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十株粗壮的杨树,在其间踱步和思考绰绰有余;沿内墙栽种的各种花开得也正美艳,足以赏心悦目;还有篮球场单双杠,可供锻炼身体。更主要的,这里有他曾打算终生紧紧拥抱住的政治的元素。但——“疗养院”不是疗养院啊!这里呈现的政治元素全是假的呀!正如《西游记》里的假西天不是西天。若离开此地自己可该到哪里去呢?就算自己宁愿留在这不真实的地方,又凭什么资格像寄生虫似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好比一撮毛,被从一张皮上抖落了。而那张皮不再是从前的皮了,它改变毛色了,并且连每一个毛孔的生理状态也改变了。他附着不上去了。即使勉强附着上去,他的毛根也扎不进那张皮现在的毛孔里去了。而他又寻找不到另一张皮可以附着可将毛根扎进毛孔,通过吸收皮下血液滋润自己的色泽和柔韧度。是的,他首先因此而恐慌。这一点也是他最大的恐慌。其次他恐慌于他可能失去他的三名战友。确切地说,他恐慌于他可能失去他的同类。不,不是可能,失去几乎是肯定的了。既然他不相信自己会说死即死,当然也不相信他的三名同类会那样。他并不因将会在生命关系上失去他们而恐慌,乃因将会在政治依存关系上失去他们而恐慌。只有三名战友啊,只有三个同类啊,失去一个就少了三分之一啊!肖冬梅不是已经等于失去了吗?才短短的四十几小时里,她就被院墙外的现实“洗脑”了,似乎与长征小分队这个曾何等紧密团结的政治集体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而且敢于公然反驳、抢白和顶撞他这位“思想核心”了!而且还认了一位干姐姐!而且还与那位干姐姐难舍难分的了!他竟恨恨地想,她果真丑陋地死去才好!既然不再是自己的同类,既然背叛了自己,那么他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感情关心她的死活?他一路上之所以像关心小妹妹一样关心她,乃因那是政治关系的要求、责任和义务。非政治关系的责任和义务,也配再是责任和义务吗?也值得再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吗?李建国分明的也靠不住了。瞧他吓成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吧!显然,只要给他一粒小小的药丸,对他说:“忏悔吧!忏悔了,这粒药丸就能保你的命!”那么他准会激动万分,不但忏悔,而且大骂“文革”和红卫兵是罪恶横行!肖冬云呢,这个他暗恋的初三女生呀,这个他唯一认为可以也值得在政治关系所确定的感情之外,再多给予些俗常的男女感情的姑娘,她怎么竟容忍别的男人将双手放在她肩上?!怎么竟容忍别的男人用那么温柔的目光望着她用那么温柔的语调和她说话?!甚而竟容忍对方拥抱了她吻了她?!
他在走廊里看到那一幕时,他的唇刹时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从他那个方向,只能望到肖冬云的背影。他见她被乔博士拥抱时,双臂软软地下垂着。她的头向后微仰,但那并不意味着是躲闪对方的吻,而似乎是主动地翘起下巴,以便将整个脸庞奉献给对方。她那种姿态的背影,使他认为乔博士吻了她的唇!
所以他感到自己的唇火烧火燎地疼痛……
她为什么那般地顺从呢?
为什么不推开对方呢?
为什么不狠狠地扇对方两记耳光呢?
啪!啪!左右开弓,响亮的两记耳光——那才是他应该看到的情形应该听到的声音啊!
如果说关于中国现在怎样怎样了,关于当年的红卫兵们现在怎样怎样了,是他头脑中的主要思想,那只不过曾是而已。是他被关在公安分局的小黑屋子里,一段段背毛主席语录和一遍遍唱“抬头望见北斗星”时的想法。
此刻他头脑里没那些想法了。
此刻他想的是——如果中国没给自己留下一处适合自己生存的空间,自己将怎么办?如果三名战友也就是三个同类一个一个地背叛自己离自己而去,自己将怎么办?三人中顶数肖冬云的背叛性质严峻,那意味着他将同时失去爱情。
他从未怀疑过他对肖冬云的暗恋会结出甜美的爱情之果。恰恰相反,他自信得很。他的私密的个人想象,绝大部分是与她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公开相爱了以后她会变得怎样;他成了她丈夫以后她会变得怎样;婚后的她留怎样的发式会使他觉得更好看;经常穿怎样的衣服会使他更喜欢?等等,等等。
他迟迟未向她倾吐暗恋之情与勇气无关。其实他认为她的心房早已接纳了他,而他也早已在精神上占有了她。他只不过感到自己对她宣布“我爱你”这句话的时机还没成熟。也可以说前提条件还不具备——因为她的父母还被双双划在政治的另册里,而这一点会妨碍他的政治人生……
可现在,连他从前的私密的想象也似乎成了历史。当然他仍有进行从前那一种想象的权利,但是从前那一种想象会顺理成章地变为现实的链条似乎已发生了断裂……
现在他有了一个最明确的敌人那就是乔博士。他认为对方已经明摆着是他的情敌。起码蓄意成为他的情敌。因而他也同时怀着强烈的政治敌意妒恨对方。如果对方不是他的情敌他未必非视对方为政敌不可。乔博士从不谈政治。他连对方头脑中究竟有没有或可叫做“政治思想”的思想都根本不晓得。但是对方既已经明摆着是他的情敌了,那么对方头脑中肯定存在着某种最最反动的政治思想无疑。这种典型的当年红卫兵们的逻辑暗示他,如果他要捍卫住他的爱,那么他必须在政治方面与对方势不两立。即使对方莫名其妙也不是他的责任。只要他自己不莫名其妙就行。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赵卫东啊赵卫东,你只能而且必须在政治思想方面争取比对方显得高大,因为对方在学历方面已是你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的!
他妈的中国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设博士学位了呢?
怎么好事都让后来的中国人赶上了呢?
对于赵卫东这名三十几年前曾一心走“白专道路”而被“文革”铲断了此路的高三学生,博士学位不但是别人脑后烁烁耀眼的光环,而且是令他无比愤慨的。他恨恨地想,如果自己也有毛泽东那么伟大的号召力,那么一定要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或名曰别的什么革命运动,而且首先不从文化方面首先从教育方面“轰开”缺口,将一概的博士们和正读着博士的以及一心准备成为博士的男男女女统统打翻在地划入另册,叫他们在中国永无出头之日。男的都发配到边疆和农村去苦力地干活,女的都留在城市里扫马路或掏厕所……如果他了解到“文革”“革”到后来对大小知识分子几乎就是这么干的,他一定会因“英雄所见略同”而高傲而更加觉得自己不一般的……
那一天夕阳在西边的天空上滞留的时间很长,仿佛不甘轻意地落下去。它一天里最后的光像老年人表达爱的方式,温柔而矜持,照在杨树们肥大的叶子上,使那些由于肥大而似乎慵懒的,甚至不情愿在习习微风中多摇动一下的叶子,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若是黑色的,那么如同从前的女人抹了头油之后梳得板板的头发……
赵卫东站立得累了,便将身子往毛主席像的像座上靠去。这一靠不打紧,竟将整座毛主席像靠得一晃。他因之一惊,立刻伸张开双臂扶抱。不留神脚下被一道绳索一绊,扶抱变成了扑抱,结果将整座毛主席像扑倒,他自己也随之倒下,身子压在毛主席像上。原来那毛主席像是在他们到来之前,临时请两名雕刻石狮子的工匠加紧赶制的。用的是最廉价的材料——硬泡沫块。一块块粘起,雕成后涂了两遍铜粉,又进行了一番必要的做旧处理,看去像经过风雨的铜像。倘无一尊毛主席像,恐他们四名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造反有理”。但是在2001年,莫说在那一座城市,就是在那一省也寻找不到一尊毛主席的高大铜像了。用铜现铸或用石现雕是肯定来不及了。也实在没有那么认真的必要。于是“老院长”决定用硬泡沫块赶制。此决定使那件事变得容易多了。但泡沫块毕竟太轻了,怕立得不稳,所以将底座用土埋了一部分。使之看去像是铜重压陷下去的。在赵卫东们擅自“逃”出“疗养院”的前一天,李建国曾郑重指出,毛主席像座必须完全呈现在地面以上,否则会使人联想到“埋”这个字,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大不敬。“老院长”岂敢不严肃对待,赶紧派人找来附近农村的两名民工另想稳固的办法。接着就发生了红卫兵们失踪的事件,人们一时顾不上两名民工在做的活儿了。两名民工只对对付付地往地里钉了一截桩,拉了一道绳索,便径自而去。赵卫东正是被那道绳索绊倒的。他和毛主席的像一倒,绳索将那截木桩从地下扯出来了……
红色惊悸 第二十二章(2)
幸而毛主席的像不是铜的,没伤着他。弄倒了毛主席的像,他感到非常的罪过。双手一,没想到非常容易地就起来了。本能地四下里看,见院子里没人,罪过不至于被当场指证,那一颗惴惴的心才算安定了。
“嗨,那个人!”
他循声望去,见院门外一个穿背心的光头男人,将一只手臂从铁栅之间伸入院子指着他。那只手满是油污。
他望着对方一时发愣。
“跟你说话呢小哥们儿,请把那只锨递出来,借我们使一下行不行?使完保证还!”
一把锨就插在毛主席像后的草坪边。是两名民工插在那儿的。
赵卫东扭头看了一眼那把锨,再回转头瞪望院门铁栅后那光头男人,不动地方。
“哥们儿,小哥们儿千万给个方便,帮个忙……”
他还是不动地方。
“哥们儿,请吸支烟!”
对方用另一只油污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了盒烟,也从铁栅之间伸向他。于是,那人的两只手臂就隔着铁栅都伸到院子里了,像乞丐哀哀行乞似的。
红卫兵赵卫东仍不动地方。
“哥们儿,全给你了,接着!”
油污的手将那盒烟抛向了他。他没接。烟盒落在他脚旁,扁而皱,显然内中烟剩不几支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已经低三下四说了多少句好话了呀!”
那人的语气和表情变得愤愤然了。
赵卫东缓缓抬起一只脚,朝烟盒狠狠踏下去。踏住了,使劲儿往地里碾……
“嗨,你他妈王八蛋!不借锨把烟还给我!还糟蹋我的烟干什么?!”
他将那烟盒碾得烂碎,转身走向那把锨,拔出来,双手横操着,冷笑着,一步步向院门走去……
“哥们儿,我道歉。刚才我是一时来气,就算骂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