华后的碌碌风霜。浮华尘世中,似乎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譬如那位“软玉”的假名假姓,不过是飘摇无根的秋草,而太夫人的一切,好像亦皆如是。

甫进里间,见得侍女落台屏前的锦榻上坐着张氏,榻案面上搁着一碗燕窝雪莲羹,已无热烟,不知冷置了多久。张氏亦轻减了许多,鬓上已生白发,眼角伏着细纹,形容消瘦、人影憔悴。

好半天,她才将浓脂重粉的一把腮横过来,剔眼瞧一瞬又转回去,仍旧看向支摘牗外春色无边,人冷言淡,“你们来做什么?”

其不再有从前的嚣张气焰,像是一朵夜游的牡丹走过乱世,衣裙上沾满了盛世幻灭后的碎片。明珠的心欻然被谁轻拧一把,不疼、却满纡心酸。她极尽恭敬地率先捉裙拜伏下去,语中轻柔小心,“我们特意来给太夫人请安,听闻太夫人近些时日身子不大好,故来问候。”

相反,宋知濯拱手后,笑中得意,话里只若绵里藏针,“是啊,听说太夫人吃不下睡不好,做儿子的特意来探望。另外还有个喜事儿要同太夫人禀报,儿子因缉拿乱党有功,今儿被圣上召入朝内,特任了诸直都虞候,虽是武将,亦是进了中书,没丢了父亲的脸面,亦不算辜负太夫人这些年悉心教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日光偏过张氏,将她弃于茫茫阴凉中,心亦侵染得如冰似露。换作从前,她该反嘲几句的,但如今她唯一的力气似乎只够用来维持她每日的呼吸。

剩余一点,只够她瞥过宋知濯,将眼睛落向下首的明珠,声音哑沉干涩,“起来回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了。”

二人依言出去后,她仍在榻上呆滞半晌。窗外一派盎然春景,翠草碧藻,莺啼柳间。他们走时是带笑的,连满院的丫鬟们背过身去亦是豆蔻梢头盈春欢,唯独她,伤情燕足留红线,愁云恨雨芙蓉面1。万物欣欣,只有她陷在刚过去的严寒中,正在一片片死去。

怔忪半晌,直到宝光再偏一寸,她才往外叫来一个丫鬟,“你去叫二少爷来一趟。”

丫鬟福身自去,牗墙外长莺催残,玉燕悲烬。张氏仿佛亦闻得自己的身体,随日落崦嵫。

终于,在夕阳残烬的那一刻,宋知书醉酲酲地赶来,进屋前正了衣襟、拂了衣摆,一袭栀子黄的圆领袍上坠一快冰翠玉玦,整个人如琥似珀。若不是身上迷迭的玉婿清香,倒还真当他是刚由哪座仙山驾雾而来。

进屋则被张氏拉到对榻,瞧他眼酲半睁,酒气醉人,便让丫鬟烹来一盏普洱,催他饮下,“我的儿,怎么见天的喝酒?你也大了,今儿听说那贱种进了殿前司封了官儿,你呢?可有什么打算,说给娘听听。”

瀹茗蒸腾,宋知书饧着眼吹了几口,饮下后果然似清爽许多,只他人向来都半醉半醒,也不知道心内到底怎么样,只是搁下盏歪嘴笑,“母亲看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武艺不好,亦没有大哥那样的机遇,左不过是读两年书参加科考,考得出便罢了,若考不出,我就做我的富贵公子,也乐得逍遥自在。”

满室金红喧阗,流光里淌着浮尘,呛得张氏咳了一嗓子,心内惴惴,“我的儿,娘如今什么都放下了,唯独放不下你。你好歹争气些,怎么也得入了仕,你家连着外祖一家,世代都是为官的,你如此蹉跎下去,岂非叫别人看不起?你听娘一句话儿,娘现在就这么个心愿。”

那脸上流出竭尽全力的期盼与希望,宋知书瞧来,难免伤怀感念,到底交睫应下,“我晓得了,我自当尽力一试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旋即想起什么,嗤嗤笑起来,“呵……,打小我就想着不能输给大哥,必要比他出色些才算,可如今看了舅舅落败,我倒想通了一件事儿。我同他争什么呢?爵位于我,就像皇位于舅舅,纵然搞得你死我活,还有父亲在上头压着呢。我们再如何斗,亦强不过他老人家去。”

“我的儿,你别怨你父亲,”张氏收撑榻之手,由暗青压边散花袖内牵出条帕子绞在手间,一顿一揉,“他也不容易,你多体谅他一些,转来转去,都是骨肉血亲一家人。”

那双眼只将他睇住不放,万千难舍的彩线将她目光裹成十色杂锦。宋知书无言待她,只将一张微醺的脸略点点,再安抚她一阵后,仍旧回到自己院儿里去。

长亭内白绸翩翩,风卷帘动,露出一张半媚半嗔的美人面,美人罩一身渐层渐艳的衣裙,小桃红缎粉绉纱对襟褂,当中半掩一片木芙蓉银红抹胸,下笼石榴红凤尾裙,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远远地瞧见宋知书踅入院门,她便从筝前拔座而起,娇嗔嗔甜丝丝宛若笙筵簧慢,“你这没心肝儿的,摆了酒拉我在这里陪你,你到自去了,叫我白等这一晌,说,该如何罚你?”

亭内已上了灯,藻井上坠一盏八角宫灯、桌上一盏四彩绢丝灯,绞着沉沉天色如梦如幻。宋知书撩帘入内,一把横握盈盈细腰落到座上,饮过一杯后斜目荡笑,“我这已经自罚一杯了,可算懂事儿?快,捡你拿手的,再弹一曲儿来。”

美人儿抬了玉指,坠一条芍药栩栩的绣帕,嫣红指端往他胸口顿挫一推,嗔眉怨目,“叫我白等这一晌,一杯酒就想将我打发了?我未免也太不值价了些……。”

一壁挽颈扭腰地说,一壁往亭外廊上瞟过一眼,“好、我且不怪你叫我白等这一下午,就说你这一去没多会儿,你们家这那位千金奶奶便出来对我横鼻子挑眼的。”

“哟,她可不会,”宋知书抢白一笑,和了眼一齐朝那几扇槛窗上瞧,松绿的茜纱映着枯黄的烛光,分不清是春是秋,只若一梦,“她是闺阁小姐,最是知书识礼,你在这里,她避还避不及呢,怎么会出来寻你的不是?”

“避我什么?”美人儿横目佯凶,鬓上结一朵初开的落地海棠,颠倒众生,“哦,我是风尘女子,我在哪里呀,连周围的空气都是脏的,所以人家要避着嘛。她是避开了,单叫她那贴身侍女出来找我的茬,问我家在哪里父母做什么营生、又问我读过几本书,话里话外刺儿我举止轻浮行为不端。这也奇了,我原就是做这门生意的,要真似你家奶奶这样儿端得入云的姿态,你怕也不能来找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阵软舌捭阖,倒把宋知书说得一笑,忙牵了手哄她,“叫你受这些委屈,是我的不是了,明儿你走时,我叫人另封三千银票给你带了去,再添一副翡翠头面,如何?”

那美人儿倾筐倒箧说着一堆,无非是撒娇讨好。彼此心知肚明,得了好,自然无所不依,扭脸又笑了。笑着,故嗔他一回,“哦,这就要赶我去了,平日里见你出门在外潇洒倜傥得很,原来在家是个怕老婆的。”

他正把了金樽,闻言垂目一笑,“怕么倒是不怕……。”

“那是什么?”话儿未尽,反被美人抢笑而去,“我是达官贵人陪过无数,见过不少世面。你呢,亦照顾我生意这样久,咱们也算老相好了,你倒明说,我又不笑话你咯。”

“不是怕,是……。”

“是什么?”

“怕就怕吧。”

“嗨,你当我是傻的?我晓得嘛,你是爱她才怕的呀。”

夜覆地而来,在此微凉的春晚,伴着芍药一般的美人取笑逗乐之声,宋知书心内居然升起一丝甜蜜,掩在他的唇角、金樽、阗亭萦廻的夜风中。

而欢愉骤短,怨懑绵长,柔软的肝肠在第四天下午即迎来寸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日春光浓烈,宋追惗出奇回来得早,跳下马车后,不忙进府,先招来两个小厮将车内的各色杂锦绸缎卸下,再有高丽国进贡的青鼠皮五件、大理国贡的花染织金细毡两件、占城进贡玫瑰水六瓶、日本国商人私贡珊瑚手串一条、青红白水晶雕花摆件两个。

一应珠光缎翠,在日头下四溢流光,宋追惗在前蹒步,后头跟着一应小厮捧着东西,转过二门,又换十来名婆子接过,一路跟往张氏院落。

三丈外婆子们低言叨念,“我的亲娘哎,这又是圣上和皇后娘娘亲赐下来的吧,太夫人见了又要高兴死了。咱们一道跟过去,少不了也得些赏赐!”

“你仔细些,仔细那玫瑰水摔咯!高兴什么?我听里头丫鬟说起,太夫人这些时日郁郁寡欢,想必是她张家满门还在狱中呢,娘家人犯了死罪,独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另一婆子凑了来,亦跟着闲话儿,“这话儿倒是不假,前几天我进去送东西,碰巧在院里小花园上碰见她,给她行礼请安她也不回,就呆呆地盯着一丛兰花儿看着,连眼都不眨一下,妆也不化,头发只用一个金篦子挽起插上,白头发也冒出不少,瞧那光景,真是大不如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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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张可久《塞鸿秋·春情》

68.?吵架?小吵怡情

似乎有鹓鶵长鸣一声坠入北海,溅出铺天的浪花儿,终唤得邱郞早归。而垂柳飐飐,心止风动,刮得一个浮沉飘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烟台亭外,仍旧是清香拂面的春,春色里履舄不停,人影憧憧。领头一人为宋家存世的最高尊长国公爷宋追惗,一袭暗红朝服未换,唯独去了官帽,头顶高髻,插一个白玉云纹笄,踏步不疾不缓,音容年轻,气度不凡。

这厢入得院内,踅入里间,脚步惊醒扶榻打瞌睡的几个丫鬟。众人慌慌行礼,唯独不见张氏。他先挥了婆子安置好一应缎匹贡品,一一排放在支摘牗下的长案上,宝翠珠光整齐码得一堆。婆子退去,自有丫鬟捧茶入内。

端得一只宝蓝碎纹官窑盏,瀹茗入口后,抬眸问那丫鬟,“太夫人哪里去了?”

那丫鬟才要退出,闻言住步回身,守在棂心月洞门一侧,嗫嗫喏喏,“老爷回来前没多久,太夫人说趁春色正好,要出去走走,是宝玲姐姐跟着的,我瞧着是往大花园那边儿去了。”

张氏自被囚了那三月,解禁后就不大出门,成日家恹恹地闷在房内,亲戚往来、官眷交酢一应谢绝,偶时不过叫来宋知书来说说话儿,眼下听她出去闲逛,宋追惗还颇有些宽慰。

抬眼又望见那一堆东西,倒搁下盏来吩咐,“你去寻了太夫人,就说我归家了,带回些东西给她,叫她回来瞧瞧。”

那丫鬟辞去,自有丫鬟再上前来补缺,只站在月洞门外听候差遣,见他盏内无茶便续上茶,又有人端上一碟子梅花烙八宝糕,搁在榻案上,“老爷吃点子点心,茶喝多了倒是寡淡得很。”

这厢未置可否,踅入卧房内,随后有两个丫鬟跟入,替他宽衣换了常服,一身紫锦菱格纹襕衫,软缎灰靴。又在枕边拿了一本《贞观政要》才由台屏后绕出,仍旧坐回榻上看书。

今儿却奇,分明卷册在握,无喧无闹,静滞时光,却一个字儿也瞧不进去。只觉心内乱麻一团,脑中混混沌沌,像是有心绪难宁,躁郁踞蹐,只得又搁下书想一些政事。

政事上错综复杂,反倒稍能令他心安。先是景王按捺不住,招其商议进谏圣上早立国本之事,又是同平章事童大人恭贺其儿子晋升入得中书,萦纡交酌一大筐话儿,明里暗里倒像是在打听他这位儿子与其糟糠之妻是否和睦,听那意思,倒像是要自荐做媒的样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念其与穆王有亲,宋追惗婉言绕过,只说这位媳妇儿虽然家中贫寒,但到底是伶俐贤惠,无差无错的,他们宋家又是书香门第,做不得妄言休妻之事,且让他们将就过下去。童大人辨其内里,倒亦不好再自荐……

断续思及此,才见头先领命而去的丫鬟回来,跑得个气喘吁吁,“老爷,我找了一圈儿,没找着太夫人,又打发人到二少爷大少爷院儿去问过了,都说没见太夫人,连三少爷那边也去过,都说今儿未见!”

一袭已过去正阳的光景,光转过方向,射到宋追惗一面太阳穴处,只觉得额角猛地一跳,连心也似漏了一拍,阴沉着脸将那丫鬟睇住,“不是说去了大花园里吗,可去搜寻过?宝玲呢,将她找来。”

不一会儿,履舄不停,来来回回的丫鬟来回话,“大花园那边儿里外都翻过了,还是不见太夫人。”

“三门外也都找了,门上的小厮亦有问过,不见太夫人出去,只见身边的宝玲叫人套了马车出去了!”

“二少爷正与二奶奶往这边儿来呢,大奶奶也过来了,只大少爷还在司里未归。”

少顷,宝玲入得室内,臂上跨着一个髹红绘迎春花儿的金丝楠木食盒,早进门时便听闻府中一阵乱忙,见状忙丢了食盒跪下回话,“老爷恕罪!头先太夫人说大花园里的芍药开了,想去看看,还叫了人梳妆打扮一阵子,又说心里烦闷不要太多人跟着,只许我跟着。还未到大花园那边儿,太夫人就说想吃外头水天楼的金丝芙蓉糕,要奴婢去买,奴婢想着太夫人一向忌口良多,怕小厮们说不清楚,便自个儿亲自去。才回来就闻听大门小厮说找不见太夫人了,便赶着来回话儿,是奴婢该死、是奴婢该死!”

丫鬟婆子伏了满地,榻上唯有宋追惗高高在上,神色中难得可捕捉见一丝慌乱,仿佛连气息也不大稳当。他心内只在忽上忽下地跳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蓦然又想起前些时明珠被绑的事儿,眼中折出冷硬的光,将仆从横睃一遍,“叫平日里跟着太夫人出入的丫鬟全部出去,往张家旧宅、王大人家、陈大人家、林侍郎这等家中女眷同太夫人有过往来的人家都去打听打听,若探听到有消息者、我自有重赏,若无功而返的,仔细你们的皮。”

说罢出得屋外,只见院内横跪一百来个男丁仆从,他自站在阶上,朝众位主事吩咐,“将素有亲戚往来的人家都去问问,还有各家首饰头面、药材缎匹的铺子里都去打听打听。另外,到各衙门里传我的话儿,将衙内在押的山匪流氓都盘问盘问,可有没有同伙在外窜逃的,若得了效应消息,各衙门大人我自有照拂,你们也各赏百两。总之,将京城给我翻遍了,务必要找到太夫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各行履舄交错,纷纷散开。憧憧人影中跑来宋知书,衣带凌乱,显然是还不及换,臂内腰间皆见细细褶痕,在槛外噗通跪下,眼中焦急显而可探,“父亲、父亲,可找着母亲没有?”

这是史前未有的父子连心时刻,宋追惗只觉他眼中的火亦是自己眼中的、他脸上的急色亦表达着自己。然则此刻他更加没有多余的心思安慰儿子,只挥袖复内,“不要来添乱,你回各人院儿里等消息,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

不知为何,宋知书的心好似在渐沉入一个寒冷的湖泊,冰冷的水灌入口鼻五官,令他难以喘息,他焦躁地抬手将衣襟扯得凌乱欲开,却仍旧感觉强烈的、永恒的窒息。

斜阳照着他佝偻的半副身躯,另半副,似乎在油锅火海中艰难行足,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大概他在此刻业已隐约预感到张氏的失踪意味着什么,或是朝不见暖暾,暮不逢夕曛,或将永远失去在他茫茫人生里——唯一明朗且稳固的爱。

狼狈踅出院外时,见得身后赶来的楚含丹,仍旧妍丽多姿,迤逦卓绝,一度如往日装扮得繁复高雅,慵腰蜿鬓间,得夜合暗暗颦眉使了个眼色,她只作不见。

二人对目,宋知书只是迟缓地斜一眼,面色如雪似霜,少见的郑重悯然时刻,“回去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父亲已经遣人四处找寻了。”

闻言楚含丹乜眼转身,仿佛闻听碎语怨言,“你以为我想来啊,若不是情理摆在这里,我才懒得费这个心。”

听得也不太真,只似一只忽近忽远的苍蝇在耳边抖翅,却激起宋知书心内千层滔浪。他跨前两步,头一次用凶狠的眼绞着她,攥她的手亦颇为用力,眼中满布血丝,正是角逐中的一头野兽,恨不得捏断她的腕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做什么?”楚含丹横腕转拳,力争于他手内抽出。只瞧他真是穷途斗兽,这番态度还从未见过,心内又气又怕。实在疼得紧了,连泪花儿都疼出眼眶,挂在睫畔,这才放缓了声音,“你弄疼我了、弄疼我了!”

他仍是不放,毫不松懈,只狠瞪着她。这一刻,由她带来的众多屈辱倾盆而来,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儿、那些积山填海的委屈都兜转在他眼前,它们在讥笑、在嘲讽,吐尽一切恶毒的话儿后翻裙转身,翩然而去,留下他,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幸得夜合扑上来,一壁掰他的手一壁急劝,“姑爷别动怒,原是小姐说错话儿了,她向来不懂事儿,您又不是不晓得,今儿就绕她一遭吧,求您了姑爷!若小姐真怎么样,还不是您后悔?您放了她,我回去说她!”

缓缓地,宋知书松了手,臣服在她紧蹙的眉头之下、认输在她娇滴滴的喊疼声音里,似乎再强的恨亦压不下对她的爱,它是熊熊火焰,蚕食吞并掉他的一切。他只得转身,败战而去。

满目疮痍在他眼中幻化成泪,一颗颗坠在积尘的地面,滚灰裹沙,几如埋在泥土中的南海珍珠。

能窥得他遍体鳞伤之心的,仿佛只有夜合,她是目中无尘的旁观者,见证他每一次在笑容中绝望,只道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于谁同1。

扭脸探回,这一位只轻柔着淤红的腕子,叠眉锁恨。夜合看不过,终究也是替她揉起来,只是话里多少愤懑,“小姐,不是我要说你,今儿这事儿也吵得?我晓得太夫人不喜欢你,你心里亦不大敬她,可到底是长辈,又是姑爷的亲娘,哪有你这样说话儿的?”

楚含丹正是气恼,连着这些日为了明珠得救之事伤了好些神,左看春不惯、右瞧秋不顺的。虽自知有些失言,但想着宋知书方才之举,只道他从未如此动过手,更有不满,“你倒是十分体贴他,平日里事事儿都向着他说话,你若是爱他,我将你抬给他做姨娘,如何?”

落幕的残阳渐收硕光,照着夜合愠怒的脸色,她狠跺了粉缎鞋,“小姐说的什么话儿?我帮着姑爷说话儿,本意是为你好,你若嫌我多事儿,我以后少不得闭嘴成了吧?”

言讫旋裙弃一步而去,独留下楚含丹在扫尾的夕阳下,终究有些无趣,只好跟了上去。恰逢问讯赶来的明珠,二人在漫天暗金中打一个照面。

见明珠穿一身羽纱对襟松绿长褙、嫩黄绣海棠抹胸、天水碧素面百迭裙,鬓上并头对簪两朵珍珠攒花,迤然如枝头一只墨羽翠雀、掐得嫩芽的一株水仙。楚含丹心内发紧,只觉腕上的痛一并也传到心里去了,恨不得就在这春色如的蜿径上捏死她。

然她只是兜着檀色素纱袖口遮盖腕上的红,对她盈盈一笑,“大奶奶也来了,知濯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还未回家呢,大概是司里有事儿要忙,又要领兵操练。”明珠回以浅浅一笑,心内惦记着张氏,懒得同她周旋,“我先过去了,二奶奶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再聊。”

罢了错肩而去,哪管她笑中洄恨。

此厢旋裙入院,见得院中人已四散,难得清净。她心内揣测张氏失踪大概同宋知濯脱不了干系,故而再瞧这里的一草一木,总觉得是判官笔下勾勒出的一撇一捺,问得她愧疚难抑。

拂了裙面进得屋内,唯有宋追惗一人在外间宝榻上,浓眉深锁,面色惨败。细细瞧来,愈发觉得宋知濯的眉眼与他极为相似,深晦的眼内,总是藏着讳莫如深的什么。

因一众丫鬟婆子都四散出去,故无人掌灯,最后一缕残阳受尽后,屋内只剩抑得人难以喘息的昏沉。明珠上前,先福身请安,自去寻了火折子点灯,盏盏亮起暗黄的光晕,终于将屋子照得个辉藻煌壁。

辉煌下是无边的孤寂与冷清,明珠从未见过这样的宋追惗,肘撑在榻案上,指端揉着额角,仿佛愁绪千斤,将他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她手掩一盏鎏金攀花烛台放在案上,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开口说来,“老爷,据我看着,这些时太夫人一直不大对。或者……,该去湖呀、假山呀、空屋子这些地方找找。”

半晌,宋追惗才抬眉睃一眼,又缓缓垂下去,八方烛火亦照不出眼内的光彩,“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音干涩难鸣,像是许久没下雨的一片荒漠,身躯亦是抽了穗的稻壳,只等一阵风将其刮落。

久望他一瞬后,明珠牵裙退步,至帘下处,忽而扭头轻问,“老爷,明儿还要去上朝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只呆滞一瞬,熟悉的稳持神采重又出现在他脸上,映着烛光万丈,是天地不可撼的沉着,“明儿我去后,濯儿亦有公务在身,书儿在这事儿上,难免急躁些。只你还算懂事,你便张罗着各主事婆子接着找,若有你婆婆的消息,就叫人到宫门前报我。”

曾听得宋知濯说过,他这位父亲,自幼刻苦勤勉,入仕为官后,更是一日不曾松懈,常常不在阁中,就是困在书房点灯熬油。眼下实见,明珠方才深刻明白,仕途于他果真可抛家舍业,他前行的路上,大概绝不会被任何事儿或者人绊住脚跟。

最终,明珠的心坠下,为张氏嗟叹一声,尔后默默退出,秉执孤灯,踏入渺渺夜色。

对亭萋萋下,院内长灯鼎燃,槛窗内可见宋知濯正在椅上捧书。明珠头一次在看见他时,心内竟然无欢无喜。只是吹灭绢丝宫灯,踅入里间,与他对坐,静静地,无话要说。

灯烛下,宋知濯阖上书,讨巧地冲她一笑,“不高兴了?你去太夫人院儿里了吧?我进门就听说了,说是太夫人找不见了,满府上下都在外四处探寻。”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倏尔,明珠凝眸,将他嬉笑的皮相深深望住,莫如打量一个满身罪孽的犯人,千障难遁、万恶难逃。

“不知道。”宋知濯仍旧是笑,坦然一斑,“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去过一趟、问过一声儿,已算得婆媳之间尽了本分了。”

那笑意其中有什么错综复杂的阴谋,明珠不得而知,亦从未过问。但她心底十分有数,仍旧将一双明亮的眼睇住他,似乎是窥视,似乎是问责。

瞧得宋知濯蓦然心虚,眉目含笑,唇有机锋,“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当初不是你说‘不知他人恨,莫劝他人善’的?就算是我做的,也是她活该!你没瞧见我先前被她害成什么样子?这实在也不关你的事儿,你与她非亲非故,不过是名分的婆媳,连我都不拿她母亲,你又何必真拿她当婆婆?”

一番话儿说得颇有些气恼,转眼再看明珠,她鼻稍微动,不知是气还是伤心。他难免加陪些些小心翼翼,语气转软,“睡吧,你折腾这一夜了,天一亮,什么都过去了,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同我置气,好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细思一瞬,只觉他句句在理,可明珠分明有些过意不去,脑中骤然悬起楚含丹的话儿,“你不属于这里”。如今看来,仿佛是真的。

她抬眉一望,宋知濯已经坐到床上,两边垂着半圆的银灰轻绡,几如一池寒水,冷光粼粼。他全身罩黑绸寝衣纨绔,眼内毫无悲悯、笑容隐含快意,深深嵌在宝幄、融在冷漠的锦光之中,与这座华丽冷漠的府邸难分难舍。

烛火悦动,神思闪回,见宋知濯含情脉脉地招手,“快来安寝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见她久不动身,他便踅下床榻,一臂揽了她的背,一臂横入腿弯儿将她抱到床上,“我知道你心地好,不忍见得这些事儿,可世间孽债,终须要还。想想前些时日,你被劫了去,他们可曾有人过问?”

他掀了比翼鸟丝锦被覆住二人,在她额上浅印一吻,柔情尽现,“你只瞧着我就好,像从前一样,万事不问,闷了就出去逛逛,没得理这些闲事儿,倒招得自个儿不快活。你要信我,不论我做什么,亦不曾对你有半点坏心。”

灯残烛烬,付尽摇言,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一闭眼,他便想起她方才那个眼神,不带任何娇嗔的怀疑,仿佛将自己视作凡人无二,与娇容、宋知书、张氏、甚至宋追惗俱无差无别。那是一根试毒的银针扎进他心里,他心虚、他害怕,于是他说了重话儿又悔之不及,只好将她抱紧,生怕她如一捧流沙消散在怀中。

返魂梅在玉炉中半燃,满室阗香,夜沉月升,明珠好像气也气得不真、怨亦怨得不足。转刻在他怀中抬眸瞧一眼,想起他那些险象环生的过去,到底不忍苛责。

月沉星淡,永夜不明。

第二天是一个半阴的天,天上暗浮阴霾,只见稀薄之光,不闻朝阳,想必不时就有一场春雨。

春归人未归,满府众人在外打听了一夜,均不得张氏的消息,一应官眷都说自冬开来,久不见人。撒出去的人网几如沉海的沙,捞不起任何有价值的玲珑珍玉。

用过早饭,宋知濯换了朝服要走,明珠抱伞追出院外,晦涩一笑,“大概要下雨的,你自己带把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长亭下,宋知濯已走出一丈,俄而回转,亦有些屏气踞蹐,嗫着声儿,陪着小心,“明安带着呢,车内亦长备着。……昨儿是我不好,说话急了些,你大人大量,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坦度愧然,做小伏低,倒把明珠更不好意思起来,掩在琉璃流纱裙中的绣鞋缓近两步,掣了他暗红朝服的广袖,轻拽两下,“也是我不好,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却只想着旁人,反来指责你。要说起来,我亦不清白,娇容落到如此,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没资格怪你。”

二人皆是臊眉耷眼,对陪不是。叫宋知濯心里更加不好受,酸酸楚楚的一笑,“你瞧,为了别人,反叫我们生了嫌隙。你莫怨我我亦不怪你好吧?等我下朝回来,给你带水天楼的熏鸦。”说罢,他上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又叹又求,“小尼姑,以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受不了你那样看我。”

竭力所求的这一刻,他甚至没想到,他往后将有无限漫长的岁月在逃避、面对、习惯、麻木她审判的目光,直到二人对首时,月无清辉,花无颜色,彼此眼中只如死水,或似一匹价值千金的镂纱,千疮百孔。

未知曲折的岁月还在前方,而眼下,明珠只是在他怀中不住点头,呜呜咽咽,“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宋知濯勒紧她一把柳腰,闻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又愧又满足,“好了好了,这篇揭过,我下次再口无遮拦,你只管打我,打得我痛哭流涕跪地认错好不好?”

春风绕此去,尚有各自欢喜各自愁。金源寺的晨钟与宫门的朝钟同时敲起,远远幽幽地,几如一场悲鸣的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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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

原句: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69.?哭灵?各自节哀吧

濛濛的雨在近午下起来,润了黄土,沾湿柳带,万簇千红中飞过一只金丝彩雀,翅膀浸了些许愁雨,扑扑腾腾,最终一头栽进片片涟漪的湖心。

恰逢有人路过,被雀鸟落水之声惊动,偏头往湖中遥遥一望,扑起的水花中,隐约可见一个漂浮着的庞然大物。

随着尖利的长鸣,划破雾蒙蒙的长空。尔后,履舄纵横、人影错乱、沸反盈天。喧嚣中,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慌忙登舟、支船、摇楫,终于用长杆够得个什么——一具锦衣金冠的尸体。

身体已经被水泡得肿胀不堪,脸皮上、手上到处都是被鱼虾啃咬过的痕迹,翻出坑坑洼洼的、红白交错的烂肉。任谁也不敢认,这是那名曾经张扬泼历的妍丽女子,曾经主宰着岸上这些蝼蚁命运的高贵得不可一世的女主人。

有人退避三尺、有人扶着杨柳打干呕、有人窃窃议论,交头接耳、唏嘘叹惋中,有胆大的小厮将她抬到藤条春架上,覆上一片白绫,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唱起一首落幕的挽歌。

那声音在潇潇雨中漂泊致远,仿佛传到木鱼回荡的屋子里,木鱼声止、经文骤停。又传到院墙之外的另一间屋子,仿佛是胜利的战鼓,欣然喜悦荡在主人的嘴角。

雨洒阑干,濛濛凄凄一片,沾湿了长亭的细绢,迎风飐飐。亭下漫池的赤炎炎的鱼,唼喋不停,噞喁如昔。

屋内“咣当”一声,恍然雷鸣电闪间,见得宋知书踉跄而出,扶着廊上的檀柱,先是瞪着布红的眼,旋即喉头滚动,干呕几声儿,空空如以,再递嬗而落,长坠不起。

廊下另一头转出夜合,闻之急上去扶,“姑爷,这是怎么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边上有一小厮附耳过去嘀咕两句,夜合便发怔一瞬,片刻跺脚荡裙,指着那小厮,“你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找几个人抬了步辇来抬少爷过去!”

小厮奔去,她又搀又扶,宋知书只若一滩烂泥拾缀不起,急得她滚泪连珠,忙冲四方喊,“快来人、快来人!”见得慧芳与十几个丫鬟簇拥过来,啼啼哭哭的乱作一团,她便先止住哭叱责一声,“哭什么?还不快去先熬一碗参汤!”

慌乱中,众人皆见,唯独不见楚含丹出来。她在槛窗下木然望着一切。瞧见宋知书坍塌在廊下的身子,这一刻,他落魄得与市井里穷困潦倒的粗鄙男子没什么区别。起先只觉心内一阵痛快,渐渐又有涩涩的什么压过痛快,她躲在榻上,缩着瑟瑟的肩头,不敢再看。

一场乱哄哄的哀嚎中,总管房的主事套马而去,直奔皇城宫门处,正赶上下朝,宋追惗在仆从的伞下,与各位鹤发蓄髯的大人拱手同人作别,衣冠齐整,谦逊有节,何其打眼,以致主事在一片暗红中一眼就捉见他。

待他踅回来时,远远就瞧见候着的主事,脸色惨淡、欲言又止。他心里陡然“咯噔”一下,似乎跌破一只剔透的玉瓶,满地晶莹碎片。

霏霏的雨无声落在黄绸伞面,甚至绽破不出水花儿,亦落不到他肩头。可他却欻然觉得,这天真冷,比才掠过的寒冬冷上几多。寒气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从他咯咯打颤的牙间泄出来。红锦的荣耀官袍熨帖在身,莫如那飞霜流雪落在身上融成的一片冰壳。

怎么这样冷?冷得步中踞蹐、衣衫凝滞,不敢再踏前一步。

他停滞不前,大概只要停在这里,就无需去面对任何噩耗。可他不去,主事只得提着衣摆上前,稍查他脸色似乎无差,寂静的眼、挺拔的身姿。似乎什么也压不跨他,他是从乱世中杀出的英雄。

“老爷,”主事略顿一顿,如实禀明,“太夫人找着了,您回去瞧瞧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主事再说了什么,淹没在官员们交酢谈笑之声里。身后是高耸的皇城,墙根儿下片片绽开的黄绸伞中,有一面底下站着宋知濯。他遥遥睃查,像猎人在屏息凝神地听走兔飞鹰的动静,企图从那副昂然的背影上,寻找一丝坍塌的痕迹。

然则那人还是有礼地朝擦身的大人回礼,尔后踅回头,只如这场春雨一样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晓得了,你先回去,我有事还要在外头耽搁一会儿。”

少时,他扭头过来,瞧见宋知濯便朝他招手,待他迎上前去后,他只是蹙额低声吩咐,“濯儿,你母亲没了,我有公务要去办,你先回去安排一下。吩咐裁缝赶制衣衾,然后入殓停灵就办在大宴厅,写了讣告发出去,立刻就要让人把灵堂收拾出来,恐怕有官爵亲友们来祭拜。你二弟大概不能成事、三弟亦没有经过这些,只你稳沉些,就带着你媳妇帮着张罗,有何不懂的问问各位大管家,我办完事儿就回去。”

一筐话说得有条不紊,这一霎,宋知濯竟然有些佩服他了,甚至想,他不该是副相,若在乱世浮生,恐怕他连天子也做得。

他将话儿一一铭记,哈腰行礼,“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尊办,只是赶制衣衾有些费时,不知暂穿什么好?”

“让丫鬟将她的朝服找出来给换上。”

言讫,宋追惗蹒到车前,自登舆而上,撩了缠金丝如意纹车帘入内。才落座,便觉有滔天汹涌的浪头打来,将一颗心扑成细碎的沙,东一粒、西一粒,满铺滩头。

至于后来怎么到的景王府、景王又说了些什么,都模糊得似置身在另一个人间,只有零碎的“发兵”、“控制”、“宫门”之类的词在耳边萦纡,至于他如何回应,自个儿也不记得了。

波诡云谲下,他骤然记起的是那一年,他还真正的年轻,春色迤然,飞花艳雨,马车刚停在府门前,才撩了帘子,就见得一个背着粉缎包袱皮的小女子,拖尾巴似的跟着两名婢女奔到他车前,起始一句就是,“宋大人,我叫张碧朱,是吏部尚书张大人之女,听闻你死了妻子,那么我来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她的名字几番咏叹跌宕,诵歌唱诗,在平中起伏,重归于平。几如她出现在那样一个春天里,同样亦死在这样一个红粉馥郁、遍地艳浓的春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霖霪不止,乔木苍苔,落得个残红满地,烟笼哀池。宋知濯回来没一会儿,业已收拾停灵。大宴厅里是通天的白,白烛、白纸、白幔、白纱、白衣,只有一口黑檀髹红绘登仙画儿的棺材,正摆在堂中,在一片不知真假的哭声中静静陈列。

作为宋家长媳,明珠跪在蒲团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恍恍惚惚中像是在祭奠未来一个同样垂垂老矣的“明珠”,她在名贵的棺材中击壁挣扎,撕心裂肺的哭声抓扯着人的肝肠……

骤然回首,原来是宋知书在哭,哭得一双细长的眼肿胀难堪,哭得面上涕泗纵横,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悲恸与凄凉环抱着他,唯一能无缘由爱着的他的人,今朝将他弃在冷漠万丈的红尘。分明尚且有父有兄有妻,却像是现世的遗孤。与周遭繁杂的哭声不同,他几如一个孩童,单纯的为失去啼哭。

宋知濯安排停妥,亦跪在明珠身侧紧挨着的蒲团上,附耳过去,“你跟着折腾这一晌,天都快黑了,连个晚饭还没吃,是不是饿了?要不你先去,我叫二奶奶来暂代你一会儿,你回去吃了饭再来。”

一片凄厉的哭声中,明珠掣了他的衣袖,同样附耳过去,“我还挺得住呢,你可怎么样呢?从下了朝回来就开始安排这事儿,连个午饭也没吃上,叫人拿些糕点给你吃了垫垫吧。”

“我倒是不饿,不过我叫人炖了汤,你同我一道转到后面去吃一些,这里还有一阵忙呢。”

言讫,宋知濯搀着她起来,静静退出灵堂。后边儿小花厅上果然已摆上了两碗鸡丝煨燕窝,还有几样小菜、油酥蚕豆、燥兔肉、豆腐炖鱼、什锦烩杂蔬,另并一碟滴酥鲍螺。青莲就立在一边,眼瞧明珠似乎走路有些打颤,忙迎来扶她。

又得她牢骚一阵,“你瞧,这腿跪麻了不是,跪久了就起来松快松快,没见你这样实诚的。”

闻言,宋知濯反在一边轻笑,“你别这样说,她倒不是死心眼儿,无非是想尽尽心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两只拈起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瞧他一口叼去,她自个儿才执了汤匙喝起汤来,“跪一跪嘛,也没什么,原来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呢,大概是好日子过惯了,今儿跪这些时,膝盖倒有些受不住。嗳,你瞧见你二弟没,跪在下头纹丝不动的,跟个雕像一样,只是哭,我倒是从没见他这样过,大概是真是伤心得紧了……。”

她自楚楚摇首嗟叹,想起他从前种种放浪形骸的言行,如今好像前尘如烟,都计较不起来了。

外头笙锣已起,缓缓悠悠的滚出凄楚哀乐,像是谁哭谁叹,振得灵幡飐飐。宋知濯人在其中,心只若置身事外。只有些模糊的片段重叠在脑中,那是十多年前,送走另一个女人的场面。那时他还年幼,被淹没繁杂的喧嚣中,还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更不曾像宋知书那样痛快的哭一场。

那些赶着迎合拍马的官员家眷甚至比宋追惗来得更早一些,扑在灵前,喊尽最老套的掉词,“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啊?!”“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们?!”云云种种,诸如此类。

尔后主事婆子们将各家迎进偏厅,开始瀹茗交酢。宋知濯自然周旋在其中,接受他们的夸赞褒奖,并以礼回馈。直到宋追惗回来换过衣裳后,一齐加入这一场吊诡的局会。

喧嚣不止,聒耳难停,那厢有人断续往来,这厢有一圈儿和尚绕着棺材敲鱼诵经,明珠亦在心底,默默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其超度。直到哭晕了宋知书,跪乏了楚含丹、夜才兜头撒网,众家辞去,灯火长明中迎来了寂静无声。

如此反复折腾十来日,终于组成一个浩瀚的队伍,迎着灿灿的日头,将张氏长埋尘土。

当夜,月朗星疏,春风和暖,芍药欲褪,牡丹初开。宋追惗照常在书房看卷宗、批公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开始老眼昏花,连卷案上的字都变得虚浮不止。

盈盈转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剔在眼前的唯有三字——张碧朱。

他只得折了长帖,由丫鬟引灯至故去的院内歇息。大概什么都没变,他忙完公务还是落到此处,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丫鬟三番五次到书房来催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甫进里间,仍是旧时旧景,他落在榻上,不时宝玲捧茶入内,三缄其口,回望门外后,到底忐忑一问,“老爷,我们这院儿的人都没个底,主事的也没来说过,到底是要将我分派到哪里伺候啊?”

清风入内,幽幽的火舌轻颤,跳动着满室孤寂凄清。他呷一口茶,未抬一眼,声音硬而沉,“太夫人不在了,我还要过来安寝的,你们就在这里伺候,一应摆设陈列还是维持原貌,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是。”宝玲吃了个定心丸,欲转身下去告知众人,却欻然被他叫住。

“宝玲,你跟了太夫人这样久了,太夫人一直同我夸你细心,你仔细想想,太夫人去世前,可否有什么异样。”

微动的帘下,宝玲蹙眉咬唇,细思一番,徐徐摇头,“太夫人打上次被禁后,就一直不大高兴,常常哭,我也劝了良多,后来就不怎么哭了,话儿也少了……,别的,再没什么了。”

他理了云袖,搭在榻案,细细引导,“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有没有什么人来瞧过她,比方说……大少爷、或者大奶奶。”

“二少爷常来,大少爷大奶奶就来过一回,还是大少爷升官儿那天一齐来请安的。太夫人一向不大喜欢大少爷大奶奶,叫他们没事儿以后不要来了。”呈诵间,仿佛有一道音容相貌闪过,宝玲提眉惊一声儿,“哦!我想起来,头先小月来过,说是来替老爷送什么东西,我还奇怪,怎么老爷您有东西要传竟派了她来,她来后,在屋里和太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儿!”

“东西呢?”

“我不晓得,大概是被太夫人锁在小匣子里头了,我去给老爷翻翻。”

她掌灯往各处箱笼翻腾一阵,捧得一方雕花黑檀匣子上前,再用一把鎏金铜匙拧开,“这里头都是太夫人不叫我们动的东西,平日里都是太夫人自个儿看管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盖儿一揭开,里头有一支海棠雕花样式细金簪、一枚祖母绿拓连枝戒指、一对玻璃种水滴耳坠。在她攒翠填珠的妆奁内,这些玩意儿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宋追惗恍惚觉得面熟,拿了细簪在手上反复揉捏中,才忆起这是她十九岁生辰那年,他让人去挑了送去的贺礼。

这些玲珑边上,还放着一个冰冷的小瓷瓶,他拖在手上一看,宝玲即上前秉来,“估摸就是这个,先前我还瞧见太夫人把在手上看过,一见我就忙收起来了。”

灯影下,窥见他阴鸷的眼,半寐半明,“二少爷若来问你,你就将今儿这话照旧说给他听。”

收拾好后,宝玲应声正欲退下,又听见他浓郁的嗓音,“去将乌合香点上。”

尔后轻烟盘桓,袅袅绕绕间,他踅入内室,孤枕之上,抱影独眠。

夜月微残,铜壶滴漏,璇玑半暗,他平在床上,锦被的一边,是无穷无尽空虚。一连半月,他都一如既往地穿梭在朝堂、阁中、书房,在不变的野心之间踽踽而行,甚至比以前更加废寝忘食,忙碌中朝夕只如弹指。

可当进入这两壁宝幄之内时,心痛若石罅中的流水,一股股侵蚀着他。须臾似乎漫长得如十载,他乏累地推着凝滞的时间向前,睁眼熬过了二十罗预、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终于朝暾曦照,又熬过一天、熬过了一个百年。

新的一天,旧人难逢。满府的丧幡撤去,众人开始循序忙开,宋知书亦比从前更忙,从这个坊出来又至那个楼,今日搂着牡丹,明日又拥芙蓉,举酒飞觞,金樽檀板,花间流连中,实实在在成了个世家纨绔。

回府的时候,日仄朝西,青天碧玉上好似有一朵云压得他喘不上来气,小厮将他从车上搀下来,一路东倒西歪送至院门处,遥遥朝慧芳招手,“姐姐,少爷又喝多了,吐得沾了衣襟,赶紧吩咐人烧水沐浴,换身儿干净衣裳吧。”

三叹尔默,慧芳无奈,捺不住垂眸蹙额,叫来两个丫鬟将宋知书接过,一路吩咐众人备水备茶,将人扶到榻上后,只见他歪斜着身子饧眼欲睡,嘴唇上下翕合,她贴耳去听,听见,“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1”,原来是在行酒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幕内生浓烟,水茶皆备,慧芳伺候换洗,折腾足一个时辰,才将清清爽爽一个人重扶到榻上。此时宋知书酒酲半醒,斜着眼接过一碗醒酒汤,半嘘半呷掉一碗,才慵沉沉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接过碗,慧芳叫几个丫鬟退下去,自己则捉裙坐在他身边,伸出手在他两个太阳穴上轻揉,“这倒好,连自己什么时候回家的都不晓得了。自打太夫人去后,您这酒是越喝越多了,我知道少爷伤心,可就是太夫人在天上见着少爷如此,反不高兴呢。”

见他未言语,寐着眼未置可否,她便接着苦劝,“酒喝多了到底伤身,我看少爷最近总是昏昏沉沉的,还是少喝些吧,外头那起子狐狸精,就为了您的银子,什么好话儿都堆在您耳边,哄着您一日没时没点儿的泡在那烟花地里。”

宋知书撑开半眼,脸上挂起若有似无一个笑,引得慧芳收回手,扭转腰起嗔一句,“我是为您好,您可别当我是那起子拈酸吃醋的人,这话儿原该不是我说,奶奶在那边儿呢,该她来劝您才是,可咱们家这位奶奶对您是个什么情景,您也是知道的,倒不是我要讲她的不是,实在是她也没个奶奶的担当。”

绿瓦螭檐下,牗窗内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慧芳嗔嗲的一把腮,莫如浓桃淡蕊,勾得宋知书捏了她下巴转过,浪荡得没有边际,“说这么大筐话儿,还不是你想我了?你直说便是,扯着些倒三不着两的做什么。我倒是好些时日不疼你了,来,让我瞧瞧,你可又长了什么新本事没有……。”

帘影一寸一欺,渐渐倒向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国,只有在这里,宋知书才觉得自个儿真实的活着,血脉在汩汩流淌,心亦在跳。

而其他时刻,他则麻木地走在一条逼仄的暗巷,阴云随时会砸下来雨滴,周遭的一切都在逐渐失去颜色,前方没有尽头。譬如那铜壶里的水,哒哒周而复始。

一段绵密紧促的时光过去,遗下满帐淡淡腥檀与二人皮肤上细腻的薄汗。一支纤细白嫩的手臂从帷幔的缝隙中探出,捡得地上几件薄衫入帐。

稍后,檀色的轻绡被挂到半月钩上,慧芳一臂系着腰侧的衣带,一壁同他说起,“对了,头先太夫人院儿里的丫鬟来过,说有些东西,原就是太夫人从前要留着给少爷的,她们问过老爷,老爷只说叫您过去搬了来。”

收拾停妥,她又撑开嫩松黄绣君子兰的圆领给替他套上,眼前闪过那些琳琅珠翠,难免心动,“您可快去抬回来吧,免得太夫人的东西落到别个手里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书吭哧笑一声儿,倒不甚在意,“还能落到谁手里?大哥有钱得很,倒是瞧不上这些东西。老三嘛,就是给他拿了去,我谅他也没那个胆子花。”

“哎呀,你这会子却犯起傻来,”慧芳将翠绿的玉玦替他挂在腰间,哈着腰歪起脸狠嗔一眼,鬓边步摇的两条流苏长长坠下,他便用手指捋过一把,编钟笙乐,悦耳得紧。

挂好荷包香袋儿,慧芳直起腰来,隐晦含笑,“我是说,太夫人这一去,咱们老爷那样年轻,又是那样的相貌身份,就算他不动心,也少不得朝廷里那些巴高望上的自荐说媒,届时娶个新夫人进门儿,那些东西还不就落到人家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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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白居易《微雨夜行》

70.?灵幡?小月的宿命

窗外桃李一支新,四季更迭中数不尽的花开花败,周而复始势不可挡。慢想慧芳说得有理,宋知书心内下沉,残存的希望如同坠海的一支宝镯,汩汩上涌的气泡中,涌出一抹怅然笑意。

他蹒步踅出房内,绕过花间,一路东去。到了那边儿,却不似他想象中的颓败场景。丫鬟婆子们照常值守,花草树木依旧蓬勃,金光撒得满院儿,照着海棠、紫荆、含笑、丁香、锦带、虞美人,诸多此种,万紫千红,三春晖景。

一晃神,仿佛张氏出得槛外,葳蕤屹立,声音满若回荡在天地悠悠之间,似乎由天际而来,又恍如就在身边,“我的儿,我的儿,快来,娘有好东西给你……。”

“少爷、少爷、二少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趔趄回神过来,原是院内的翠柳在摇他的手臂,“少爷怎么在这儿发呆?快进去喝口茶吧。宝玲姐姐正说要遣人过去找少爷呢,这倒巧,少爷这就自个儿来了。”

甫进外间,即见宝玲正招呼几个丫鬟整理箱笼,地上摆着四五个大大的髹红楠木箱,里头尽数是一些古董珍玩,字画墨宝,连两大箱头面首饰,瞧着个个价值不菲。譬如那一颗南海的珍珠,足有一个握拳般大,又有一座珊瑚观音像,四尺来高,赤艳绯红,无一不是价值千金之数。

宝玲奉上茶,又递上一个单子,“这些都是太夫人自个儿的梯己,自然是要交给少爷的。除了几件常戴长穿的首饰衣裳老爷吩咐还放在这屋里,其余的一并给搁在棺椁中随太夫人下了葬,余下的少爷给抬过去。”

他抿一口茶,将盏搁到榻案上,咯噔一声,竟嗑出个意外之响。“老爷来过?”

“来呢,”宝玲叫丫鬟们阖上箱子,招呼一众小厮往那边院里抬过去,清清静静地旋裙回来说话儿,“日日歇在这边儿,还同从前一样,只要忙完公务,一准儿过来安寝。有时晚饭也在这边吃,就是不免孤清些。喏,少爷,这个匣子倒是太夫人自个儿收着的东西,要您亲自带回去。”

顾盼一周,宋知书踱入月洞门内,榻上扑着一束阳光,照着锦垫上连枝成簇的洛粉倾国,榻案上仍旧搁着盏灯未明,一切尚不染尘,倒像张氏还在的光景。台屏后头,帐幔翕动,妆案上还搁着她的妆奁,常戴的珠翠头面寂静无声地等待主人的挑拣。

欻然一阵鼻酸后,他踅出去,将匣子打开,里头一应宝翠俱无,只有一只青花小瓷瓶,捡起来拔了塞儿凑到鼻翼底下嗅一阵,立时挂下脸拧着重眉问宝玲,“这东西,是谁给太夫人买回来的?”

宝玲想起宋追惗之托,面上憨憨笑着,一只金粉银蝶在鬓上跹然颤动,“这哪里是买来的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见太夫人将它锁在这匣子里,想必是什么要紧之物。今儿交给少爷,我倒想起来,仿佛是头先小月送过来的东西。”

对宋知书来说,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宝玲见其蹙眉凝思,又照着宋追惗之引导,细细说来,“这个小月啊,是前几年进府的,我倒是听荃妈妈原来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过她的名字,好像同太夫人有些什么恩怨,其中缘由,少爷去找荃妈妈来问问就是,她老人家现在二门外管事儿呢。”

这厢出去,已是暮云昭昭,宋知书片刻不耽误,当即传了那荃妈妈来,问起小月,荃妈妈想起自个儿受苦的女儿,自然是无半句好话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小月,跟个狐狸精似的,早前还没少爷呢,她娘就想着勾引老爷,叫太夫人打发出去配了个不着四六的混人,生下她这个贱种就死了。她自然怀恨在心,只当是小姐与我害了她娘,就想法子寻回到府里来报仇。您瞧,上回要不是她,我那女儿何至于过这样的苦日子,小姐也不至于被老爷囚在院内啊!”

及此,她将眉头越锁越深,仿佛窥得什么天机,灵光乍来,“少爷,您别说,咱们小姐好端端的干嘛寻死?我看八成与这贱丫头脱不了干系!”

挥她下去后,宋知书锁眉在榻,沉思三刻。他对这小月实在没什么印象,唯一的记忆便是那晚审公案,她明理暗里若有所指。起先他只以为是受宋知濯指使,不曾想萦萦迴迴,里头还有这段恩怨……

屋内渡一层黄澄澄的光,不知哪里扑来一只黄鹂鸟,立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吵得他心里闷沉沉的。

黄鹂滴溜溜转两个圈儿,扑腾着又不知扎往哪里。原来去往一个黄昏别院,照花向晚。墙下一丛倏蓝倏紫的僧帽花儿尤其打眼,仿佛将那些粉白嫣红一齐拉往一条深幽的山谷,一种神秘的美感在风中倩然。

明珠正在墙下哈着腰一朵朵折来,盛在一个小小的竹篮里,现折一朵,插在鬓上,弯弯的眉眼一笑,恍如不知哪里跑来灵鹿,迷折在这高高的院墙、重重的广厦之间。

欻听得院门儿嘎吱,青莲捉裙入内,抱着一个月白软缎包袱皮,噗嗤一下,“哟,摘那些花儿做什么?快来,底下裁缝新做出来的衣裳,你看看好不好。”

“姐姐可要喝茶?”明珠一行引入,将花篮子放在案上,搬出炉子,点了碳,趁火未明,将那包袱皮打开,见全套的对襟长褂、撒花月华裙。样式倒没什么奇的,奇的是料子,不知是用什么线织成,在阴凉处沉寂如水,在夕阳下竟是波光粼粼。

她只连连咋舌,恨不得两个眼睛都贴到上头去,“姐姐,在这里我也算见了不少世面了,这样的布料倒是头一次见,哪里来的?怎么想起来拿给我做衣裳了?别惹什么麻烦吧?”

青莲佯作嗔意,夺了衣裳在她身上比一比,“蛮合身儿。又不是偷的抢的,也没地方偷去。这是外国进贡的料子,不知是用什么毛织成的,虽说是毛,倒是轻薄得很,春夏两季穿得。原是少爷头先拿来给我,说是景王府上得来的东西,叫我找裁缝给你做衣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欢喜之下,明珠折到炉前给她烹茶。她则将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大立柜内,阖上柜门儿又去拿烹茶的器皿,“要我说,院子里这些丫鬟,你也该使唤起来,咱们从山上回来那一阵,我便听说为这事儿,少爷下令将她们都给打了板子。倒也是活该,懒懒散散的没个样子,你也不拿出个奶奶的款儿来训诫训诫!”

“我可不敢呀,”明珠打着蒲扇摇头,晃得鬓边的僧帽花儿险些坠下,忙抬了天青色的小氅袖扶正,“我一日清清闲闲的还不好?倒要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她们不过是看在宋知濯的面上装作敬我几分,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服我。我没财没势的,又是冲门子来的,把她们得罪了,还得日夜悬心她们背地里给我使什么绊子,何苦来呢?”

一对柳眉倏展倏叠,一张脸忽笑忽愁,变换万千,也逃不出一双水波盈盈的杏眼,“况且如今已比以前轻松不少,姐姐将绮帐教得好,现在好多活计都叫她接了去,我没什么多的活计做,不过是顺手煎个茶、自个儿梳栊梳栊,这还算个事儿啊?我若对她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宋知濯在家她们倒多一句话儿都不敢说,可宋知濯天天在外头忙公务,她们逮着空儿还不得来膈应我?你再看看小月,那是能惹得的?想想便罢了……。”

倾筐倒箧、摇首咂舌,又是句句在理,青莲亦没了奈何,说起小月,她倒噗嗤一笑,“我想起一件事儿,好笑得很,太夫人才没了那几日,满府里都是挂白结丧的,偏偏她,一入夜里就愈发穿得艳辣辣的一身儿,在院里逗弄她那条狗,整个一个春风得意。我看她八成是想着太夫人没了,她自个儿就能做了新夫人,简直是个不自量力!”

“姐姐说起她哪条狗,莫不是哪条肥哒哒的、整日淌口水哪条?偶尔听她唤起,叫什么名儿来着?”

二人并头苦思,须臾后一对眼,同声沉吟,“诛……碧!”

稍顷,二人瞠目结舌,连连惊叹。

到底瀹茗两盏,交谈半晌后,又闻得吱呀一声儿,院门翕动,门上嵌一个苹果似的嘟嘟脸,探头探脑地往里头鬼祟张望。明珠遥遥临窗而瞧,展目一笑,原来是婉儿,她荡着天青色的袖口招手,“婉儿,大少爷还没归家呢,你快进来!”

闻听此,婉儿大大方方推门而入,绕亭转户,入得里间,笑得两眼阖成一条缝,“姐姐,我来瞧瞧你。听说你从贼寇手里逃出来后,我原就想来瞧你的,哪知又赶上府里这件大事儿,倒给耽误了这些日子。你手上的伤可好全了没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又与青莲打过招呼后,青莲捉裙退去,她便捡了空椅坐下,乐呵呵的对着明珠,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我以为大少爷回来了呢,一时不敢进来。”

“你怕他做什么呢?”明珠斟一盏茶与她,又捧一把干果给她裙上兜着,“谢谢你来看我,我已经好了,连个疤都没留。你可好?你们少爷的胃病可好些?”

霎时,婉儿瘪下脸,又似一颗皱了皮儿的苹果,“我们少爷说红豆粥吃厌了,姐姐,你再写个方子给我吧。”

明珠一乐,果然到外间书案写了一个八宝粥的方子递给她,又佯作嗔怪,“原来你不是特意来瞧我的,是为了有事儿求我才来。唉…,我还当你是惦记我呢。”

她叉腰问罪,亸髻惺忪,凶也似凶不起来,婉儿便借故撒一个娇,“是来瞧姐姐,要方子嘛才是顺便,再顺便提我们少爷传个话儿,他说‘谢谢大嫂,大嫂的疤若是没好,我这里有现成的膏子药,大嫂来取便是’。”

本应送来,又说去取,明珠思其深意,连声回绝,“我好了,谢你们少爷费心,回去同他说,他大哥在家时让他来坐坐。”

送她出去,已近黄昏,丫鬟们来点了灯又散,满院只余轻微的晚风纡过长亭,静悄悄的花间开始闻得稀疏蛙鸣。明珠翕然感觉有些冷寂,大概是热闹之后独有的孤清。

抬眼望攀上院墙的蔷薇,繁花似锦,恍如一梦。

蔷薇零落的花瓣底下,正站着宋知濯,扎得紧紧的玄色袖口上绣着几片兰叶,良人如斯,是一块越沉越深的墨翠。待明珠无意望过来时,他立时惭愧一笑,“对不住啊小尼姑,我又回来得晚了。本来早就要回来的,临时司里有事儿又给绊住了。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呢,”明珠璨然笑起,唇角卷起杂沓的花香阵阵,“我想着等你回来一块儿吃呢,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几步跨上来,揽了她的腰,兜着压身在她额上一吻,又惯常地移到唇边,“那你饿坏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叫她们把饭端上来吧,我也有些饿急了。”

少顷便见绮帐领着丫鬟摆饭,各色琳琅玉盘盛了爆炒田鸡、竹荪鲜汤、绣球乾贝、奶汁鱼片、山珍刺龙芽、随上荷叶卷等珍馐美馔,各人面前摆了葵口玛瑙碗,一副银镶象牙箸。

丫鬟们退下,留下食香满室,明珠盛汤喝了小半碗竟觉得有些饱了,讪讪笑一笑,“大概是饿过了,现在居然有些吃不下,真是浪费。”

“嗯,”宋知濯搁下碗,给她夹了些鱼片,忙劝,“吃不下也得吃点儿,不然晚上可得饿醒。明儿我一定早些回来陪你吃饭。”

蝉蟾桂影婆娑,沙沙地细声儿使明珠想起今日那身儿新作的衣裳,便停箸问他:“我想起来,今儿青莲说你叫她给我做了衣裳,送过来了,就搁在柜子里。说是景王府得的料子,你怎么倒和景王也瓜葛上了,虽说我不懂这些,但你从前似乎说过,属意于穆王嘛。”

宋知濯吃了半饱,亦没那么急了,搁下碗慢悠悠地吃,“这复杂得很,我要怎么同你说呢?穆王原在寿州,不过是在朝堂有几个亲信大人,万一景王有什么动作,难免洞悉不明。故而我只得如此蛰伏,幸好有父亲牵线搭桥,景王对我还算信任,但也正是因为父亲,这种信任也有一定的尺度。”

骤然袭过一阵凉飕飕的风,他拔座起身去拉了窗户阖上。明珠看他的身形,大概是在军中操练这些日子的缘故,比从前更加挺拔硬朗。

她弯眼一笑,对着黄橙橙的四面烛光,温暖且明丽,“听你说这些,感觉像是我养的儿子长大了,娘心甚慰呀。”

激得宋知濯连跨回来,捏了她的下巴晃几下,“我比你还大两岁呢!你何尝听说有二十来岁的儿子十八的娘?我真是把你惯坏了,这种话儿也是能说的?”

明珠捧着碗躲他,又笑又嗔,“你难道不是我一口饭一口汤喂起来的?哼,姑奶奶我如花似玉的年纪,给你做娘还是你占了便宜去呢。改明儿我养个儿子,一定比你强上许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恼极了,他索性打横抱起将她丢在床上,几个手指在她身上各处咯吱痒痒,将她痒得蜷成一团咕咕咭咭地笑,“你给我做娘终究不配,不若你认我做了爹,我好吃好喝供着你好不好?”

霖霪霏霏的笑声从门下、窗户缝隙中窜出,引得绮帐进屋解救,“哎呀少爷,别闹奶奶了,刚吃了饭,窜气儿进去大概要肚子疼的!”

这才断续止住了嬉闹,宋知濯先爬起来,将胸前牙白的缎带拨至脑后,“将饭收了吧。”

锦被早乱得不成个样子,明珠还倒在上头,捧着肚子匀气儿,喘喘吁吁的声儿恍如一个媚眼、一记软乎乎的拳头垂在宋知濯心上。

他耐着性儿,只等丫鬟们撤出去,立时翻身压下,顶着她的鼻尖,凝住两只猫儿一样的水汪汪的眼,“你想养儿子嘛,也不是不成,我这就送你一个。”

宝幄垂下,余两侧的月钩叮咣乱晃,晃听得明珠惊呼,“哎呀我的簪子,给你压折了!”

“不就两个珍珠嘛,明儿照原样赔给你。”

“不要原样的,得比这个大!”

“晓得了晓得了,明天陪你两颗红宝石,快别说话儿了啊……。”

帐中时光凝滞,窗外群芳花心争吐、百蕊齐艳,在或喘息或窒息的生息里,很快来到了初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菡萏初香,粉白的花瓣羞羞答答地开满整个烟台池,碧叶一片接一片地展开,似乎覆盖住湖底一阵撕心的哭声。艳景大约渐渐使人遗忘了,这里曾经淹死过一个人。

可堤岸上的垂柳不曾忘、湖心的长亭不曾忘,永远的基石亦不曾忘,它们见过一张不存期盼的眼被湖水淹没。当然,小月也记得,在她想象中,张氏是如何在水中扑腾、挣扎,直到幻象中的水花渐熄、涟漪渐平后,她的脸上便会上浮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畅意,满足如五石散由口腔中转入腹内与头脑里的舒服。

这夜,她照常寻去宋追惗的书房,长廊上灯火俱明,屋内却黑漆漆一片,门亦是上了锁的。这是一连半月不见他人了,小月只当他是又在阁中忙碌未归,寻了守夜的一个小丫鬟问:“老爷没回来呢?”

小丫鬟峨眉淡扫,连斜过的眼也是淡淡的,“老爷叫人将书房里的东西般去太夫人院儿里了,在那边布置了一间书房,就是回来也不往这边儿来。这下好了,这院儿倒成个古玩书画库了,正屋里的床都凉成了块寒玉。那边嘛倒是热热闹闹的,宝玲她们一下从太夫人的贴身侍女变成老爷的贴身侍女,我们这院儿的反倒成了白看院门儿的闲人!”

槐叶间沙沙作响,像是有人拨动一片心弦,琤琮喋喋地,叫小月心内紧了又紧,她按调琴轸,打着灯笼就要往那边儿去。幻梦的镜面仿佛蓦然碎了一条裂纹,将她一张梨蕊淡容分作两半,一半笑着一半狠,狰狞得似被人从额间割下一条重重的伤疤。

秉灯夜行,一路到得那边儿,果然见得花间柳下,明灯渡影。几个丫鬟在廊下坐着值夜,凑在一堆猫着声儿嘻嘻哈哈,帘内隐约透出明晃晃的光晕,似一把火,烧得她眼睛灼疼。

她提裙而近,缕缕绣步像一个飘荡来的鬼魂,蓦然惊了小丫鬟们一跳,一个小丫鬟展臂将她拦下,“小月姐姐,你不能进去,老爷在看公文呢。”

小月斜过一双挂刀眼,冷蜇蜇笑一下,“让开,他是不许你们进去打扰,我却进得。”

“哟,要我看看,你是哪个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屋内宝玲打帘子出来,高傲地睨过一眼,“原来是小月,我当是谁呢,老爷说了不许打扰,自然谁都不能擅入。别说你一个丫鬟,就是少爷奶奶们来了也得等着!这屋子是我们太夫人的,现在又是老爷搬过来住着,里头还镇着我们太夫人的灵位呢,你敢闯,就叫婆子们拉你下去打一顿,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她俏生生叉着腰,颇有些威严气势,鬓上红霜果的小钿璎随她跺脚、翻眼,颤颤灵动,几如一团火跃入小月眼中。她一个挑眼,射出寒光冷箭,唇上却捺住一抹蜿蜒笑意,“好,既然老爷在忙,我就先走,一会儿老爷忙完,还请你跟他讲一声我来过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瞧她秉灯而去,隐约消散在渺渺夜色中。宝玲旋裙转身,打帘转廊入得里间。新搬来的红木书案就放在支摘牗前头,宋追惗正伏案在批注公文,笔尖若游龙蜿蜒,又似行云无定。

宝玲在他眼底福身,低低喏喏,“老爷,小月走了,瞧着有些生气,估摸着明儿还要来呢。”

“她也来不了几日了。”宋追惗仍旧埋首,推着手边的烛台上前,宝玲会意,从榻案上拿来一根连枝银细灯剔拨弄两下,火焰又重腾高起一寸。

月芽似一道狰狞的疤扒在夜空,周遭的星在今夜,成了脸上一颗颗发溃发红的天花痘,丑陋无比、奇痒难耐。

一盏彩丝绢灯夜游在漆黑的花间,只闻得零星几声蛙叫与小月牙间咯咯的摩擦。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功成至此,宋追惗却将她隔在千里之外。不,她早该想到的,在宋追惗功利的眼中,她已是黎明残烬的灯烛,再无他用。

“小月姐!”

蓦然,身后有一阵个声音唤回神思,她挑灯查看,远远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秉灯而来,细细的嗓音刺穿宁静的永夜。

71.?殉葬?月之坠,长夜不明

久住之后,那丫鬟挑灯迎来,宫灯上绘四面仕女图,侍女的裙边翻得如角落中看不见的魑魅魍魉。

小丫鬟盈盈而笑,满目纯良,“小月姐姐,你怎么走得这样急呀?老爷说给你挑了些生辰礼,连夜从苏州运来的,在西角门正在卸车呢,老爷忙着公务去不得,叫您亲自去看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倏悲倏喜中,冲得小月不及思忖,捉裙予她而去,在其身后眉目含情地笑着,“那老爷方才是不是在屋里啊?怎么我去找他,他反倒不让我进去呢?这人也是叫人摸不准个脾性。”

半嗔半怨下,前头小丫鬟并未回身,只有黄莺娇嫩的声音随风合唱,“在麽是在房中,只是宝玲姐姐不许进嘛。太夫人去了,她又成了老爷身边儿贴身的人,怕你抢了她大丫鬟的风头咯。姐姐可仔细脚下的路。”

夜风卷来一阵浓烈的脂粉香,侵入小月脑中,她欻然一振,笑脸散去,警惕拢目,“我看你面生得紧,……你不是这府里的人,你是谁?!”

就这一阵说话儿的功夫,二人已至西角门处,丫鬟挑灯回眸,莞尔一笑,含来风尘几许,“哟,看不出来你还蛮聪明嘛,不过晚了,你已经跟我出来咯。生辰礼嘛没有,倒是给你备了些别的。”

两掌相拍,“啪啪”二声,角门处的小厮便将门拉开,两面灯笼下笼着四五个身形壮硕的大汉,跨了门槛儿进来便几手将小月上下擒住。小月何其挣扎呐喊,却被几人用麻绳困了手脚,塞一块绢布捂住口,兜头罩下来一条黑布袋子,扭动间已将其扛上门外一辆马车。

马车先驱而去,随即由黑漆漆的假山下走出宋知书,霜白银纹引线袍立于月下,其目不仁,其面不善。

那丫鬟引灯上前,娇滴滴地依在他肩头,哪里还有方才纯良的模样,原来是早堕风尘的小女子,婉音酥软,绕梁三日,哼哼笑起来,“二少爷,我找来的这几个人,都是些出了名的流氓地痞,你府上这丫鬟落到他们手里,只怕难过咯。我这事儿可办得妥帖?你如何谢我呀?”

嬉嬉笑笑地将一只柔荑插进宋知书斜襟内,往那胸膛上几番轻揉,却叫他轻巧捉出,沉一双暗目斜下睇住她,另一手由身后托出一叠纸,“三千两,拿去慰劳那几位兄弟。等完了事儿,我去千月坊替你摆十天的台、置办三副金翠正头面、包你一年节度。”

喜得小美人儿软了骨头贴向他,“那我先谢谢你嘞。我这就先回去了,你去找他们吧,在西街长宁巷一个窑子里,门口两个红灯笼,显眼得很。”

言讫各自登舆而去,车辙滚到半夜,总算到了那间破窑子,推门入内,几名男子正在院中饮酒,一见他赶着迎上来,“二少爷,人就关在里面,已经灌了药了。几户老客人一听说来了新雏儿,排着队往这边儿来呢。只是要求您发句话儿,这事儿办完了人如何处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该男子横掌在劲上一划,从牙根儿挤出“嘎吱”一声,“还是就留在这窑子里?”

缄默顷刻,宋知书不疾不徐地在院中一个石桌坐下,“明儿下午,将她扒了衣裳,远远地盯着她回府。若她进得去,算她的本事……。”

残月中霄下,几名男子围上来,争相捧上些干果碟子摆在他跟前儿,见他并不用,几名男子又擦杯倾壶地替他斟上一樽酒。这下他倒用了,一饮而尽后,将含霜的冷目摇向砖墙上的窗牅,上头隐隐绰绰地扑着烛火的影子,在摇摇欲坠中迎来另外几名耸肩驼背的男子。

其中高矮胖瘦各有不依,但脸上猥琐的笑、贪婪的眼、身上浓烈的汗味儿俱都如街巷蹿悠的野狗,在这夜里闻见一股引人垂涎的肉香,撒腿而来。

一名胖子瞥见芝兰玉树的宋知书,连连咋舌,“啧啧啧,这得是多好的货色,连这等富家公子都来了,我手上这一钱银子也不敢充这个脸面了,倒让公子先请吧。”

座上拔起来一人,往他胸口拍拍,“人家公子自然是往一等堂子里去,可瞧不上我们这里,不过是来看个稀奇。你畏缩什么?我又不敲你的银子!看在你们常年照顾生意的份儿上,头一个一钱,后头的五百文。”

几名男子先是一怔,后又蜂拥而上,争相不让下,定得胖子先进,却叫宋知书搁杯击案,“不必争,大家一齐进去倒好玩儿些嘛。”

至此,几人雀跃踅入屋内,粗纱窗牅上可见张牙舞爪的人影,半遮半掩的烛火内可清晰闻得男人们的狞笑、惊呼、解腰松带是淅索生响,尔后又闻得女人尖利的哭嗓。

宋知书执一满杯,沃酹而下,满地星星斑斑的,是比灰更深的泥。背靠小月破碎的哭喊,他对月沉吟,“娘,今日算她给你哭灵,明儿我就叫她替你殉葬。”

他踅出院外,投身进濛濛黑暗中,身后女人哭喊由高转低,渐渐起伏跌宕,蜿蜒出一段魅人的艳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段烛灯熬烬,晨曦到来,这一夜仿如过去了千万年之久,房内渐渐归于平静,这种宁静譬如战场厮杀后残死的战马最后的沸鸣,噗啦啦一声儿,吹起鼻翼前的黄沙,掠过一片片尸骨残骸。血纵横遍野、尸体上褴褛的不堪的衣衫、各在天涯异处的身首四肢,遍布疮痍。

药性一过,小月从迷幻的颠簸浪尖中醒来,残破的躯体微微颤颤,几如砧板上的死鱼,痉挛着透明的尾巴,煽起丝丝人间的清风。

混混沌沌的脑中已经毫无头绪,唯独一片一片地飘浮起昨夜恶心得作呕的画面!片刻后,她艰难地抬了手,够得地上褴褛的衣衫,未及套上,那几个男人又闯进来,往她赤条条的身体上再次罩上一个黑布袋。这回她未挣未喊,大概是未知的命运亦不会比眼下更惨烈了。

然则还有更惨烈的,他们将她抬上马车,咯吱咯吱滚向一个九十九层地狱,四面昏沉的墙上,只有一双淡寒淡漠的眼。

乾坤似乎倒转,她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感觉他们抽了她身上的袋子,将她狠一堆,她便未着寸缕滚在光天化日之下。抬首一看,原来是巍峨峥立的宋府门前。

四周逐渐围来人群,密不透风地议论指责、嘲讽讥笑,声音如海的浪潮,一浪紧接一浪,直到拍碎她周身的骨头。她护着胸,朝门前几个小厮捺声祈求,“让我进去,我是这府里的人。”

几人相互望望,闲笑一声儿,“我们府里可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姑娘,走远些,不要坏了我们府上女眷的名声!”

浪潮中,有声音在她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啕尽屈辱不甘,可她只得蜷缩着不敢起来。绝望中响起一阵车辙声,人群熙攘里让出一条道,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宋追惗的马车。

顿时,她的心在空旷黑暗的原野亮起一个火把,眼泪决堤而出,扑倒在马车架子上哭嚷,“叔叔,快带我回去!不,快拿件衣裳给披上!叔叔、叔叔快救救我!”

人群捺下声息,寂静地瞩目着,小月也在寂静中死守着一个忽明忽暗的火把,直到宋追惗撩帘而出,目光只如掠过一片尘埃一样掠过她,朝门上不慌不忙地吩咐,“管家,你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这样伤体面的事儿就让它如此摆在宋家门前?明儿传出什么闲话,我头一个拿你问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门上立着的主事忙哈腰下来请罪,“老爷恕罪,我们也不晓得这姑娘哪里来的。”

言讫,宋追惗拂袖而去,安稳地踏入崔嵬两扇门,渐行渐远渐无影。那管家旋身过来,当着四方百姓,倒是颇为好声好气,“这位姑娘,你家在哪里?你说出个地址来,我遣人送你回家,不管什么事儿,或是要报官,也应先回家见了父母再说呀。”

小月乜呆呆地望向大门内,隐约可见重峦叠嶂的太湖石,或玲玲剔透、或灵秀飘逸、或浑穆古朴,遮住里头另一片梦幻泡影的天地。

她的家曾在烟濛长巷、曾在一个男人宽阔的怀中、在一个女人温暖的子宫。无处可去,她只好再回到那处了……

见她掂亸着胸,一头猛扎到庄严的石狮子上,登时在人群惊呼中血撒满庭。门上小厮慢悠悠晃起来,担来个藤条支架不知要将她送往哪处医治,治得好治不好,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

道道血迹由石狮脚下的大理石球上淌下,分别流向无何他乡,长长蜿蜒的几条血溪不时被太阳烤干,看戏的人群亦散了场,只有两个小厮一人执帚一人泼水、冲刷殷红血迹。

宋知濯的马车不时便到,瞧见地上斑驳血迹,立时招来门上小厮问话儿,小厮一五一十说明后,他自捉了衣摆登阶而去。

近夏,蝉鸣已起,莺雀喳喳,闹哄哄的午后,院内却寂静得紧,栽下许多年的青梅终于在这一年结了果子,毛绒绒的一层绿皮儿,宋知濯瞥见一眼,两腮痒痒地涌出涎液,还未入口呢,反先倒了牙。

四扇槛窗敞着,屋内静静的,光不知扑在哪个玉器上,折出另一道更加温柔的光扑在阖着的松绿帷幄上,被风拂得悠悠荡荡,像是哪个豆蔻少女的秋千架,捭阖出一段缠绵情思。

他轻轻撩起帐子一角,见明珠蜷在薄锦被里头,一张小脸儿睡得微红,宛若一个粉扑扑的水蜜糖。他又轻落了帐子,谁料倏起一阵动静,明珠一把扑腾起来,挂在他背上,将他坠坐在床,“哈哈,你又偷瞧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也笑,仿佛这是盛世的荣光,肩头的笑声是他锦绣年华里的琤琮金乐。他抬臂绕到身后,将她兜转倒在怀中,由上而下俯去蹭着她的鼻尖,“什么时候醒的?”

“你一进院儿我就行了,”明珠一只手由他背后够来一把天青色的湘妃竹葵形纨扇,慢悠悠地替他扇风,“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儿,哒哒哒哒像马蹄。你才从校场回来啊,怎么出这么些汗?”

那扇上扑出一股股梅香,沁人心脾。宋知濯搂她起来,往案上玛瑙盘内拿一串绿晶晶的葡萄,先塞一颗在她嘴里,自个儿才吃起来,“刚同人摔跤回来,这些人跟玩儿命似的,我歇了这几年,感觉身手大不如前了,竟叫他们给我摔了个满背!”

“哎呀,那可摔疼了没有?”她一手摇扇,一手在他背后轻拂,不知拂到哪里,听见“嘶”了一声儿,急得她忙扯长了他的衣襟往下看,“一道靑一道红的,八成是淤青呢。你手上那个牙印儿还不够?还要去折腾这些伤?你不是官儿嘛,即便到边关打仗,又不要你冲锋陷阵的,这么卖命做什么呢?”

他吃完葡萄,又找来一张细绢子擦手,“这你就不懂了,做将军的,除了布阵排兵,也得领着士兵们在前线厮杀,不然你在营里坐着喝酒,别个在战场上卖命,保家卫国成了空口白牙的虚言,哪个能服你呢?只怕要造你的反呢。”

“那我给你抹点药吧?”

“不抹了,新伤叠旧伤的,倒懒得折腾。”

眼见他双手后枕着脑袋,就要朝床上躺下去,明珠皱紧了眉用扇往他胸口上拍,“嗳嗳嗳,一身的汗,别往床上躺成吗?人家新换的被褥又给你蹭脏了。嗳,你瞧你,一身的灰!快起来、快起来!”

连拉带拽的,他也自巍然不动,仿佛更加将他晃得心满意足,眉目含笑地睇来,“你到底心不心疼我?是你的被子重要啊还是我重要?我乏得要死了,躺一会儿嘛,一会儿就起来沐浴更衣。快倒下来,陪我一块儿躺会儿。”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无奈倒下,头并着头,盯着帐顶上晃晃荡荡的银薰球,折在帐璧上的一小团光亦是晃晃荡荡。

明珠一壁替他摇扇,一壁唧唧闲话儿,“嗳,我听青莲姐姐说,昨儿小月一夜未归。这倒奇了,她在府外头又没什么亲人,在府里麽跟谁也都是淡淡的,还能往哪里去?难不成是去老爷那里去了?”

缄默二十罗预,宋知濯剔眼瞥她一下,声音轻轻地,像是被她听见,又像是怕她听不见,“她死了,碰死在府门前,大概是你睡午觉才没听见别人传。”

扇止一瞬,又徐徐摇起来,轻微的风带出同样轻微的一声叹息。明珠不知作何感想,虽不喜小月的为人,但论起来她们两个之间实则无冤无仇,可又无情无意。眼下无恼无气,只有万千思绪繁杂,最终化作轻轻一叹。

72.?长梦?春困秋乏

喧嚣的蝉蟾午后,一如喧嚣的尘世间,重重业障,竟不知要从何理起。

床沿上搭下来宋知濯宝蓝流锦的衣摆,连着两个着地的黑靴。他半身倒在床上,斜目瞧明珠不似生气,才放心地接着道出事件始末,其中更多的是揣测、预料、琢磨,却差不多说得个八九不离十。

听得明珠一瞠一叹,长久的沉寂后,她振腰惊一瞬,“她死了,那她院儿里那条狗可怎么办?”

“放出去麽,还能怎么办?”宋知濯哑笑一瞬,两个眼皮儿坠沉沉的抬不分明,“难不成你要宰了炖肉吃?”

“去!”明珠抬扇狠拍他一下,“不如给我养了吧,我整日在这里怪闷的,就是要给它改个名儿,叫哒哒好不好,瞧它整日口水滴答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挪一下脑袋,斜下拖来个八角枕垫上,慵沉沉地滚出一声儿,“随你,你还是先想着提个人上来是正经,娇容死了、小月死了,眼下这院儿里就青莲一个大丫鬟,难免忙不过来。”

扇子缓一下慢一下的摇着,明珠柔柔的声音也似浮丝一样缥缈游离,“那就绮帐好了,她年纪虽然轻不够稳重吧,但是心地纯良,人也机灵。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向着我,又是青莲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叫她锻炼锻炼也挺好……。”

坠睫而下,人早似乎起了细微轻鼾,不知何时业已睡到爪哇国去了。

窗外百花朝阳,清风一线光一束,梦觉小庭院。就此,晚春不知不觉地滑入初夏。

夏总是恼人一些,譬如炙热的太阳、闹人的蝉鸣、夜里扑灯的飞蛾、嗡嗡的蚊呐、以及漫长得无边无际的白昼。等过天明盼夜幕,等待中,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

景王府的门庭远不如先前的延王府,颇有些冷清,大概彼之灾祸,此之堑坎。思及从前延王的“结党”之罪,景王倒要警醒得多,从不明面儿上与官员来往频繁,就连宋追惗每回拜访,亦是换了马车兜转许多道路掩人耳目。

壁影重重下,是宋追惗一片紫檀的翩翩衣袂,纡廊迴径间,已绕至景王府的书房。甫进门儿,见得一把高高瘦瘦的锦衣背影立在步辇图下,似一杆瘦长的红缨枪。

宋追惗赶了两步迎上拜礼,“殿下今日倒有雅兴,怎么有心情欣赏起画儿来?”

景王旋身,一张长脸上未留寸髯,看似光滑平坦的皮肤业已生了许多皱纹,一笑,便更加显眼了,“快起快起,早说你我之间同那些臣下不同,咱们相交二十来年,早就如朋友知己一般,不必如此,快坐下说话儿!”

他自坐在书案后头一张宽广的折背椅上,再度流连侧壁的画儿一眼。唐太宗于其上,目光深邃、神色庄严,下睨一众使臣、官员,似乎万物都为他之主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大部分世间男儿的幻想,更是每个皇子们的终身志愿,景王亦不例外,权利于他,是一位钗裙间溢出金光的女神。他贪婪地眯着眼,“难得今儿有空,请你过来坐坐。”

言着,又递给宋追惗一封折子,“这是白尚书上拟陈情的奏书,你过过目,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接过翻开,言辞恳切,字字句句无不是为国为本,诸多立储之安民心、安臣心、安君心之论策,又赘加“愿君长寿,愿君百年”之祝词。

宋追惗合上帖,轻哼一笑,“圣上今年七十六,愿君百年,岂不是咒陛下只有二十四年的活头?白大人年纪一大,脑子也有些不大清明了。”

景王翻看,亦引出一笑,“我就说要叫你审审才是对的,他是有些老糊涂了,倒是你,还是岁月不添呐。你瞧我,须也不留,但是皱纹一日多过一日,等不起了、等不起了!”

言着,他又吭哧一笑,阴仄仄的,声音凉如三月水、二月冰,“我看父亲他老人家,身子骨也是健朗得很。嗳,可不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顺,实在是龙椅坐这样久了,也该让让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嘛。”

等待熬去了青春年少、韶华几多,唯有宋追惗穿梭在几十载时光里,眉目不变。可他的心由春至夏,莫如踽踽走过千载年华,似乎已经开始走得吃力。可他只能步履不停,因为稍一却步,就有太多年轻后生纷至沓来,赶上他,甚至超越他。

而更为隐秘的原因是,整整连着春夏,每当拂晓清稀、他清空脑中繁琐丛脞的政务试图稍作歇息之时,便有另一些琐碎的片段再将他填满。每一个画面里都是张碧朱的嬉唇笑靥,年轻的她、风韵的她、迟暮的她。每一个她或是泪雨霏霏、或是嫣然巧笑,将四面拓花雕镂的壁消磨成了四堵冷而硬的——囚墙。

她会在二十岁的年纪苦着脸再别过头,晃得鬓上的金步摇粼粼颤颤,声音娇柔得似一片粉嫩的桃花儿,“你怎么老在朝里忙,别家的大人都没有你忙!”

还会捂着口鼻指着奶妈怀中仍是婴孩儿的宋知书,满脸嫌弃,“咦,他脏死了,才不是我生的,你明儿上朝的时候将他带出去扔了,谁爱养谁养吧,横竖我不要养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种种音容,最后汇集成她死前绝望的眼、与被鱼虾啃噬过的一张麻木的脸。是的,等待如此摧残人,将四壁雕牗等成了铁窗、奇花异草的院落熬成了牢房,比御史台狱更加逼仄与黑暗。

如今,他将自己亦审判进那样一座牢狱,等待罪孽被岁月消弭,似乎唯此,才能由心痛中求得一分心安。可等过一天、又一天、春去夏来,心痛从未渐减,反而一日胜过一日。直到……

“榆卿、榆卿!”

“榆卿”是他的字,他被拉回神思,继而望向上座上景王那张叠锦皱绡的脸,“殿下请说。”

“你最近可屡屡走神啊。”景王笑谈,唇边的两道深纹像两把剔骨刀,一刀一刀剔下他心内晚生的白发,“听说尊夫人去世,难不成是为了这个?我瞧着不大应该啊,你向来是无心儿女私情的一个人,连我也不免为女色所动,你却一直跟个佛爷似的。”吭哧笑两声儿,他便踅回正题,“我方才是问你,若老爷子还是不理朝臣们催促立储之言,令郎可愿助我?”

缄默片刻,宋追惗浅笑一下,“殿下不是召见过他?不瞒殿下,犬子心思深重,因着他母亲的事儿,亦不太与我交心,我倒是难猜他到底如何。殿下慧眼独具,若是您看重他,倒尽可拉拢一试,毕竟他手上可握着十万禁军,不能成友、亦不可为敌。”

景王靠回椅上,细细斟来,付之笑谈,“我看是你多心了,你那儿子倒是没你心思重,在我面前十分敬重你这个做父亲的,比我那几个儿子还强许多。”

“殿下说笑了,犬子如何能与几位世子殿下相提并论?”客套交酌几句后,宋追惗掸袖起身,郑重施行一礼,“我想,殿下更应该提防堤防穆王殿下,他虽远在寿州,却与童大人有连襟之亲,圣上久拖立储之事,难免不是童大人从中斡旋之故。”

“穆王……,”景王的指端在案上倒扣着,嘟嘟哒哒,心绪难宁,“正因如此,我才等不及。老爷子虽看着像不大喜欢他,年纪轻轻的就将他发往边关,可到底也是他儿子,难说哪天将他召回京师,立他为储,反叫我等傻了眼。……且等白大人上书吧,若他老人家还是无动于衷,那我等就只能找别的出路了。你还是得回去同你那儿子好好说说,若能得他相助,算得十拿九稳了。”

这厢领命而去,已是沉天暮云,压着一股难言难喻的闷。昼长夜短中,隐约潜伏杀机。这便是前朝,血脉膨胀刀光剑影中,只为争夺瑰丽而迷人的——权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后宅之中,永恒的角逐大概只为爱,同样是迷人沉醉的虚妄之物。

近来,明珠将她的爱匀了一些给那只新得来的獢獢犬。那犬新来时有些不习惯,大约是想念旧主,一连两日不吃不喝,口水淌湿一圈地。明珠便耐着性子哄它,两个黑陶大碗,一个备水一个备食,吃得倒好,不是猪肉便是羊肉,蹲在它前头,由头至尾地拂它淡灰淡白的厚重皮毛,嘴里碎叨,“哒哒、哒哒……。”

过几日,口水不淌了,也果然记住了这个名字,唤声“哒哒”,它便摇头晃脑地跑来,颇有些憨态可爱。只是时值六月,它一身浓密的皮毛蹭在身上,难免热,明珠支了一面芭蕉叶的纨扇戳它,“下去、下去!不许上床来,你听见没有?哒哒,你再不下去晚饭可不给你吃了!”

哒哒纹丝不动,一身厚肉似推来褪去的海浪,起起伏伏。恰好宋知濯回来,见一人瞪一狗,狗若无事地趴在床上,谁也不让谁。他先来了脾气,走过去提了哒哒的后颈撂下床,“我每天累得要死,回来说躺一下,你就说我身上全是灰,连床边儿都不给我挨一下,反倒让这狗上床,我瞧你的心还真是偏到嗓子眼儿里了。”

松绿的帐璧下头,明珠握扇掩住半张脸,后头冒出一对滴溜溜的杏眼,睫毛眨一下抬一下,像是认错讨饶,“不是我让它上来的,你没见我正赶它?它自个儿赖死了不下去。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替我训斥训斥它?”

“你怎么不自个儿训斥?”

“我说了它不听啊,”明珠弯儿了腿由床内蹭到床沿上,缓缓替他打扇,轻一下、重一下,“而且,我怕它咬我,终归不是我养大的,要是真把它惹急了,一口给我吃了怎么好?”

宋知濯撑膝坐在床沿儿上,斜她一眼,“哦,敢情你就不担心它咬我啊?它也不是我养大的啊。”

“你可练过武,”她陪着笑,手上扇得更殷勤起来,“况且我瞧它怕你一些,你每次回来,它就臊眉耷眼地躲到墙角去。大概是你们练武之人身上有杀气,它觉察得出来。再则,你英明神武气度不凡,往那儿一站就不怒自威,比我强多了。”

窗外蝉鸣雀语,屋内莺舌如簧,宋知濯也难免惬意起来,捏了她的鼻尖两边摇一摇,“少拍马屁,慈母多败儿,咱们以后要是生个儿子都得让你心软这毛病惯坏了!”佯怪两句后,他一拍膝,拍出锦衣上一层轻灰,在光束中格外明显,“得,我听你的,等我一会儿回来再教训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罢慢悠悠起身,自行到立柜里翻出一身儿水绿绣翠竹的襕衫。明珠赶起来替他摘了腰上一众配饰,“才回来,又要上哪里去呀,晚饭不吃了?”

“父亲叫我回来去他那里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可等我一块儿吃晚饭啊。”

“要你嘱咐我?我天天都是等着你的嘛。”

碎叨这几句,衣裳业已换好,水绿与竹叶青倏浅倏深,望其身姿,还真是一根挺拔的玉竹。明珠抬扇遮额将他送至院外长亭下,十色花间,他走至院门处又踅回来,“忘了件事儿。”

“什么?”明珠怔忪的这一瞬,已被他兜腰入怀,俯亲了一下唇。分明是浅印一下子,磨磨蹭蹭间,却整个嘴都被他叼了去。她抬扇在他肩头拍几下,颠荡着裙边儿小退一步,“做什么咬我?”

宋知濯咧牙一笑,堪比天上的太阳耀眼,“你不是怕哒哒咬你吗,现就对证一下,是它咬你疼还是我咬你疼。”

和花就阳下,那张蜜桃初熟的脸立时由兴师问罪换为浅笑靡靡,两个指尖捏着扇背到身后去,“原来你也是狗啊?嗳,这可是你自个儿要跟人家比的,可不怨我。”

他咬牙切齿,作势又要去揽人,被她连退几步闪开,只得由牙缝中挤出一句,“小尼姑,别嚣张,且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言讫扬长而去,水绿的衣摆被风拨漾在身后,一片修长的竹叶活灵活现地随他飘去。明珠笑望一瞬,踅回屋内,瞥见内间帘下卧着的哒哒,横扇一指,“瞧,你爹被你气得离家出走了,你再不听话,等他回来了可要揍你!”

哒哒抬一下屁股,尾巴扑扇两下,又沉沉睡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蝉鸣愈紧,此起彼伏的喧嚣带来小月确切的消息。据说那日送她前往医馆,早已气绝身亡。小厮又无从寻她的亲人,只得随意抬到北郊一个土坡上挖坑埋了。后又听说,像是哪里来的盗墓贼刨坟,将她的尸骨刨了出来,不日便被野狗啃食了个七七八八。

说起这话儿,青莲唏嘘不已,“我说她可是做梦,要说长相,她哪里有美得过娇容去呢?娇容也不过是想做个姨娘,最后还不是落得那个下场。她倒好,还想做国公府的当家夫人!可见这人呐,还是得有些自知之明。”

下首绮帐在煎茶,满室茗香浄泚,幸而有冰镇住,用个双象鼻儿的鎏金铜盆盛出。圆案上明珠青莲二人对坐,白雾生、慵云亸,消得夏日昏沉。

纨扇斜斜地打着,绮帐的声音轻轻脆脆,像咏唱的百灵,一笑一娇,彩霞花梢,“小月姐姐没了,我说要调两个丫鬟住到她屋子里去,谁都不愿意,倒愿意在那大通铺上挤着。”

“这是自然了,那屋子里住过的两个人都死了,谁敢去?”青莲手上一把湘竹扇,糊了一层鹅黄轻绡,蝶戏百花的面子,倒也好看得紧。她斜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睇住绮帐,“你也是大丫鬟了,也要拿出点儿威严来,别叫她们总是驳你的话儿。”

绮帐只是讪讪一笑,将脸藏到炉子后头,依旧煎茶。青莲像是想起什么,扭过腰来睇住明珠,“那日我领着这丫头去账房记名册下月好发月钱嘛,却瞧见昨儿府里请了太医,你猜是谁请的?”

茶捧上来,明珠有些渴,先由盏托上取下松绿的定窑盏,急往嘴里送,两个眼露在盏外聚精会神地盯着,“大概是府里谁病了?不是二少爷就是三少爷咯,老爷倒是少生病的。”

“是二奶奶,”青莲欺一寸半身,低低捺捺,“听说是连着四五天吃不下饭,人又没精神,整日恹恹地歪在榻上,你可见她近日里往外头去逛没有?”

明珠瞪圆了眼转一圈儿,半疑半寐,“是闹夏吧,我偶时也这样,”及此,颇有些腼腆地笑起来,用纨扇挡住半张脸,“不过我倒是吃得下,一顿不落的。晌午我还要添一顿呢,那个冰镇的紫苏膏尤其好吃!”

那回味无穷的模样逗得青莲呛一口茶,吭吭哧哧咳几声儿,拈了帕子蘸嘴后嗔她一眼,“你真是不懂这些,也难怪。什么闹夏,我看是闹喜!她进门比你早几个月,也该是有消息了,不过大夫未明说嘛,大概是还没诊准。我倒要先提醒你,二奶奶若是真有了身子,你还是得备礼送上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晓得我晓得,”她瞠目怔一瞬,嗫嗫喏喏细碎地点着下巴颏儿,“无非就是再去买一些金粉翡面、缎子衣裳嘛。”

女声轻柔的嬉闹中,太阳终于下沉。临近黄昏的秋色将愁绪织成一片紫霞。

没有太阳,风渐凉、荡迤的白纱在亭下亦平添几分清爽。万物在这一刻似乎才得以松懈,满院儿的花儿俱恹恹垂下,颜色还是那颜色,精神却不胜先前。

槛窗下的锦榻上,伏着楚含丹,蛇一样蜿蜒地趴在窗台,看暮沉沉的天色底下,小丫鬟们在提了木桶给花儿浇水。她手中的扇有一下没一下扑着,丝丝凉风袭动她鬓角上几缕碎发,整个人瞧着亸鬓垂髻、魂消神散。

恰时,夜合在外间廊下将喜色掩去,换上愁容,楠木方盘托进来一碗牛奶鱼头汤,“小姐、小姐?又发什么呆呢,一日未曾吃什么像样儿的东西了,我特意叫厨房里炖了汤,你瞧。”

珐琅宝盖儿一揭开,登时鲜香扑鼻,奶白的汤里头有剔了刺的鱼片、蘑菇、豆腐,色香四溢。夜合秉勺盛出一碗递到她面前,却只见她懒懒地摇着头,“吃不下,不必费事儿了,本就没胃口,又想着大夫的话儿,哪里还有心情吃饭?”

闻之无奈,夜合只得将暗红的一个玛瑙碗搁下,捉裙在榻上另一方落座,苦心劝慰,“太医不是说了吗,脉象还探不准,要再过一月才瞧得准呢,又不是就认准了您有了身子的。再说,有了身子还有什么不好?别的府上的太太奶奶们还求菩萨拜佛的想着有孕呢,你反倒是见天喝药防备着。我瞧着,要是真有了身子,那是天意,就是你躲也躲不掉的天意!”

噗啦啦的水声儿惊得楚含丹回头,原来是丫鬟们泼水刷院内的粗墁石板。她怔忪半刻,只觉得那水就是她的一生,泼出去就没个回头路。

倏尔,她挑起下巴,坚毅的双目望向室中的某一处,或是比某一处更遥远的虚妄之地,“什么天意不天意的,我不信这个!他不是有那么些女人?随便叫一个给他生好了,横竖我不生!……夜合,若诊出来没有便罢了,若有的话,你悄悄儿的管大夫要一个坠胎的方子。”

圆月上悬,横卧清霄,踅进窗内一片素淡的冷辉,融进茫茫烛火之中。夜合的脸在烛光下分外有些小题大做,眉心紧缩,斜目凝她,“哎哟我的小姐,这种药哪有准儿的?你瞧之前的烟兰,就是叫这个药给冲死的!你还要命不要了?为了同二少爷斗个气,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知哪句话儿又扎了楚含丹,只见她怒目瞪来,满是个不痛快,“我早说我不爱跟他一块儿!我说了多少回,父亲母亲不听便罢了,怎么你也听不进去?”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像个炮仗一样炸开了夜合的脾气。她自幼伺候楚含丹,二人名分主仆,倒似姐妹,也顾不上那些尊卑有别的虚礼,冷斜她一眼,“你倒是爱大少爷,可人家爱你吗?自打大奶奶从山上得救回来,几回碰面,他可拿眼睛瞧过你?夫妻过日子,哪讲那么多爱不爱的,日子好声好气的过久了嘛,总是能爱的,你就是看不清个形势。”

言讫,不等楚含丹说话儿,她先拔座起身,旋裙而去。廊檐底下的灯笼上扑着几只蛾子,煽动脆弱的翼闷头朝那灯芯儿里钻。夜合欻然一笑,扭脸遥遥看窗扉缝隙中那抹婀娜的倩影。

73.?谋事?和离诱因

幽蓝至黑的天色里,池畔的亭内起了灯,罩不住角落里四五棵齐人高的芭蕉树,只有叶子在墙影下刷刷摇曳。

廊下夜合打扇独坐,分明是与楚含丹置气,又恐她一人在里头较真儿,故而不忍舍去。倏听得门上响动,远远瞧去,原来是宋知书歪歪斜斜地进了院门儿,左脚绕右脚,倜傥的一身浅灰华袍也叫他扭得横七竖八。

眼见他垂着头,两条软绸子在绕在劲上,张嘴就嚷,“慧芳、慧芳!”

囫囵不清地喊声将慧芳由右侧的长廊唤来,一见他,扑腾着手绢儿就要来搀,“我的爷哎!你怎的又喝成这样儿?一连三五日不归家,回来就醉成这副样子,叫老爷瞧见了可怎么好?”

他只是半斜着个身子,呵呵一乐,“他瞧不见,就是瞧见了,他也懒得管我。快、扶我进去给我倒杯茶来!”

几步路生生走得似山路崎岖,踉踉跄跄不成个样子。夜合暗忖一瞬,丢下扇由正面廊上绕几个石磴下来,架了他的胳膊,并吩咐慧芳,“姑娘,你去招呼人煎个醒酒汤,再替他煎盏茶来,我扶他进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自接过人走了几步,哪里瞧见身后慧芳露了个大大的眼白,跺脚旋裙而去。

一路趔趄着搀他回了各人的屋子,将他撂在榻上,赶着先去斟来一杯热水,急急递予他,“姑爷快喝了,清醒一点麽我有话儿说。”

“什么话儿?”宋知书歪倒在榻上,握一片银纹灰袖口挡住眼睛,露出嘴角一抹讥笑,“还不就是你们家小姐那些没头没脑的气话!不要来跟我说,她是为谁伤心为谁恼的就去同谁说,我又没拦着她!”

一壁嚷,一壁歪起来,横臂指向门外,“你去告诉她,她要是有本事,就离这个院儿,爱他娘的上哪儿上哪儿去!若能与我大哥喜结连理嘛,算他们俩的造化,我一个屁不放,千金万金的贺礼奉上!”

声音起起伏伏,气势却不小,清风一绕,自然就送到隔壁屋里去了。楚含丹听见,又气又恨,却因疑孕之事自困了几日,哪里还有精力过去同他吵,实不得法,只从两个无光无色的眼内滚出两行清泪。

这厢泪雨霖霪,那厢却没了动静儿,原来是宋知书嚷完这两句,实在醉得支撑不住,又倒回榻上,仍旧用袖遮住了眼,半睡半醒地从喉头里滚出几句呓语。夜合附耳去听,重重叠叠的竟然是在喊,“娘…娘……,你去哪里了啊,竟是不要孩儿了吗?”

凄凄切切,像个走失在熙攘人群中的孩童。酲语未醒中,由眼角滑出一滴热泪,沾湿衣袖零星点点。自张氏去后,他只觉怪得很,这府里的一花一木分明每日看在眼中,这里的人影绰绰分明又是至亲骨肉,怎么欻然都陌生起来?好似他们俱在风平浪静的彼岸,自个儿则独在汹涌浪潮的另一端。

他有种道不出的绝望,清醒着的每一个弹指都是孤寂难忍,而每一天都像是倒扣在他头顶一张网,他拼命撕扯、喊叫!横眼却是漫无边际的旷野之中,无人来救!然后网融进他的胸腔内,裹住他的心,越勒越紧、越勒越紧,直到喘不上气……

似乎只有在酒醉中,他才感觉缓得过气一些,筵席坐花、左拥右抱,才能暂时将孤独排挤开来。于是他开始醉梦不醒、整日整夜流连烟花,想来人间一程,不过如梦茫茫。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昏昏欲睡之时,慧芳带着丫鬟端上来醒酒汤,又有热茶,一人将他扶起,一人抬了碗往他口里灌,呛得他吭吭哧哧连咳嗽几声儿,硬着干涩的嗓子骂咧,“我看你们是活腻了,敢来灌我的药,等我明儿清醒了,先扒你们的皮!”

嗓音虽然干哑,倒不是方才那般起伏不定,想来是醒了些了。夜合朝慧芳先睇一眼,“姑娘,你先略让一让,叫我和姑爷说句话儿。”瞧见慧芳些微警惕地睇回一眼,她便委婉笑一笑,“姑娘放心,我可没有那些心思,即便有,我也没有那个姿色叫姑爷动心,你说是吧?”

果然见慧芳荡出一个笑,“你真是多心,成,有事儿你再叫我。”

几人退下后,夜合捉裙上前,哈着腰望望宋知书的脸色,“姑爷可清醒点儿没有?我有正事儿要说。”

他支起单膝靠倒在榻背上,一个手在太阳穴上重重按着,饧着眼儿,似醒未醒,“说吧,你家小姐又有哪里不痛快?”

夜合抬眼扫一扫窗外,实无人影,这才宽心说来,“我们小姐好像有了。”

谁料他波澜未惊,斜长一个眼寂寂森森的,嘴角绽出一丝不屑的笑,“有了,有什么了?难不成是同我大哥有喜讯了?成嘛,我先祝他二人百年好合,明儿我就写封休书给她。”

“哎呀姑爷,你胡说些什么呀!”夜合牵裙坐在榻下的檀板上,仰了脸颇有些成事不足的望他,“我是说小姐大概怀孕了,这些时嘛总是反胃打干呕,吃又吃不下,偏爱吃些酸口的东西。大前儿我叫总管房往宫里请了个太医来,诊倒是没确诊出来,但是太医悄悄同我说,不过是日子短些脉象不大明显,却是八九不离十,少不得就是怀上孩子了。”

懵懵怔怔一瞬,宋知书像是听明白了,将腿猛地搭下,手也从额角垂到案上,两眼垂下将她睇住,零星的光彩又在他双目中重聚,“你是说真的?”

“我大晚上赶着来骗您不成?”夜合乜他一眼,轻拂松鬓,挺了腰肢,像枝头高傲的黄鹂鸟,“反正大夫怎么说的,我就照样儿跟您说,至于确诊嘛,还得再等半把个月请了大夫来复诊才算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少顷,他跃榻而起,掀得案上烛台咯噔咯噔打几个圈儿,灯芯亦被他的衣摆拂灭。这一刻,是他十八年来最高兴的一刻,仿佛战乱经年后,花儿又重开,有人拾起一片片残损的砖瓦,重新建起一个新的王朝。是他心内的王朝,蒸蒸日上,只待盛世。

“希望”于他,就如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在一个女人的子宫内萌芽、生长。

旋即又有什么阴云笼罩过来,是宋追惗的脸,是他淡漠的眼、自私的心、他例行公事一般冷漠的关怀。种种经验使他骤然踞蹐不安,他所知道的“父亲”是像宋追惗这样,或是延王口中的天子,他为“子”的经历告诉他,这不是一种正确的父子关系。

处处失败的教训急得他在原地蹒步,反使夜合疑惑了,重点了案上的灯烛,两眼跟着他滴溜溜乱转,“我的好姑爷,您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要是不高兴,那就正好,小姐也不高兴,整日想着如何弄掉这个孩子呢。”

“什么?”他急踅回来,狠瞪着夜合,“她说不要就不要?想得美!你去告诉她,要是敢动我宋知书的孩子,我叫她一辈子不得好过,我有的是时间跟她磨!”

望他额上颈上的青筋狰狞,字字句句都像是由牙根儿里磨出来的。起先把夜合吓一跳,瑟缩一下两只薄肩,后又想起自个儿的主意,倒又挺回去,“您瞧瞧,就是您这样儿,小姐怎么不拿话儿刺您?你二人可不就成日家不对鼻子不对眼的?我虽然没成过亲,但原先在府里眼瞧着婆子妈妈们夫妻过日子,就没见您二位这样儿的。”

实则他亦晓得两个人几如各执一杆缨枪,见了面儿就往彼此心上扎,如何不将彼此扎得个体无完肤?思及此,指了夜合对榻坐下,架高了眉将她望住,心内欲求其法,面上仍是高高端着,“那你说,我要如何才能叫她老老实实地将孩子生下来?”

案上隔着烛台,长灯未烬,夜合倏尔一笑,将其拨开,嗫着声儿徐徐道来,“要我说啊,姑爷先服个软,再别往那些烟花地里滚了,这也算是拿了个态度出来不是?再后头嘛,自然是小姐说什么是什么,您就紧着她,别驳她的话儿,更不能又吵起来。”

对岸是宋知书缓缓下沉的一个笑,未沉入底,悬在脸上难堪难言。但下一瞬,他还是抬眸而起,妥协地点点头,“这个我晓得了,我顺着她便是,以后随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总成了吧?”

二人议定,夜合自去,余下宋知书对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倏萎倏艳的烛光印在他目中,是最后一点渺茫的星辉。他曾经用过卑劣的手段抢来她,眼下,他又要用摇尾乞怜的方式留住她,万愁万绪,无非是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怎么这样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难吗?可有人就能轻易得到。譬如风无意间撩起垂柳,在万丈红尘中,垂柳亦只为风瑟瑟其叶、再生华发,哪怕那风,曾吹过万家。

隔日,楚含丹仍是慵身惰神,万千烦绪萦纡在脑中,不得其解,便想起要出去逛逛,于是换了件乳云蝉翼纱掩襟长褂,底下罩藕荷色轻绡留仙裙,行在百花之间,莫如那天宫里投下凡尘的仙子,倩影袅袅、翩翩身姿。

老远就见廊桥那头,宋知濯穿了一身儿玄鹤弄云的银灰氅袖襕衫,像是才换了衣裳要往哪里去。她捉裙由廊桥上追过去,在他身后远远喊一声儿,“知濯!”

那疏星朗月的背影旋过来,交睫一瞬,未笑未应。但他留步了,仿佛是在等自己,如是想,她便手握纨扇提裙奔过去,“知濯,走得这样急,是要往哪里去啊?”

耳畔的风卷起他的发带,她隐约捕捉见他一丝笑意。实则他并未笑,只是轻抿了一下些微干涩的唇,“出去办点公事儿,怎么,你找我有事儿?”

廊桥下有一条丈宽的河,被风拂得似轻纱皱叠,正是个花前柳下,对时对景儿。楚含丹垂下睫毛,在胸前扣着扇,有些轻微发窘,“没事儿就不能叫你了吗?”

宋知濯背上一只手,紧捏着袖口睨在她的婉髻上,忆起的唯有她上回拦截消息耽误救人之事,可想起即应了夜合之托,亦不好兴师问罪,故而只作态度疏离,“我眼下还有事儿要忙,先告辞了弟妹。”

言讫拂袖而去,随这条河的流水,再无回头。

西角门上明安已经套了马车在等,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少爷,帖子我已经递到承王府了,想必世子殿下已在明雅坊等着了。”

宋知濯只是略点头,自行登舆而上,明安跟着跳上车,挥鞭驶入熙攘的街道。路边吆喝声、询价声、马蹄声、妇人嬉闹声、沸反盈天,喧闹鼎盛,而宋知濯脑中盘旋着的唯有宋追惗平稳的声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在沉寂消磨中等这个声音等得太久了,似乎功成名就都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咯吱的车轮将他拖往的是一条登天之路。

小轩内,随他撩起珠帘而入,赵合营身边的侍卫便带着几个姑娘错身而出。他自上前行礼,“世子殿下。”

腰还未弯,抱拳的腕子便被赵合营托起,急切引他入座,“帖子上说是什么急事儿?我才从狩猎场回来,一接到你的帖子便马不停蹄的赶了来,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你可得自罚三杯!”

言着,果然够得三个金樽,一一斟满。宋知濯饮尽一杯,挑眉凝他,“景王向我借兵,您说是不是急事儿?”

“借兵?”赵合营执壶的手一颤,匆忙放下,捺住声儿细问,“怎么,他这就熬不住了?呵呵…,还真是找对人了,你是如何回的?”

“我只说‘此时干系重大,容我考虑考虑’,没说死。景王亦在等一个最后的契机,一切皆为不定,不过我瞧着他意欲逼宫的念头业已日益膨胀。你先将这事儿报给穆王,看他是个什么主意,我这里先暂且将景王与我父亲稳住。”

赵合营略略颔首,执了金樽与他相碰,踞蹐一瞬,到底合盘托来,“我四叔你是晓得的,颇有些疑心重病,你在京中握着十万禁军,又有你父亲这层关系在,他到底不放心,想叫你前往寿州一趟,亲自与你相谈一番。”

呷一杯酒后,他“叮咣”一声拍下金樽在案,有些破釜沉舟之势,“我看眼下就是个机会,若三叔真的要反,你留在京师,有你父亲压着你,家中又有夫人,难免受人掣肘。横竖你有兵符在手,你手下的将士未见兵符令谁都调遣不动。不如随我一起前去寿州与四叔汇合,再杀回京城,招了你手下的兵马来个里应外合,平定叛乱,自然功成名就。”

74.?定因?前程似锦

明雅坊的笙歌像是永远不会停,女人的嬉笑混在、筝、簧、鼓、箫等声乐之中,宛若叮咚流水,其中还有男人们的高谈阔论,雄才伟略,尽付笑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宋知濯的声音隐蔽在其中,低沉里不掩忧虑,“可我一走,景王与我父亲就会察觉事情有变,倒不敢妄动了,既没有乱,我们又如何来‘平’呢?”

身侧赵合营呷一杯酒,垂眸思忖半晌,抓耳挠腮地一笑,“这我一时也没个法子,左不过寻个由头再走,不让他们起疑就成。”

暂不得其法,二人又飞觞交盏一会儿。宋知濯的眼始终望向槛窗外,半晌,停樽一笑,“近半年延州边境生乱,不过是些化妆成牧民的士兵挑衅。我想,若派大军重将镇压,有损我朝威严,若放任不管,又助涨尔等嚣张气焰。不如你联合几位臣子揍请许我带兵出战,我带二三万兵马,在延州平定边境后,再暗中转去寿州与穆王殿下汇合,京中还有我几万大军,我授与黄明苑,再将他引荐给景王,届时才能真正里应外合。”

“黄明苑?此人靠得住吗?”

“我与他有恩,在司里,他又一向与我要好,虽无十分准,也能有个七八分。”

“如此甚好,”赵合营哈哈一乐,金勋檀板,踌躇志满,“我先写信与四叔,若你能离京与他在寿州汇合,他自然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他日功成,必定封你高官厚禄。可是,三叔亦不是善类,他既然敢逼宫,必然是有些胜算,咱们这是一场硬战,若是败了,性命名声一应俱无,你心里可做好打算……”

他的声音在宋知濯耳中渐远渐行,直到几声“咄咄”的敲案击檀,“知濯,知濯!就算是赌命,你也没必要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嘛,人生在世,不就是一场豪赌?”

果然见宋知濯挂着脸,似乎在想什么万千烦难,听见他问,他便苦笑一声儿,“我是在想,此去寿州,再杀回京城,一路凶多吉少,成则成,不成则亡,我倒是不惧。但我家里有位夫人你是晓得的,若将她留在家中,必定要被景王困做人质,若将她带在身边,一路刀光剑影,亦是危机重重,他日若事败,朝廷问罪下来,她也难逃一死。我眼下一时想不出个法子安置她。”

赵合营已喝得个面红耳赤,止杯睨他一眼,满目调笑,“天大的事儿你都有个谋算,怎么在这儿女情长上想不出法子?要我说,男儿胸怀天下,何必叫一个小女子绊住脚?况且,咱们众多将士,哪一个不是押上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们亦无你这些顾虑。你若担心她安危嘛,就在京城找个地方将她藏起来,等事成之后再将她接回家中好了。”

不知何缘故,宋知濯蓦然想起,从前同明珠闲聊,说到“死”时,明珠柔柔的语和坚定的眼,她说“地府太寂寞了,我陪着你”,他从未怀疑过,却不想真到了命悬一线的如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见他语默,赵合营便击掌几声,挂眉一笑,“好了,正事儿谈完了,你既然如此儿女情长,倒也体谅体谅别人的‘儿女情长’。你不晓得,那位沁心姑娘听说你要来,先去换了身衣裳头面等着,方才人家下去的时候两眼直勾勾瞅着你,你却瞧也没瞧见似的。”

话音甫落,即闻得珠光宝翠、琳琅佩响,不时水晶帘动,一阵流萤一样的悦耳之声后,三位姑娘已经落在眼前。两位往赵合营左右落座,剩下那个沁心,则眉眼含情地拖一根圆凳挨着宋知濯坐下。

身侧已是酒酣言媚,这两位却是安安静静的没说话儿。沁心侧目瞧他,见他似有愁苦,虎口拈了根银箸,叮当、叮当地敲着碗口,目光垂在金樽上。

沁心忙自斟一杯,凑到他的樽前一捧,莺啭轻柔,“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儿吗?若是为了公事儿,我瞧世子殿下却不烦,想来是为了私事儿了?别的我帮不上忙,要是在女人的事儿上有烦恼,或许我可解忧呢?”

未及应,反倒是赵合营抢先表白,“嗳,沁心姑娘,或许还真得你开解开解他。宋大人想去边关杀敌,又恐他夫人担心。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帮他想想,他这夫人该如何安置啊?”

“自然是在家等着丈夫归家咯,”沁心嫣然一笑,两个桃花眼只将宋知濯睇住,“大人恐夫人挂心,可在我看来,能有一个人为之挂心是天大的幸事。”

终于见他抬眉笑一瞬,眼中的愁绪倏明倏暗,下一刻便拔座起身,朝赵合营拱手行礼,“殿下,我先走一步。”

一种可笑的末日之感压下来,欻然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明珠。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他撩了帘子紧步而去,萦纡辗转,终于在花梢下、锦罽中见到明珠。她罩了如波如光的锦裙,一动便水色粼粼,正用杆挑着一只鸡腿逗哒哒,“快、跑一跑、你太胖了,走路都费劲儿!”

风拂裙动,鬓上排着三个珍珠攒花儿的小钿璎,咯吱咯吱笑在峥嵘年华里。她应该是这样,永远笑着,而不是伏在他的尸体上哭,或是同他一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又或是……被景王拿捏在手,成为他举棋不定的——后顾之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日坠而西,灵沼波暖,露花倒影中,宋知濯悄步上前,由背后拥住她,抱起飞裙一圈。

明珠正在逗狗,哪里注意到他回来?不由惊呼一声,待被缓缓放下时,皱紧了鼻子将他上下打量,“又是一股脂粉味儿,你是不是去那个什么坊了?”

“明雅坊,怎么老记不住?”他揽了她的腰,一路兜着踅入屋内,“我是去谈事儿的,可不是寻欢作乐,你尽管放一百十二个心。你吃过饭没有?”

哒哒一路尾随,转到帘下便卧住,并不敢往里进,大约是俱怕宋知濯。明珠将他两个之间来回看一眼,压下眼角笑起来,“我发觉它真是怕你哎,你一回来他就老实多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还管我吃不吃饭啊?我麽天天都是等你一块儿回来吃的,你反倒天天问。我去叫绮帐摆饭,等你一下午,我都饿了。”

不时饭已摆好,照例是四五个菜。约莫是喝了些酒,宋知濯胃口不大好,只是斜目看她吃。瓷白的汤匙在她润艳艳的唇上,像是舀出一颗红馥馥的樱桃,绮丽瑰玉。

下一瞬,明珠察觉他的眼神,挑眉过来,“你不饿?老盯着我做什么?”

屋内,金光逐渐流逝,一切半暗半明,丫鬟们开始上来掌灯。明珠也正好吃完,叫绮帐等人收拾下去。她则一双眼将宋知濯里里外外盯了半晌,最后落下判词,“我觉着你今儿不大对劲儿,是遇着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宋知濯心里紧了一下,提起一口气,坐到床沿上,佯作随意地一笑,“哪里不对劲儿?”

“不知道,”明珠徐徐摇头,挨着他坐下,侧目凝住他,带了些试探与小心,“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总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的。朝中的事儿我也不大懂,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我给你按按额头,叫你舒缓舒缓?”

烛灯初上,还只有小簇的火焰和着下沉的天光,有些如梦一般的不真实。宋知濯在两片垂幄中倒在她的腿上,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大概过不了多久,我要去延州一趟,边关有辽人作乱,需得去镇压镇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去呗,”明珠两个指腹在他太阳穴上轻柔打圈儿,语调亦似这个圈儿,缓缓柔柔,“你是将军嘛,带兵打仗是正事儿。”

“我要是回不来了呢?”他将她的眼深深凝住,透过她一双明眸,似乎能看见她在哭,“刀剑无眼,在战场伤伤死死在所难免,若我死在边关,你怎么办?难不成真要陪我一块儿死,还是我尸骨未凉你便改嫁?”

她的手蓦然停住,思一瞬,在他肩头轻搡一把,“少唬我啊,你别以为我就真是什么都不懂!”一壁说,一壁翻起眼皮,露一截眼白,“若是战事如此吃紧,朝廷干嘛不派个行军打仗经验老到的大将军去,要派你这么个六品新将?分明就是没有多严重嘛,少死啊活啊的吓唬我,若你真死了嘛,也没什么要紧,还是老办法,我陪着你。”

她赤城坦然的双眼像是一面镜子,反照出宋知濯私欲重重的心。这一刻,他骤然心虚,原来他所担心的除了这是一场危险重重的赌局以外,更加担心的是她会成为景王用来牵制自己的棋子,这种担心已经超越了其他。

他握着一万根长鞭抽向自己、问责自己,可那些狰狞蜿蜒的鞭痕也掩盖不住他自私的心,压下去的念头在下一个弹指又爬出来——若她在这里,势必会成为自己的顾虑,卧薪尝胆这些年,就为等待这一场一定乾坤的战局,他不能让任何人或事成为他的牵绊……

他别过眼,不敢再面对她皓月一样的双目,若无其事的笑笑,“你还真是聪明,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你小看我?”明珠搡他,由身侧握起一把流萤绢面的宫扇往他怀里拍拍,“快起来,我要去厨房拿哒哒的饭,赵妈妈给我留好的猪肉骨头。”

言讫,她挑一盏白绢丝四角宫灯,踅出帘下。宋知濯的眼追着她一片霁色容光的背影,直到裙角在墙下翻飞不见,他又扭脸挑目,守着她出现在窗外。下一刻,她的背影果然出现在半明的长亭下,手中的宫灯几若一轮圆月,照耀着周遭的月季、蔷薇、美人樱。

月影斑驳,长亭斜影,晚风拂动一片垂柳,柳叶婆娑摇向另一端玉碎的心。

残灯跃影的案上,搁着一方嵌碎宝石的髹红檀木盒。盖子揭开,里头摆一条五彩十光的项链,由上至下由细至粗,通身黄金锻成,缀满各色宝石,亦是由小至大,有孔雀石、猫儿眼、碧玺、红宝石、蓝宝石、最下处缀一个水滴形的大坠儿,乃是红琼玉所嵌,烛火映照下,流在墙头上斑驳碎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下,这些金光翠缕在宋知书眼底,莫如一群嬉声笑语,将他的眼睛划出拧为尘土的碎痕。

就在下午,他去取回这条企图讨得楚含丹欢心的项链时,路过廊桥,远远见得她娇羞地在宋知濯身前垂面,宛如初开的菡萏、盛不起莲叶上的露珠。那一刻,似有钝刀剌着他麻木的心,痛亦痛得迟钝。

他惨然一笑,还是正了天水碧的衣襟踅过细廊至那边儿。手上捧着的宝盒,几如捧着他残碎的一颗心与所剩无几的自尊。他郑重地将宝盒呈在她眼前,郑重得像将祭品供奉在佛龛。

楚含丹只是垂睫一撇,扫过他一眼,仍旧看像指端新染的凤仙花,“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宋知书笑笑,分明有什么由眼眶往肚里倒流,“……我这些日子总在外面花天酒地,叫你费心了。”

这倒是千古奇事,惊了楚含丹一瞬,旋即抬眉望住他,唇上的笑似讥似嘲,“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二少爷竟然这样同我说话。不过二少爷谢错人了,我没费什么心,要谢去谢慧芳好了,你不回来,她倒是天天惦记着。”

倒流的河在心底汇集成一条凌汛的长江,惊涛骇浪拍过沿岸的血肉,退去每一个浪潮底下,都是残砖碎瓦。可他的脸庞仍旧是完整而平静的,甚至还能再笑,“二奶奶,你最是心胸宽广的一个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我平日里嘴上老没个把门儿的,倒得罪你良多。我嘛,向来就是那不着调的样儿,现如今我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气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烛影被风刮得乱颤,长久的缄默后,楚含丹倏而噗嗤一笑,像是听了什么可乐的笑话儿,“二少爷,您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您别是病了吧?若不是病了,怎么到我这里来说这么一筐没头没脑的话儿?我宽恕你什么,你着不着调的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好好过日子、咱们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能过到一块儿吗?”

她的笑声清冽而澄明,似如竹林中锋利的叶刃,宋知书从其中穿过,划得遍体鳞伤。

她挑高了眉居高临下地望住他,像看一个战俘、一个失败者、一个奉礼求和的使臣。她在用目光碾磨他的自尊,似乎这样就能补全她从前所伤的自尊。可她不懂,这位使臣是捧着他破败得只剩残垣断壁的家国来求和,他用尽他毕生的勇气、将比生命还尊贵的尊严一齐押往这座繁华的长安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却“哐当”一声将他关在门外,他只能喏喏地祈求出他最后的希冀,“其他的都随你,只是孩子这事儿你再想想,你生下来,我把什么都给你。岳父大人不是想着要东山再起?少不得要花银子各方疏通,我这里银子倒是多,你拿回去,也算我一点诚意,好吧?”

“你知道孩子的事儿?”楚含丹挑高了眉,寒光冷月的一双眼,不留余地,“是夜合同你讲的?哼,二少爷高兴得太早了些,太医还没确诊呢,你倒先想着要当爹了。当爹、你有为人父亲的资格和品行吗?”

恳谈求和又险些成了争锋相对,幸而宋知书且忍再忍,眼中压下残暴之色,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我会学的,谁都是头一遭当父母,总得先给我个机会吧?”

她未置可否,只是冷眼瞪着,柔荑朝外一指,“好,那你出去,不要到我屋里来。”

宋知书脑子里悬着夜合的话儿,不与她强争,留下宝盒,弃甲而去。行在廊下的背影像一抹梦魂,手中挽着长线,线的另一头所系在楚含丹的腹中,是他零星一点期盼,零碎如夜空中散布的星。

廊上星河滚滚,云舒云卷,昼夜不停里焦灼的等待承接到夏末,菡萏亦从光烈转至濒调的时节。满院的浓郁的花香、果香、泉香混成轰轰烈烈的艳景,糜烂到似乎下一刻,就将长坠入永寂。

这日,宋知濯换下一身暗红的朝服,新罩一件淡紫纱白绸底的双层圆领袍,头顶镂空飞鹤金冠,用一根白玉笄穿插其间,说话儿就要往宋追惗那边去。

踅出屋外,明珠正在花间里逗哒哒,你追我赶,笙歌燕语,他柱脚看一瞬,眼追在她身上,难分难舍。好半天,才轻巧地招呼一声儿,“我要去父亲那里一趟,你别跑了,一会儿一身汗,叫风一吹,要着凉的。”

仓皇间,明珠匆匆朝他瞥一眼,“晓得了,你去吧。赵妈妈说今儿吃羊肉锅,去去夏滞的湿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他衣摆带风地走过,在院门下又回望一瞬——她还在笑,奔跑如南去的飞雁,告别北方将至的寒冷。最终,他旋回目光,坚毅地跨步而去,大概男儿家于脚下之路,是从不作流连的。

这厢绕过,那厢张氏院落一切未改,除了里间支摘牗下新添的书案与宽椅,其余的陈设、摆列,俱停留在她走的那一天。宋追惗在窗下秉笔行书,直到听见他行礼问安,才由右侧垒起的帖子中执起面上那一张扔与他,“你看看这个。”

宋知濯接过,摊在手上,面色骤紧,心内却终于得安,“圣上驳回了白大人的立储之谏?”他思忖一瞬,又添上,“看这朱批,可见圣上为之动了怒。朝臣们三谏九言,屡屡上表立储之事圣上却仍旧悬而未决,看来景王殿下亦只有最后一驳了。”

“叫你来,正是所为这个。”宋追惗停笔搁下,两手和插与案上,“你们殿前司麾下军将无数,其中三人已归顺景王,加起来握有五十万禁军,可惜大多远在辽国边境,剩余的不过十万,倒是可数,再有你手上十万,围困京师足矣。眼下就是要你部署防阵,冬至那天,务必要将京城围成金城汤池,待景王带领暗卫杀入宫中,请封得命后,便算你一等功臣。”

“孩儿明白。”宋知濯抱拳领命。

支摘牗内斜出一块一块的金光,将宋追惗稳固在其中,稳固得如铁皮城墙。他靠在椅背上,认真将这个儿子细细看来,只见他一双浓眉大眼下,压着凶猛的野心,即便被他压得再深,他亦能看见,只因他们是同类,就像兽与兽之间,靠气味就能辨别出同宗同源的同类。

他倏而一笑,嗓音沉寂如星河,“我年纪大了,宋家的基业早晚要落到你手里,等你将来承袭爵位,成为朝中重臣后,也要关照关照你两位兄弟。”

宋知濯忙躬身行礼,口中急言,“父亲说哪里话?父亲千秋万世,必定能永远庇佑儿子们、庇佑宋家。”

“你这是假话,”他沉目笑着,扫一眼四壁的墙,若有所思,“这些日见你在朝堂上十分稳重,我才忽然发觉,一转眼,你们都这样大了。你好像今年是二十?”得宋知濯略微点首,他接着说来,“书儿大概是十八,远儿……大约是十七?一晃眼,你们都长得这样大了,我也老了,一日比一日还觉力不从心,宋家的担子可不就要落到你头上去了?”

“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一点也不见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人是不见老,但心是会老的。”言着,他怅然的目光逐渐变回坚硬,“行了,你且去吧,去绘一张布兵防阵的图来,我好与景王议定。”

回去时,天暗云低,压得人闷沉低抑,似乎夜里就要下一场雨。风刮得路边的高枝海棠洋洒下花瓣几许,翠蝶兰亦是首尾招摇、东倒西歪。

每走一步,每靠近庭轩一寸,宋知濯的心便下坠一分。他想起圣上的朱批,明明只有寥寥几句,可红色的一撇一捺,划出多少骨肉分离、人心易散。正如即将背上行囊殊死一战的将士们,他也在心里打点了行礼,准备奔赴他一直追寻的一个权利瑰梦,而这份行囊中自然没有明珠。

故而再看到她时,他在心里宽解自己:此一战,生死一线,绝不能叫她为自己苦等或陪葬。可下一个声音却在指责他,这些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发什么呆啊?”

倏然,明珠荡漾着裙边儿由花间迎上来,陡然使他忆起第一年,她的裙在帘下飞扬,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女,将他从淤泥藻泽中艰难地拔起,曾拼尽她所有的力气。

75.?预兆?分离在即

时光每天流逝于逐渐凋零的残花中,十色光景的纨扇被逐一收起,而轻纱禅意的群衫逐渐加厚,如同岁月在脸上垒一层、叠一层的痕迹。

转眼半月匆匆,这半月里,宋知濯父子已谋定好了布防,而赵合营亦开始联络先太子的旧臣请圣上发兵镇压延州边境。年迈的天子因为服食术士进贡的丹药,还沉浸在永坐江山的幻觉中。而比这个幻觉还要虚幻的,是景王触手可及的王座。

在一切长梦难醒中,楚含丹的梦却因为一个新的生命土崩瓦解。太医在这一日,终于确诊了她业已身怀有孕两个月,而迎接这个“喜讯”的,却是叮咣砸得满地的瓷器碎片,像爆裂的炮仗,只是它碎屑的颜色过于苍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几乎砸尽了屋内所有的瓷器玉器,独自赤脚站在满地“不为瓦全”的裂痕中绝望地曼步,她少女的幻梦亦是残碎如此。

宋知书履行了他的诺言,一连半月足不出户,竟然像从前一样看起书来。眼下听见动静,丢下书便踅出屋去,然在廊下便被夜合拦住,“姑爷您现在可别进去,她正在气头上呢,您进去给她一激,又要吵起来,还是我去劝她。”

他只好悻悻离场,夜合则独自捉裙而入,见她满头乌发披散,上罩浅紫色绉纱短褂,下坠银杏黄百迭裙,峨眉不画,青丝未挽,显然是气得不轻。

她赶过去,将她搀在榻上,“满地碎瓷片子,割着脚可怎么好?”又招呼廊下小丫鬟进来收拾一阵,才对榻而坐,又叹又劝,“我上次怎么说来着?这是天意,老天爷的意思怎么好违抗?我瞧小姐就认下这个命,好好儿的保胎要紧。”

“保胎……,”楚含丹乜呆呆重复嘀咕一会儿,翕赫将眉抬起,死盯过来,“不对,我明明都是喝了避孕汤药的,为何还会有孕?你去给我查一查,是不是宋知书在里头做了手脚、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被一束光一晃,夜合有些心虚,瞪大一双眼,佯作吃惊,“不会吧,姑爷前些日子,长长在外头混,哪里有时间来做这些事儿?若说别个,谁好端端地使这种坏?慧芳她们更加不会了。要我说,既然是药嘛,就有失灵的时候,吃得久了,恐怕身子就习惯了。我看小姐还是别想这么多,眼下珍重身体才是,你瞧,动这么大的火气,岂不是对孩子不好?”

坠在胸前的长发隐去了楚含丹半张脸,只听见她的嗓音,执着而冷清,像满池凉人的秋水,“不好才好呢……,还是上回我说的□□,你去外头问问大夫,抓一副堕胎的药来我吃。”

夜合略思一瞬,倒像是无可奈何一般,竟然颔首应下,“成吧,你要是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也劝不住你,你且等两日,待我寻个可靠的大夫,可千万别弄得像上回烟兰那样儿。”

谁曾想她不过是缓兵之计,出去便将这事儿按下不提。若逢她催了,她只随口诌说宫里的太医不能找,叫老爷知道了如何如何,外头的大夫多又是靠不住,不是这个开的药太重,就是那个药材有缺云云,总之一度拿话儿搪塞,暗地里则打算待她肚子大起来,就算是妇科圣手亦不敢随意坠这个胎!

这一拖,便直拖到了碧叶凋残、绿树败枝之光景,满院萎色中,又有新的颜色绽开,代替去过的锦光,铺成一片新的幻罽。各处泥金香、朱砂红霜、玉翎管、羞女、墨牡丹等或平瓣、匙瓣、管瓣的菊花俱已绽开,开启一片属于秋日的盛世容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窗前的桂树如同撒得金光齑粉,零碎而成簇,猛势之下,竟然盖住了返魂梅之香。散落的金粉底下,是明珠趔趄着的单薄身子,秋风拂动她鬓边摇晃的细珍珠步摇,恍如东海鲛人之泪。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1。

西坠的太阳斜笼住帘下的哒哒,在它轻微的鼾声中,有俱温暖的宽广的身躯贴上明珠的后背,她立时便弯起眼角一笑,仿佛岁月永宁,山水从容。

声音由她翘起的嘴角溢出,带着一丁点儿甜蜜的嫌弃,“嗳,你最近做什么老爱抱我啊?比哒哒还黏人。”

宋知濯将脸埋在她的颈边,瓮声瓮气地应着,“你老拿我跟狗比什么?”

“呵呵……,它也跟你这样儿似的老拿脑袋拱我。”

耳边是他抑在鼻腔内的笑声,将出未出的笑声里,仿佛压抑着什么不能出口的情感,是愧疚与不舍,将他压得抬不起头。寂静的沉默内,只有明珠偶尔的莺笑与枝稍叽喳的黄鹂,长短起伏,咏出一段催人心肝的离歌。

他搂着她一把纤细如柳条的腰,轻恍两下,疑惑这样脆弱一个生命是怎样熬过那些酷暑寒冬,“明珠,……要是你当初没有嫁给我,是被你师父卖到那勾栏瓦舍去,你怎么办呢?”

这问题突兀得如窗外振翅而去的黄鹂,明珠小小的惊讶后开始陷入沉思。“要是”“假如”“如果”这些词,她几乎从未想过,她一直习惯的是接受任何命运,没有空隙去怨去恨,因为下一天,更残酷的命运还会降临,她要留着精力去思考如何吃饱饭,如何活下去……

少顷,她偏来起伏不定的侧颜,斜首凝他,“还能怎么办呀?还不就是听老鸨的话儿,先吃饱饭要紧咯。以后再想法子攒点银子赎身,买几亩地,种田过日子呗,我在庙里这些年,种地倒是种得蛮好,做惯了这些活儿,力气又大,饿不死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她的肩侧,是宋知濯泛了红的眼,他稳住生息,尽量平静、说笑一样地问:“小尼姑,你就这么没个追求?青楼勾栏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初要不是嫁给我,你有没有想过要跑?”

“跑哪里去啊?”明珠涩涩地笑起来,“我没钱没势,又是个姑娘,跑了还不是叫人再卖一次,卖到哪里不是卖呢?你是男人,不懂这些苦,连铺子里招伙计也不要姑娘呢。要说追求嘛,我在家时就想着娘给我买糖葫芦吃,要饭的时候就想有个馒头就好了,在庙里就想不挨师父打骂。如今嫁给你,衣食无忧,还有人伺候,我自个儿是没什么可求的了,就想着你能平安康健就成!”

她的声音倏远倏近,温柔得像洋洒飘逸的金桂,却在他心里掷地有声,震动得他久久不能平息。他怕眼泪被她瞧出端倪,只好抽身退步,横倒在宝幄中,留给她宽阔的一个背影,“我乏得很,先睡一会儿。”

门掩黄昏,秋风无计,人亦是个反复无常。明珠冲着他的侧躺着的背影嗔一眼,到底还是旋裙过去,一壁给扯了被子将他盖住,一壁碎碎叨叨,“这会子睡什么?一会儿晚上可该睡不着了。被子也不想着扯一下,懒死你好了,伤寒了看谁伺候你……。”

她看不见,有热泪由宋知濯的眼角滑出,滚在鸳鸯八角枕上,沾湿了其间的一片莲叶。纵然如此,他的志向亦不曾向眼泪妥协一寸。

直到掌灯,宋知濯还在睡,明珠只得在窗下握起针线,脑中所想的是圆圆满满的“过两天”。

而过两天却经得一波三折。早起,宋知濯不知是真伤了风还是怎的,鼻塞塞的不怎么说话儿,只叫人伺候穿戴,烹了盏热茶在案上等着丫鬟们摆早饭。

两片挂起的轻绡帐中,明珠才迷迷瞪瞪地揉眼撑坐起来,听见他像是咳了两声儿,她便过问一句,“哎呀,果然是伤风了不是?要不你告个病假,今儿就别去司里了。”

宋知濯扭脸望她一瞬,很快又别回去,依旧呷着茶,鼻音浓重得好似听不出个喜乐,“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就要好告假的?况且一大堆事儿等着呢。你快起来,一道用了饭我就好走了。”

怔忪半晌后,明珠方趿着喇叭花连枝的软缎鞋下了床,由绮帐领了两个小丫鬟伺候漱口洗脸,乱一阵,饭已经摆上了。明珠坐过去,晃眼瞧见宋知濯的脸色不似平日里那般挂着温柔笑意,反倒有些苍白,眼眶底下带着若隐若现的一圈儿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抬了手背去碰他的额头,交睫中闪着温柔关切,“好像是有些烫,难受吗?叫个大夫来瞧了再去上朝吧。”

“不妨事,小病而已。”宋知濯攥下她的手,实则在她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那一瞬,他的心就已经软如春水。然他还是目不转睛,只盯着自个儿面前的饭食,“快吃吧,我赶着要走。”

明珠尚未发觉他的异常,跟着捧起碗盛粥。不过一盏茶功夫,宋知濯已经用完,拔座起身,像是要走。见状,她忙搁下碗追至外间,冲着他一片冷硬的背影喊,“嗳,你今儿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他住脚一瞬,并未转身,“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大事儿,”一个生辰而已,这么隆而重之地叫明珠说出来,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掩在裙底的绣鞋尖一小圈儿一小圈儿地划着地,颇为踞蹐吞吐,“就是后儿,是我的……。”

话音未完,反被宋知濯先截了去,“今儿召集了将士操练,已是快迟了,我先走,既不是大事儿,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言讫,他的衣摆旋门而去,当明珠追出门外送他时,院内早已人影空空,只余长亭孤寂,花影重重。她又踅转屋内,待重新捧起饭碗时,才蓦然感觉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大概是一个吻、一个旋裙的拥抱。

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她想。

然而这一等,便等到日已紧仄,太阳悬在遥远的金源寺顶上,暮钟骤响。

满怀期待的一天似乎落幕,可对雕梁画栋的景王府来说,这一天是世事难料的一天。今日朝上,圣上钦点宋知濯为平定延州边陲的将军,此言一出,景王顿觉不安,随后便密召父子二人在府中商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自然,这一切都在宋知濯的预计之中,但他暂且忍耐不发。景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双黑绸靴在细墁地砖上反复绕转,“老爷子早不定晚不定,偏在这时定你去往延州!你这一去,没个四五月,如何回得来?难不成叫我改日子?”

“不可,”宋追惗在下首一张折背椅上,沉着冷静,“日子已经与几位将军商定好的,他们早已暗中部署遣将,就为了这一天,断不可妄改。”

一筹莫展之际,宋知濯才倡议而起,“景王殿下、父亲,圣上旨意已下,实非我等能左右,我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黄大人的儿子、哦,就是黄元忠大人,也是殿下的亲臣,说起来,他儿子黄明苑还是我的上峰,我领兵三万出征延州,剩下七万禁军,我看不如交到他手里,他与我是志投道和的好友,景王若是放心,我可将兵符交与他,叫他助殿下冬至之日围困京城,再加上他手中本就有十万人马,届时王爷进宫讨旨,岂不就如囊中取物。”

言讫,他退回椅上,缄默中似乎感觉宋追惗探过来一眼。黄昏的光半红半暗,映着宋追惗的脸深不可测。

谁都没有开口,宋知濯只得耐心等着,好在,这是他最为擅长的一件事儿,在两年瘫痪在床的日子里,他一日一日打磨着自己的耐心,如同一寸一寸地磨着利剑。

良久,景王慢踱的脚步骤停,落回座上,“明日,你叫这个黄明苑来见我,我还得先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拜别景王府,父子二人各自登舆,明安挥马扬鞭,直奔黄家府上。

秋长夜浓,黄明苑秉灯案下,尚在苦读兵书,听闻侍女来报,立时服裳重整,迎到一个花厅上。跨进门槛儿便笑开了眉眼,“知濯兄弟,深夜造访,未必又有什么论功行赏的好事儿特地来叫上我?”

有侍女上来烹茶扫榻,将宋知濯迎到折背椅上。他闲呷一口茶,别有深意地将人望住,“确实是有好事儿,但这事儿与上回可不同,成嘛,少不得留名千古,不成,可要连累满门,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敢不敢做啊?”

此言一出,黄明苑便揣测出一些意思,讪笑两声儿,“知濯兄弟有勇有谋,什么都敢干。我嘛,说句实在的,咱们武将不比文官,上阵杀敌,稍不留神也得掉了性命,我怕什么呢?各人不过是一条命,怕的唯是牵连家中老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各人笑一笑,相顾无言,沉默半晌后,宋知濯将湛蓝星纹盏轻搁到案上,未有声响,“明苑兄,你不要谦辞了,你怕连累家中畏手畏脚,令尊大人可不大怕。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令尊大人与景王殿下之间走得颇近,他老人家已将你全家人的性命押在案上了,你还顾虑什么?”

宽广的圆领袍上,是黄明苑的一抹苦笑,“我也常劝父亲,不要去理这些事儿,好好的做个朝臣,不管将来谁做新君,咱们总于性命无碍便是。”

“话儿也不是这样说,”宋知濯瞥他一眼,谆谆诱导着,“若不想些法子,还不是一步步的苦熬,你看那些百官之外,有多少熬到死还入不了个朝堂的?咱们这样年轻就可以每日上朝论政,虽然十分侥幸,但也得虑朝虑夕。”

“有理、有理,知濯兄弟到底是比我多读了些书,你既然事事想着我,我便也听你一言,你有什么话儿,直说吧。”

稍刻,只见宋知濯掩掌附耳过来,其间灯烛不定,照着黄明苑的眼倏明倏暗、倏深倏远。好一阵后,二人对视一眼,千军万马似乎在各自眼中扬蹄挥鞭。

黄明苑在椅上思忖良久后,才缓缓点头。宋知濯一寸目光盯着他,难掩其气势威严,“明苑兄,你我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司里向来又只你我真正相互扶持,我希望你能信得过我,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害你,我加官进爵,你也一样,若我深陷囹圄,你也不得善终,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千万记住!”

一番话锵然坚毅,似一把刻刀一字一句都篆进了黄明苑心里。直到他日,他简直十分庆幸自己当时竟然莫名记住了这番话儿。

圆月半沉,铜壶漏尽。宋知濯辞去,露重雾浓的大街上只有几家通宵达旦的酒楼还是明灯烛亮,酒足饭饱的贵公子们三五成群由楼里踅出来,长巷中有隐约的丝竹笙乐和着姑娘夜莺一样的歌声。这便是京城,繁华安宁下藏不尽的血光剑影。

他靠着些微颠簸的车壁,半寐着眼睛,耳朵却探长了捕捉一切细小的动静。陡然听闻明安长“吁”一声儿,架停了马车,他端正起来隔着车帘问:“什么事儿?”

“少爷,咱们到了水天楼,要不要进去给奶奶带点儿子糕点回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安的声音莫如一记金钟,敲起了他逃避了整整一天的问题。这一天,他将自己沉醉于众多纷争阴谋、诡计筹算之中,这些丛脞烦思似乎掩盖了另一种忧虑困扰。然则浓云蔽月终有时,谋定好的一切散去,露出了那顶明月清辉,他仍旧需要面对。

等了半晌,明安只听见他冷冽清泉一般浄泚的声音在帘后响起,“不带了,先回府。”

院内,朱扉悄悄,桂树伫立无言,槛窗内残灯不明,只有暗黄的光晕在纱窗上,偶得一两声蛙鸣,不知从哪个角落迎唱归郎。

由进门那一刻起,宋知濯就垮下肩垂了下巴,还未靠近她,他便已经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踅踅绕绕,推门入内,入得里间,看见飞鹤烛台上的火烛俱灭,只有圆案有一盏半暗的银雕烛台,他知道,这是明珠为他留的灯。

垂下的松绿帷幔中起了轻微的响动,原来是明珠半醒,撩开帘子望他一瞬,似乎一半思绪还在梦中,另一半全在迷蒙的嗓音里,“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暗才回来,吃过饭没有?”

宋知濯自个儿脱了朝服,一身白绸中衣荡到床沿上,终于不忍,搂过她紧紧贴入怀内,在她额上印了一吻,“今儿朝中事忙,在外头吃过了,是我吵醒你了?”

“也不是,”明珠渐渐清醒过来,见他又是柔情蜜意的一张脸,仿佛清晨的冷淡只是她的错觉,她又舒心地笑起来,两臂缓住他,靠在他胸膛内摇着头,“你没回来,我困麽是困,就是睡得不踏实,听见一点儿动静就醒了。嗳,你身子舒服点了没?可还烫不烫?”

一面问,一面抬手去触他的额角,摸到淡淡的温热才放心,“快睡吧,明儿你又要早朝去的。”

她从怀内探出,理了被子挽他的手臂催促,温存如晨曦里的光、寒冬里的被。宋知濯侧身瞩目着她,倏然问:“你早上有什么话儿要同我说来着?”

“啊……,”明珠打着哈欠,亦翻身相对,在昏黄浅淡的光里赤诚一笑,“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先睡吧,明儿再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手托一腮,饧眼欲睡,缓缓阖上的睫毛像清风绕枝稍,鼻下是一对绯红的唇,是他曾尝过千万次的霜果,似乎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遗留在他嘴里,回味无穷,心内一阵酥麻难抑,又转至四肢百骸,令他骤然翻身上去。

明珠正奔长梦,猛然被惊醒过来,两眼由下至上瞪着他,“做什么,大半夜的,你明儿还上不上朝了?”

他的眼中狠抑着什么,足够他咬牙切齿,“上、但我起得来!”

“嗳,我困了,你、你下去,你明儿若能早些回来,再说。”

“就现在,我一刻也忍不得!”

“你发什么疯?”

“失心疯!”

尔后,他的吻像四面八方的风,倏尔是细碎的温柔倏尔又裹着狂乱的骤雨,点滴落在这片土地的每一处、每一寸。明珠跌进另一个梦境中,在昏沉中清醒、在清醒中迷醉。

风雨狂暴中,宋知濯搂起她,仰着脸描绘她如皱水一样深锁的眉心,似樱桃一样的艳丽重稠的唇、如烂熟红透的水蜜桃一般的脸。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将她逐寸看尽心底,像贫寒的穷人攒铜板一样攒下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声音,用来面对他蓄谋好的一段离别时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而明珠则在风浪中颠簸着、将自己交给她无比信任的舵手,明天会去向何处,她连一点儿预感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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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

76.?生辰?多余的贺礼

草色烟光残照里,长亭凄切暮雨中。

下一天,落了秋雨,淅沥沥地在窗台溅出浅浅水花儿。明珠的心事莫如这些点滴微雨,坠地无声。

她早上想说来着,但宋知濯似乎很急,连早饭都未用便赶着去上朝。她脑中思绪俱空,唯一挂心的便是他挨饿,慌忙由白水晶大碟子里抓了两个金丝豆沙莲蓉卷,一路追出院去。

听见脚步声,宋知濯即在长亭下住了脚,远远地回望她,隔着细如青丝的雨帘,几如隔了几个来生。他不知道他余下的今生将是权贵无极还是战死在皇城脚下,故此,每看她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

她裙上的一层蝉翼纱被风漾起,似乎是江栊轻烟,月罩疏云,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甸,将两块金菊似的点心递过来,“拿着马车上吃,虽然没见过你们上朝,但我是也听说过的,饭不能吃水不能喝的,要是赶上皇帝老爷子话儿多几句,可不把人都饿坏了?”

他接过,温柔且忧悒地轻笑一瞬,酸涩如泛黄的杨梅,“你进去吧,下着雨,别着凉了。今儿你起得也太早了,吃过早饭,叫青莲她们给你拢个炭盆,去去潮气,你再接着睡一会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实则,他想说“你走吧”、“别等我”诸如此类道别的话儿,可悬在舌尖,绕成了,“再有,把床上的熏球点上,下雨了帐里总是潮一些。我,我大概会晚些回家,别等我、别等我吃晚饭。”

烟雨长亭下,明珠倏然鼻尖一酸,骤然想起那一年她娘说带她上街的事儿来。她知道这很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可她的心从这一刻就开始悬在一个悬崖半空,似乎只等上头有一块石头掉下来,再将它砸下去。

雨亦越下越大,明珠在窗内望向渺茫无定的飞花落雨中,群姝香粉撑着脆弱的枝,不缓不退地迎接劈头盖脸落下来的雨点儿,她心内亦有了勇气面对莫名的不安。

她垂首自笑,笑自个儿的敏感多疑,再抬眉时,见院门被人推开,枯黄的绸伞下,是青莲小炉一样温暖的笑意。她穿了白蝶穿花绉纱褂,下头是素面青罗水仙群,困于霖霪靡雨中,缓步而来,令明珠更加心安。

她迎出去,拈了一张素绢替她掸袖上的雨珠,“姐姐,下着雨你来做什么?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儿要张罗的。”

“还没什么要张罗的呢?”青莲嗔笑着,悬了眼珠扯她进了里间,“二奶奶那边儿都诊下来了,的确是怀了身孕,你快翻翻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咱们一道去给她贺喜,连三少爷那边儿没个女主人都送了礼去,咱们这里不去倒是说不过去了。”

闻言,明珠才想起这回事儿,慌着翻箱倒柜捧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锦盒在案,又一一将盖儿揭开,宝翠珠光,琳琅满目,每一样都是宋知濯或是去买、或是叫人先打出来的,连她手上两个忍冬藤红宝石金镯,俱是出自他的手笔。

一丝丝甜蜜泛在心间,她含着笑挑挑拣拣,拿出个蓝宝石嵌的金镯递给青莲,“我瞧着就这个吧,上回宋知濯带回来俩,我是更爱另一个。不过,反倒是这个贵重些,咱们送过去,也不算失礼。”

“成,快换身儿衣裳,咱们赶着过去。”

言罢,替她换了件珍珠攒细花儿殷红绉纱对襟褂、横一条浅紫缎抹胸,下罩的亦是浅紫素面月华裙,清清爽爽,如一丛水烟里的美人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二人撑伞而去,甫进院儿,遥遥就见槛窗上伏着懒蝶昏燕的楚含丹,眉间像是蒙着一层淡霭,使明珠回忆起烟雨江南的长巷中,一片若隐若现的扇面。

她绕庭而上,在花间与她招呼,“二奶奶,我来瞧瞧你,你不嫌吧?”

好半天,楚含丹方迟缓地回过神来,朝声音的来处望去,一瞧是她,便撑起了细腰,像朵攀枝争艳的花儿,连笑容都拼了十二分的精神,“大奶奶说哪里话儿,下着雨,快进来喝盏茶吧。”她又扭脸往屋内招呼,“夜合,叫人烹茶上来。”

说话儿间,明珠已进得屋内,落在对榻之上,亦不爱废话,招青莲奉上宝盒,“听说二奶奶有了喜,我也没什么送的,这个东西二奶奶过过眼,瞧瞧中不中意,要是喜欢,就算我贺二奶奶之礼了。”

抬眉一瞧,只见她的眼冷冷地扫过那只宝镯,几颗蓝宝石泛着粼粼波光,跟她的目光一样凉。不过她仍是笑的,笑得漫不经心,“大奶奶有心了,多谢惦记。不过,这是知濯给你买的吧?你又拿来送我,是个什么意思呢?未必是来我面前显摆显摆他有多疼你?”

此言一出,四方皆为尴尬,夜合尤甚,忙奉茶上来,讪笑两声儿,“大奶奶您瞧,都说女人有了身子性情就要大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的,这一生起气来啊,就不管不顾的,什么难听说什么。倒不是有心,我问过大夫,都说孕妇皆是如此,所以请大奶奶见谅,就连我们姑爷也一日挨她几顿刺儿呢,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见她如此光明正大不顾众人的脸面,明珠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陪笑。楚含丹却不欲作罢,挂了眉剔夜合一眼,“要你多什么嘴?我自个儿说什么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这下夜合也没了脸面,将盏架在茶托上,拉了青莲旋裙而去,独留她二人说话儿,倘若有失体面也不至于落到丫鬟眼里。

外头雨已转小,静谧且绵长地飘洒,偶时掠过两丝进窗,触到明珠的手背,顿觉微凉。她正欲客气两句告辞,恰巧楚含丹掌心托起一片藕粉淡纱的衣袖,摆出个请的姿势,“大奶奶快请用茶,一会儿就凉了。”

循声而望,见她唇角一丝清淡如水的笑,哪里来的真心待客呢?明珠要起身,谁料她又开口,声线像润雨一样凉丝丝,“大奶奶,先前咱们话儿已经说开到如此地步了,你也不必再同我虚讲客气。你这些东西嘛,要一千一万我也有拿得出来,从前我的生辰礼上,知濯也不知送了多少,原没什么稀奇,可这也算你的一片心意,我今儿就收下,下次可不要再同我客气了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珠无言静对,细密的雨声中,她思索半刻,到底还是扶案起身,含笑将她眱住,“二奶奶,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如今你怀了身孕,就不要想那些前尘往事了,把眼下的日子过好才是正经。我就先回去了,二奶奶不必送。”

话讫拂裙转身,在楚含丹寸寸渐暗的目光中踅入廊下,与青莲执扇步入雨中。

霪雨无间,像千丝万缕的线将人缠住、网住,楚含丹顿觉四处无门、八方无路,花草林石俱在烟雨濛濛中不清不楚。譬如她的余生万里,要在这重门之内,同一个不爱之人磨到老、磨到死,麻木得不真不切。

同样一片雨下,马车咯吱咯吱慢响不停,街道还似以往,人影憧憧,天下熙熙,不知为何聚首。宋知濯在马车内,只觉生息聒耳,搅乱他的心亦是乱麻一团。

待车停在明雅坊时,他立即敛了烦丝,由相帮引路,一路上了轩厅。赵合营果在里头,一见他,将面前两只金樽俱斟满,一只递与他,叮咣一捧,笑颜难掩,“知濯,一切竟在掌控之中,如今咱们兄弟先饮一杯,待入冬后事成,再到此处喝个痛快!”

轩厅照常空无一人,赵合营砸一下唇,压低了声线,“已与四叔商定好了,你在延州拖住军情,暗中转至寿州。我这里带着暗卫由庐州兜转过去,咱们在寿州汇合。”及此,他将眼皮一台,架高了眉,“你不日就要带兵启程了,家中的夫人可安置好没有?”

正是戳了宋知濯的痛楚,只瞧他自斟了满杯,一饮而尽,像是将窗外一片愁雨都和入腹中,脸上笑中带苦,“我思来想去,只要她还是我夫人,就必定要叫景王捏了去,倒不如放她一条生路,若我败战而死,她也不必为我守寡立节。可我晓得她,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倔得很的一个性子,倒是不让她知道的好,一则万一我死了,她好安稳过她的日子去,二则万一落到景王手里,她什么也不知道,倒少吃些苦。”

“嗳,这才对,”赵合营松了五官讥笑了几声儿,又替他斟一杯酒来,“要我说,大男儿志在四方,哪里就被这些儿女情长绊住脚?也辛亏我还没娶妻,否则岂不是这会子也跟你一样,磨磨唧唧的。抓紧办了吧,好无牵无挂地去立那不世之功!”

宋知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时几位姑娘上来,佩环琤琮之声合着雨声,又一段曼妙声弦。沁心照常弹了曲筝,悠扬婉转,如流水曲折,动听至极。

待她拂琴下来,依旧是坐在宋知濯身边,拈一条杜鹃花儿蚕丝手绢替宋知濯斟酒,“这几回,总见大人不甚开怀,可是还为上回所说的事儿心烦呢?小女子最笨,倒要劝一劝大人,男人立业天经地义,女人在家等几年也不值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不知其中内里,只当宋知濯是要上边关打仗。把着壶,两个眼珠酽酽地将他凝住,不像是劝他,倒像是劝自己。

望一望,宋知濯便警醒着侧目避开,提杯饮酒,一盏接一盏,“我家夫人与别个不同,她是修佛之人,别人只看她人好心善,我倒瞧她忘性大得很。”

他讪一笑,耳边是赵合营与二位姑娘猜拳拇战之声,而他的眼仿佛透过雨帘,看见遥远的远处,一人一狗在笑在闹,“她嘛,人家的好她记得住,坏处她也能忘,但这是她的脑子,不是她的心。她的心忙着愁生计、过日子,这样下去,迟早能将我也抛到九霄云外去。”

垂首一看,眼前的酒杯再满,他又饮尽,唇边挂一滴酒渍,一笑便辛酸入喉,“况且,她过了许多苦日子,我以前就说要她以后都享福的,如今倒要食言,想着她以后要因为我又吃那些苦头,我的心就像被人活剐一千刀、一万刀。”

沁心捉壶的手缓缓落下,酸楚涌上,万般无言,最后还是浅浅地笑开,“大人别忧心,以后日子还长呢,她若是将你忘了,您就再让她想起就是。”

长案一边,又有位姑娘手操琵琶,玉珠满盘。拨弄轻弦两声后,她开始唱起来,吴侬软语,令人心神一酥。

和歌一曲,宋知濯已是一壶下肚,已经面上绯色,人亦微醺。赵合营扭脸一看,好笑起来,“这也奇了,知濯今天倒不忙着回家了,还喝成这副样子,哈哈哈……。”

众位美人亦是嘻嘻一笑,莺转巧簧的声息里,宋知濯却是心如筛沙,一粒粒的粉碎。他在与炉内的线香拉扯拖延,仿佛不回家,就不用去面对与明珠的分别。

直到线香残烬,炉内又叠一层轻灰,他才提起心,由明安搀扶上马车回府。

霖霪不断,还是由两个小厮将他搀回院内,明珠正临窗听雨,见状赶忙旋裙跑出,一手遮在额前,招呼小厮将他搀入帐中,“少爷怎么喝成这个样子?明安,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安傻挠着头,笑嘻嘻地打着太极,“今儿是司里几位大人请咱们少爷喝酒,人一多,应酬不过来,就喝多了些。”

二人辞下,明珠便先提裙冒雨翻到隔壁去叫绮帐让厨房煮醒酒汤上来,另吩咐几个小丫鬟烧了热水。自个儿又踅回去,替他沐浴更衣,好一顿忙活,才将他重又塞回被中。

只见他一张脸被水汽一蒸,更泛了红,她便独自笑起来,吐舌噞喁,似嗔似怪,“谁叫你喝这么多酒来着?可是活该吧?一会儿非得难受死你!”

不知他听见没有,抬臂翻一个身,苦着脸,两唇似有翕合。明珠附耳贴近,才听见他在碎嚷,“小尼姑,想喝茶。”绵绵的嗓音像一个孩子在撒娇。

无奈,明珠替他掖好被子,又搬来小炉烹茶。四面鹤台已经燃过半烛,又有炉中几枚银骨炭,照得屋内越发亮堂温暖。明珠在一根折背椅上打着蒲扇,缓一下急一下,扇得火中偶尔噼啪一声,恬静安逸,年月从容。

煎好茶,她拖一张三腿圆案在床头,将盏搁在上头,坐在床沿轻轻晃一晃宋知濯的肩,“嗳,你能不能自个儿起来喝?嗳、嗳!”

实在唤不醒,她便将他托靠起来,一臂端了盏喂他。这一刻又像是回到刚进府的时候,她耗了一身力气每日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上照顾他,琐碎得入丝丝红线,将两个门户不当的人、同悲同苦的心栓在一处。

思及此,柔和的笑便在她脸上荡漾开,一层一层,像湖面的波光。

喝过茶,宋知濯似乎还未醒,昏沉地往被子滑下去,翻身又再嘀咕。明珠再凑近去听,听见囫囵不清的一句,“小尼姑,对不起。”

她先是笑,只当他是在说醉话,没头没脑地道什么歉?可他口中不停,不断地重复这一句,“小尼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每一句,渐渐将明珠脸上的笑意刮下来,一层一层,直到露出一片苍白的脸色。她苦思冥想一阵,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可对不住自个儿的,可又想起这些时他点点反常之势,便生起好些不安。

于是,这一夜,便在寂静的不安中熬过,与案上留下的残烛,飘摇欲碎,一同去往前程不定的明天。

“明天”转作今朝,一时一刻,昼夜不停。窗外阴沉如昨,仍旧下雨,像是“天水盆”缺了个口子,要将兜了许久的水都赶着落下来似的。

早起,明珠惴惴难安,像是头上悬一把刀,不落下来心就不定。她捧着碗,一眼接一眼地窥着宋知濯,企图从他沉静的面色中窥得一丝天机。宋知濯似乎有感,有些狼狈地搁了碗就要落荒而逃,“我上朝去了。”

“哦,”明珠并未起身相送,秉箸夹一片鲜拌莲藕,嗑哧嗑哧地细嚼着,口里佯作漫不经心地询问,“你昨儿喝多了,你晓得吧?”

他只是细碎地点点头,就要旋过帘去,却又被明珠叫住,“你今儿能早些回来吗?咱们有好几日没有一道吃过晚饭了。”

又是细碎地点头,瞧她再无话,他便跨步而去,身影掠过窗扉,匆匆一瞬。

接着便是明珠漫长地呆滞,雨声紧一阵缓一阵,滴答敲得人心内烦闷。她思忖,一定要问个清楚,纵然什么误会烦难,也要在晚饭时候解开。

可终究是,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1。

直到下午,疏雨渐断,云涛烟浪。轻纱长亭下,夜合接过小丫鬟端来的燕窝,谈笑两句后,一路踅径而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入得屋内,将粉晶圆口碗搁在案上,捉裙坐下,良言苦心细细劝,“刚叫人熬好的金丝血燕,小姐多少吃一些。今儿早饭午饭,瞧你都没吃了几口,难不成不晓得个饿?就是你不饿嘛,肚子里那一个也是经不住啊。”

一栊檀色淡烟的裙摊在锦榻上,里罩楚含丹交叠的双腿,她微直起身,执了汤匙缓缓搅动碗内如冰如雪的燕窝粥,“肚子里这个要死就叫他死好了,我巴不得。我问你,我叫你抓的药,怎么这样久还抓不来?”

“嗳,哪有那样容易,许多药材总是要凑的。”夜合陪笑,伏着半身,心虚地忙将话题转过,“方才丫鬟送粥上来,说是大奶奶又跑厨房去了,过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今儿是她的生辰,她闲着没事儿,就要亲自烧饭等大少爷回来吃呢。你昨儿才收了人家的贺礼,今儿不得趁势还个礼?”

叮当碎响的勺子骤然停歇,楚含丹暗忖一晌,正借了这个由头去会一面宋知濯。倏而一笑,“成啊,你去柜子里随便翻个什么值钱的出来,再替我梳妆一下,我这就亲自给她捧了去。”

夜合窥她一瞬,摇首暗笑,“瞧,一听见要到那边去,你又活了。罢罢罢,我劝不住你,你先将粥吃了,我去找东西,一并连你要穿的衣裳也找出来!”

这边吃完,那边已经翻出一个各色细宝石嵌的一顶小凤冠,就装在一个深方匣子里。又替她寻出秋香色暗连枝绉纱掩襟长褙,一阙竹叶青绣白玉兰的留仙裙。换了衣衫,又簪珠翠,不时摇身又成了精神气十足的一个娴雅富贵的奶奶。

一路斗草踏青,水滴空阶,总算到得那边。甫进院儿,望见明珠正领着丫鬟在外间摆案。桌上有酱酥桃仁、珍珠虾、酥皮脆鸡、金钱海参、香蒸鳝段等八个菜色,中间还有小炉子墩着一口砂锅,咕嘟咕嘟滚着,也不知是个什么,倒是煎炒烹炸无一不全。

她扫一圈儿,不见宋知濯,便将匣子交给丫鬟问起,“大奶奶,听见丫鬟说今儿是你生辰,我纵然无趣,礼还是要还你的。怎么大少爷还不见回来?”

“二奶奶客气了,”明珠请她在榻上入错,又叫绮帐倒茶来,“瞧这天色,应该是快回来了。二奶奶来得好巧,不如留在我们这里吃饭,也尝尝我的手艺。我平日里虽然只会烧一些家常的,但今儿这些可是找了操办节日席面的主厨亲自教我的,你别嫌就好。”

楚含丹略微颔首,自然不是为了这一顿饭,不过是听见宋知濯快要回来了,便想着等一等。至于等来的是他客气的话儿还是冷漠的眼都行,不俱什么,只要见着他,就会觉得云疏天浅、愁云渐退,心里似乎也没那样多的憋闷忧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尴尬地陪坐片刻后,明珠估摸她是真不欲走了,便又硬挺着客气搭讪,“二奶奶瞧着精神比昨儿好多了,面色也好了许多,正是应该多保重才是。”

她还是未发一眼,横目慵笑一瞬,似乎连应酬都懒得再应酬。见状,明珠心内也有些不耐烦,不欲过多理会,叫青莲二人各自去忙,自个儿亦起身要走,“二奶奶稍坐,我还煨着汤,去看看好了没有,不过耽搁一会子,二奶奶可千万别走,留下来一起吃饭,可千万别走啊!”

她原是故意言之,又将她独自冷在屋里,就是想要她识趣自去。哪曾想,这一位勘破此机,就是不走,非要等宋知濯回来一见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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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

77.?和离?今宵作别

雨后浑天,浓云不散,啪嗒啪嗒的由屋檐枝稍上坠下水滴,一切仿佛都蕴在这样一个迷蒙混沌的人世间。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宋知濯穿一身血染的朝服,打帘下车进得门内,只见满地残红,浪萍风梗、度岁茫茫。他在萧条的秋风里踽踽独行,终于在跨入院门前,将心内准备好的分别措辞默了一遍、又一遍。

然则进院,只闻得空庭内金齑玉鲙之香,牵动他一副空空的胃肠。就像走过漫长的风雪夜,来到一个暖炉旁,温暖得令他遏然鼻酸,莫名地想哭。

这个残雨烟笼的角落,是他的家,他再一次意识见,家对他来说具体得就是明珠眉目如画的面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蹒着胆怯的步子跨进屋内,没有见到明珠,失落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满案的珍馐还不及去看,便见楚含丹从榻上迎上来,接过他的官帽,声线缱绻温柔,“知濯,你回来了?”

怔一瞬,帽子已被她接过,放在一个长案上,“下了一天的雨,你这官帽都有些湿润润的,想必身上也是,不如进屋先去换身衣裳吧。”

她笑靥不变,将宋知濯凝望半晌,见他似乎在发呆,便将声音拔高一些,“知濯、知濯,怎么了,怎么发起怔来?”

此刻,宋知濯仿佛进了一个错位的时空,“明珠”好像只是一个幻丽的春/梦,而眼前这位才是他的妻子。他凝回神思,扫量屋里一圈儿,锦榻、帘箔、细廊,分明一切如旧,便颇有些小心谨慎地发问,谨慎得真怕惊醒那一个幻梦,“明珠呢?”

返魂梅的香由里间飘然而出,缕缕绕过楚含丹,她的笑如梦如幻,“不知道,说是到厨房那边儿去拿什么东西,不见回来,你快进屋去换衣裳。”

她由身后推着他,一路绕帘而入,见他还似站在圆案边发怔,她便流连不返地驻足。直到宋知濯旋过身来,她才要转身出去。不料,却被他跨步上来,猛地扯住手腕。

四目交接的一瞬,楚含丹觉得仿佛错过的半生都将在这一刻得已扭转,她满怀期待地酽酽仰视他。下一刻,真与她期待的一样,宋知濯俯身吻住了她,然只轻碰一瞬,便被“啪”一声突兀地截断。

二人双双扭头望向窗外,只见烟笼长亭下,是明珠溅湿半片的裙与满地瓷白的碎片。

接下来久久久久的寂静后,明珠的眼透过四扇窗扉射过来,死死凝住宋知濯,好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那些熟悉的耳眼口鼻在这一霎都变得生疏不已。这一幕来得太突然,让她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太多慌乱的杂绪搅作一团又烟消云散,余下一片空白。只能将他望住,企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动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好在宋知濯先醒过来,斜目望一眼楚含丹,嗓音干涩而别扭,“你先回去吧。”

言讫他便踅到案桌前坐下,垂眸盯住自个儿交叠在案上的双手。明珠则在长亭下看着这一切,直到楚含丹旋裙带风地出来,似乎扬起一个胜利者的笑脸,倩裙纤纤、错身而去。

待明珠回首过来时,才想起这几日的种种不对劲,方发觉一切似乎有迹可循,他倏淡倏软的语句、倏远倏近的眼神都像是一种昭示,而眼下,似乎正直指到真相。

她看见他踅至案上坐下,大概是在等自己,于是她便牵裙而入,轻巧翩然地落在他面前,凝视他,像凝视一本会晤难懂的经文。

“你瞧见了,”终于,宋知濯鼓足勇气抬眸起来,笑得比哭还曲折,“既然瞧见了,那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你,我要怎么说呢?”

上涌的酸楚梗住了他的喉咙,揉绞的心痛令他无从说起。他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成了一纸空文,绝顶的记忆力在这一刻业已记不起每一个字,唯一记得的,是她叽叽咯咯的笑、她含波揉烟的眼睛、她裙间的每一个皱褶、她发上的每一缕清香……

他在心内一百次暗调呼吸,重振旗鼓后,将两臂展一下,引她看自己一身荣耀的朝服,“你瞧,我做官了,官居六品,……可是不够。小时候,当我还是个闲散贵公子的时候,我就想着要考得个功名,入仕为官,但那种想法,怎么说?不过是众多男儿都有的一种浅薄普通的想法。这个想法第一次深刻起来,是在我躺在床上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明珠,你以为是太夫人与老二害的我吗?呵……,我以前也这样以为,但躺了两年,我才逐渐想明白,这一切是我父亲造成的。”

双眸逐渐泛红,颈上的经脉将他割得碎裂而狰狞,“是他的冷漠与自私纵容了他们!他们敢对我的马动手脚、敢在我的药里下毒,就连下人们也敢忽视我、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羞辱我。都是因为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心里只装着仕途官爵,我、我母亲、甚至任何人都挤不进他心里去!你懂吗明珠?我是宋家的嫡长子、我是高贵无极的‘小公爷’,我不该受到这种待遇。所以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比他站得更高,我要他不得不看见我,甚至仰视我!”

渐渐地,他缓出一个干涩无奈的笑脸,又将头低低垂下,终于忆起那些准备好的遣词,“可这没那么简单,他是二品重臣,位同副相,而我还只是个区区六品。明珠,你大概不懂,在朝为官,要想步步高升,就得四面逢源,难免就要去交际酬酢,这不单单是官员们一个人的事儿,连家中女眷也得如此。……可你不行,你没有学识背景,你不懂琴棋书画、品香插花、你甚至说不了几句反而就要被她们笑话了去,你拿什么帮我呢?我需要的……,是一个像二奶奶那样家世不凡的闺秀小姐。”

随着落下的尾音,他的头几如枯败的杨柳,已经垂到万丈尘土中。眼泪喧嚣而出,哒哒坠在他暗红的衣袖,晕开一朵血泪的花儿。他以为他已经提前无数次预习好了心痛,然则在这一刻,依旧被一把三尺之锥扎得溃不成军,泪水成了一支支败战奔走的逃兵,纵横四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再一次揪心的寂静后,响起明珠平静如死水的声音,“你千万想清楚了吗?”

一阵汹涌喘息后,宋知濯抬起头,脸上布满交错凌乱的泪痕,“我想清楚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和离书,还有十万两黄金,替你搁在钱庄里头了,你拿着票根就能去取银子。你可以去买个院子,再买几个下人,吃穿不愁,就不要再回庙里去了,她们对你不好,她们……。”

他险些梗得窒息,没法儿再往下说。望着他眼里连滚如珠的泪,不知为何,明珠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有暂时麻木着的一颗心还想着提醒他,“我麽你不要担心,什么日子我都过得的。只是你自己反倒要注意些……。”

她脑子里分明悬着许多话儿争相踊跃,最后冲出口的只是一句,“你千万保重。”

宋知濯斗胆用泪眼窥她的脸色,始终是平静得似烟笼水寒、如月如荒野。

流香凝滞在这间屋子,雾沉沉的天色里,二人对坐,直到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窗栊1。一扇窗扉“咯吱咯吱”细细摇响,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宋知濯终于起身,将几扇槛窗轻轻合拢。

尔后,他又踅到外间书案,翻来两张撒花冷金笺小帖,推到明珠面前,只见上头水渍斑驳,泪弥点点。云上所书:

“三春朝阳里,初识娘子,梦魂离索。横山远黛,眼若绿水波,尺尺青丝、蕙草正青,寸寸芳裙、烟花旋落。只恨春短、总把情长,无凭亦无托。

尔今应怨我,三生同盟,空负轻诺。唯愿此去,前程遥万里,再梳云髻、翠峨不老,芳心不灭,眉目如昨。只把前宵,抛云散雾,一梦一契阔。”

烛光摇曳不定,明珠逐字逐句看完,颤着手执笔在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她端详一会儿,陡然觉得“颜明珠”三字,从未如今日,横撇竖捺都是一把长弓,射穿了她的心。而紧挨着的“宋知濯”三字,又似更锋利的冷剑,削着她的血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想起偶时抄经,她在尾处署上自个儿的姓名,宋知濯在一旁看书,剔眼过来,也夺了笔勾上他的名字,并列一行,美其名曰“叫佛祖也记记我的功德”。

不曾想,如今这两个名字列在一处,是为了一段锥心的告别。

呆滞片刻,她阖贴起身,想将它放进自己那个青灰的包袱皮内。谁料脚下像坠了几千斤的石头,举步维艰,短短几丈路走得如一生那样漫长。

才走了几步,终于趔趄着跌坐到地上,几如跌入一个寒冷的漩涡,骤然昏天暗地、烈烈风刮骨刺肉,麻木的心在这一刻似乎才迟钝地感觉到疼。好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挤压、撕扯、撕成条条缕缕、烧作寸寸青灰、碾为泥屑粉尘,再一把扬出——洒下千万滴眼泪。

她坐在地上,心似寒冰,泪却滚烫,眼中所见的一切皆隔着水层,立柜、长案、槛窗、满室飘摇的灯火都成了斑驳碎影,天旋地转中,唯一清晰的是——一片片正在剥落的心。

缥缈万物里,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哭声,起伏不定。同样,宋知濯亦只听见这样一种声音,如鹓鶵所泣之悲鸣,凤凰所诉之长哀。

他一步步挪过去,跪在地上,由身后抱住她,混着她的哭声,一千遍、一万遍小声地泣碎,“明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而明珠只如一个孩子,咧开双唇,眼泪无绝,声音嘶哑,将鬓上的珍珠步摇晃荡得似颠簸的万丈红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同样是一千遍、一万遍。

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她大概找不到答案,只看到天似一块扣下来的暗板,揿着她不断坠落,她在里头旋裙乱摸,只触到冰凉的四面孤墙,无光无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漫长的一夜长如蹉跎不尽的年岁,明月照过所有碎梦幻影后,而今终于轮转至此。透过明瓦照进这样一扇离窗、一座断室、一方悲帐、一对别人。桂香萧索,梅香暗沉,只有毫无声息的沉寂,伴着明珠偶尔的啜泣。

她是由宋知濯抱上床的,二人合衣躺着,他的胸膛抵着她的脊梁,一臂横在她胸前紧握住她的手。寂静中,宋知濯觉得自己的心寸寸渐老、缕缕成灰。

“明珠,明珠……。”他呢喃着她的名字,手上一遍遍揉捏着她的手,万言其中,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明珠听见了,将兜着万千泪水的眼睛阖上,只觉昏沉欲坠,渐渐地,就真跌进一个黑梦长乡。

梦里是四方的迷雾,脚下只见得方寸,像宋府花园内的大理石,晃眼,又像是扬州长巷中的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她已变作哪个四处寻家的小女孩,走了很久,巷中各有门户,却每扇门都紧闭无声,前方的灯笼亮着隐约飘摇的光,她走过一盏、又一盏,徒劳无果,仍旧寻不见家门……

再醒来,已是一个高炽烈阳的天,一连下了两日的雨,今日却格外晴明。院墙上扑着芳画如屏的花梢碎影,月季常在、桂树如昨、长亭依旧、木槿篱障,只有外间一桌子的玉鲙珍宴冷如愁秋、色味腥沉。

却闻得有叮咣作响的碗筷之声,明珠拖裙而出,原来是宋知濯坐在案前,鼓得满腮,不停地夹了冷硬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见她,扬起一个苍白枯败的笑脸。

“吃这个做什么?”明珠亦笑,眼内微红点点,却不再能落泪,好像眼泪早于昨夜落尽,只剩一种万念俱灰的疲累,“你要是饿了,再叫人做了来就是。”

他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摇首一笑,扫尽冷宴后,拔座起身,一副干哑的嗓子低得如久病之人,“我今儿不上朝,要拿离书去交给父亲除籍。”他顿一瞬,隔着几丈望向她,哑笑一下,“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千万记着,不论谁来问你,都要讲与我无瓜无葛!记住了吗?”

“记住了。”明珠半懵半怔地点着下巴,付他一笑,“你且去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罢一个回首踅入内,一个跨门过庭院,老红木的两扇门扉,隔开天涯两端。

宋知濯怀揣合离贴,一路循北而去,乱红飞花中,愁绪潇潇,他掩了面色,踅入那院儿。瞧见宋追惗正在外间用早饭,一身暗红朝服,身后榻上墩着官帽,长翅像两条展开的陌路。不知为何,瞧见他面前四五碟肴膳、墙下立着的丫鬟,骤然觉得他似富贵极乐中一个孤独的行者。

听见动静,宋追惗接过丫鬟递过的手帕揩揩嘴,指给他座,“大清早的官服未换,来做什么?”

“儿子今儿告了假,有件事儿要去办。”宋知濯并未入座,从怀内掏出冷金笺贴递予他,“请父亲过目,父亲若无异议,便替儿子勾个姓名,儿子好拿到衙门去下籍。”

丫鬟奉茶进来,又有四五个收拾案桌,却声息悄然。宋追惗呷一口茶,方翻开帖子细看,一双眉越拧越深,“好端端的,怎么要和离?我瞧着那丫头虽然无甚家世,性子却好。况且你二人又是患难夫妻,你身子不好时,还亏得她悉心照料,我瞧着你们也算和睦,怎么就过不去了?”

“正因如此,儿子才要和离。”宋知濯深行一礼,端正坐在下首,“父亲见笑,儿子有些儿女情长了,景王虽是天命所归,但儿子只怕万一。万一事败,岂不是要牵连一家?咱们一家同根同脉,骨肉难分,自不在话下。可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是因为要救我的性命才嫁到我们家来的。她原本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一生漂泊无依,嫁给我还没多久,反叫我连累丢了性命,我心里难忍,不如叫她去了吧,若他日我功成名就,再将她娶回来是一样的。”

宋追惗淡一笑,叫丫鬟拿来笔,果真属上名字递回与他,“十年夫妻百年修行,缘分二字,难循其道,你想得没错,可世间之事,尤为夫妻情分,倒不像那花开花败自有规律。”

他拔座起身,戴上官帽,脚步略迟,声音里仿佛含着化不开的愁绪,“你以为她会等你,或是你以为一切尽在你的把握之中,你以为以后总有机会。……其实不过是你自以为,人心易碎、世情多悲,哪能事事都如你愿呢?”

言讫,那一袭晦涩的红步入艳阳之中,踽踽的步子不疾不徐,绕过太湖石,又过秋海棠。宋知濯其后望着,顿觉此秋萧条。

待他吩咐完明安带了帖子以及婚书到衙门下籍后,又踅回自个儿院内,只见风刮得满院落叶,阳光将桂树扑进窗内,树荫斑驳在明珠的半片衣裙上,离愁别绪如风骤去骤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窗影内,她已经换了衣裳,天水碧的轻绡留仙裙,湖蓝的绉纱掩襟褂,边上所压湛蓝的边儿,上绣连枝喇叭花儿。头顶挽了半髻,胸前坠两条粗长的麻花辫,其间用粉缎裹挟,干净清爽得未簪任何珠翠。

宋知濯眼尖,一眼就望见她搁在案前的那个青灰色包袱皮,荏弱地似她来时那样空荡。这一刻,他灰烬寸立的心再度如玉炉内沉淀的香灰,反复被烧得更轻、更薄。

他胆怯地站在长亭下,不敢进去面对既定的分别。倒是明珠,望见他,便遥遥冲她招手。

待他踞蹐踅进来,指他在对面坐下,尔后是一长篇嗈嗈囔囔,“我今儿就走了,你,好好保重。……但我想劝你,以后再娶哪家小姐都好,别是二奶奶,他是你弟媳妇儿,你可别忘了。你不必担心我,庙里我大概亦是回不去的,但是我有力气,替人家扫洗打杂的,总能混口饭吃。你的银票我不要,倒不是辜负你的好心,只是我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身上银子多了,反倒要惹是非招来不太平,但我拿了几个碎银子,在外头租一间屋子总要用的。”

她总是擅长在困苦饥寒中度日,宋知濯从不怀疑她顽强的生命力,可他还是几近祈求地将银票递给她,“你带着,若是怕惹麻烦,就买几个家丁替你看家护院。”

“你这才是考虑不周全,”明珠推过,唇上挂着一缕浅笑,眼中却髹红未褪,“我独身一个,若是买来什么歹人可不是引贼入室?纵然不是歹人,晓得我有这些钱,又是个姑娘家,没有歹心也起了歹心,倒是没钱还安心些,不招贼人惦记。况且,你嘱咐我别同别人讲我同你有瓜葛,若别人问我钱打哪里来的,又去寻根觅迹,还不是要查到你头上去。”

缄默半晌后,宋知濯终于妥协地颔首,“那我送你出府,叫明安套了马车,你要到哪里,叫他送!或是叫他去给你置办房子,一应家具总要办的,吃的用的,都叫他去一块办了来!”

十分吊诡,明珠居然“噗嗤”一乐,由眼眶内滚出一滴热泪,酽酽将他眱住,透过他的眼,望尽一生一世,“你糊涂了,你若叫人明安送我又办这些,叫别人看见,还不是说你旧情难舍,日后翻出这桩旧案来与你算账,你就是八张嘴亦说不清。”

他们所指的“别人”自然有差,但宋知濯不敢掉以轻心,只得依言,送她至门外。里间到外间数十丈,每踏一步,他便在心里同她说一遍,“若我活着,一定再去接你。”

一遍一遍,险些出口,“明珠,若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自行截住,明珠亦未追问,只肩挂包袱同他挥挥手,旋裙一霎,泪雨潸潸。她的人在艳阳里,心却还被囚困在四壁暗墙间,话里所说的“以后的日子”实则只是暗淡一片。前方似乎有汹涌浪潮,而她的舵手将她弃在这方孤舟,她在残酷的风浪里独自浮沉,不知明日该去向哪里。

包袱里背着那张和离书,字字句句过目难忘,每一个字都是一根三寸铁钉,将她钉死在命运的砧板。乌金悬于空旷的天上,分明是暖洋洋的,她却觉得自己是被裹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她要去拉开那扇院门,谁料反被人推开,三寸高的门槛外,站着同样背着粉缎包袱皮的青莲,罩一件朴素不过的银灰软绸对襟褂、素靑白蝶裙。她深凝一眼明珠脸上纵横的泪痕,将一张白绡帕塞进她手里,错身而进,“等我。”

明珠回首,见她的袖在太阳底下若旋雁翻飞,滚滚的裙下掩着坚决的步伐。倏然,她又破涕为笑了,觉得自己如此幸运,生途慢慢前路迢迢、总算有人与之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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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鹧鸪天·吹破残烟入夜风》

78.?流产?风水轮流转

晴阳芳草之下,二人和离之事就像棵无根蓬蒿,轻风稍带便吹遍了宋府每个角落,青莲听见此信的一刻,便自心内长叹一声,打点包袱绕过院来。

她随宋知濯进得屋内,将包袱搁在榻案拆解开,拿出里头一些散碎银钱与几件珠宝头面,总值不过二百来两。

在扑进来的一片光尘中,她牵裙跪伏在地,青碧一片裙好似托得莲瓣几许,“少爷,我在这府里亦积攒下来一些银两,不过好些给了青岚陪葬,现就剩这些,我晓得赎身是不够了,少不得要少爷添补一些,放我随明珠同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未及他回,她又极其浅淡地笑起来,“我打小伺候您,对您还算有几分了解,自然也晓得,少爷必定是会应承我的。如今我去,倒不是背弃少爷,只因我把明珠当做亲妹子看待,也明白您有您的苦衷,让我在她身边,您也能稍稍放心。”

宋知濯久默一瞬,更觉自惭,扫一眼那些零碎珠宝,远眺院门处,见明珠伫在门下静静等着,他心绞难抑,“青莲,多谢你,请你千万照顾好她,倘若有一日,我还能出现在你们跟前儿,必定重重谢你!”

尔后青莲重重嗑了三个头,辞主而去,于院门下挽了明珠,一路穿院越花,到得角门,却有人早已侯在那处。

弯巷中,是宋知远与婉儿相候,一见明珠,婉儿倒先哭了,肉呼呼的手背横掉一把鼻涕一把泪,梗咽难抑,“姐姐,你要往哪里去啊?还回金源寺去吗?”

偏阳下,明珠掣一下包袱,握了绢子替她搵泪,一颗颗像在搵自个儿心里的泪,“金源寺麽是回不去了,我与青莲姐姐在外头寻一处房子,若寻到了,你到家里来玩啊,我给你烧饭吃,你还没吃过我烧的饭呢。”

婉儿抽搭着还欲再说,却被宋知远抢先一步,“明珠。”大概他自己亦感突兀,慌挠头辩解,“哦,眼下再叫你大嫂就失礼了,不如叫你名字的好。明珠,你若安顿好了,千万到门上说一声儿,若遇到什么烦难,尽管来找我,千万!”

他凝重的神色中似乎带一丝轻快,明珠敏锐地觉察出来,只敷衍着颔首,“多谢三少爷挂心,快进去吧,我安顿下来自然是要来说的,起码也得告诉婉儿一声儿啊。你们进去吧,别耽误在这里,就送到这儿吧。”

言过回首重门,离泪三千,陪同她人生最欢快的一段时光,一同掩埋在那些重峦叠嶂的太湖石内。

从此乱红长辞,桂影疏离,庭轩只剩凝滞的孤寂。

接下来的几日,宋知濯不再归家,将寸断离心都放在军中整将点兵,与黄明苑交代兵符,又与景王再三谋定,最后秘密与赵合营最后一别相定,就要发军延州。他甚至几日不曾合眼,只因一闭上双眼,就看见明珠的眼泪,与她荒野徒徙的身影,他怕一时忍不住,就要遣人去寻她的踪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绿阴红影下,有一颗同样难熬的心,不同的是,这一颗心是陶陶尽醉太平。

烟草池畔,妆粉匀开,楚含丹艳杏一样的脸,倚在风亭香榭下。自打一吻之别后,她仿佛似雨润焦土,重又焕发,镇日描妆精黛,倒生出了十二分的精神。

若还有什么烦丝,恐怕就是腹中那一个脓包一样多余的孩子。及此,她挑眉睨一眼正在案上烹茶的夜合,声似浮萍,漫不经心,“我叫你抓的药,到底要几时才能抓来?”

夜合闻声赔笑,再施以往之计,“快了快了,大夫说还差个什么,正等着到乡户上收来呢。小姐,我听说大奶奶出府去了,不知到了何处安身立命?”

一阵朔风乍紧,颠得楚含丹钗头两片蝶翼振翅欲飞。她早闻得府中变故,虽事发突然,可那一吻却如飞针走线,将她险些破碎的梦重新缝补起来,失而复得的快意早已覆住了心内那浅浅一丝疑虑。

两个指头将一张绕在指尖,香粉馥馥的一把腮挂起笑来,“管她哪里去,又不干我的事儿,只要她别再回来就好了。”及此,那笑容更加明媚,垂首望一望池中唼喋荷荇的几尾鱼,“是我多心,事已至此,她哪里还能回得来呢,只怕此生天涯陌路,再难相逢了?”

她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幸灾乐祸,夜合只付与几缕讪笑,恰见得宋知书院外踅来,罩一件松黄的浣花锦襕衫,无花无纹,束了高髻,手里捧着一只锦盒,直奔长亭而上。

望及楚含丹乜过的眼,他歪嘴一笑,皓白玄月一样的虎牙,又恍是那个风情致趣的少年,“二奶奶别误会,我可不是打那些烟花柳巷里回来,今儿出去,原是去取这个玩意去了。二奶奶打开瞧瞧,可好不好?”

锦盒内是一个金项圈儿,坠着个二寸的金锻长命锁,上面所拓一只玉兔,底下还有三个流苏,嵌着满绿的三颗翡翠珠,晃一晃,可爱非常。

她只斜倚阑干,匆匆一瞥,无趣无兴的样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静滞中溢起丝丝缕缕的尴尬,宋知书险些恼火,可望一望她还干瘪着的肚子,只好忍气吞声,连赔笑脸,“二奶奶若是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做来便是,只是这兔子是我特意叫刻上去的,咱们孩子赶在明年生下来,可不就是属兔?”

她仍旧不答,竟像是没听见,由沿上的钧窑碟内抓一把鱼食,闲撒池塘。宋知书坠下脑袋,险如坠到泥地里的吊兰,干坐一刻,只好独自离了长亭回屋,杯廊下慧芳瞧在眼内,也随其上。

甫进屋,慧芳便赶着替他斟一杯茶,又翻他一眼,“您瞧瞧,这么上赶着巴结,二奶奶可正眼瞧过你没有?要我说,何苦呢,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嘛,倒是天大个了不得了,头先烟兰怀着身子也不见你这么高兴的。”

宋知书歪在榻上,勾起腰上所坠的一枚玉玦左右甩起来,“她是二奶奶,同烟兰怎么比?如今你也有些没大没小了,你可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竟敢背地里这样说她?”

“哟,我不过是替少爷抱不平,”慧芳又翻一眼,露出截眼白,好大个哀其不争,“少爷若是不爱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我麽,不过是想少爷心头能高兴些,看来是我多余,您上赶着挨刺儿心里倒是高兴的。”

她头上云鬟慵梳,耳上坠一只樱桃红的玛瑙缀儿,娇俏玲珑,倏将宋知书勾起一股火,一把拉她跌在膝上。膝上的重量仿佛将他心内的落魄挤出,他轻拨一下她的耳坠,如慢云一笑,“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好哄着她安心将孩子生下来。”

他的眼却望向支摘牗下一块一块的菱光,绚目非常,似乎晃得他双眼也起一层水光。

慧芳叫他撩动情长,软软地倚在他的肩上,媚迭迭地一双眼将他凝住,他自案上玛瑙碟内捡一颗剥好的莲子塞进她嘴里,又俯身去叼。

二人不时便已滚得个香汗霪霪,斗帐酣战中,日光渐晦渐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而另一侧,宝榻兜转晚风,帘翕竹影乱,楚含丹在榻上,手上拂过一支莲蓬头的玉簪,指端细细拨数着凸起的莲子,一颗一颗,数之不尽。对榻是夜合尴尬的笑意,满室若隐着女人轻轻的低吟,像夜林中浅唱的黄莺,真切得似就在耳边。

“小姐……,”夜合试探一声儿,见她抽神回来,她便含笑巧劝,“二少爷如今已许久不在外头鬼混了,慧芳嘛,到底是跟前儿的人,当初我说让你打发了她,你不依,如今就让她且混过去吧,咱们保养身子要紧。”

一眼射来,跋扈凌厉,“你听见可曾我说了什吗?”

夜合不大得趣,挂下脸垂着首,鬓边一朵秋海棠亦顿失了颜色。楚含丹细想想,也有些无趣,柔了眼放软了声儿,“你去歇着吧,我横竖也没什么事儿,坐一会儿也要睡了。自我有了身子,你便一刻不松懈地守着我,也怪累的,去叫碧桃来伺候就成。明儿还要叫你去办件事儿,你拿二千两银子给家里送过去,再问问父亲母亲身子可康健。”

脉脉秋夜中,夜合领命自去,换上一个颇伶俐的小丫头进来,楚含丹抬起半截叶苍黄的袖口招招手,叫那丫鬟附耳过来,嘀咕一阵。

只见那丫鬟怯懦回望她,有些不敢应承。她便似怒似笑地望睇住她,从松髻上拔下来那根碎珠所嵌金蝶簪递过去,“这个给你,你拿去,替我办了来,我另外还有赏。”

凝露绸霜中,那丫鬟接过簪子,到底拔裙而去。院中已是薄衾小凉夜,玉叶藤芳缠月而上,覆了轻墙。

次日隔花照影,宋知书房内空空,人不知哪里去了。慧芳正与两个丫鬟在北廊下坐着说笑,手上一针绕一针的往一张湛青的缎子上绣鹰,勾得弯刀一样的长鼻,竟像活的一般。

倏闻得楚含丹在正廊下含笑喊她,挥着一张珍珠白缎手绢,“慧芳,你来一下,我有事儿要烦你。”

慧芳搁了东西,一路牵裙而上,随她曳裙进得屋内。见她在一个大匣子内取出一只白玉细镯,“这个给你,烦你去厨房里端了我的安胎药来。夜合叫我打发回娘家去送东西去了,别个我又不放心,只好烦你一回了,也怪不好意思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见白玉剔透如乳云,慧芳哪有不应承的,忙福身接过,嘴上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奶奶说什么话儿呢,就是没有赏,也是我分内的事儿呀,不过是夜合姑娘一直是贴身伺候您的,我们才让开了去。我这就去亲自望着他们煎了,再给奶奶端了来。”

她福身而退,裙角飞过帘下。楚含丹凝一瞬,笑意消散又重新绽开,如一只破茧的蝶,迤然落榻。

不时,碧桃入得屋内,手中平稳托着一方深匣,揭开盖儿便是扑鼻的药香,她将里头盛了汤药的碎纹碗端出,先与楚含丹过目,“这便是奶奶要的药。”

苦味儿熏得楚含丹叠了眉心,兰指捂鼻,碧桃便将药端入卧房内藏起。

只等慧芳再捧了安胎药进来时,楚含丹又命碧桃拿了两个二十两的锭子给她,“有劳你了,原本不该使唤你的。”

槛窗内一片喜色,慧芳接了银子辞去,碧桃便将药倒入花盆内,将另一碗药倒入,捧给楚含丹,“奶奶,您可千万想清楚,这药喝下去,可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楚含丹笑靥鲜嫩,眼中弥着只为玉碎的坚毅,“我清楚得很,正巧借这孩子打发了慧芳!”

言讫将药长饮而尽,直到日半倾仄,长亭斜影,几束金光半浮在室内,照着楚含丹蜷在榻上的身影。

她只觉腹痛难忍,有什么由腹中紧往下坠,不久便有一滴滴血自腿间溢出,沾湿一片微微泛紫的月华裙,坠着她、将她坠倒在地。可她的心是上浮的,像流光的轻尘一样雀跃,只要想到宋知濯会来,他一定会来!他是世上最有担当的男儿,一定会来为那日的一个吻给个交代!

伴随她的呜鸣,屋内混乱不堪,夜合亦闻讯奔来,指挥着丫鬟将楚含丹搀到床上,又遣人去请了太医,折腾近一个时辰,孩子终归也没保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合由人堆里狠拽了碧桃,往她膀子上死拧一把,“你这小蹄子!怎么我才出去半日,小姐就出了这档子事儿?你就是这么当差的?我让你不仔细!我让你只顾着贪耍不留心!”

直将碧桃拧得扭捏着身子避让,一壁疼得哭起来,“姐姐做什么打我?我原是留心伺候的!”

“若是留心伺候,如何会出这样的事儿?”夜合气极,不欲听她狡辩,随手抄起一个白羽鸡毛掸子往她身上抽。

丫鬟们劝的劝拉的拉,一个哭一个躲,直闹到宋知书撩袍而入,众人一下屏息凝神,给他让出一条道。只见他一步一缓,迟疑的步子内,仿佛弯着濒临绝望之感,最终走到床前,冷眼盯着账内尚且昏迷的楚含丹。

好半晌,他才坐到床沿上,冷目睃遍众人,“怎么回事儿?”

适时,碧桃捉裙跪倒在人堆里,抽抽搭搭地将议定的言词倾出,“中午的时候,奶奶叫我去找个东西,便托夜合姐姐去厨房端了安胎药来,谁知吃下没多久,奶奶就说肚子疼,在榻上直打滚儿,后来、后来就见了血!”

风水轮转,慧芳只觉当头一棒,忙着也捉裙跪下,“我是替奶奶到厨房端了安胎药来,可我确确实实是只端来安胎药,想必是奶奶吃错了别的什么东西,倒要往我头上赖不成?”

碧桃窥她一眼,眼泪接连坠下,“谁晓得你端来的是什么?奶奶什么都是尊了太医的话,平日里不曾乱吃过东西,夜合姐也是晓得的。怎么偏偏今儿夜合姐不在,我也错了身,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言有明指,激得慧芳跳脚起身,正欲驳斥,却闻得宋知书硬一声嗓子,“够了!”他收回眼,盯着楚含丹一张苍白的脸,无任何神采,沉声吩咐,“你们都先下去,夜合留下。”

众生淅索退去,满室死寂中,他陡然悲壮地笑起来,“夜合,你曾劝我让着她,你看,她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家小姐的心是石头做的,我打动不了她,你以后也不必再来劝我,从今往后,她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我不再管她。你先下去,我在这里等她醒了,有话同她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笑容仿佛敲晶碎玉,夜合提起一颗心,伏跪在他脚下,“姑爷,我们小姐就是任性一些不懂事,等她醒了,您再好好跟她说说,您可千万别动怒!”

缄默一瞬后,他闷沉沉地笑出声儿,抖肩颠帐,直把楚含丹由昏迷中颤醒。随后夜合只得捉裙而出,留下这笔糊涂账让二人掰扯个清楚。

淡霭浮沉流得满室,宋知书退回到一根折背椅上,冷眼望着楚含丹撑起来靠在床头,旋即翘起腿来,状若风轻地笑一笑,“从前你身子不稳,如今时日渐长,故而今儿我特意到母亲的坟前告诉她你有喜的事儿,好叫她在天有灵能高兴高兴。不曾想,我才一回来,就听说孩子没了,你倒将这事儿细说给我听听。”

他的眼被血丝割成片片碎瓷,心内仅存的希望亦跟着跌破,此刻,爱无处爱,恨无从恨。

帐幄被横挂在月钩上,底下是楚含丹一片苍白脸色与半松的宝髻。她没有退怯地将他凝住,冷静从容,“是慧芳要害我,今儿我身边一时没人,便请她去帮我端了安胎的药来,谁知我喝下没多久,就觉得……。”

“够了、够了!”

喧嚣怒吼中,砸碎了一只冰晶梅瓶,冷粼粼的光踅入宋知书的眼,“别说这些陈词滥调了,你原来就演过这么一出,你忘了?你当我是傻的?”他咬牙切齿,转到床沿下,狠捏了她的下巴,恨不得捏碎寸骨,“是你不要这个孩子!我在你面前做小伏低,当了这么久的王八龟孙子,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你就不愿意让我称心如意一回?!”

他捏了她的双肩狠一振,振得她瞪目呆滞,尔后,他便拔座起身,黑靴悠悠缓缓地踱了几步,横眼扫尽屋内的暖金冷玉,声音碎裂得不成样子,“既然你这么不想安生做好这个二奶奶,那我也成全成全你。”言及此,他陡然转身,脸上挂一缕玩世不恭的笑意,“不过我宋家书香门第,从不做那无故休妻之事。你只将这间屋子让出来,搬到北廊下那间屋里去住,这屋里让给慧芳来住,我正要抬她做了姨娘,省得给她收拾屋子了,不好凭白叫她受你一顿怨屈。”

他自笑意不渐,负过一只手,腰板挺得如槐如柳,“另外,你的嫁妆早叫你贴补回娘家了,下剩这些东西,不过都是我填补给你的,如今你也让出来给慧芳,府里的月例银子若够你开销便罢,不够你就省着点花。你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也要撤了去,夜合是你陪嫁过来的,便仍跟着你。你今儿且养着身子,明儿我就吩咐人将那边收拾出来,劳你移驾过去,从此,我不再踏入你屋内半步,好让你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言讫打帘而出,一片冷硬的背脊渐渐远逝。只见楚含丹仍旧是沉默,徐徐一副胸口开始起伏难定,扯了一个八角枕掷在地上,毫无回响,实在难消她心头之恨,便拖着残病之身下榻来,砸了妆案上一只高瘦冰裂定窑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叮咣”脆响,惊得夜合飞裙而入,急着去搀她,“怎么下床了!也不怕作下个病根儿?”

“你别拦我!”拉扯中,她又砸碎一个蓝田玉鼎,渐渐体力不支,跌回床上,呆坐一瞬。

夜合提裙横脚扫过碎片,蹲在床下榻板上晌仰脸将她望住,“到底怎么了?我见姑爷出去时满脸不高兴,想来是你做得太过?你也是,我如何劝你,你只不听,还要故意支使我回去一趟,作出这么些事儿来!”

谁料,这一回她倒没驳,沉默半晌,抬起两片袖,障袂而哭,声音呜咽不明,直把一片晴明天光哭成耿耿星河。

回廊影下,灯烛轻曳,宋知书斜倚在榻背上,闻着隔壁隐约淡啼,仍旧是冷硬着的一副心肠。他曾捧着自己残碎的自尊奉在她眼下,却被她轻易碾为尘屑。

倒在榻上,搭着膝望向瑰丽的藻井,目中空空,脑中亦是空空。

直到慧芳潜进来,笑得鬓边的步摇花枝乱颤,搭肩搡他一下,“嗳,我只当你是个没良心的,原来你又是有的。”她捉裙坐在他身侧,慢慢伏倒他宽阔的胸膛,“我方才吓得不知道怎么好,以为你就要听了她们的话儿发落我呢,躲在房内哭了好一阵。”

浮锦下,是他一颗依旧有力跳动的心。可宋知书却蓦然觉得这一颗心已经死了,死在残存的期盼里、死在与楚含丹彼此消磨与蹉跎的年岁中。

“少爷,”慧芳将下巴抵在他的胸膛,睫畔似乎卷着一只醉蝶,使尽十二分的媚术,“总不能叫二奶奶就这样凭白冤屈了吧?她们空口白牙的,张嘴就是好大的罪名,险些要了我的性命,您好歹也替我主持个公道啊。”

一对细肘在他胸膛搡来搡去,摆楫曳舟一般,划向一片两岸流光的秦淮河。宋知书垂睫眱她一眼,闷沉的声息里敷衍而过,“我已经吩咐下去抬你做姨娘,你还要如何?小丫头,别太贪心了,仔细鸡飞蛋打,什么也捞不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79.?安身?别家离府,立命安身

纱窗一夜老,窗里的人哭断心肠,九曜消沉后,自又迎来一个喧阗金光的昼永。

与日光一齐扑进房内的,还有几个丫鬟,为首一个粉缎轻褂,怯懦的裙小弧地摆到榻前。只见楚含丹钗亸髻松,赤面红眼,显然是直哭了一夜。

丫鬟蹲个万福,嗫喏吞吐,“二奶奶、二奶奶,少爷今儿早上吩咐,叫把您的东西收到北廊下的屋子里去。那边儿已经收拾好了,您、您可是现在动身?”

槛窗下一双冷凛凛的眼射过来,其怒可鉴,“动什么身?这是我的屋子,你们这些没规没矩的奴才,给我滚出去!”

那丫鬟怯退一步,后背撞在一对软胸脯子上头,回首一望,原来是慧芳。通身嫣红软缎,只横件月白云盛莲的抹胸,至颈处露出好大截白皙皮肉。

她手捏一块银红绣白玉兰轻绡,随腰窝一摆一荡,过分妖娆。放肆地直接对榻坐下,眼也不看楚含丹,只盯住指尖的帕子闲闲拉扯,“二奶奶敢情还做富贵梦呢?这里分明已经是我的屋子了。少爷早上出门时说,我已是半个主子,住在下人房里总是不妥,叫我搬来上房住,离他也近,可你不让,我怎么搬呢?”

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回在楚含丹的两片腮内,她用了好一瞬,才红着眼瞪出个笑来,“慧芳,我平日里待你还算不错吧?二少爷要抬你做姨娘就做姨娘好了,怎么还要来抢我的屋子?这院儿里多的不是空屋子,你随便住哪一间不好?”

慧芳横一寸眼,噗嗤一笑,“你对我好?不妨直说了吧,我起先也以为你对我好,直到昨儿才醒过来。你从前哪里是对我客气呢,还不是想借着我的手拾缀别的人?二奶奶,我哪点对不起你呀?虽说不上十分勤勉奉上,可我原也不是你的丫鬟,也用不着我近身伺候你,你是对我哪里不满?要想出这个法子来炮制我?我告诉你,我今儿可没那样好哄,你快给我搬出去,否则,我叫丫鬟们将你的衣裳头面都扔出去!”

冷眼对峙中,夜合正端了一碗燕窝进来,瞧阵仗忙将漆盘搁在案上,叉腰横指一圈儿,将丫鬟一个个都虚指点到,“好啊,你们是要造反不是?我们小姐即便换个屋子住,也还是这府里的二奶奶,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我瞧你们是活得腻味了,敢以下犯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间,有个丫鬟深垂下头,只望见两个珍珠耳坠子颤颤巍巍,“又不是我们故意作对,原就是少爷早上吩咐下的,我们不过是尊令办事,姑娘倒怪不着我们……。”

一番话儿在宁静晨曦中响得格外透彻,慧芳听见,更涨了势,将腰一横,拔座起身,手上连抖着帕子,“姐姐妹妹们还楞着做什么?咱们可不是什么千金万金的小姐,没学过那些虚礼,也不必讲这些假客气。她不搬,咱们就亲自替她搬,搬完了我有赏!”

众人一听,立时履舄乱响,纷呈错开,白的裙、绿的衫、黄的褂、粉的鞋登时乱得满室,没一会儿就将大楠木立柜里的衣衫头面都搜刮了出来。

混乱中,夜合各处奔走,四面阻挠,“你们做什么?这是抄家呀还是搬家啊?给我放回去、放回去!”

无人应答,各自旋裙乱忙。片刻,有一小丫鬟吃力地抱来一个宝盒呈到案上,掀开盖儿给慧芳看,“慧芳姐,这些东西不知是谁的,可是二奶奶的?”

楚含丹别着脸对向窗外一场落寞的秋景,两片牙咬得死紧,未发一言。倒是夜合又扑上来,将宝盒横拽一个方向,“这些东西是姑爷送的,你们不能动!”

闻之,慧芳粲然一笑,挥着帕子,“正是呢,少爷说了,二奶奶就那几件头面首饰,别的早贴补给家里了。少爷还说,这些东西奶奶原就不稀罕,就不给奶奶带过去了,还留在这屋里。”

丫鬟尊诺,又抱下盒子原处放好,乱哄哄一遭,总算将楚含丹的一应东西都打点出来予她过目。只见十色光锦上,有一个鸳鸯戏莲的绣囊,她一把便夺了过去,捧在怀内,指尖隔着重纹摩挲里头那枚绿松石的如意犀比。

直到过去那边屋,挑眉回望正廊,方觉不过同院同檐,却隔着那么远,隔了绿荫繁叶的花间、隔着叠嶂巍峨的一片太湖石和比登天还高石阶。

进得屋内,已是彼番光景,不过十来丈的一个通屋,左首搁了床铺与一个楠木柜,右首两扇槛窗,搁着一张楠木榻,中间一方圆案,四壁凋零,再无芳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红着眼将屋里梭巡一圈,抱膝独坐到榻上去,脸上愤懑难填。夜合牵裙过去,对坐下,抬一眼耷一眼地轻劝,“姑爷在气头上才将小姐挪到这里来,不过是住两日,过几日姑爷心一软,仍旧将你挪回去的。……要我说,你还该去姑爷面前服个软,就更不用在这底檐筚户的捱两日了。”

榻上仍是垫了锦垫,只是颜色不如从前光鲜,她弓腰在上头,手中握着绣囊,一遍遍地摩挲,唇扉亲启,眼中沉入更深的恨海,“他休想!”

夜合无言可对,拔座起身,开始逐一收拾起来。而楚含丹仍旧陷在一束半暗光线中,恨若轻尘将她裹挟着,她却仍能抽身想一想宋知濯,想他何时会来。

果然,午后正阳中,宋知濯来了。一身银灰软纱袍用锦带扎紧了袖口,长靴下跨门而入,走到楚含丹面前,将她望住,夜合奉茶来,他只摆袖推拒。

眼角掠过他半截衣袂,楚含丹立时抬起头来,与之对望,像风拂过枝稍的木芙蓉,寂静地等待君郎摘撷。她知道,他一定是来给一个交代,对那日的一吻,甚至是她的往后余生。

可是久久沉默中,她没有在他眼内看见任何情愫,故而她倏然有些心慌,伸出一只手塞入他的掌内,将他沉沉坠住,几近祈求,“知濯,你带我离了这里好不好?”

正逢夜合搬来一根圆凳后退出屋内,宋知濯便撒开她的手撩了衣摆坐下,“我明日一早便要领兵前往延州,所以来一趟,要跟你说个清楚。”他就像上回还坐在嵌了轮子的木椅上,用同样审视批判的目光将她睨住,“我晓得你做过什么,就是金源寺遭劫那回。我一直没有找你兴师问罪,是因为我不想让明珠知道你要害她,即便她不会因此难过伤心,可她会失望,我不想让她再对世间有一寸灰心。”

睨住楚含丹筛糠一样发颤的轮廓,他接着凌迟一样地往下说:“可那天,她就要对我灰心了,我害怕、我怕我要独自一个人承受她全部的怨恨,所以我拉了你陪绑,想叫她对我的怨分一半到你身上。……大概没什么用,我仍旧害怕她会恨我。”

言讫,他顿一下,拔座起身,却被楚含丹由身后叫住,“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回首过去,见她已经踅下榻,将手上一个绣囊狠狠掷来,似乎裹着硬石的绣囊咚咚滚几圈儿,发出闷而沉的响。

她髹红一双眼,死死凝住他,裙面沉重地颠荡过来,一步一痛,短短几步似末路穷途,由一个含情脉脉的柔情女子走成了悲恸难平的怨妇,“你知不知道,哪怕你不来呢?我也算有梦可以做,我可以期盼明儿你会来,明儿不来,我还可期盼后儿,一天不来我盼一天,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大概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同我说这些?!为什么非要将我敲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声音亦由隐约啜泣变得歇斯底里,亸簪欲坠,松髻半垂,凌缕的发丝粘在她泪痕半干的一把腮上,不再秀色妍艳。

宋知濯居高睨住她,眸中反射她几欲疯癫的一张脸,“我来跟你说清楚,是想让你知道,你该恨的人是我,不是明珠。她从没由你手上夺走什么,你我之间,除了满嘴空文的婚约,什么也没有,你非要恨谁怨谁心里才痛快的话,就来恨我好了。”

他自蹒步而去,旋起一片衣袂,撩起楚含丹心内万丈高的怒火。她追出去,追到长廊,可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回首过来,满院的或是骇异、或是讥诮的目光,慧芳坐在高廊,搭在扶槛下的腕子慢悠悠晃着帕子。

而另一边,站着宋知书,他的眼里有什么呢?大概是嘲讽!即使他没有笑,也胜过千万人的笑声!

对视中,宋知书踅入门内,将她丢在北下的长廊,再无回首、他不敢回首。见证她的支离破碎,比眼下自己的“一无所有”更令他心痛,而比这更加心痛的,是她即使深陷囹圄梦境,也不需要眼前真实的自己。他想,他从没得到过她,反倒在一寸寸的失去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却也曾有过完整的自尊。

恼人的秋风在这一天刮得缨枪上的红缨如一片烈焰火舌,三角战旗飐飐,齐刷刷扬向另一片雪雨风沙的土地。宋知濯在领头的战马上,左右各一副将,端正威武的铠甲下,是他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人河两岸是另两条连绵的人河,俱是兵将们前来送行的亲人,一片泪雨潸潸下,除了黄明苑,宋知濯并无亲人相送。他在人河中睃巡一圈儿,期盼在里头见到一抹娇小的倩影,然而很快,他又暗自嘲笑完自个儿的贪心,打马前行,将繁华的京城略为一抹缩影。

缩影里,人群熙攘,明珠混在里头,双肩各挂一根粗麻绳,后头坠一辆木板车,车上不知打哪里搜罗来的一些桌椅板凳。胸前垂着两根布条缠的麻花辫儿,随她的步子沉沉摇摆。

好容易拉到一条人眼稀少的长巷中,见门口候着的青莲忙迎上来,“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在哪里搜罗过来的这些东西?”

二人搭手将板车上的桌椅条凳卸下来后,明珠才咧开牙笑起来,捏了半截袖口擦额角的薄汗,“我在街上见有户人家抬出来的,问了一句说是不要了,咱们屋子里除了张木板床,什么也没有,这些桌椅板凳总是要用的,我就搬借了房东大娘家的木板车拉回来了,姐姐你先收拾一下,我给人把板车先送回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房东是一位算得和蔼的大娘,夫家姓张,住在巷口,这原是她家祖宅,因家中全是姑娘,二老归逝后留下这房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便一月五百钱租给她二人。里头一个不大点儿的小院儿,一间正屋与东厢房,院中再有一颗几十年的老桃树,二房各一张硬板床,其余一应家具俱无。

去时,张大娘正捡了一筐子嗑边儿裂纹的碗碟陶罐,见明珠来便含笑递给她,“好闺女,你与你姐姐总要吃饭不是?这些东西倒别费钱买了,我捡这些将就用着,等将来嫁了人,自然有好的使呢!”

院墙上正好一株爬墙虎爬得半壁,滤了几点斑驳的光在明珠的笑靥,浄泚而纯净。她坠睫笑笑,有些腼腆地接过篮筐,“多谢大娘,回头我烧了饭,还要请大娘过去吃呢。”

张大娘臃肿的颊边有些被日头反复晒出的红痂,一笑,红痂上便撑起丝丝干纹,像久旱成灾的红土地。她扬起嗓子扭头朝屋内喊一声儿,“老二、老二!快出来!”再扭回来,搭着袖含笑在明珠脸上反复观摩,“照你先头说的,你逃荒到京城来,家中只剩你与姐姐两个,那日子可艰难呐。姑娘家,既不能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又无田无地的,还是早点寻个可靠的人嫁了好。”

正逢屋内钻出来一个灰布粗衫的男子,二十上下的年纪,身形佝偻精瘦,头上缠了一片湛青纶巾,打扮似个读书人的模样,可瞧那眉宇之间却令人不大舒服。

“娘,什么事儿啊?”他蹒步过来,一眼见到明珠,两个眼珠子就粘在她身上抠不下来似的,直将明珠瞧得垂首避目。

那张大娘在二人之间来回睃一眼,笑得更加开怀,搭在腹前的手指了明珠一下,“这姑娘与她姐姐逃难到的京城,租了咱们家的老宅子,横竖前头不远,你将这些东西帮她拿过去,顺便再瞧瞧可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帮着收拾收拾,省得你成日家弯在那屋里只知道看书!”

言及此,将明珠手上的篮子夺来递给他儿子,又指他儿子一下说与明珠,“这是我家老二,你前几日没见过,叫张长生,可不是外头那些翘脚汉,是读书人,只等明年去考个功名回来我们一家就有好日子过咯!叫他去帮你们姐妹收拾收拾,尽管放心,他自幼读书,比不得那些狂三浪势的人,你只将院门儿敞开,也不惧坏什么名声!”

“大娘,哪里敢再麻烦?”明珠只觉挂在身上的眼似两根灼人的灯烛,避之不及,“我自个儿拿回去就成,屋里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万万不敢劳动,您可千万别同我客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那张大娘只信不过,抄臂连推他二人出去,“你才不要跟我讲客气,你既然租了我家的屋子,家中又没有个长辈,只当我是长辈才好!”

一面说,一面背地里与他儿子睇上一眼。那张长生接过此言,有些闷憨地摸不着头脑,混沌的脑子里只有明珠大大一双杏眼与身上缕缕暗梅香,只恨不得再靠近她一寸、再贴近她一分!

到得那边,只见院中青莲正打了一桶水拧着麻布将那些搜罗回来漆色斑驳的家具一一擦洗,听见动静直腰而起,警惕地拉过明珠暗询,“这人是谁?”

“是房东大娘的儿子,大娘叫他过来帮帮忙。”明珠抬眸对张长生笑笑,指给他一根摇摇欲坠的藤条圆凳,“你坐一会儿,我们去给你煎盏茶来。”言罢,扯了青莲的袖口入得西面无墙的厨房内,“姐姐,我瞧见这人不大舒服,说他像个呆子,一双眼睛又贼溜溜地乱转,说他机灵吧,又像是有点憨兮兮的不会讲话,你可千万留心一些。”

同样,青莲也猫着声儿,由一个粗陶小罐里抓了一把茶渣撒入湖中,“我瞧你才要留心些,我瞧他那双眼只在你身上转个不停,别是要打什么歪主意。你可记好了,若我不在家,你将院门楔死了,别放人进来!”

二人嘀嘀咕咕一阵,那张长生闲在院内,将四面扫一圈儿,眼又落在明珠身上望一瞬,便拔座起身,搬起一张方案朝二人询问:“这案要放在哪间屋子?”

恰逢茶一煎得,明珠忙捧一个土窑盏出来,“张二哥不必忙,我们来搬就是,多谢您把这些碗碟替我们拿回来,不敢再劳动了,您且回去歇着吧。”

张长生置若罔闻,将案桌搬进正屋厅中,又另搬了一个小案到东厢,各色东西般完,捧茶喝呷一口,只见明珠递来一张软帕,讪笑两声儿,“多谢张二哥了,快擦擦汗吧。”

他登时羞红了一张脸,接过帕子便旋身出去,片刻那抹佝肩耷背的精瘦身躯便消失在门扉之间。钻进那边院儿里,张大娘立时便迎出来,瞧见他手上的帕子,绽出个灿若菊花的笑脸,“可是明珠那丫头给你的?”

望他红一张脸点头,张大娘捉裙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一手招他过来,一手搬来个大圆簸箕在膝上,将里头黄豆内掺的沙与壳挑挑拣拣,“你也是二十的人了,我与你爹想着给你说个媳妇,可那些人家的闺女不是五大三粗的就是狮子大开口,哼,说起来就有气!他们倒好意思张口就是四五十两的银子,也不想想嫁给你,保不齐将来就是官太太,真是不会算计!罢了,咱们不要这些小门小户的嘴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言语浅浅,竟不知将自家往哪里搁,只把一副愚昧无知的笑脸对向她儿子,“我瞧着,明珠这丫头倒是不错,长得自然不必说,水灵灵的模样,人又机灵,力气活儿又能干得,家务事也做得,又懂礼。……就是家里艰难些,可我瞧,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她家里无父无母,就有个姐姐,也是个不懂日子的小丫头,量她也不敢狮子大张口,不过给她们十几二十银子,总比那些破落户家的闺女儿好些!”

将簸箕端起,“刷刷”几声,抖抖满院游尘。张长生横手扇几下,将帕子插入斜襟内贴胸放着,面红耳赤地噞喁咕哝,“全凭娘做主,我听着便是。”

“那你可要勤快些,”张大娘斜目剔他一眼,可当是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别还是那副书呆气的样儿,连个话儿也不会说!总要多在她们姐妹面前行个好儿,她们既无父母做主,自然还是她们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主,你自然就要先讨她们的好了!”

“我晓得了。”

那张长生拔座回屋,顿一瞬,又回身楔了门栓,旋倒在床上,眼前即浮现起明珠一张香靥馥舌的鹅蛋脸,盈盈小笑中颠动两条乌黑的长辫,接着是她胸前半片鸡蛋清一样嫩白的皮肉,掩在小小起伏的衣襟内,如秀丽青山,绵延不断。

及此,他将帕子由怀内掏出来,拈两个角覆住自己的脸,一手延下,掠过衣摆,插进灰白粗棉纨绔中。帕子在他的脸上,被粗重的鼻息微微掀动……

日暮将倾,幽幽暗暗罩着院内光秃秃的老桃树,枝杈扑在东厢的筚窗上,里头,是明珠伏案的孱弱双肩,一片嫩草色的绉纱下,被绳索勒得两条粗重的红痕。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或许这点疼跟心内的疼相较,实在算不得什么。离了宋府这些日,她与青莲一直忙着四处奔走、走街串巷,只为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今终于找见,身体得到瓦檐所庇,而心仍旧在浪海中流离失所。她会细致地看每一间屋子,它们或残破或斑驳,不像“那间卧房”,大得足够装下这里整个院落,有香炉生烟,有宝锦鸳帐,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宋知濯。

她想起他的身形、他温柔的臂膀与四海一样宽广的胸膛、他偶尔耍无赖的笑脸、然后耳边响起他或高或低、或缠绵蜜意或漫不经心的一声“小尼姑”,如闪电雷鸣,将她的心劈得粉碎。

眼下,她被囚在这四面筚墙之间,在灯影摇曳的夜、在暂得安稳之后,她意识见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她仍旧想他,刻骨铭心地怀念他,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80.?歹意?市井歹人

朔风一夜,露重雾浓,昙花欢度一晌,又在永恒的沉默中销声匿迹。

各种细小的不如意之苦,终于在楚含丹心里汇集成一片汪洋,里头绽放出瑰丽不败的“海石花”。她已经点算不清究竟是恨谁多一些,暂且只好清算眼前之人。

“夜合。”她睨着一眼正在各处掸灰的夜合,三指扶起一个茶盏细抿一口,语中听不出个喜怒。

床下踏板上,夜合正够得高高地扫帐顶上的灰,闻言以为她是要茶,便踅到榻前来准备添茶。屋内一个小炉燃着半暗的炭火,上头隐约传下来丝丝筝弦,可撑得上秋日雅闲。

可楚含丹似乎不大高兴,拂过素色汝窑盏,剔夜合一眼,“我且问你,上回知濯来,说是晓得上回金源寺的事儿。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奇怪,怎的他能那么快寻到金源寺去,总不是那小尼姑又找他报信儿去的吧?”

缄默一瞬后,铜壶“啪”一声儿墩到案上,随之扭过来夜合没好气的脸,“是我说的,小姐明着问好了!大奶奶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苦要去说这些呢?还不是为了你打算,就算大奶奶死了,你又捞得着什么好?就是眼下,大奶奶可不就如你的愿离了这府里,大少爷可有来接你去呀?”

问得楚含丹垂首无言,一双眼紧盯着盏内半积的水,细微的波光中,她仿佛又见到那日宋知濯一片冷漠的背影,将她一片心剪裁得荏弱单薄,受尽北风呼啸,她如何不恨!

然她检点一圈,家中倾颓,无兄无弟,父母尚在,却难合她心意。只余这么个眼前人相依,亦不好过多责难,只抑下自个儿千万个不服,打发她去,“罢了,我也懒得再同你争,横竖你也不听我的,去厨房将我的燕窝端来吧。”

见她不欲责备,夜合松一口气,捉裙而去。大约一刻得返,两手空空,把个脸挂得好生难看,“厨房说,燕窝这些精贵玩意儿都是分毫有数的,从前是姑爷拿了银子贴补进去,现今姑爷没再贴补了,只按定例发放。一月五两的燕窝,咱们这边儿的早就吃完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言更气得楚含丹髹红了眼,陡横袖一扫,便将榻案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岂不是饭也不叫人吃了!……你拿了银子去,要多少只管贴补给他们就是!”

“……咱们哪里有钱啊?”夜合苦着一张脸,往一根圆凳上坐下,搭下肩来,“头先你往家去,哪回不是将用不着的月例银子、值钱的首饰头面一并都送了去?那些梯己早就送得一干二净了。送完了,只把姑爷箱子里的银票接着去贴补,如今与姑爷闹得如此,倒不好去翻他的屋子箱柜了,我劝你去说些软化儿,你又不听……。”

一番喁囔,道出眼下落魄光景,可楚含丹哪里是那能低头的人呢?只将袖垂下,半天不言语。

欻然一阵过堂风,卷来胭脂浓香,又有一声讥诮,“这里倒是透风,咱们平日里都是在这里做绣活儿的,如今我虽住到了上头,可还是觉得这里的廊沿儿坐着舒坦些。”

又有一女声接话儿,声音带着奉承的笑,“慧芳姐说得是,还是你,即便做了姨奶奶,也是半分架子没有,仍旧与我们嬉闹在一处,这就是你的好处呢。”

二人不仅旁若无人,更像是故意在屋外说这一筐的话儿。夜合睐目而视,只见楚含丹面若残灰、身似筛沙,气得不成样子。她便夺门而出,恶狠狠地将二人瞪住,唇上一讥,“我说哪里来的狐骚味儿呢,原来是打这里来的。我劝二位挪挪地方,我在屋里都险些被熏得头晕,且到别处去散味儿去吧!”

那二人更不得输,先是慧芳挑高一眼,望着对坐的照影笑一笑,“你瞧,有的人还拿自个儿当主子奶奶呢,咱们宋府里还没出过这么落魄的主子奶奶,连盏燕窝都吃不起。”

那照影也附和一笑,手中牵引着一条长长的针线,针尖在斜入檐下的日头里闪一星寒光,“这还真是困窘至极了,就是头先那边儿院里的大奶奶,那样儿的出生,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再说你,虽然是姨娘,也是日日拿那燕窝当水一样的吃,半点儿也不比正经奶奶差。”

两人你对一言,我过一句地将楚含丹好一顿奚落,声息似一缕浓密的烟,踅入屋内,至她的耳眼口鼻,如饮鸩毒,烧得她五脏六腑沸腾难止!

然她只是扬声儿唤回夜合,“夜合,进来吧,外头又不是咱们的屋子,谁要坐就让她坐好了,不至于闹得沸反盈天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寸金寸光中,夜合退进来,瞧她面色沉寂,只是眼中的秋水早被抽得精干,只剩干旱脏污的潭底。

“小姐不生气?”夜合坐过去,仰首瞥一眼窗外,那二人大概自觉无趣,已经散得无踪无影,“你不生气麽才好,倒不要被她们笑话儿了去!”

“不过是些小丫鬟,哪里值得我生气?”

日晖滤过楚含丹一对似若呆滞的眼,只望进一片飞尘中,倏然有什么在她眼内闪一闪,旋即又是一片暗潭。

暗如深海的夜将至前,总有一片金光乍暖的回光返照。这片黄昏中,明珠正盘在院中,“嘟、嘟”敲着木鱼。一天光景就此在她鱼锤的一起一落中、她翕动碎念经文的双唇间鱼一样地滑过,一遍盖过一遍、一天敲过一天。

每一天似水流逝,原以为可以将河底的碎石冲刷的晶莹剔透,可它们反长满青苔,丝丝缕缕随水浮荡,荡尽她的想念。伴随想念的,常常是一股钻心的疼,她无处排解,只好再往经文中寻得真理。然而,比真理更先到来的,是贫穷。

桃枝沐晚,小院儿凝滞一片静谧的时光,青莲的惊呼却蓦然将这份静谧打破,“我的老天,这钱可真经不住花!”只见她抱一个黑陶罐在面前轻晃几下,响起一片叠丸垒珠之声,“快别念经了,来瞧瞧咱们还剩几个钱。”

院内石桌上,明珠掩尽哀色,侧耳一听,“这不是还蛮多的?”

“多什么啊?”青莲直将眼皮撩上青天,其状之苦,呜呼哀哉,“这铜钱声儿听着响,可哪有银子闷沉沉的声音动听?咱们这一段,又是这房子、又是那些日常用的东西、又是吃饭买菜,这一折腾,银子都耗没了,眼下就剩着几贯钱,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

明珠搁好木鱼阖上经文,往罐子里头睃一眼,两只大眼扑扇几下,“要不,我往后少吃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头,青莲斜睐一眼,她便立时讨巧地笑一笑,后头半帘被锦缎裹好的头发被颠到胸前,“我说笑呢,姐姐别生气。我瞧着,我们该去找个活计做才是。”

“能做什么活计呢?说到底,你我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就算是商贾门户上,也不要两个女人去跑堂啊,总不能又卖身进哪户人家去伺候吧?”

“呵呵……,”明珠莞尔一笑,两只清明的眼又荡起水波,“姐姐自小在府里富贵日子过惯了,还不晓得怎么生计呢。姐姐手上可不就是手艺?不拘哪户人家,去接一些绣活来做,也能赚得到几个钱。我麽,不会这些针线上的功夫,却有一身力气,我去街上找找哪里有使得上力的活计便是。”

二人对目思一瞬,只得姑且一试。又听闻“咄咄”几声扣门,明珠牵裙过去,透过一条粗门缝瞧一眼,原来是张大娘,这才放心拔了门栓放人进来。

那张大娘一手端一只海碗,各盛了几个白面馒头与炒好的芥菜梗,直踅到石案上搁下,“你们倒是心细,还晓得关了院门,这才是对的,两个姑娘家,成日敞门开户的,就算不被贼人惦记去,名声也不大好听。”

言此,她自坐下,指了两只碗挥一条细棉绢子殷勤地唤二人吃,“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街坊邻居的,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倒不要同我客气,想来我与你们去世的父母一般年纪,就也拿我当个家里的长辈,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找我、烦难事儿也只管同我说说,我好歹这样的年级,比你们能拿个主意不是?”

推脱不过,二人互看一眼,一人拿一个馒头吃起来。吃到一半,明珠又猛地捉裙起身,朝张大娘憨态且羞赧地一笑,“你瞧我们连个礼也不讲,大娘进来这一会儿了,连杯茶也未倒,大娘先坐,我去烹盏茶,就来!”

眼见她旋裙带风地快步去了西面几片破瓦搭的厨房,正是称了张大娘的心。她将枯红的脸笑一笑,故作闲谈地对向青莲,“你们姐妹二人生得如花似玉的相貌,身边又没个父母亲人,日子过得可知艰难呐!……我看,倒要趁着上好的年纪,捡个可靠的人家是正经,不然就靠你两个盈盈弱弱的姑娘,如何撑得起这个家?”

倾筐倒箧一席话,总算叫青莲琢磨出点意思,忙摆起湖绿的一片衣袖,“大娘原说得极是,可家中父母才过身没多久,我们姐妹孝期还未满呢,哪里就能想着嫁人的事儿。”

“哟,这孝期不孝期的哪有过日子要紧呐?”张大娘将双手叠在膝上,谆谆引导,“父母在天上,瞧见你姐妹过得艰难,也不会同你们计较这些!你是姐姐,更要挑起这个担子,也要为你妹子多打算打算才是,即便你吃得苦,难道就不心疼她?”至此,她诚然地笑一笑,“你们年轻人说话儿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那儿子往你们这里来了这几趟,你也是将他瞧在眼里的,觉着他为人可怎么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莲只当她是来为自己说亲,倒磨不开情面,只将下颌点点,话儿尽量说得圆满,“大娘的儿子自然是好的,又是读书人,帮我们姐妹良多,我们感激不尽。可婚姻之事,自个儿可不好说什么的,只等我们寻得个亲人,再说这事儿不迟。”

“你们外地逃难来的,在京城哪里来的亲人啊?况且,你可不就明珠丫头的亲人?俗话说,长姐如母,你就是她头上的青天,自然能做得了她的主!只要你点头,别人还能有什么闲言碎语不成?”

玄机骤现,青莲登时又羞又恼,眼中闪过她那猴一样的干瘦的儿子,将一张红脸冷下脸来,“这事儿我应不了,还请大娘见谅,只因父母在世时,已将妹妹许给了京中一户人家,不过是一时断了联络,还没寻见这户人家在京中哪里,只等寻见了,就要将妹妹发嫁的。”

恰逢明珠捧茶回来,二人便齐住了口。张大娘连茶也不喝,捉裙而起,握了明珠的手拍一拍,“我先回去了,你整日闲着,倒是往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几步路,来陪大娘我说说话儿。”

言讫错身而去,把明珠怔一瞬,回望青莲脸上倏晦倏明,便凑近了问:“张大娘说了什么?她平日里来都要坐好大半天才走,今儿怎么连茶也不喝就去了?姐姐又怎的气成这副样子?”

青莲吊眉嗔她一眼,满是气恼,“我说呢,她一日日往咱们这边儿来,又殷勤备至地叫她那儿子来帮咱们修这个补那个的,原来是要打你的主意!她方才张口,叫我立马就回绝了,我只说你在京中已许了人家,不过是还没认着门儿,你可别说漏了啊。”

黄昏里袭来一阵浓郁秋风,明珠想起张长生那双总是半藏半躲的眼,难抑着打了个冷颤。

那厢张大娘回去,张长生便拔座迎上来,急色之情状,仿佛盼了多时,“娘,可怎么说?”

“好麽!”张大娘挥开帕子两手一摊,似恼又似无奈,“我与那做姐姐的说了,谁知她说她妹子已许了人家,将我堵得个没话儿说,只好暂且回来!”

石墩子上,这张长生气又不平,一副肩更耷下几分,“娘,我就瞧她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连我也瞧她好!”张大娘泄一口气,左右一想,将半副身子抖压在那石案上,“你且耐着性子等等,既说定了人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家,只怕是她说话儿哄咱们的,打量着想将她妹子捡更好攀去!若再等半月也不见有人上门来,我便再去开一次口!”

“若她还是不依呢?”

她将一副半肿的身躯振一振,眼中一缕精光也随之振起,“不依……、不依?若是不依,我自有法子。”

81.?恶念?绝境生恨

啸啸的风吹向辽阔的漠北,卷起一场飞沙。一行铁骑总算到达延州,宋知濯片刻不歇地招来知州与地方官员坐定议事。

延州燥烈比京城尤甚,一行半月之久,宋知濯的双唇业已起了不少细碎的裂纹,似一匹风霜中的夜狼。他端在上座,不时就要举盏抿茶润一润干涩的喉头,两眼如炬地将那孙知州望住。

只见那知州捋一把须,一把老骨头挺得极为硬朗,眉心几道皱纹被笑容叠得愈发深重,“总算把将军盼来了,先前就听见有旨意来说朝廷里要派位年轻新将来镇压辽人,原来是派了小公爷前来。如今一见,真是年轻有为,颇有国公爷之神采,实乃国公爷之幸、朝廷之幸啊!”

一番酌客谦词,宋知濯亦不大往心里去,将盏搁下,拱手礼让,“大人太过奖了,不过是侥幸之功才得以报效朝廷。大人,可方便将边塞细事说予我听听?我知道个虚实后,也好与将士们商议如何应对辽人。”

“正是要说此事,自打曹仁出了事儿,原来的禁军就充到了穆王军中,一应都调往寿州去了,延州边境上不过是本地监军。这里失了重兵,渐渐便有人作奸犯科,却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又都是些号称辽国子民的人,我们地方官员只好抓一抓,说两句就放了。可这些人竟然屡教不改,地方官员找到辽营那边去交涉,他们也不过是打些哈哈。故而我多次请奏朝廷,想叫人镇压一下,以防扰我边关百姓的安危。”

几双眼真望向宋知濯,他罩一件琥珀色圆领袍,年轻俊逸的脸上一双深明的眼沉寂一瞬,声音果断而锵然,“什么辽国子民?我看尽是辽兵伪装,屡屡来犯,不过是为了试探我朝天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何不是呢?”孙知州捋须款笑,“我们心里彼此有数,不过朝中一直未有定论,我等也只好随他们周旋,如今既然派了将军前来,自然就不能再纵容辽国此举。”

小小缄默后,宋知濯挥了衣摆,便有一名身披铠甲的年轻将士拔座抱拳,“末将在!”

“你先带一万人马换装成平民,随监军徐大人到在境内抓一些犯事的辽人,再由知州地方官员修书一封与辽军,就说一个人一万白银可赎,若是三日内没有赎金,就按我朝律法处置这些辽民。他们若来赎,就是还惧我朝天威;若不来赎,为保他国颜面,定然是要与我军开战,届时我等正好领兵讨伐!”

那何校尉领命自去,先驱一万兵马,宋知濯与一副将带兵压后,到得边镇时,已是五日后。荒原的风永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刮尽了宋知濯一身书生风度,露出□□裸一片杀机。

安营扎寨后,宋知濯先后召集各副将、校尉于营中部署。黄昏的半明的光透入营帐中,将他手上直指沙盘的剑尖反射出凛凛寒光,“诸位,辽人所擅骑射,安营在此处的有五万兵马,我军不过三万,加上监军人马,也不过四万,故而不可硬碰。且看这里……。”

众人眼随剑尖望向沙盘一处标地,“这里是一处枯林,其中有一个小湖泊,辽人向来是豪放不羁,行军人数众多,必定是要在此处歇脚饮水。许校尉,你先带几名刺客,夜潜至此,将我由京城带来的“软足散”大量投于湖内,即便他们的人不吃,马总是要喝水的。何校尉、你领两万兵马同我一齐在阵前对敌,弓箭手、盾手、弩兵在阵前主攻,他们的战马饮过此水,必定会体力不支,待杀他下他一半人马后,不必再追,且放他们去。方校尉,你领五千弓箭手,埋伏在枯林乱石内,以断辽人后路,但不要斩尽杀绝,且留他们一些兵马回去。”

各方部署后,众人散去,唯独副将梁成还在帐营内。一盏油灯正随辽阔的风四面摇曳,将灭不灭地映着宋知濯更深的眼色,“梁兄,辽军战败后,必定会整兵再来讨伐,你借机带一万人马在此处镇压,以作掩人耳目之用,我自带两万禁军直奔寿州与穆王汇合。你千万切记,不要将辽兵赶尽杀绝,要你来我往地与他们周旋,以此机拖住圣上或景王招我回京,他日事成,你再将辽兵痛击于此,我定会向新帝请旨报你的功劳。”

“大人放心,”梁成抱拳领命,神色不见战事既来的忧心,反而可见前途无限的喜悦,“大人如此看重末将,末将自然为您马首是瞻,一切都听从大人安排!”

至此,疲乏劳顿的一天就此过去,营中只余下宋知濯一人以及耳边呼啸的风。他倒在一张简单的榆木榻上,皮肤触及丝柔软锦的这一刻,他周身的杀气如枝叶轻敛,重新绽放出一抹绵长的思恋。

他在想着明珠,当严肃的杀机暂时褪尽后,或者说,是脑中明珠的娇靥巧笑驱散了这些凝重的战争与死亡,令他身陷漠北的深秋,而心中却开出了江南温柔的烟雨中——盈盈伫立的清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夜灯在黄沙中寸寸残烬,相反的,是宋知濯分分点燃的叹息,他紧闭着眼,想念着他的故乡,思念那里的每一丈山川河流、青丝如瀑,以及她轻如四月春风一样的嗟叹,如歌、如诗、如曲,在每个起承转合里,他亦在那片土地沉沉浮浮。这些细节清晰得似昨夜刚发生在他眼前,他一遍遍地复习着这种熟悉的欢畅,以此来取代圆月旷野中的无尽空虚。直到过两日,雄壮的万人兵马将他包裹。

这一天,宋知濯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点兵。黄沙内是一片铠甲齐整手持弓、弩、盾、□□、短剑的勇士,风撩起他们头盔顶上的红缨,组成一片飘摇的裙。他瞩目着这一切,胸中澎湃得似见到明珠的头一天,这是每个男儿共同幻想的情人——权利。

随后像他预料的一样顺利,两军对阵,他长啸一声驱马杀入敌中,手中的长刀几如削砍落叶一样劈向敌人的背、颈、四肢,震天的铁骑之声里溅得他满身满手的鲜血,染就他一身荣耀的暗红。

与漠北的炽烈的鲜血不同,京城的杀机永远在拐弯抹角中迂进。

将晚天色里,艳红的鱼在水中争食噞喁,扑腾的尾绽出冰晶玉洁的几缕水花。亭上的阑干搭一条纤长的胳膊,拈一捧鱼食撒向池中,再度引得一群鱼打尾拍水。

斜上廊沿下坐着挽髻戴簪的慧芳,愈发的光艳动人起来。反观亭隅内的楚含丹,一片乌发像是刚洗过,披散在荏弱的背脊,未着玲佩、未描粉黛,却自有一番天资动人,蕴静生香。

这便是恼人之处了,即便她眼下陷于困境之中,却仍旧是美的,像落到鸡窝里的凤凰,仍旧高贵得不可一世!慧芳禁不住自视自身,满身锦缎珠翠装点,相貌分明可观,却仍旧觉得自个儿像插了凤毛的野鸡,浑身不对劲儿。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在锦衣玉食间越发彰显,她将眼一横,下睨着远处的罪魁祸首,“这么瞧着,奶奶心情像是好多了,这两日竟然出了屋门在院子里坐坐,只是不知身上可有好些没,可千万留心,要是落了什么病根儿,下半辈子可怎么生养呢?”

言中状若关怀,语中却似讥似讽,楚含丹远远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心中千万的火却烧不到面上。在屋里淤着这些日,她在指缝流逝的时光里无数次点算那些幻梦的碎片,像审视自己少女的遗骸,它们都在提醒她,今日不同往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她被打磨得比从前更加会笑,此刻便在她脸上挂起一抹半凉半暖的笑来,悠扬的嗓音将慧芳唤着,“慧芳,你下来,我正巧有话儿要同你说。”

大概是做久了丫鬟,慧芳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牵裙下到亭中。等意识见自己招之则来时,登时将脸色挂得更加难看,“以后奶奶有事儿就上去说,别还拿我当丫鬟似的使唤!”

引得一旁的夜合捂嘴直笑,却被楚含丹睐一眼,她便止住,十分恭敬地倒一盏茶递到案上给慧芳,“姑娘这话儿可就说岔了,即便从前你是丫鬟的时候,我们小姐也待你十二分的尊重啊,有好东西也想着给你留一份儿,你怎的恩将仇报呢?”

闻言,慧芳不由翻出一截眼白,斜睐一眼楚含丹,又将眼落回在夜合身上,“你们主仆俩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从前那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拿我当枪使罢了,还要我记你们的好?可别来恶心我了,上回落胎的事儿你们忘了,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呢!”

观其情态难改,楚含丹悬在口里的话儿又咽入腹中,反生起另一股怒气,面上还是嘻嘻笑着,“叫你来,就是要跟你赔个不是呢,上回原是我错怪了你,如今你瞧我,不是已经受了责罚?”

慧芳冷笑出声儿,哼哧哼哧的娇音直引人发毛,“奶奶就别装这贤淑样儿了,我可再不上你的当了,你这些话儿,只管留着给那些小丫头子们听吧!”

说罢,她曳裙而出,半片嫣红的裙如山鸡俏丽的尾,一搭一搭的消失在几块石磴之上。夜合眼见那裙边弥散后,叠了眉心将楚含丹凝住,“小姐,这我就不明白了,脸都已经撕破了,况且她不过是个丫鬟,从前咱们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也不必怕她,干嘛要腆着脸去哄她呢?你有这心思,还不如去姑爷面前说两句软话儿呢!”

长风入亭,撩得楚含丹一缕发丝糊了脸腮,眼中似乎也有什么丝丝缕缕地蔓延着,“我又不是为了怕她什么,不过是想叫她帮个忙,既说不通,也就罢了。”

“帮什么忙?”夜合攒虑千度,一双叶眉拧得更深,也搭着亭沿的扶槛坐下,“有什么事儿你吩咐我好了,这慧芳能帮咱们什么?不过是个胸无城府的张狂丫头罢了。”

楚含丹将她望住,酽酽重重的眸中似乎穿花过榭,直望见两个成日只知嬉嬉闹闹的幼女,无烦无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久寂后,她倏然一笑,眼中重新燃起一点明曜,不够强烈,只如中霄清月,“夜合,我记得你好似比我小一岁,如今我都嫁人两年了,你就不想找个夫婿和和美美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柔情似水中,夜合觉察到什么,沉下眼来,“小姐是为了上回大奶奶的事儿要赶我走?”

风颠里是楚含丹漾起的几缕发丝,拦腰隔断一份真挚的深情。她笑一笑,难得纯真,“我不是要赶你走,一则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样陪我耽误下去,倒把自己个儿的好前程耽误在里头,我也不忍。二则,咱们自幼在一处长大,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晓得的,你说什么做什么无不是为我好,可那是你认为的好,不是我想要的。”

二人对着斜倚在这稳固的扶槛上,一人专注听、一人专注地说,“夜合,如果你要问我想要什么,那么我也说不出个究竟来,我只是觉得憋得慌,似乎别人不顺心,我就能稍微顺心一点,我就是瞧不惯别人比我高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讨好慧芳,因为我想着她是个丫鬟,她在外头恐怕能有些门路,我要让她帮我找着颜明珠!我要杀了她,我要让宋知濯一生都不痛快!……可在你看来,这都不是要紧的事儿,只有讨好宋知书才是要紧事儿,你必定不会帮我去做这些,与其你我日渐生出嫌隙,不如你早些离了我嫁人去吧,咱们主仆二人,也算有始有终的好过一场。”

她坦率得像艳阳里的一片瑞香狼毒,绝美而瘆人。夜合哑口半晌,竟不知如何回应,最后只是低低地发问,“小姐,你非要将待你好的人都赶走吗?”

“不是我要赶你,是你不愿意再帮我。”

夜合凝她一瞬,到底还是妥协,“小姐,我原是想着,你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比什么不强?如今你说那不是你想要的,那我也只好罢了。……成吧,我帮你,往后我也不多劝你了。你就我这么个陪嫁丫鬟,我都信不过这府里你还能信得过谁?你有什么吩咐我照办就是了。你要打听大奶奶的下落,我回府里头找我哥哥去办就是。”

片刻,可见楚含丹明艳动人地一笑,捧起她的手,满腹柔情,“谢谢你夜合,这世上,果然是你对我最好。”

二人对望一瞬,各自肺腑诚心地笑开,迎着西仄的日轮,冰释前嫌。

82.?尘埃?本来无一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渐融渐凉的秋夜间,又有喧嚣的思念灼烧着心与恼。疏影斜上残旧的窗扉,只有一片糙纸半落不落的糊在上头,明珠裹在一床旧棉花絮的被子里瑟瑟发抖,旧得能闻见其中腐朽干枯的味道。

如今,她在这寂静的风夜里,也能由浩瀚的思念与绵密的心痛中抽出一点儿空隙来想明天的钱还够不够用,自己又该去哪里找去到一份活计贴补日子?

好在青莲这两日已经接下不少绣活儿,成日家陷在一堆绢布里飞针走线。这日,她由一团乱麻中抬眉起来,步摇流苏下两颗小小的珍珠沉重一荡,“想象从前在府中,虽然是个下人,比较起来,到比外头某些小官儿家的小姐过得还富贵些。还真就不知道个世道艰难,不过是闲着才动些针线绣工。如今出来,没日没夜的做,才觉得原来是这样的不容易,只觉得一个膀子都垂得抬不起来了。”

斜长的树荫下,明珠带着歉意笑一笑,神色亦有些萎靡下去,“姐姐,都是我连累你,你要是不跟我出来,该还在府里头过富贵日子。”

“胡说!”青莲软娇娇嗔过来,抬起半截碧青的袖口,捋过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是我自己要跟你出来的,怎么能怨你?况且我不过是闲着抱怨几句而已,又不是真觉得苦。这里虽然清贫些,到底也不用每日防着这个远着那个的过日子,咱们姐俩在这里闲闲稳稳的,倒比府里头强些。”

一股暖暖的酸涩在明珠心内流淌至四肢百骸,至她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充盈着豪情万丈,“姐姐你放心,今儿我出去,一定能找份活计来做,我这么一身力气,还能没个用武之地不成?”

天青的裙被长风撩起,款款而动,头顶一个婉髻,下头用绸带子缠得一片长发。她就这样推了院门踅入巷中,像每日一次无怨无尤地滚进命运的长河中,开始艰难地求生挣扎。

青莲扶着门,冲她一片荏弱的背脊喊一声儿,“你可留点心,别在外头吃亏上当!”

她回眸一笑,两个秋瞳剪水的眼在明媚的太阳底下依旧如珠如翠,“晓得了,姐姐快进去吧!”

随后她一抹浅草的碧影穿出长巷,涌进喧嚣人潮。一路走一路问,挨家的店进去打听,“掌柜的,敢问您这里还招不招活计啊?我力气大得很,什么都干得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们这里可不要小姑娘,哪有姑娘家出来找活儿做的?我瞧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咦,我这铺子上下的伙计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家混在里头,岂不是坏了名声?若你父母亲人来找我的麻烦,我只怕惹得一身麻烦理不清呢,还是到别处去问问吧……。”

“小姑娘来找活儿做?我瞧你白白嫩嫩的,若是过不下去日子了麽不如嫁个男人的好!干嘛要来吃这些苦?”

……

如此种种,听到的无非还是这些遣客之词,只得再挨家往下问。于正午时走到一条繁华长街中,只见两面都是朱门绿户、半掩半阖,扒着门缝一瞧,里头竟无一人。明珠不敢轻易叨扰,接着再往下一户。只见这户朱漆大门前,闲坐着一个妇人在嗑哧嗑哧吃瓜子儿,绸的袄锦的裙,此地倒像是个富贵之所。

那妇人一抬眉就瞅见明珠立在跟前儿,唬得她喘口粗气,乜来一眼,“这大中午的,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哪家院儿里的?”

明珠裙里的鞋挪了一步,先行个万福,“大娘,我想问一问,你们这里可是做买卖的地方?可还要招活计吧?我力气大,劈柴担水、洗衣烧饭我都做得的,能不能给个活儿干呀?”

那妇人先是一怔,旋即便扬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捶胸顿足,声音把门内另一个妇人也招出来,“你听听,竟然有小姑娘到我们这里来找活儿做的,可是天下第一稀奇事儿不是?”

另外那妇人将明珠上下一顿尖眼打量,倒放软了声儿问询:“你可晓得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呀?要找什么活计做啊?”

明珠将头摇一摇,原话儿再说一遍,那妇人便剔高了眼威严地凝住她,“我们这里可是青楼,这一条街都是烟花地,你要找活儿麽也有,我们这里正缺一个洗衣裳的大姐,你要是不怕坏了名声,我就领你去见过妈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抬眉一瞧,那门匾上可不就用绿漆描了“明雅坊”三字?明珠心内咯噔一下,原来千丝万缕,总将他与宋知濯牵在一起。

她静一瞬,那二位妇人已跨入门内,正要关门,却不知何故,见她又迈了进来,“大娘,只要就单是洗衣裳我是做得的,能挣几个银钱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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