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眉看着看着,就不觉朦了双眼。
不是不能,实为不愿。
因为不愿,所以不能让她涉险分毫,那些阴谋算计、勾心斗角,都不能让她染指。
顾临予“呼啦”将门拉开,太监侍女整整齐齐地跪在跟前,伏叩天威。
初春的风带着细微的凉意倏地涌了进来,他背身站在阳光里,袍裾翻滚,墨丝翩飞,声音轻淡,却笃定有力:“摆驾。”
顾临予侧转过头,下颚被阳光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今日母后定也累了,朕先迎母后回宫。”
“再过几日,朕决定护先皇灵柩入皇陵,守陵数日,以尽孝道。”
他的语气虽轻,却是不容置喙的态度,眼神也是淡淡的,什么都看不透的样子。
甄眉还是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句:“予儿……”
顾临予回过头,轻叶被风吹皱,有“沙沙”的层层低响。他又背过头去,声音平静无澜:“母后放心,朕是一国之君,自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就负手立在烛幽殿门口,眯着眼静静瞧着,丛草,小虫,不甚茂密的树,萧索的一派景象,甚是荒芜。
奴才们置好御驾凤銮,皆是在寒风中有些瑟瑟的样子,想快些离去。
顾临予扶甄眉上轿时,又回头望了这儿时自己曾冒九死一生之险硬要闯来的烛幽殿,可到了以后,却也只能隔着春深草木往那纸糊陋窗里远远地望上一眼。
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风轻轻地曳动他柔软的鬓发。顾临予半眯着双目,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不一样,她很怕冷……宫里的冬天太冷了,留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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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眉那盅茶在手里端了大半个时辰,热气都快凉透了,丫鬟又端了盏新的上来,低首恭敬道:“太后娘娘,那盏茶凉了,奴婢给您换一盅。”
甄眉扫了眼跟前,苏锦凉仍在那跪着,跪都跪得这么潦草,不像个样子……甄眉看了烦心,收回视线,淡淡“恩”了一声。
丫鬟一面奉茶,一面恭敬道:“这是刚从太湖进贡的碧螺春,才摘下来的新茶,是最鲜的时候……”
甄眉轻轻揭开盖子,果然幽香入鼻,沁人心腑。
“太后娘娘……春天不能喝绿茶。”
甄眉刚要饮,就听得座下蹦出脆生生一句话来,方才一直畏缩垂首的丫头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眉目清秀干净,说不上哪儿特别好看,但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灵气。
还是婢女先发了话,惑道:“绿茶?”
苏锦凉点点头,面上终于回了两分底气,不是方才畏缩的样子:“碧螺春、龙井、云雾这些都是绿茶,春天寒气还没散,喝绿茶对身子不好。”
“什么绿茶红茶的……”丫鬟揉了揉帕子,嗔怪道。
苏锦凉竟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红茶……茶分六种:绿白黄红黑乌龙。”她很快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袋,腼腆地笑了笑,“不过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平时只爱喝绿茶。”
甄眉轻轻把杯盏放在桌上,抬眼看她:“那本宫该喝什么茶?”
“娘娘可以喝花茶,驱寒暖胃,宫里这么多花,很多泡茶都是很香的,百合、金盏……”苏锦凉一说就来了劲,眨巴着大眼睛,叽里呱啦地,压根就没管别人爱不爱听。
“夏天才喝绿茶,绿茶性凉,清火消暑,不过娘娘,不管什么茶,都不要图新鲜,一定要放上一个月才能喝,不然对身子不好的,有些茶啊是越新越好,但有些茶却是要陈的才香,像普洱、六堡啊就是这样……”
一旁的丫鬟是听傻了,心里有谱明天要去内事房领什么茶了。
一番滔滔不绝过后,苏大师关于茶文化的讲座终于告了段落。
“所以……秋天喝乌龙滋补,冬天喝红茶暖胃是么?”丫鬟偏着脑袋问她。
苏锦凉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像娘娘身子虚的话,还是多喝些红茶比较好。”
“记下了。”婢女笑得明眸皓齿,点了点头。
这小丫头人心收买得倒是快……甄眉悄悄勾了唇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掂了掂帕子,淡淡道:“你从何处见得本宫身子虚。”
婢女不由面色大变,立在甄眉身后望着苏锦凉,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苏锦凉浑然不觉,竟一板一眼地分析了起来:“娘娘身娇体柔的,这在我们习武之人看来就有点不够健朗……
习武之人……这小子倒找了个跑江湖的……
丫鬟听着连连拿帕子抹汗,想这姑娘说话也太不避讳了,万一触了个霉头可怎么得了……而苏锦凉这边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已被太后娘娘给算计了,仍旧起劲地滔滔不绝。
“我听说娘娘之前是住在冷宫,阴阴冷冷的,一定受了寒气,您年纪也不轻了,要趁早保养才是……”
住在冷宫……年轻不轻了……很好,安陵予你小子真是能干,这么会揭短的都给我找回来了。
甄眉招了招手,丫鬟忙奉上早就换好的新茶,只是手抖的厉害,是被苏锦凉的话给吓的,甄眉揭开盖子,徐徐吹了一口,才淡淡道:“赐座。”
苏锦凉站起来时,不敢有大动作,悄悄舒展了一通筋骨才安分坐下。
甄眉浅抿一口,淡淡抬眼看她:“你倒是见识深,都跟谁学的?”
苏锦凉在心里琢磨,是问她那茶的事呢还是看人的事呢?茶有许多是以前打工的时候在店里学的,但也有很多是孤儿院里的人教的,不管了……反正她都不认识,苏锦凉便含含混混道:“都是家里人教的。”
还是大家闺秀?甄眉波澜不惊地拂了拂茶盖,不像……怎么看都不是名门教出来的闺女。
“太后娘娘……今天那事……是我不小心,您如果要责罚就怪我吧……我……会努力想办法赔给你……”苏锦凉到底还是坐立不安,屁股还没坐稳又忙站起来急声立志了。
甄眉依旧是不疾不徐地,看都没看她一眼,轻轻往茶杯里吹了口气,淡淡道:“恩。”
苏锦凉咬着牙想,这下自己麻烦可大了,重砂说婆婆都爱挑你的刺,可这位连刺都懒得挑了,是不是已经对自己绝望了……
她沮丧地坐了下来,简直想扇自己两巴掌,那悔恨的泪水啊,花花地在心里流:谁叫你要碰坏东西的,谁叫刚才那么多嘴的……矜持!淑女!涵养!怎么全忘了!
苏锦凉不知道甄眉此刻已将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连她骨头是几斤几两都给掂出来了,仍旧是自顾自地扎在自己思过的怨海里。
“你和皇上认识多久了?”甄眉淡淡看着她。
“皇上?”苏锦凉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顾临予啊?”
丫鬟立在后边又是不自在的一阵咳嗽。
“一年吧。”她摸摸头,暗想皇上这个称呼真是别扭又恶心。
甄眉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放下杯盏,面上浮起一丝浅笑看她:“在宫里这些时日还过得惯么?”
苏锦凉秉着积极热情好儿女的原则,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