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没回自己办公室,而是去了李建国的房间。进门便斥骂,直骂得李建国的头耷拉在胸前,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出。
正斥骂不休着,乔博士来了。
乔博士说:“算了算了,老院长您又何必生这么大气呢?也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件,引起了什么严重的后果。”
“老院长”迁怒道:“还不严重?还怎么算严重?我们今后还会有宁日吗?”
乔博士说:“我们也该告别这里了。”
“哪儿去?我们抬脚走了,把他们撇在这里?博士你近来怎么了?怎么尽说些不加思考的话?”
“老院长”将目光转向李建国,看样子又要继续“击鼓骂曹”。
乔博士将他扯到一旁,附耳悄语:“消消气。告诉您个好消息——从网上替他们找到了家乡!”
“老院长”半天才“啊”出一声,愠怒的表情渐渐变作孩子似的笑脸……
肖冬梅又被“大姐”送了回来。
她仿佛是童话里那个小女孩儿,心被冻成了冰,融化需要过程。2001年的城市仿佛是一盆炭火,也仿佛是她久违了的乐园。她不愿回来,正如童话里那个小女孩儿一旦置身在夏季的原野,便再也不愿回到白雪女王囚禁她的冰的宫殿。
“老院长”在电话里命令她必须按时赶回。
她怏怏地问:“为什么?难道我是一个兵?而您是长官?”
“老院长”说:“当然不是那样的。我们要开联欢会。缺了你怎么成?”
而她说:“没劲儿。缺我缺我吧。祝你们联欢得好。”
她一说完就将电话放下了。
胡雪玫从旁批评道:“我怎么觉得人家话还没说完,你这边就不耐烦了似的?多不礼貌啊!”
她说:“是吗?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没觉得我不礼貌。”
紧接着说:“大姐你今天带我去哪儿玩儿?”
胡雪玫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又响了。仍是“老院长”打来的。他语气严厉地要求胡雪玫将肖冬梅按时送回,迟一分钟都不行。否则,她永远也别想再见到肖冬梅了。
她说:“等等,我让她接。”
而“老院长”那端,却将电话挂断了。
胡雪玫无奈,只得从命。
所以肖冬梅是噘着嘴回来的。
联欢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气氛一点儿都不活跃。幸而主持联欢的是乔博士。他挺善于营造欢乐的。歌也唱得不错。气氛稍一沉闷,他就主动献歌。一会儿唱老歌,一会儿唱新歌。肖冬云、李建国、赵卫东都经他反复动员唱了歌。只肖冬梅无论他怎么动员,别人们怎么鼓掌就是不肯唱。事实上,她一直噘着嘴满脸不悦地坐在角落。“大姐”那一天原本是要带她参观水族馆的。她因她和“大姐”的计划被打乱了而极不开心。对于她,参加这种联欢会,怎么会比参观水族馆有意思呢?何况,“大姐”还答应她,参观完了水族馆再直接到体育馆去,在那儿可以射击,射箭,玩保龄球,游泳和学健美操……她已经三十几年没游过泳了啊!赵卫东代表他们读了一封感谢信。她和姐姐和李建国经过一致的表决,将代表他们的资格郑重其事地授予了赵卫东。他虚情假义地拒绝了一番。其实他们都看得出来,他明明是巴望重新获得那一种资格的。他将感谢信写得很热烈,朗读得也心潮澎湃似的。比他所预期的掌声还要长久的掌声,使他又暂时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一首《八角楼的灯光》,也唱得底气十足感情充沛。如果说他们是作为客人一方,那么作为主人一方的乔博士们,倒显然是为联欢进行了准备的。不但有人唱歌,还有人说
相声,演双簧,变戏法。总体而言,更像是主人一方在为客人一方义演……
联欢会结束后,乔博士请他们四人先不要走。他将他们带到了会议室。“老院长”和几位核心也跟了去。各自落座后,主持人的角色由“老院长”取代了乔博士。
肖冬梅嘟哝:“还要开什么会呀?”
而姐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老院长”也朝她望了一眼,目光是复杂得没法儿分析的。
他语调极为凝重地说:“孩子们,现在我向你们宣布——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的家乡是哪一个省哪一个县了……”
四名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一时都没听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家乡对于他们,也是家的所在地呀!也是母校的所在地呀!也是有爸爸妈妈生活在那儿的一个县城呀!
在他们失忆了的头脑中,家乡有时是具体的,具体而又模糊。像拍在过期胶卷上的景物。若朝着阳光,或许还能猜辨出拍的是什么。倘洗印到相纸上,结果却只不过是一纸的黑白混沌罢了。阳光乃是他们的人性本能。它只在触景生情触物伤心之际,才将他们因失忆而近乎幽暗的头脑照亮一瞬。而复活以后的每一天里的更多的时候,家乡对于他们只不过是两个汉字,一种概念。那种情况下他们仿佛都是没有家乡的人。仿佛是由一坑水所诞生的水中虫。不,对于水中虫,诞生它们的那一坑水,也意味着是生于斯也将亡于斯的家乡啊!不,不,他们简直是从大气中诞生的一样。好比雪花,好比雨滴,好比冰雹,在某一季节某一种气象条件下,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诞生了。意识里几乎没有什么可叫做怀念的情愫。仿佛也不是由父母所生养的。仿佛不晓得父母二字与各自有什么相干……
红色惊悸 第二十八章(2)
“老院长”对他们的宣布,如同一柄斧,一下子劈裂了他们失忆的头脑;或一柄凿,一下子将他们失忆的头脑凿出了一个孔。于是人性的“阳光”由外部而不再是由心灵内部照射着他们的意识了。于是家乡竟不再是两个汉字一种概念了,似乎是与他们发生过很密切的联系的地方了。并由此朦胧地感受到了对爸爸妈妈、童年和少年、母校和老师,以及种种模糊的记忆的亲近……
他们各自的眼睛都不由得睁大了。他们的目光也都复杂得没法儿分析。
“老院长”又说:“是的,孩子们,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的家乡是哪一个省哪一个县了,你们不久就能够还乡了……”
他还想多说几句什么,但分明的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于是他退开去缓缓坐下了……
于是有谁拉上了窗帘……
于是投影屏上映出了一座中国三十几年前的,偏远省份某山区县城的面貌。它给人以土气而萎靡不振的印象。街道狭窄。两旁的房舍旧陋不堪,有的甚至东倒西歪。它使人联想到鲁迅许多年以后所见到的“闰土”……
“这是我们的县城!”
首先指着投影屏幕叫起来的是肖冬梅。她居然离开座位,走到前边去,凑得极近地看。仿佛只有那样看,才能看得更清楚似的。而其实不然。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每隔几分钟变换一次。乔博士特有分寸地把握着时间。当画面没被认出时,他是绝不会变换它。当它正引起惊喜和兴奋,也不会。只有当他觉得一幅画面已成功地对四名失忆者的记忆达到了连续击活的效果,并且他们的记忆在渴求着新的刺激,他才变换它。
“瞧,这不是我们县城那家照相馆吗?我们都在那儿照过相的吧?”
肖冬梅又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