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你亲姐姐,就好像我这位姐与你毫不相干了似的,多伤我心呀!我再向你保证一次,他们谁都出不了什么事儿的。也许明后天我求的人就会有确切的消息通告我们的。来,喝一小口酒,兴奋兴奋心情……”
“姐”的手搂住着她的头,不由她不顺从地张开嘴。可刚一张开嘴,坏了,“姐”趁势将半杯洋酒全灌入她口中了,而且被她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全吞饮了……
“姐”放下高脚杯,也放开她的头,又用牙签扎起瓜片送入她口中……
幽幽的烛光下,看不清那一种洋酒是什么颜色的。只觉得从喉到胃一阵灼热,苦涩麻辣不堪受用。也没看清“姐”送入她口中的是什么瓜片儿。幸而口中有了那一片瓜片,她才没发出上了一大当的愤怒的尖叫……
“姐”却计逞意得地笑着,笑得狡黠又快感,甚至可以说笑得那么的坏……
胡雪玫一直不信肖冬梅这个可爱而又来路不明的女孩儿有什么亲姐姐,当然更不信她还有两名红卫兵战友了。她始终认为肖冬梅神经有点儿毛病。她认为那该是错乱妄想型一类的毛病。她对精神病人并不嫌弃。她唯一的哥哥就患过二十几年的错乱妄想型精神病。清醒时与常人无异。一犯病就说自己是
外星人,期待着有
飞碟来接他离开地球。他有一天早晨冲着彤红的旭日纵身迎去,结果掉下六层楼的阳台摔死了。她很爱她的哥哥。她对一切的精神病人深怀同情。对肖冬梅自然也是。多纯多可爱的女孩儿啊!倘神经没有毛病,这女孩儿将来的人生中会注定了多少和怎样的种种幸运及幸福呢?她也自信有相当丰富的与错乱妄想型精神病人相处的经验。她说已经委托人替肖冬梅去寻找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了,那完全是搪塞。她很自信的经验之一便是——无论精神有毛病的人错乱于哪一方面,都应好言好语地顺着他们的病态思维给他们以病态的希望。她认为错乱妄想型精神病人,尤其女性精神病人,尤其肖冬梅这么温顺可爱的精神病女孩儿,是断不会强烈地立即地要求自己的妄想兑现了的。正如一切精神病人不可能具有正确地主张自己权利的意识。顺水推舟的搪塞话语往往会岔开他们的错乱妄想,也往往会使他们的错乱妄想转移开去……
而肖冬梅对胡雪玫这位“姐”却是很信赖的。在不到二十四小时里,不,现在应该说,在二十四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里,她是越来越信赖此“姐”了。她当然是一个有头脑的初中女生。以她的聪明,左思右想,那也还是猜测不到“姐”有什么必要既收留了她,还骗她。“姐”对自己多好多大方啊!那么,“姐”反复地一再地说了已求人替自己去寻找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了,干吗非不相信非怀疑不可呢?不但不应该怀疑,也不应该太着急呀!着急有什么用呢?不是着急就能一下子遂了自己愿的事儿啊。也许真会像“姐”说的,自己的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分别都遇到了“姐”一样的好心人,正被带领着,在这座城市的别的什么地方“刷夜”吧?凡事为什么不可以朝好的方面多想想而偏要朝坏的方面想呢?……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的情绪不那么黯然了。
“刷夜”多快乐呀!
吃着、喝着、听着、看着,而且还有一位“姐”呵护于旁!最主要的,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也没关系。“姐”付钱呀!
在这一个晚上,在这一个时刻,三十几年前的这一个中国山区小县的初中女红卫兵,吃着的喝着的听着的看着的,几乎全是她出生以来根本不曾吃过不曾喝过不曾听过不曾看过的。尤其不曾听过不曾看过的,一阵比一阵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视听器官,使她内心里涌起着一阵阵莫名其妙又难以抑制的冲动。其时整个乐队在乐台上反复不休地只唱短短的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唱得情炽如焰加声嘶力竭,使人听来仿佛恶狠狠似的。若不细听,极容易将“我爱你”误听成“我害你”。留长发那三个队员的头猛烈地前仰后合着。猛烈的程度与猛烈的音响挺合拍的。仿佛三头伴着打击乐做颈椎操的雄狮。而那三名“和尚”队员,一忽儿将海狮般光溜溜的秃头密议阴谋似的聚在一块儿,就像三只打了蜡的鳖壳被摆在一起似的;一忽儿又骤然三分,仿佛被三条看不见的线扯着。而每一次分开,都伴着一通锣鸣和一通鼓响……
对肖冬梅而言,他们的形体动作比他们的唱比他们近乎疯狂的击打所奏出的混合音响更精彩。她看得有意思极了。是的,是看得有意思极了而非听得有意思极了。因为她对听重金属摇滚乐还觉很不适应。因为她出生以来,还没接受过此方面的“培养”。
她差不多是喊着问“姐”:“姐,他们出名吗?”
“姐”将嘴凑在她耳上,以同样大的,仿佛要喊醒一个
植物人般的高声回答:“在全国数不上他们,可在本市大名鼎鼎!我认识他们,他们都叫我姐!”
红卫兵肖冬梅不禁对“姐”又一次刮目相看起来。
“姐”用手势招来了女侍者,对女侍者比划了几下。女侍者会意地离去。肖冬梅不懂“姐”比划那几下的意思,也懒得费嗓子问。
她忽然觉得她所看着的情形,自己从前确曾看见过似的。
究竟在什么场合什么情况之下看见过呢?肯定是看见过的!于是她就努力地回想,想啊,想啊……
刹那间,歌唱和乐响顿停——酒吧里一时显得肃静极了。
只有空气仿佛还在震颤着。
肃静中这儿那儿响起了轻轻的掌声……
掌声中“姐”接过女侍者送给她的一束花,起身迈着模特那种优雅的步子走上乐台去,向那些乐队队员们献花。“姐”并没虚夸,他们显然真的认识“姐”。而且,显然与“姐”的关系还很稔熟,很友好。“姐”什么话也不说,仿佛首长进行照例的接见似的。区别是,首长接见是一一握手,“姐”的接见方式是一一拥抱他们,并与他们贴脸。她看出“姐”的接见方式是他们所欢迎的。因为“姐”望向谁,谁就迫不及待地伸出双臂,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笑……
她听到她身后有一个女性的声音低问:“上台献花的是何许人?瞧那副君临天下似的派头!”
一个男人的声音悄悄回答:“别小瞧了她。曾经是本市文艺圈的‘大姐大’。可有过一阵子号召力呢!别人拉不齐全的‘走穴’班子,只要她一出头,都得给点儿面子的。现在是不行了,‘过气’了。只有台上那帮二十几岁的小青年还在乎她的捧场,互为利用呗……”
肖冬梅不禁循声扭头,以狠狠的目光朝那一对儿私议“姐”的男女瞪去。她对自己那一瞪特别满意。认为毕竟可算自己很侠义地小小地报了“姐”一次恩。经她狠狠的一瞪,那一对男女再没出声儿。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人分明地惧自己三分,她不唯对自己特别满意,甚而有些暗自得意了。
但她其实也挺感谢那一对男女的私议——因为通过他们的私议,使她了解了“姐”从前的“历史”。而这是她暗自希望有所了解的。她觉得仅仅知道“姐”从前也曾是模特很不够。她时时刻刻感到自己和“姐”的缘分带有太大的偶然性。甚至可以说带有太大的戏剧性。当然也带有她一直疑惑不解的荒诞性。她明白与“姐”相处的日子不会太多。离别也许是很快很快就将面临之事。一想到这一点她甚至有几分惆怅。她愿在离别以后思念这位“姐”,并且在对别人,比如对自己的亲姐姐谈起这位“姐”时有的可谈。而不是一问三不知……
红色惊悸 第十八章(2)
她猜“大姐大”的意思那一定是指一个女人很“牛”;她猜“过气”的意思那一定是像从前的女人们说一件衣服或一床被单的布质“过性”了一样;但“走穴”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就无法猜到了……
二十四个小时多的时间里,她已从形形色色人们的口中听到了不少自出生以来从没听说过的单词话语——比如“酷”、比如“秀”、比如“碟”、比如“网”和与“网”有关的系列单词“网虫”、“网友”、“网吧”等等,等等。
她以为“网虫”是蜘蛛或蚕一类的地球上新发现的,而且像蟑螂一样寄生于人家的新虫子……
她以为“网友”可能是指经常结伴张网捕鱼的人们之间的关系……
她以为“网吧”就是“王八”,不解人们谈到“王八”为什么像谈到龙凤似的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
她以为“伟哥”是本市一位破过世界纪录的体操全能冠军;以为“伊妹儿”是什么连环画上的学龄前女童,就像她自己所知道的“三毛”和“小虎子”一样。而大人们也谈论“伊妹儿”,纯粹是由于他们的孩子或小弟弟、小妹妹们的需要而相互邮寄那一册连环画……
或是连环画家们好像又另外创造出了一个“三毛”,并且是冲着大人们的喜欢创造的?
“爱之病”又是一种什么病呢?——正如她将“网吧”误听成“王八”一样,她也将“
艾滋病”误听成“爱之病”,还以为本市的人们普通话的标准发音方面有待进一步提高……
“股”大约是某种“菇”吗?
“菇”可以是一道单炒的菜吗?为什么人们一谈起这一道菜,有的眉开眼笑,有的垂头丧气呢?难道菜还有论一支一支的吗?难道居家过日子菜炒得不好还罚款吗?否则为什么谈“菇”的时候必谈钱呢?心疼钱就别吃“菇”这一口菜算了嘛!如今又不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年头了,怎么还有炒了“垃圾菇”充饥的可怜人呢?
忽然她大叫:“我回忆起来啦!”
于是,台上的“姐”和那些长发的秃头的小伙子们,以及周围的男男女女们,一齐将目光投射在她身上了。
她终于回忆起来了,她在看电影时看到过和刚才台上的情形相似的演唱情形。所看的那一部电影是《怒潮》,是为了号召批判“反党的毒草电影”而看的。前边加映的是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新闻片,内容是赫鲁晓夫访问美国与尼克松拥抱。内容还介绍了美帝国主义社会腐朽的方方面面,包括腐朽的所谓的文化和文艺——其中便有长发的光头的或白或黑的男人疯狂歌舞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