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真把手术的时间定在巳时三刻,因为那时光线明亮,足以让肉眼看清结构复杂的脑部,而阳光又不会猛烈得教人眼花。
手术的地点则定在明镜馆。贺兰回风着人在中庭搭了个方圆两丈的竹棚,外面密实地围了两层冰蚕丝织成的极品罗纱,做成一间透光而不透风的净室。
那天陆真他们起了个大早,赶在龙吟寺大门一开就进去上了头炷香。辛如铁如常醒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段淼进来服侍他梳洗,道:“辛庄主,等一下我们得把你的头发剃掉。”
辛如铁微微一笑,打趣道:“你会用剃刀吗?要不要到寺院里找个熟手的大师过来,免得你剃不干净。”
段淼见他神色轻松,沉甸甸的心头顿时也轻松了几分,笑道:“不是我,是吕师兄给你剃。”
话音才落,便听吕慎在门边笑嘻嘻地道:“辛庄主请放心,我虽没给人家剃过头,但做红烧猪肘时总是拿过剃刀的,而且也能剃得甚为干净。”
段淼忍不住“扑哧”一声,辛如铁呵呵笑道:“来来来,那就有请吕大夫试一下我这头发跟猪毛比起来,究竟是哪个更好剃一些。”
待得一头长发尽数落地,段淼又拎来一大桶药材熬成的浴汤,让辛如铁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当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辰末巳初了。辛如铁喝下陆真备好的麻沸散,被段淼领着来到一张特制的软榻旁,躺下去时只觉得后颈被一个垫子托住了,而头部也被嵌进了一个物事里。那物事的大小跟头部恰好合适,既能把头部固定起来,又不会紧得让他觉得难受。
麻沸散开始作用的感觉很奇怪,先是手足有些发软,然后慢慢地变得麻痹无力,躯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而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本来他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早已作过充分的准备,然而事到临头,竟凭空生出了三分惧意。
不是怕死。
而是怕死了,就没法让那个人活下来。
但他立即强逼自己驱除这种可怕的念头,他告诉自己,他一定会撑过去。
一定。
※※※
辛如铁慢慢恢复意识时,身体仍然不听他的使唤,但眼前不再是漆黑一团,而是白茫茫的一片。
久违的明亮让他有流泪的冲动,然而眼角酸意一起,便生出灼伤般的感觉。而清晰的钝痛也很快从头部传来,又向身体的各个部位延伸,很快,全身上下都像被马蹄踩踏过似的,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受伤都更难受。
耳畔有些声音,但他听不真切,好像有谁把他的耳朵捂住了一样,只剩下些嗡嗡的回响。鼻梁处的触感让他知道眼睛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但就算不是这样他也不能看到任何东西,因为眼皮沉得像是有千斤之重,他怎么努力也没法睁开。
无力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陌生得让他莫名慌张,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就在此时,右手被轻轻裹进了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掌心里。那只手上仿佛带着魔力,迅速抚平了他的不安,让他放弃了无谓的莽动。当他放松下来时,他已经在神奇的熏香中生出浓浓的倦意,并且很快就跌入黑沉而甜美的梦乡。
再次清醒,头部的钝痛更加清晰。不过这种痛不同于以往病发时那种深入脑髓的痛楚,并不会让他觉得无法忍受。身上的不适已经没有那么明显,只是四肢仍像脱力一般难以掌控。他试图张开眼睛,但是再次失败了,而陆真那温和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辛庄主,你醒来了吗?”
他没法出声回答,不免有些着急,可是用尽全力也是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而且可能轻微得别人根本就注意不到。
但陆真立即说:“别急,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辛庄主,手术很成功,你很快就会好起来。我给你用了些药,使你暂时不能动,这有利于刀口尽快愈合。你失明已久,不能一下子让眼睛接触光线,因此我用了几层布条盖着,以后我会每天揭去一层,让你慢慢地适应这光。这几天你只能喝药,不能进食,等会我就会让淼儿把药拿来给你喝。辛庄主,你安心静养,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带你去见你哥哥。”
陆真说了这许多才终于提及他最惦念的事,辛如铁立即无意识地绷紧了,生怕会从陆真口中听到什么坏消息。
“他现在没事,你别担心。”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意,陆真马上道,“你得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了,才能尽快救他。”
陆真说完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果然闻到浓郁的药味。陆真说过,为免震动刀口,他不能移动分毫,喝药时也只能这样躺着喝。段淼进来后也没说什么,轻轻地帮他在腮边垫了布巾,再用一个小汤匙一点点地把药喂到他嘴里。段淼怕他呛着,喂得极慢,一碗药花了半天工夫还没喂完。辛如铁不知怎地,喝着喝着就觉得昏昏欲睡,咽完最后一口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如此略带混沌地过了数天,被削夺的气力慢慢回归。陆真每一次来看他总说凌绝心很好,可对于他提出要去看凌绝心的要求则总是婉转拒绝。不安的感觉日渐增加,当陆真再一次踏入门槛时,辛如铁挣扎着想要起床,却被陆真一把按住了。
陆真皱眉道:“辛庄主,你如今不宜移动,想要什么叫淼儿来拿就好。”多日来段淼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间,一听见房中有响动就会进来查看,服侍他时细致妥贴,也不若平日聒噪,倒是越发有兄长段澜的风范。
辛如铁挣扎了这么一下便觉得气喘心跳,被陆真一介书生按住竟动弹不得,心里也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许久才道:“陆先生,你让我去看看我哥哥吧。”
他这语气中哪里还有半分一庄之主的气势,倒十足像是阶下囚明知必死,苦苦哀求活命一般。陆真一阵难受,却不得不硬着心肠道:“辛庄主,你头上的刀口愈合不久,一旦受震,后果必定非同小可,眼下你哪里都不能去。”
陆真多日来都是这般说辞,辛如铁只感到脊背莫名地发冷:“陆先生,我只是想看看他……”
“辛庄主,你哥哥如今尚在昏睡,你见了他又有何益?先调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正理。”陆真一点也不肯松口。
“陆先生……”
“不必说了,现在你不能去。”陆真似乎有些烦躁,“你再耐心地多等几天。”
陆真语意坚决,显然是不容辛如铁违拗的意思。一个可怕的想法难以抑制地在脑中凸显,辛如铁瞬间面白如纸,手足如冰,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陆真瞧见他突然面色大变,略一转念已猜出他想到什么,忙道:“你哥哥好好的,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但这话听在辛如铁耳中,只有更添了此地无银之意。一生中最大的恐惧竟然成了真,辛如铁顿觉万念俱灰,仿佛刹那间天地坍塌,一切幻灭,世间种种尽数成空。
心惊胆战地看着辛如铁在片刻间生气全失,好像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一般,陆真慌忙冲上前去为他把脉,但觉脉象紊乱已极,经络中的真气横冲直撞,只怕下一刻就会逼伤五脏六腑。
情急之下,陆真喊道:“辛如铁,你别让你哥哥伤心!”
话音一落,便有几阵脚步声匆匆而至,陆真哪里顾得上理会,直到贺兰回风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他才知道自己害怕得全身都抖了。最迟赶到的吕慎一进门就把目光投往床上的人——他没有什么动作,安静得看不出异常,然而盖在眼睛上的布条却有湿意洇开,慢慢地染了一大片。
吕慎环视了一下房中诸人,轻叹一声,默默地走近床边,为辛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