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学校的沈醉,一心扑在授课上。他是主教行动学的。行动工作的范围非常广泛,它是军统一切罪恶活动的总称,举凡逮捕、绑票、刑讯、解送、看守、暗杀、纵火、偷盗以及各种各样的破坏等都属于行动工作的范围。本来爆破也属于行动工作范围内,但由于这项工作在行动中不但占重要地位,而且技术性较强,所以在军统的训练班中是单独列为一项专业课程,而不把它包括在行动术课程中。
许多专门训练行动特务的训练班,是包括有爆破,而专门训练爆破特务的训练班,一般不一定讲行动,只是在有条件时讲讲一般行动常识。因为学习爆破,不但学生常因粗心大意造成伤亡事故,甚至教官本身都有被炸死的。有一次,军统局派到第三战区编练处(当时在江西上饶四十八都)的爆破教官蔡某,便是在教课时当场被炸死在讲堂上的。这主要是由于军统在训练特务时总是感到学生不够用而急于求成,同时在训练时也不顾学生们的安全,只求速成,所以经常发生事故。训练搞行动的特务,一般有半年便可掌握到各项基本技术;学爆破的要能独立工作也得半年,所以在一般的行动训练中,只能讲一些有关爆破的常识和对爆破器材的使用与简单的爆炸品的配制。
蔡教官被炸死的当夜,沈醉懊悔得一个人喝闷酒,本来他是行动课的主讲老师,现在手下的教官因公殉职,他心里怎么也过意不去。
正好赶上那晚上商华有夜课,下课后,商华在操场的双杆下看到了几个酒瓶和眯着眼睛不知在看天上声东西的沈醉。
“在看什么?”商华手插着裤口袋,胳膊下还夹着教义。
他顺着沈醉的目光往上看去,“飞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更加没有。”
沈醉呵呵笑出了声,“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就如同现在这个时代,战争,战争,无休无止的战争。
商华踢了踢脚边一个空瓶子,“沈处长,我与你,也算是旧识了。还记得去年,你意气风发带着手下闯进我公馆那天,你替我送来了黄金,也送来了柳云初的骨灰。”
“呵呵……”沈醉胡乱地喝了一口酒,酒水顺着他脖子流下。
“当时,若不是墨秋他突然反击,我是真的会下令全部杀光你们。”
“哦?呵呵……我知道,我知道你厉害。”沈醉猛地砸碎了酒瓶,玻璃与酒水飞溅,他拉扯住了商华的衣领,“你厉害!”
“冷静点。”
“冷静点?”沈醉推搡着商华,喷出浓烈的酒气,“怎么冷静?啊?怎么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你是什么东西?商华,你凭什么在我面前喊他的字?墨秋也是你能叫的?我都只叫他阿隅,你凭什么?”
商华玩世不恭一笑,“你真想知道吗?因为我不要脸。”
沈醉松开了商华,几步踉跄,摔坐在地上,“不要脸……我也想不要脸……我多想告诉他……”
商华整了整衣服,拍了拍灰,气定神闲说道,“你可以想,也可以做。但是我肯定,你会无功而返。甚至,他会厌恶你一辈子。”
“不,不,我不会告诉他。”沈醉摇着头,手在地上抓啊抓,一把把的泥土和沙粒,揉搓在他掌心,“我自己都恶心自己。”
“爱一个人,是光明正大的事。”商华轻叹一声,“但是一辈子不止遇见一个人,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来。”
“干我们这行,朝不保夕,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沈醉屈起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他的眼镜被他仍在一边,没戴眼镜的他少了一丝斯文,多了一丝单纯,“就像蔡教官,好端端的,人就没了。”
“你别自责。”商华又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学生们的错。对于没办法合理解说的事,我们总结为,这就是命。”
“命……”沈醉自嘲一笑,“也是。谁反抗得了命运呢?”
“你酒量很好。”商华蕴开一抹意气扬扬的笑,“我早看出来你没醉。”
沈醉冷哼一声,“我醉了。”
商华不与他争辩,“好,就算你醉了。”
沈醉又打开一瓶酒,撒在自己脚边,“蔡教官,我们继续喝。”
商华指了指天上,“他不应该在地下,应该在天堂。”
“我都忘了,你是美籍华人,算不上真正的中国人。”沈醉讽刺道,“你们美国人信耶稣,一心盼着上天堂。我们中国人落叶归根,人死了,就是尘归尘,土归土。”
“兄弟,别这么说。”商华耸耸肩膀。
“我们呀,哪只手没沾满鲜血,就算真有天堂……”沈醉目光遥远,望着黑夜,“就算真有天堂,也不是我们这种人能上的。”
“别含沙射影了。我们都不是好人。”
“我母亲一直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有一次我带人在上海霞飞路绑票,碰巧撞翻了我母亲乘坐的黄包车,我拉低了帽子,她还是看见我了,她叫着我的小名,我朝她身边放了一枪,枪声吓得我母亲尖叫,我骂道,侬瞎了眼啊!”沈醉说道这里,已经几度哽咽,“几天后我回家,我母亲跟我提起这事,她说在街上碰到了跟我长得很像的恶棍,我笑着说,那可不是我。”
商华手搭在沈醉肩膀上,半响才说,“我亲生父母,很早离世。我连叫‘母亲’的机会也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你是为了国家……你有你的不得已。相信就算你母亲知道,她也会理解你的。”
“她已经去世了。”
“这年头,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商华想起在广州躲避空袭,那些防空洞里自杀的人,那一双绝望的眼睛……“活着人要继续抗争。这道理我都明白。沈醉,你已经不像原来的你了,原来的你意气风发,什么都敢冲在前面。我和你,交情也就一般,说实话,你怎样落魄我都无所谓,但是墨秋会在意,他会替你担心替你急,你们是好兄弟好朋友好同事,墨秋看似冷漠,但他认定了的人、认定了的事,他会为之奋不顾身。你别看我整天赖在他身边嬉皮笑脸,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我。”
“你说我变了,其实我更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向海量,难道现在我真醉了?”
黑夜中的两个男人,相视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44
一晃几月,外面的战事吃紧,临训班也一直不太平。
自从教官蔡某殉职后,曾任巩县兵工厂厂长的刘绍复和军统中专门研究爆破工作的黄林玉两人担任爆破术的教学,蓝东隅还增加了一个指导学生作爆破实习的助教邬之江。在教官们严格把关下学生们操作爆破实习,降低了人工风险,但是却引来了当地老百姓不满。爆破的实习地都安排在鱼塘、河流一带,以鱼为客体,实施比例配对TNT,弄得附近经常响起巨大的爆炸声,不仅池鱼遭殃,连澧水河堤几处都被震坏。涨水时,不少河堤因受震动而崩溃,好几处都造成水灾,使得县内农民受到不少损失。
光是赔偿这些钱,就够蓝东隅头痛。戴笠不愧是黑社会里混上来的,竟然直接“求助”商华帮助。这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商华爽快地用钱安抚了老百姓的损失,还引进了一批新型炸药供学生们实习。因为此事,商华成了“荣誉校长”。
最主要的还是教学上的困难,第三中队是以训练行动与爆破为主的。这个班的行动技术训练,是以拘捕、暗杀为主,也先讲一些跟踪方法和手枪、短刀(匕首)、毒刀、利斧等的使用,以及如何追捕与脱逃。在开始讲〃拘捕术〃之前,对怎样去抓住对象这一项看来非常简单的事,都得花上几小时的功夫,因为有些问题不是亲身干这项罪恶活动的人,是无从想象得到的。比如两三个人抓住一个人,当然很简单,但遇到要一个人抓一个人,甚至一个人抓两个人,就不是个简单的事了。还有,在不同的环境中,如何顺利地把被捕的人带走,都得多方研究。例如从三四层楼上把一个人带下来,行动特务应该走在前面或后面,就很有讲究。因走在前,很可能被踢下去;走在后面,对象又可以奋不顾身地滚下去或跳下去。特务们都有经验,一个顽强的共/产/党员并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范的,往往要经过一场异常激烈的生死斗争。所以教官在讲课时要对曾经发生过的各种问题和可能发生的问题,都详细教给每个干行动的特务。在逮捕时,除了怎样防止反抗外,还得针对各种不同的对象,研究出一套对付办法。例如老年人、妇女、小孩等被捕后,不是反抗而是赖着不走,或大哭大叫,特别是老年妇女,特务们对这些人既不便打骂而引起围观的人的同情,增加麻烦,又无法动以利害或威逼。遇到这类的人,特务们便得先发制人,用一套特别办法,使之身体上既感到些痛苦,又无力挣扎叫喊,但又不是十分痛苦,于是只得跟着走。这些课程都是边讲边实习,教官讲完一套办法,马上在课堂上表演给学生们看,被用来实习的对象自然是这些学生。有些聪明的学生在被叫出来实习时,吃了点苦头自认晦气便算了。有些不服气的,往往当场被教官们弄得伤筋折骨。所以,学生受伤次数非常频繁,教官们毕竟不是专业教师,下手没轻没重,蓝东隅只能安排更多的校医常驻临训班,尽量避免“严燮死亡事件”重演。
有许多课程的实习,是不需要拿学生做对象而由教官像玩杂技一样表演给学生们看的。这类表演往往使学生很感兴趣。如像手枪的使用与携带,教官在上课时身上便先带上几枝手枪,他一面说明特工人员的手枪是第一生命,既要不暴露目标使人注意,又要求出枪迅速射击准确,能先发制人,一面很快掏出手枪,向预先悬在课堂中的枪靶发射一枪。当枪声响后,枪靶被击得摇摇晃晃时,不少学生连看都没有看清,往往要求再来一次。教官总是把身上带去的枪都迅速□,让学生看清楚,再将衣服解开然后将枪一枝枝再插回去。又如对于开手铐、开锁等不用钥匙,而用一些随便能找到的代替品,很快把手铐或锁打开,也能引起学生们的兴趣。教官们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