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肖冬梅默默听着文艺个体户胡雪玫的话,内心的屈辱渐增十倍。她对此姐也是爱恨参半的。在这一座举目无亲又给她以强烈的光怪陆离印象的城市里,对方是她唯一可以爱的人。如果迫不得已的乖顺的依赖心理算是一种爱的话。至于恨,内容则相当复杂了。它首先包含对一位“模范特务”所享受的未免太高级了的生活待遇的气不忿。她家乡的小县城里有一位老红军,为革命落下了一级伤残,每月也不过享受三十几元的“光荣津贴”。一比就比出了不公平嘛!当然还包含着对一位“模范特务”的优越感的气不忿。有什么了不起呀,无非是“模范特务”而已嘛!党给你这一份不寻常的“工作”,你更应该言行谨慎,身份深藏不露才是啊,何必动辄在人前颐指气使,大摆不寻常的架子呢?
肖冬梅内心里对胡雪玫的真正看法,胡雪玫是完全猜想不到的。实际上她对肖冬梅这个捡来的小丧家犬般可怜又可爱的“妹妹”一点儿都不设防。除了防偷,她不认为对肖冬梅另外还该有什么设防的必要。她判断人的经验告诉她,肖冬梅既不是那种想偷东西也不是那种想行骗的女孩儿。她刚才那番刻薄言语,纯粹是她一向的本色。那么说觉着嘴上一时痛快罢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一类女人。至于优越感,在肖冬梅面前自然是有些的。哪个自愿的监护人在被监护者面前没有几分心理优越感啊?但架子,她是丝毫也不曾摆过的。买房子和买车差不多花去了她挣的大部分钱。她得赶快再挣钱,否则就坐吃山空了。她已经是一个过气了的三流歌星了,已经很难获得参加“走穴帮”的机会了。连在大饭店里唱唱,都要靠面子了。而作为模特,就差几个月三十四岁的她,已经面临着将遭淘汰的窘况了。曾有一位筹备投资拍电视剧的“大款”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可以让她在一部二十集的什么“现代心理恐怖”剧中演女配角,哄她同床共枕了几次,事情却不了了之了。“大款”推说不识“大款”抬举的导演拒绝她。而导演骂“大款”是王八蛋,摄制班子都凑齐了,资金问题竟还没落实。后来她进一步了解的真实情况是——那“大款”根本不是什么“大款”,而是大大的吹牛皮大王。靠吹牛皮混吃混喝混人缘儿,偶尔得计,也会“混”到二百五女人身上去。了解了真实情况,她只有自认倒霉,自认是二百五女人。她是个内心深处越暗暗的忧虑,表面上越要装出活得潇洒活得快乐的女人,也是个越挣不到钱的日子里花钱越大方的女人,总之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正因为死要面子在这座城市里才维护着最后那一种贬值得薄薄的面子……
胡雪玫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进那一家冷饮店,立刻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发现了她们,起身大声地旁若无人地打招呼:“嗨,玫玫,我们都在这儿哪!”
在凭窗处,两张餐桌摆在了一起,已有四个男人和一个纤小的女子坐在那儿。胡雪玫继续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了过去,先自坐定于两把椅子中的一把。
肖冬梅却并没与“姐姐”同时落座。她望着那纤小的女子近乎浓妆艳抹的脸一时望得出了神,暗猜对方究竟芳龄几何。她从对方的脸不能一下子自信地得出结论,于是目光转移向对方那一双小手儿上。对方那一双小手儿的十个指甲也涂得鲜红。一只的指间夹着烟,另一只拿着钢勺,一勺一勺刮起
冰淇淋埋着的半颗同样鲜红的樱桃。而那樱桃陷在乳白的冰淇淋中,如从对方的某一指上拔下来的鲜红的指甲。它一时被冰淇淋埋住,一时又因乳白色的冰淇淋的滑淌重现它的诱人的鲜红。肖冬梅也自有一种判断人的年龄的经验,那就是从人的手得出的结论。对方那双白皙的小手儿告诉她,对方的年龄与她的年龄不相上下,肯定只有十六七岁。她暗暗惊讶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竟把自己的脸搞到那么让人不忍看的地步,也暗暗庆幸“姐姐”没把她的脸也搞到那种地步。她未留意到,当她望着别人的脸的那会儿,四个男人的目光,也都被她齐刷刷地吸引着了。这一点自然逃不过胡雪玫的眼,她拽了肖冬梅的手一下悄悄说:“给我坐下。”
红卫兵肖冬梅这才省悟到自己那么盯着别人的脸是多么的无礼。她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款款地刚一坐下,刚才向她们打招呼的男人便问胡雪玫:“介绍介绍,这位靓妹是谁呀?”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胡雪玫从侍者小姐手中接过及时送来的一盘冰淇淋,以考察对方智商的口吻反问着。
“魅力四射,耀花眼了,实在看不出来。”
“我妹妹。”
“你还有一个妹妹?”
“好俏丽的一个妹妹!”
“像你!太像十几年前的你了!”
四个男人的目光仍胶着在肖冬梅身上,使她感到一种伤害。她只得低下头,掩饰地开始吃自己面前那一盘
冰淇淋。此前她从未有过被四个大男人的目光一起侵犯般地近距离盯住了看的体验。以她的年龄,在她所处的年代,这一种情形是不太容易发生的。她所处那个时代的大男人们,和今天的男人们相比即使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表面的正经也还是要装得过去的……
“你妹妹还在读中学吧?”
“小瞧人,已经大学了!”
“已经大学了?不像不像!啊?”
“小妹,在哪所大学读书?”
红卫兵肖冬梅没想到“姐”会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更没想到会被觉得不安全的男人口中亲亲昵昵地也叫着小妹那么问……
“在……”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加不敢抬头。
“在电影学院。”
“姐”随口代言地就替她回答了。
“电影学院?哪个电影学院?”
“问的奇怪,当然是北京电影学院!”
“姐”又替她回答了。
于是男人们齐发一声“呀”,仿佛话语已不足以表达他们对她的刮目相看。
不料坐在她斜对面的小女子不屑地说:“现在想真正学点儿表演的才不上电影学院呢,都热衷于报中央戏剧学院了!”
“是吗?”胡雪玫的目光冷冷望向那小女子,接着如数家珍地道出一串在媒体中被炒得两面儿全焦的影视演员们的名字,然后以记者较真儿发问那种口吻说:“他们不都毕业于电影学院吗?至于中戏嘛,我妹妹去年也同时被中戏录取了。是我决定她最好还是进电影学院的。她在大事上一向靠我做主,是吧小妹?”
肖冬梅低声说:“是……”
她认为自己必须抬起一次头了。否则,她觉得男人们一定会对“姐”的话产生怀疑了。于是她抬起头粲然一笑。她的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是斜对面那个妆化得有几分妖冶的小女子的目光,对方轻轻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了窗子。她看出对方是由于被四个男人的目光和话题冷落而生气了,便立刻又不知如何是好地低下了头。
而“姐”似乎更加信口开河。“姐”一本正经地说她这位妹妹虽然还没毕业但已经片约不断了。说连美国都有一位常驻中国的广告商对她的形象和气质极为欣赏,打算在她寒假时,重金聘请她到美国去为