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草中闭着眼睛侧卧着的人睁了睁眼,又无力地闭上。他脸上披拂着凌乱的发,肮脏不堪地胡乱打着结。他轻轻动了动脚,“哗啦哗啦”脚上厚重的镣铐刺耳地响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那狱卒不耐烦地敲打着这人居住的单身牢房“地”字九号的门,斜着眼睛向里看了看,吆喝道:“小子,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想挨揍?乱晃荡啥?”他是狱卒,最恨听到镣铐间的精钢环扣摩擦的刺耳声音。若是在平时,他早就隔着粗重的栅栏一鞭子抽过来了。可现在他刚刚收了外面一个囚犯家属孝敬进来的五两金子,心情好得很,所以也就不怎么爱打人了。相反的,他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当一回英雄,或者做一呼百应的富家公子什么的,挥金如土、美女如云、左拥右抱……
侧卧的人艰难地呻吟了一声,努力地要抬起头来。可他受刑太重,身体已经到了损伤严重的地步,所以这个抬头的小小动作已经不能够顺利完成。呻吟之后,他的喉咙里又传出一声喑哑的哀叹。
“嗯?”狱卒猛然在栅栏前停步,并且蹲了下来,向这人仔细打量着道:“喂,你是谁?”他警惕地向甬道入口处张望。他们这一班共有九人,他地位最低,所以进来巡视的工作便着落在他身上。现在,另外几个人都在天牢门口的一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喝着黎明酒。
“你是——纳兰公子?”狱卒低声叫着,语气十分惊疑。
“是我……是……你是谁?”犯人伸出双手,用力撑着乱草覆盖的石板地面向栅栏边横过身子。他满头的乱发都披垂着,将脸挡住半边,脸上的皮肤也被血和泥涂抹得面目全非。这狱卒的脸蓦地苍白失色:“公子,你不是已经被、被囚车带去刑场了?怎么……”他突然明白,刚刚带去刑场的是一个假的纳兰公子。行刑,只是一个圈套!他的脸色刷地蜡黄,急促地道:“公子,原来,这是一个陷害蝶衣堂的圈套!”
犯人拖着镣铐在地上翻了个身,似乎身体上的伤口被扯动,咬着牙呻吟着。他凑在栅栏边道:“兄弟,你是谁?能不能带个口信给蝶衣?叫她们……快……走!”敌人的圈套他早明了,可惜力不从心,死死困在这天牢里,插翅难逃。
狱卒的双手食指急速地在自己胸前画了两个圆圈,然后两指十字交叉在眉间。那是一个暗语,属于蝶衣堂门下的专用暗语。犯人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好,兄弟,拜托你……拜托你……”
他们两个在这里伏着身子交谈,声音虽低,可也被外面的人察觉了什么。有人在甬道尽头的拐角那边喝问:“小拐子,你在里面嘟嘟囔囔跟谁说话哪?”并且,外面的人一边问,一边重重地迈步向甬道这边走过来。
狱卒的脸色猛然一变:“公子,你身上还有没有什么信物可以交付给我?我拿去迅速通知大龙头!”在这种情况下,若想让外面一心要劫刑场的容蝶衣相信囚车里是假的纳兰公子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信物?”身陷牢笼的纳兰公子惨笑摇头,他自入狱以来,过堂受刑大小二十余次,早就体无完肤,更何况随身的坠饰?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就要拐进甬道来。“公子,你赶快!赶快!”狱卒小拐子的瘦脸在天牢内暗淡的光线下惊惧变色。他不怕死,怕的是不能达成使命,辜负了蝶衣堂派他潜伏在天牢里的一片苦心。他曾身受容蝶衣大恩,此生就算肝脑涂地也报答不尽。所以,在解救纳兰公子这件事里,他无论如何都要竭尽全力。
纳兰公子陡然张口,抬手扳住自己的上颚门牙,“咔”的一声,硬生生扳下一颗牙齿来。血呼地涌出来,淌了他满嘴满胸。“这个、拿去给蝶衣,她一定会相信!告诉她,不要去刑场,更不要……”甬道尽头的脚步声近了,马上就要拐进来。他没时间说更多,把这颗染着血的牙齿隔着栅栏递了出来,稳稳地放入小拐子手心里。
牙齿落手,尚且带着纳兰公子的体温热血。小拐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或许,很多时候,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江湖上的热血男儿,每一个都该“敏于行而讷于言”。小拐子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向甬道尽头大步走去。救人如救火,他知道囚车一出动,蝶衣堂肯定会齐集痛快大街,转眼间跟布下埋伏的铁甲军就要交手——“危险!大龙头危险了!”小拐子心里也像在燃着一把火。
“嘿,你刚刚在跟谁讲话?”甬道的拐角处,有个蓝色衣服的年轻人现身,苍白的脸上燃着鬼火般的一双怪眼。他的身材极瘦,那件蓝衫又太肥大,所以走起路来晃晃荡荡像个飘动着的鬼魂。他的声音也是阴阳怪气的,一边叫一边翻着眼睛看着小拐子的脸。
两个人此时的距离已经趋近三尺。小拐子见了这人,身不由己向后退了一步,背已经贴在阴暗潮湿的石壁上。可他胸前感受到的阴寒之气比后背更甚,赔着笑道:“何大人,没跟谁、没跟谁说话!”天气并不热,但他额角鬓边已经有细密的汗珠偷偷渗了出来,握在右手手心里的那颗温热的牙齿似有一万斤重,坠得他的手臂几乎拿捏不住。“没有谁?”这何大人阴森森地笑了笑,从小拐子身边掠了过去,向甬道深处的“地”字九号牢房门口直扑过去。
小拐子得了空暇,赶紧转过甬道要向外面去。可那何大人在九号门口一顿,陡然转脸大叫:“小拐子,你站住!”小拐子浑身一颤,脚下一缓,不知道对方发现了什么破绽。猛听得何大人的怪笑声撕肝裂肺地响了起来:“好你个小拐子,竟敢勾结囚犯,为他通风报信——”小拐子魂飞天外,撒腿向外面奔去,但他的确不明白何大人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干的事的。何大人高声大叫:“果然心里有鬼,给我一诈就诈出来了!”一边叫,一边向小拐子急追。
天牢的这一部分深入地下,分布着四条狭长的甬道,编号依次是“地、火、风、轮”,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延展,每条甬道的出口都集中在天牢中央的大厅里。自这个长宽各有八丈的大厅向地面上去,有条大约二十几级的宽大青石台阶,台阶尽头才是一道厚重的大铁门。生天跟地狱就是由这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隔离。小拐子是自“地”字甬道逃出来,恰在此刻,有两个人也从另一边的“火”字甬道出来,并肩向那石阶上去,纤腰乌发,无疑是两个女子。
“呜——”何大人一边狂追一边尖利地打了声口哨。大厅里长桌前坐着的两个人腾地跃了起来,满脸惶然,弄不清是什么状况。小拐子急促地道:“有人破牢打出,跟何大人动了手,快去帮他!”那两个人的身材都极高大,“啊?是什么人如此大胆?”他们大喝着,挺手里的雪亮腰刀,向“地”字甬道里扑过去。甬道狭窄,他们一出手,一下子就把甬道的入口封死,也就阻隔住了何大人追出来的行程。
他们这边大喊大叫,惹得那两个向上面去的女子也回了头望过来。一个黛眉如削、一个神色冷傲,都是容颜极为不俗的女孩子,再加上劲装、快靴,益发英姿勃勃,一派巾帼不输须眉男儿的豪气。小拐子愣了愣,上面那铁门紧闭着,他若再向上闯,必定会给何大人一伙追到。非但消息没法传递出去,更耽误了自己这条性命。他向前奔了两步,后面甬道里何大人已经怒骂出来:“滚开,你们这两个……”紧接着“砰砰”两声,那两个要去帮他的胖大狱卒已经被仰面摔了出来,跌得帽飞衣绽。
何大人人未现身,已经抖手打出一枚暗器,尖啸着射向小拐子。小拐子听到暗器破空声,伏地一滚,避开暗器,借势前扑,把手里带着血的牙齿递到那神色冷傲的女子手里,低声叫道:“请把它交给蝶衣堂……”话未尽,那枚暗器在前面石壁上反弹回来,长了眼睛般自小拐子胸前射入,再从背后穿出,洒下一溜艳丽的血光,重新回到刚刚奔出甬道的何大人手里。
小拐子倒下,不过他把牙齿交给那冷傲女子的动作很是微小,没有人注意到。那冷傲的女子攥起拳头,注视着小拐子的脸,可他已经带着欣慰与期许的笑容悄悄去了。
何大人跃过来,重重在小拐子腰上踢了一脚,气呼呼地骂道:“敢在咱们兄弟手底下耍心眼,活得不耐烦了么?”他抬起头来,正碰上那黛眉如削的女子厌恶的眼神:“怎么了何大人?你身在六扇门里,却如此藐视大宋律法,动辄杀人害命。难道索大人平日就是如此交代给你们的么?”这两个女子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无一丝笑容,而且她的话义正词严,咄咄逼人。何大人干笑了一声道:“他要给钦犯通风报信,我当然不能……”他在九号牢门前其实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