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瞪着我,瞪得我头皮发麻,差点没想要再度乱掰下去,直到他稍后终于“唔”了一声,转开视线,我才暗暗吁口气。
两小时后,我们抵达EDEN国际机场,下飞机的时候,丹凉凉地递我一句,“陈,不会说谎的人若非要说慌,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实话说出来,再干脆地招认自己是在说谎。”
听得我一脚岔空,差点没丢脸地直接从舷梯上摔下去。
丹一出机场便换车直接赶至韦恩商业中心,在电梯中,看着指示灯一格一格地向五十三跳动接近,直到“铃”一声响,从机场出来就一直垂头丧气地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控制棉板上的关门键。
丹半转回头,眼中闪过询问。
我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做这个所谓的“CLIE行动总司令随身助手”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顶头上司的有些心思,我大抵还算明白——只要与自己几个兄弟无涉,他对之韫行事向来不多理会,只管保证她人身的绝对安全,这是他觉得自己留在EDEN就必须对之家承担的一份责任。至于其他的,一来不想管,二来管不了,三来以他的立场更是管不着。唯一会令他逾越这三大界线,绝对无法容忍坐视不理的,便是无论为着什么人什么理由,旁人休想借用之韫对魏东平的感情来“兴风作浪”。所以,他看到雷恩的调查资料,会与荣换手,赶回EDEN,以就事论事的态度来说,也纯属自然,无可厚非。但似这样第一时间气势汹汹地杀到韦恩来,就未免有点反应过度了。
终于,我听到自己跟他讲,“虽说雷恩是叶达的表哥,行事风格也值得警惕,但那也不代表他真会对之韫做什么,丹,我们心里有数就好。”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你不要因为有人可能会利用魏东平,就一蹦三尺高。
可别说是这个,就是我说出口的那一句,丹都听不进半个字。
踏出电梯的那刻,他冷哼,“我们心里有数没数不重要,之之心里有数才最重要!”
我不知道他跟之韫是怎么讲的。
他把我丢在休息区,自己进了之韫的办公室。
我也不知道之韫获知后是个什么反应,但想来不是个愉快的谈话。
丹出来时,面色不改,却盛怒盈身。
他那样子明显是要拉开门扬长而去的,然而不知怎的又突然在门口停了下来,转头对着里面道:“之之,你知道。我们一直希望你能重新开始,可无论如何,一个替代品不会是个真正新开端!况且,大哥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替代得了的!”他声音并不大,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之韫办公室外总裁工作区域内的职员们都听得明明白白。
那是我首次在这样一种公开场合从丹的口中听到“大哥”二字——即使是那样冷怒的语气,在说到这两个字时,仍给我种奇异的柔和味道,就好象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对着石碑时的感觉。那天,丹说罢便走,再无半点逗留。我却很迟疑,不知自己是否该跟着他。
隔天中午,小邱向我透露“内线消息”。
毋用说是看,之韫根本拒绝听丹说任何与雷恩有关的事。他没跟她提及调查的来龙去脉,她以为是他查的,大发雷霆,并且当面告诉他,她分得很清楚,东平是东平,雷恩是雷恩,她的脑筋还没有不清楚!事后,之韫还曾讲,不要让她再听到任何人以“替代品”这种字眼暗中称呼雷恩,她说这对东平和雷恩都是一种侮辱,而她绝不会容忍这种行径。
可惜连小邱都晓得——之韫若真分得很清楚,又怎会拒绝了解雷恩与叶达的关系?可见人到真正绝望时,自欺欺人、恼羞成怒都不是罕事。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圣…拉琪尔斯肯定雷恩是刻意模仿魏东平的神态习惯?”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丹。
叶达当初不是没提起自己这位感情极好的表哥的,事实上他常与魏东平他们提及自己的这位表哥,只是没说起过具体的人名,而且他也说过魏东平很多地方与他表哥很象,可那只是指些处理问题的习惯和思维模式,并非具体到神态或动作。而且丹非常肯定一件事,叶达虽与雷恩感情上佳,但绝没将自己与之韫的种种纠葛告诉过后者,事实上,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再这一点上,即使他对老父已不抱任何幻想,决裂到此生再无转圜的余地,仍不是没有“私心”的。丹曾与我说过,“叶达对他父亲……中文怎么说的?百事孝为先,他气他恨他,但他仍无法看着他死。若可以替父坐牢,他早就那样做了。”
回程时,在飞机上,例行的查阅自己离开EDEN期间CLIE各种状况时,丹和我也发现有人向CLIE信息资料库检索过叶氏父子反目内情方面的信息。所有一切叠加起来,连阿楚、小邱之流都晓得“大事不妙”,可之韫还拒绝知晓雷恩任何方面的背景。
我本来以为是丹的态度太逼人,可周蕙私下告诉我“没那回事。”
周末在曲廊消遣的时候,她说:“他在这方面很有分寸,而且就象他说的,他一直希望之小姐能够重新开始。若非如此,陈,我也不会要你把这件事知会他。没想到之小姐这次的反应会这样没理智。”
那明显是睁眼说瞎话的最后一句,听得连我在内的一众闲人无不绝倒。连那对平时事事抬杠的周家弟妹都受不了,异口同声地抗议:“什么这次没理智?姐姐,你也真说得出口!之韫什么时候理智过?”
她要是有理智,外头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称她是“半疯”的。
我当然不会认为之韫是“疯”的,但谁都不应否认她在与魏东平有关的事情上的确没有理智。好象这次,无端连丹都激怒,无非是她在潜意识中已经把雷恩当成了魏东平,她拒绝任何可能令自己看清现实的事实。实际上,就该时的状况而言,每个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雷恩已成为足以左右之韫情绪的人物,面对他,她脾气反复无常到极点,上一分钟还是千依百顺,下一分钟却冷冰冰,不假颜色,但她却死不承认这一切正是自己时时刻刻挣扎在陷落和清醒之间的结果。
光喝啤酒便已喝到两眼发直的阿楚还要借酒装疯地来发表个人高见,他把水吧台拍得嘭嘭响,大声叫道:“至可恶的就是那个雷恩,这招花不迷人人自迷最卑鄙,看上去什么都没做,实际上便宜全被他占了……”还没叫完,人已从高脚椅上掉了下去,躺倒在地作滚地葫芦状。
我皱眉——才两扎生啤而已,阿楚的酒量实在糟糕。
敲了敲大宋的肩膀,我示意他看地板:“就这样让他躺着?”
大宋瞄都不瞄,手一伸,揪着阿楚的衣服领子,把他拽起来,放在椅子上,任他的下巴抵在水吧台,瘫成一堆泥。
仔细想来,我们这群人也真够没天良的,眼看着阿楚象袋豆子般给拎来拎去,居然也不觉得有异,喝酒的照样喝酒,玩牌的照样玩牌,聊天的居然还能接着那小子的话头继续聊下去。
小邱讲:“我觉得事情未必有我们猜想的那么糟糕。之韫是陷下去了,但我看雷恩应该也陷下去了。前一阵子,他对自己被人看成魏东平还常常自嘲自讽,十分幽默,现在却异议连连,动不动为这个就与之韫闹起来,风度二字完全抛到两边去。这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以前他没动心,所以不在乎,现在动了心,也就越来越不能忍受自己成为他人替身。”
没人否定她这精辟的见解,但周蕙道,“这未必就是好兆头。”
她说:“大部分人因为强烈渴望却得不到而感到绝望的时候,都会以伤害对方来发泄痛苦。老人说‘爱之切,恨之深’不是没有道理的,太爱他,自然就会恨他。我有时就觉得之小姐对牢雷先生脾气刁钻喜怒无常也不单单是她自己挣扎在迷失和清醒的缘故。”
我静静地听着她们两人一来一往地闲聊。
大宋转头问我,“想什么呐?”
我把杯子里金色透明的液体一举干掉,抹一抹嘴角,以朗诵诗歌般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