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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1 / 2)

>乔博士和“老院长”对视起来。“老院长”摇头,乔博士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博士,您倒是赐教呀,我这厢洗耳恭听呢!”

赵卫东这时冷冷地说:“我的战友,代表着我。”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必要顾虑重重了。我认为,神秘的东西是存在着的。一切尚未被科学所认知的事物,对人都是具有不同程度的神秘性的。现在,我首先要反问两位红卫兵先生一句——你们是否仍怀疑你们确曾是死亡人,而且死亡了三十余年?如果你们仍怀疑着,我的回答就没有前提意义了。”乔博士不管“老院长”的眼色和暗做的手势,决定直言不讳了。

李建国和赵卫东也对视了一眼。对于自己们确曾是死亡人,而且已死亡了三十余年这一点,他们心里都不再怀疑了。也可以说不得不暗自承认那分明的是一个事实了。他们能够这样,归功于乔博士。此前他们心理上是特别难以接受这一点的。因为这一点显然对普遍的人性构成莫大的压力。谁愿意相信自己死亡了三十余年又活转来了呢?这太容易使人觉得自己很诡异了。但乔博士刚才在黑暗中的解说,以及这座城市对他们造成的种种认知方面的冲击,使他们开始循着一种比较合乎逻辑的思路分析和判断自身了。尽管承认那事实几乎等于承认自己是“出土文物”,非常的失落、不知所措而又万般无奈……

赵卫东正襟危坐,目不旁视,尊严感特别强烈地说:“我们不怀疑又怎样?”

乔博士仍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不怀疑了我很欣慰。证明我刚才没白白浪费我的和你们的时间。现在,我有前提回答你们的问题了——近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国都有一些科学家,希望成功地进行生命冷冻的试验。冷冻器官,冷冻细胞,冷冻精子,这些问题科学家们都已解决了。但冷冻活人的试验,全世界还没有一位科学家敢进行的。虽然有愿将生命当试验品的自告奋勇者,但科学的原则是不能拿生命冒险。人体在冷冻过程中,依然会受到体内体外的细菌的危害。某些危害人体的细菌,具有极强的耐寒力,在零下二百多度的冷冻情况之下,能依然活跃。此情况之下人体的一切免疫力都丧失了,于是人类反而成了那些细菌侵食和繁殖的天堂……”

赵卫东和李建国乜斜着乔博士,两人都是一副听歪道邪说的表情,仿佛心不在焉,左耳听,右耳冒。其实,各自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并且反复咀嚼着乔博士的每一句话……

肖冬云的手也不知何时从脸上放下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乔博士,如同一个在法庭上聆听法官对自己进行宣判的人。

“红卫兵先生、女士们,你们的情况尤为不同,尤为特殊,也尤为严峻,尤为令我们忧虑不安。对于你们,岷山这个天然大冰库,不是无菌地带。你们不是按照科学的步骤和科学的条件被进行了三十余年无菌冷冻的人。事实是,在你们长眠的三十余年中,有多种寒冷地域的细菌侵略了你们的身体。我们对你们的医学检查和抽血化验表明,某几种细菌已经在你们的脏器里安营扎寨,已经进入了你们的血液,并且存在得异常旺盛和生动。遗憾的是,我们这些科学家目前对它们还所知甚少,有的甚至一无所知。我承认‘神秘’,只不过意味着我承认这样一个事实。红卫兵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好比是冷冻了三十余年的果子。这样的果子一旦处在常温下,几小时前还色泽鲜艳,几小时后可能就会变软、流水、迅速开始腐烂。冷冻保鲜是有时限的。科学只能使其时限长久一些。但绝不能使其时限成为无限……”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命运随时都会像……冷冻了三十余年的果子?”

肖冬云颤声低问。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正因为你们非是冷冻了三十余年的果子,你们的生命得以复活的同时,你们的自身免疫力也幸运地开始了作用。但仅靠这一点,你们的生命是战胜不了那些无名细菌的。要战胜它们,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而我们也在竭尽全力地研制帮助你们战胜它们的药物……”

“你们研制成功了吗?”——还是肖冬云在问。

乔博士又一次与“老院长”对视,“老院长”表情嗔怪地直劲摇头,然而乔博士转脸望着肖冬云,诚实地回答:“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但我们的信心还在。”

“你们有几分信心?”

“我们起码有成功和失败半对半的信心。”

“才半对半的信心……还……是起码的?”

肖冬云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在相望着对话的过程中,乔博士的语调虽然并没什么改变,目光却是渐渐的温柔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使然。这位七十年代才诞生的博士生导师,这位年轻得令人嫉妒的人类生命科学家,这位中国改革开放新时期的直接受益者和幸运儿,对“红卫兵”的全部了解,无非是从书、报刊和过来人们的口中间接形成的。在他那间接的认识中,红卫兵们不但个顶个是凶恶冷酷的,而且其凶恶冷酷是从脸上就看得出来的。于他而言,红卫兵又是一概的皆有脸谱的。一种与面皮长在了一起的脸谱。一种

京剧脸谱中从没有过的,然而在特殊年代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尤其千千万万的红卫兵视为第二生命的。他想那是比清朝人的辫子对人还重要的。他想那脸谱要是果真以油彩而显示标识意义的话,那么它应该是红色的。而且是从鼻梁正中向两边的面颊涂开去的。就像京剧小丑的脸谱一样。在一次各届精英荟萃的联谊会上,他曾挺认真地问一位老京剧演员可曾有过红色的,从鼻梁正中向两边的面颊涂开去的脸谱。人家当然回答他没有。当然也同样认真并奇怪地反问他为什么会想象出那么一种脸谱?他当时笑而未答。可眼前这一位叫肖冬云的初二的女红卫兵,却是一位看去性情多么文静温良多么有教养的姑娘啊。她是那类气质鲜明的姑娘。对方只要看她一眼就立刻能感觉到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特殊的气质。就像不管是谁只消看一眼文竹,就立刻会联想到不争无妒的谦谦君子一样。而她的气质,依他看来,是可以用“朴素”、“干净”、“心地纯正”一类大白话来形容的。他甚至认为她的模样使人看上去缺心眼儿似的。博士和后来的中国男人们在有一点上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既认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姑娘们既风姿可人了,又心眼儿太密太多了。所以他对看去缺心眼儿似的姑娘,会生出一种没什么道理的好感。他觉得红卫兵肖冬云如同歌曲MTV里的“小芳”。这么好的一位姑娘,怎么竟也会是红卫兵呢?他不仅同情她,进而有些怜香惜玉起来了。毕竟,在面前的三名红卫兵中,她是最没有“唯我独革”的讨厌气概的。倘她明朝性命不保,那么他一定会难过得流泪的……

他从窗口那儿走到沙发前,面对着肖冬云站住,弯下腰,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自己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睛,以希望获得信任的口吻说:“姑娘,你应该知道……”

他原本想说的话是——“你应该知道,你的信任和配合,对我们意味着多么重要的成功因素啊!”

而肖冬云也正凝视着他,屏住呼吸听他说的话。如果自己要依赖于对方的努力成功才能活下去,那么在对方以异常郑重的态度和自己谈这个严峻问题时,谁又能不屏住着呼吸来听呢?

赵卫东又霍地站了起来。他猛地将乔博士的一只手从肖冬云肩上打落,接着当胸推了乔博士一掌,横眉竖目地喝吼:“你干什么?我看你居心不良!姑娘是你叫的吗?你怎么敢对她如此放肆?!”

乔博士被推得连退数步才站稳。然而他倒也没感到尴尬。他看也不看赵卫东,仿佛什么令人不快之事也没发生,只望着肖冬云由衷地说:“如果你也觉得我刚才冒犯了你,那么我愿意现在就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在他,称赵卫东和李建国“红卫兵先生”,本是念存讽机,语含诮锋的。这也本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将肖冬云捎带着也称为“红卫兵女士”,却很违背他的本愿,乃不得已的姑且之事。他其实是想通过“姑娘”这一种叫法,将自己对三名红卫兵人道主义以外的态度划开一道线,并且希望她能明白,在他眼里,她和赵卫东和李建国是不同的。

肖冬云明白了。

红色惊悸 第二十一章(1)

凭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儿们本能的感觉明白的。也挺愿意接受他那种不值得猜疑什么的好意。

所以她对赵卫东不满起来,有点生气地说:“卫东你怎么这样?!”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赵卫东听来,则等于是训斥了。而且是当众呀!

他难以容忍地叫嚷起来:“不要叫我卫东!别忘了我是你的长征小分队队长!在我们共同的政治敌人面前,你应称我‘队长同志’!而且,我不那么样,又该怎么样?!难道看着他对你轻佻,我该视而不见?!”

“你!”

肖冬云顿时满眶泪水……

“老院长”啪地一掌拍在茶几上,隔着数步距离,怒色满面地坐指赵卫东道:“我看你才放肆!时时处处事事地关怀你们,无微不至地体贴你们,希望获得你们的信任和配合,甚至违心地迎合你们,取悦你们,最终还不是为了救你们的小命!结果还是你们的政治敌人!不可理喻!实在是不可理喻!就你们,连今天的中国和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都一无所知,也配有政治敌人?什么东西!还不如就让你们在岷山上风化成干尸不弄你们回来!……”

“老院长”郁结胸中的种种不快,喷溅而出。这个在“文革”中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折磨凌辱而跳楼自杀过的人,对抢救四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这一件事的心理,本就是挺矛盾的。“院长”是因为年长被临时推举的。

赵卫东一时呆若木鸡。

自从他臂上也戴了红卫兵袖标,没人敢这么对待他。他那张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他又使劲揪他的衣领了……

乔博士赶紧转身劝“老院长”:“您何必大动肝火呢,他们不可理喻,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呀。再说比起‘文革’中那些凶恶冷酷的红卫兵,他们不是还比较的理性,并没有动辄往我们脸上泼墨水,剪我们的头发,用皮带抽我们逼我们双膝下跪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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